想想自己都觉得好笑,绷着的脸到底松下来:“今儿还就不弹老调儿了,端木姑娘身子不爽利。银朱,送姑娘回房。”
银朱过来扶端木翠,端木翠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当着太后的面,又不好推辞,只得含混应了,刚出了门就甩脱了银朱:“又不是不能走,哪里真要人扶那么娇弱?”
银朱果撤了手,坏笑着看她:“端木姑娘,好端端的你腰疼什么啊?”
“我怎么知道?”端木翠没好气,“我又不是大夫。”
银朱见她不上道儿,索性挑明了说:“你今儿和展大人,都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啊,说了会话儿,拿了点东西。”端木翠老老实实作答。
银朱不信:“那会腰疼?”
“哎,你到底想说什么?”端木翠觉出不对味儿来了。
“没想说什么嘛。”银朱拿胳膊肘碰了碰她,哧哧笑着压低声音,“这里又没外人,你害羞什么,有什么事儿不好说的?你老实说,你们是不是……”
银朱咬了咬嘴唇,坏笑着比了个手势。
端木翠终于回过味儿来,她看着银朱,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指头戳在她脑门上:“整天胡思乱想个什么劲儿!”
语毕转身就走,将银朱撂在了当地。
回到房中,想想觉得蹊跷,撩起衣裳对着梳妆镜细看,腰侧果然红了一大片。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撞到的,伸手按压了一下,硬邦邦的有点疼。端木翠皱了皱眉头,开门央宫人取了药油来,搽上之后清凉凉的,似是好了些,也就没往心里去了。
晚上,却说什么都睡不着了。
总是想起银朱的话。
“你老实说,你们是不是……”
这话魔音穿耳般,一直在脑海里旋着,眼前总是浮现银朱的坏笑和暧昧的神情。
这宫里果然是个酱缸啊,会把人带坏的,让人心志不坚,一不留神就入了邪魔外道……端木翠哀叹连连,像她这样根红苗正的大好神仙,居然也会因为银朱的话而辗转反侧心猿意马,明儿一定要把老子的《道德经》翻出来念两遍,还有,珍惜生命,远离展昭……
如此想时,又翻了一个身……
这一下痛得她直嘘气,所有的念头腾地飞了个无影无踪。
好像是压到了先前搽过药油的地方。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伸手去拭腰侧。
还是硬邦邦的,中间似乎已经鼓起了一条,端木翠的手指慢慢抚上鼓起的肿块,心中诧异着是不是被什么毒虫给叮了,后果竟如此严重。
正这么想着,全身的血忽然呼啦一下直冲脑际,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肿块居然蠕动了一下——这绝对不是她的幻觉。
半晌,上冲的血开始慢慢回落,端木翠忽然就反应过来,尖叫一声,几乎是跳下床来——却忘了自己裹着被子,当场连人带被子翻下床来。她顾不上疼痛,甩掉被子起身,跌跌撞撞往桌案边摸。黑暗中一连碰翻了几个圆凳,情急之下,也忘记了自己可以用法术举灯焰,颤抖着手用火折子去点蜡烛捻子,一连点了三次才点着。
点着之后便掀起衣服对镜细看,这一看险些晕了过去:腰侧白皙的肌肤之下,俨然伏了条黑色的虫子,周身圆圆滚滚,跟她在姚美人寝殿找到的几无二致。
端木翠蒙了,下意识伸出手去触了一下,那东西受惊般动了动,牵动她的血肉,痛得险些没死过去。
端木翠僵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披起衣裳冲出门外。外间还有守夜的宫女,见她冲出来都慌了,端木翠急道:“银朱呢,快找她来。”
银朱在太后寝殿外值夜,来得很快。她原是不知端木翠为何找她的,笑盈盈地还准备打趣她几句,一抬眼见她脸色不对,心里也慌了。端木翠没说话,拽住她的手腕急急进了屋。
进屋之后掀衣给她看,银朱也蒙了,讷讷道:“端木姑娘,我在宫里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那东西。
端木翠没说话,从枕边摸出自己一直随身带着的碧玉小刀递给银朱:“帮我剜出来。”
银朱吓得一哆嗦,险些把刀子掉在地上:“剜、剜出来?”
“是,剜出来。”端木翠伏到床上,撩过头发咬到嘴里,声音有些含混。
银朱哆哆嗦嗦的,只是不敢下手:“要不,我去找太医……”
太医?端木翠愣了一下,这东西不是常物,她是从没起过向太医求助的念头。
“端木姑娘,我、我不敢,我没做过……”银朱带了哭音,“你还是让我去找太医吧。”
也只能这样了,端木翠叹了口气:“也好。”
得了她的首肯,银朱跌跌撞撞出去了。端木翠撑着手臂起身,又去到梳妆镜前细看。
这东西若是安分待在那儿也就罢了,偏偏一直蠕动个不停,看得端木翠毛骨悚然。再一想这东西就在自己身体里面,真是止不住要疯了。
太医来得很快,银朱也顾不得男女之嫌,帮端木翠将衣服撩起,忽然咦了一声,又是惊诧又是害怕。
端木翠听出不对,急道:“怎么了?”
“方才只、只一个……现在……三、三个……”
端木翠脑子里嗡嗡的:“有三个?都在哪儿?”
银朱小心地伸手去触她的皮肤,一个是腰侧,另外两个在背上。
“跟先前的一样大吗?”
“小、小一点。”
小一点?那就是还会长大?长大了会怎样?难道这两个小的,是方才那个大的生的?那这两个小的长大之后,岂非还会再生,届时她的身体,还是自己的身体吗?岂不是成了……
端木翠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不觉间眼泪流了满颊。她咬了咬牙,回头看太医:“太医,你动作快些。”
太医有点发愣:“是要动刀子?姑娘,那得先熬上些麻沸药酒。”
端木翠咬牙:“不用,你下刀便是。”
太医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不过倒是见过蚂蟥之类钻进人的皮肤里的例子,虽然不清楚今次遇到的是什么虫子,想当然地以为都差不多,取了锋刃趁手的刀出来,待得端木翠伏住之后,示意银朱按住她的双手,屏了气,向着她腰侧的肿块割了下去。
刀锋入肉,黑色的血立时流了出来。银朱和太医看得分明,那虫子疯了般挣扎起来,前半身钻入肉中,只余尾部在外摆动。两人吓得双腿发软,端木翠身子猛一痉挛,惨叫一声,从床上翻了下来,重重跌落地上。太医忙趋身来扶,端木翠额上满是细汗,意识渐渐失却,模糊中见到太医手中的刀子,喃喃道:“不要动刀子了……它会钻进去的……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银朱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拼命将端木翠扶到床上,带了哭音道:“端木姑娘,那怎么办?要不要我去找太后……”
端木翠虚弱地摇头,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两下,银朱凑上前去,依稀听到她的声音:“找展……昭……”
银朱立时反应过来,拿袖子擦了把泪,道:“我这就去找展大人。太医,你照顾着些。”
太医眼睁睁看着银朱趔趄着跑远,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浸湿了汗巾给端木翠拭汗,又伸手去帮她把掀起的衣裳放下。方触到她的衣角,忽地浑身一颤,失声道:“姑娘,你背上……”
端木翠几乎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惨然笑了笑,低声道:“又多了吗?”
太医伸手指着她的背,竟是说不出话来。
但见她光洁白皙的肌肤之下,道道黑气交缠潜行,停在哪里,哪里便凸起黑色的肿块。方才还只三个,而今竟有四五个之多了。
正惊怔间,门扇忽然重响,回头看时,银朱发鬓散乱,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门站着,哭道:“端木姑娘,展大人今夜不轮值,他、他回开封府了……”
端木翠只觉得脑子空了一下,有片刻间,连背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现在让人去请,几时能赶到?”
“这个……不好说。”银朱嗫嚅,“我只是个宫人,使唤不了外头跑腿的……托三央四、紧赶慢赶,也得近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端木翠嘴唇苍白,慢慢摇头,“来不及的。”
“什么?”银朱听不懂。
“没什么。”端木翠笑了笑,慢慢撑住床沿坐起来,理好身上的衣裳,低头半晌,向银朱道,“银朱姑娘,送太医出去吧。”
“这个……姑娘,你的身子……”这太医倒还敬业,竟不愿走。端木翠挥挥手,银朱看出她虚弱得很,赶紧给太医使了个眼色。那太医实在理不清个中缘由,跌足叹了一回,也只得离开了。
银朱只将太医送到外殿,便又匆匆折回,一进门便见案上摊满了符纸,端木翠咬破中指,在符纸上写上铭文。背上疼痛依旧,几次手臂颤抖,几乎写不下去。
按说银朱在宫中多时,遇事也是个冷静的,只是今次实在太过怪异,竟是按捺不住,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端木姑娘……”
端木翠抬头看她,淡淡笑了笑:“怎么,我还没哭,你反哭了?”
“那些……虫子……”
“是蛊虫。”
“蛊虫?”银朱听不明白。
“这东西少见,你不明白也在情理之中。”比起先前,端木翠竟是出奇镇定,“改天问问懂史的人,让他们给你讲讲汉宫巫蛊案,你也就明白了。若是……展昭问起……”
说到此处,她略略一顿,眸中瞬时间蒙上泪雾:“若是……展昭问起,你也这么跟他说。”
“说什么?”
“说……”端木翠正待开口,忽然又是一声痛哼,再抬头时,额上密密一层汗珠,“银朱,帮我找金屑来,再打一盏清水。”
“金、金屑……没、没有……”
“金簪或是镯子也好。”
银朱愣了一下,忽地想起自己头上插的就是三股的金钗子,赶紧拔了递上去,而后匆匆出去打了水过来。端木翠将符纸烧作灰烬化入水中,伸手将金簪握在掌心。金质细软,但钗头毕竟锋利,银朱忙出言提醒:“小心。”
端木翠淡淡一笑,缓缓松手,但见无数流光般的金屑,慢慢撒入水中。
这……这是什么功夫?银朱吓得呆住,还未及开口询问,端木翠擎起水盏,一饮而尽。
银朱脑子嗡的一声,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扑上去的,手忙脚乱打落端木翠手中的水盏,哭道:“端木姑娘,这是金屑,吞金会死的啊……”
要知古代后宫,帝王赐死后妃,除鸩酒外,多用金屑酒,银朱久在后宫,焉能不明白此节?
端木翠低头看她,泪水慢慢流出来,她轻声道:“我知道,我要它们陪葬。”
银朱仰起头来,她到底还是不理解端木翠的话。端木翠并不解释,只是吩咐银朱:“给我找间少有人去的暗房,门上落锁,让我自生自灭就好。”
银朱身子巨震,透过蒙眬的泪眼,她问端木翠:“端木姑娘,你会死吗?”
端木翠没有正面回答她,她抬起头来,目光有些飘忽,不知落在几许远处。
她低声道:“反正,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
安顿完端木翠,银朱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使尽了。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上廊道,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有精力去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么怪异的虫子,原本只有一个,为什么会突然变多了?好好的金钗,到了端木翠手中,忽而一下,为什么就变成金屑了?还有那许多符纸、纸上画的符咒、她带进宫的那么多法器,这个端木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银朱的脑子昏昏沉沉的,双腿陡地一软,赶紧扶住边上的廊柱,歇了半晌,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自廊道那头过来。
银朱抬起头来,许是因为太累的关系,她的视线有些模糊,费了好大劲去看疾步过来的那人——翻飞的绛红官袍、修长身形,那是……展昭?
如此想时,展昭已到近前。
银朱愣愣的:“展大人,你不是回开封府了吗?”
展昭微笑:“有急事回去了一趟,不过到底记挂宫中这头,向大人交代了之后又匆匆回来了。银朱姑娘,方才听禁卫军的兄弟们说你去找过我……出什么事了?”
银朱的神色太过奇怪,展昭越说越觉得不安,他越过银朱的肩膀看向太后寝殿的内院:“端木姑娘……睡下了?”
银朱还是有点恍惚,直到展昭提到“端木姑娘”这几个字,她才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袖笼中拿出一个做了一半的香囊递给展昭。
“端木姑娘让我给你的,她说曾经答应过要送你东西……只是现在,做不完了……”
展昭心中一沉,下意识伸手接过。香囊的料子倒是上好,尚未塞上香草,借着宫灯的微光,可以觑到香囊面上的针线,歪歪扭扭,情急之下,也认不出绣的到底是什么。一股不祥的预感自心头生出,展昭看向银朱,沉声道:“她人呢?”
银朱低下头去,避开展昭的目光,低声道:“端木姑娘说,这事跟汉宫巫蛊有关,你若不明白,可以去问公孙先生……”
“她人呢?”
“端木姑娘交代了,只留她……”
展昭听不下去了,一把攥住银朱的胳膊,死死盯住她的眼睛:“端木姑娘人呢?”
银朱吓住了,胳膊被展昭攥得生疼,她忍住眼泪,小声道:“端木姑娘交代过,要……”
“我不管她交代过什么。”展昭怒喝,“她交代的话再说不迟,银朱,我现在只要人,你带我去找!”
银朱带着展昭一路七绕八绕,终于到了那处少有人至的暗房,路上略略把事情讲过。展昭只是听着,并不言语。
房门落锁,银朱持了钥匙过去开锁,也不知是心慌还是什么,几次对不上锁孔,忽地被大力拽到一旁,抬眼看时,剑光一闪,金石相击,火花迸处,展昭手起剑落,一脚踹开门扇,大踏步进去。
屋内没有点灯,却也并非伸手不见五指,借着模糊夜光,一眼看见简陋的床榻上伏了个人,长发垂下床沿。展昭心中陡地一酸,疾步过去,低唤:“端木。”
无人应声,展昭伸手抚她面庞,只觉濡湿,沉声向银朱道:“掌灯。”
按说他是御前行走,银朱是太后跟前得宠的宫人,他是断不能支使银朱做什么的。放了往日,银朱必然心生不满,只今日甚是惶恐,竟也顾不得此节了,匆匆忙忙,唯恐自己做得慢了。
俄顷灯起,展昭拂开端木翠的长发,见她仍是昏迷不醒,忍不住看向银朱。银朱这才省得忘了交代此节,忙道:“端木姑娘朝我讨了迷药,说是疼起来自己也受不住……”说到此陡地住口。迷药这东西,宫女手中是断不应藏的,但偏偏很多人就是有,这也是秘而不宣的事实,她这样大大咧咧说出来,等于直承自己也有私藏,是以慌忙住口,面上火辣辣的,唯恐展昭记了去。
“背上?”
“啊?”
就听哧拉一声响,端木翠背上衣衫已被展昭撕开。银朱将灯持近了些,见到端木翠背上情形,吓得差点持不住灯,嗫嚅道:“又多了。”
初始只一个,继之三五,现在粗略一看,竟有十五六个之多,黑色狰狞的突起衬着白皙光洁的背部肌肤,看起来煞是触目惊心。银朱心中觉得不适,偏过了头不忍再看。
展昭的手停在端木翠腰间,待要伸指去触那突起,又过电般缩了回来,顿了一顿,向银朱道:“她曾说,要剜出来?”
“开始是这么说,可是太医一动手,端木姑娘就受不住了,那虫子受了痛,会往里钻,端木姑娘说,若是钻进去,就出不来了。”
展昭不吭声,自皂靴中拔出一把匕首来去了吞口。那匕首极小巧锋利,刃口森然,银朱看得心惊:“展大人,太医试过了。”
“我知道……银朱姑娘,借钗一用,要金钗或者银钗子,细股的。”
银朱发上的钗环却也不多,摸索了一回,拔了一根带银抓的珠花给他。展昭接过来,将钗头的珠花扯落,两根银股子拧作一股,手上用力,弯出钩针形状。
银朱看不大懂,却也隐约知道展昭的用意,忍不住又提醒一回:“展大人,太医试过的……”
展昭不看她,只是将端木翠的衣裳往边上拂了拂:“我比太医快些。”
银朱咬了咬嘴唇,点头道:“那我打盆水来,再备些绢布伤药。”
“再备个火盆,尽快。”
银朱应声离开。
待得准备停当,展昭深吁一口气,目光停在端木翠腰间。那里太医已经下过刀,伤口豁然,虫子钻得很深,只留小半截在外可见。
展昭将钩针在灯焰上燎了燎,蓦地眸光一森,出手如电。银朱眼前一花,就见他抬手起来,钩针头上吊着一只四下扭动的蛊虫。
银朱一阵反胃,只觉恶心无比。展昭臂上用力,将蛊虫抖落在炭盆之上,哧拉一声白烟冒起,带着刺鼻的恶臭。银朱捂住口鼻后退两步,展昭将先前备好的绢布拿过来,捂住端木翠的伤口。
银朱忙把伤药的玉瓶递过去,低声道:“展大人,要不我帮端木姑娘把伤口洗一下,然后上药?”
展昭摇头:“来不及,先粗上一回药,都完备了再洗。”
说话间伸手来接玉瓶,银朱无意间触到他的手背,这才发觉他的手有点发抖,一怔之下,又疑心是自己错觉:他若手不稳,还怎么下刀?抬眼看时,展昭将绢布移开,给端木翠的伤口上药。银朱凝神细看,果见他撒得不成章法,有些药末都撒到衣服上,应该是手上颤抖所致。
银朱思之再三,见展昭又拿起匕首,忍不住道:“展大人,你若是拿不住,就歇会儿再下刀。万一你一个不小心,那虫子就……”
展昭手上略停,低声道:“我会小心。”
“不是……”银朱有点语无伦次,“我知道你要先把皮肉割开,再用钩针把蛊虫挑拽出来,这一来一回,稍有耽搁,就会出岔子……我、我也是关心端木姑娘……”
她不知该怎么说。
“银朱,你出去吧。”
银朱愣了一下,自己一番好意,展昭竟赶她走,霎时间好生委屈,眼泪在眼眶中转了一回,见展昭再不看她,只得一步步出得门去,反手把门掩上。
这地儿在皇城郊处,少有人来,一条卵石铺的小径曲曲折折绕出去。银朱抱膝坐在阶上,噙着眼泪看高处树影婆娑,一时间觉得展昭好不通人情,一时间又为端木翠担着心,忽地想到:他要先用匕首割开皮肉,蛊虫受惊时会拼命往里钻,然后又要用钩针去挑,在蛊虫入肉之前将其挑出来,他究竟是有多快?手偏了怎么办?看走眼了怎么办?
想了又想,都觉得无从下手,忍不住起身看向房中。门扇已掩,只能看到晕黄灯光愈转散迷,展昭的身影似是凝住,偶尔才有轻微的动作……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身形忽地站起,银朱反应过来,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门扇缓缓打开,展昭脸色苍白,眸中透着说不出的疲惫之色,低声道:“银朱姑娘,麻烦你给端木清洗上药。”
这就……好了?
银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僵了一僵,拎起裙裾小跑着进去,只见炭盆之上,隐约可见烧化的虫尸,端木翠背上伤口均撒上了药,虽经绢布擦拭,仍有细小血迹不断自伤口溢出。
银朱赶紧拿绢布给她擦拭,一瞥眼看到自己方才打来的那盆水还搁在案上,顺口道:“展大人,水。”
展昭应了一声,向桌案过去。银朱忙着揩拭血迹,忽听咣当一声,抬头看时,那铜盆正翻在桌案之上,盆水淋了展昭一身,他双手仍是上托之势,似是一时失手。
银朱眉头微皱,觉得他笨手笨脚,多少有些不悦,终究不好说什么,只好道:“展大人,那烦劳你去前头打一盆来。”
展昭沉默了一下,说得艰难:“银朱姑娘,这事……还要偏劳你……”
银朱一时不解,但到底在宫中行走多时,心思较他个玲珑剔透些,忽地就有几分明白,快步过去,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把住展昭的手臂。
隔着衣裳,他的手臂颤抖得厉害。
银朱鼻子一酸,正待说什么,展昭不动声色地抽开手去,淡淡一笑:“方才只求快,真气运得狠了,停将下来,一时三刻间,竟是控它不住。银朱姑娘,偏劳你了。”
银朱强笑了一下:“展大人哪里话,这些粗重活儿,本该我来做的。”
说着端起铜盆,快步绕开展昭出去了。
展昭舒了一口气,顿了一顿,重又走回床边,单膝接地,慢慢低下身子,凝神看她容颜。
迷药的药性似是将过未过,她睡得不安稳,眉头时不时地皱一下,长长的睫毛颤巍巍的,眼角的泪痕始终没有干。展昭伸出手去帮她拭泪,笑道:“一会儿醒了,可不能赖我手艺不好……一十七刀,若要找我算账,也只能让你砍还了……”
忽地停住,到底还是说不下去了。
银朱打水回来,帮端木翠清洗伤口兼上药,这一番忙活停当下来,算算时辰,离天亮还早得很。一来唯恐太后那头有什么事,二来总觉得自己在这处晃来晃去的像个外人,碍眼得很,便同展昭言明要先走。
展昭倒不留她,只是欲言又止,似是有事嘱托。银朱早料到他的心意,笑道:“展大人,银朱在宫中多年,嘴巴严实得很,你且放心,今日的事,我不会对外乱说的。”
展昭见她通透如斯,倒也不好开口了。银朱笑了笑,自出门去了。
展昭坐在床边,看护端木翠许久,疲乏困倦袭来,眼皮也愈来愈沉重,恍恍惚惚间,手中握着的端木翠的手忽然就动了一下。
展昭一惊而醒,俯下身子看她,果见她长睫颤了两下,慢慢睁开眼来。
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展昭,端木翠有些愣怔,一时间也不知身在何处,俄顷渐渐记起前事,没说话眼圈儿就红了:“展昭,你跑到哪里去了?”
她问得委屈,展昭也让她问得心中酸楚,一时不知怎么答她。端木翠见他不答,倒也不追问,撑着手臂就想起来,这一下牵动伤口,痛得连连吸气。展昭忙伸手去虚按她:“背上有伤,不能躺,不要乱动。”
“伤?”端木翠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虫子呢?你取出来了?”
“都取出来了。”
一时无话,还是端木翠先开口:“我让银朱找你,你不是回开封府了吗?”
“回去向大人报备些事,又很快回来。”
“哦。”
这一声哦之后,又无旁话了。疼痛很是消磨人的元气,端木翠只觉得连讲话都提不起劲来,只是埋首在衾枕之中,浑身都松垮无力,想了想又问:“很多虫子吗?”
“……很多。”展昭含混其辞。
端木翠叹了口气,失神了一会儿,低声道:“那一定很多伤疤,很难看。”
展昭微笑:“宫里头多的是上好的伤药,效用灵验得很。若是宫里的药不管用,公孙先生那头还有很多方子,不会叫你留疤的。”
“又乱讲……”端木翠低声呢喃,“虫子钻得那么深,刀口也不会浅,怎么可能不留疤。”
展昭一时语塞。
端木翠心中难过,这一时间,只觉创口狰狞难看,疼痛一节倒不怎么放在心上了,忍不住伏下脸来,任眶中泪水浸湿衾枕,好一会儿才道:“你若不走,我或者少挨几刀。”
展昭默然,这倒是实情,当时他若是在侧,端木翠要挨的或者只是一刀两刀,不至于要一十七刀之多。
“或者……不要来……我也算舍身除了妖……现下妖没除成,人还搞得这么狼狈……”
她声音压得极低,许是抱怨,许是只说给自己听,偏偏四下俱寂,展昭的内力又极好的,一字一句,听得明明白白,分外刺耳。明知此刻绝不应发火的,心中的那股怒气却怎么都按压不住。
“舍身除妖……”展昭声音生硬得很,“我听银朱说,你喝了掺了金屑的符水,还说什么锁在屋里自生自灭,可是有了灭妖之法?”
端木翠嗯了一声,闷闷道:“只是现下都前功尽弃,要另谋他法。”
前功尽弃?
展昭手指蓦地狠力一攥,冷笑道:“看来是我多事了,害得你前功尽弃。”
端木翠奇怪地转头看他:“展昭,你说话要不要这么阴阳怪气的?”
展昭不怒反笑:“难道不是吗?听银朱说,端木姑娘决断得很,片刻之间就有了定夺,不愧疆场出身,顷刻间杀伐决断,舍生取义,断然赴死,叫展某好生佩服。”
“哎,”端木翠的脸色沉下来,“展昭,你到底想说什么?”
展昭的胸口起伏得厉害,待要开口,忽见她背上伤疤错杂,心中一软,缓缓合上双目,压服下心头怒火,淡淡道:“没什么。”
“没什么?”端木翠素来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哪里容他话里有话,“展昭,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不妨当面说出来,说话遮遮掩掩婆婆妈妈,算个什么事?”
展昭让她一激,终于顾不上那许多:“这件事当真就重要紧急到你要去死的程度?如果……如果我今晚没回来,是不是就要等着给你收尸了?”
说到后来,胸中气血翻滚,几乎说不下去。
“那当时……你不在……”端木翠张口欲辩。
“是,我不在。”展昭打断她,“当真就没有更好的方法了?银朱说是太医动了手,你疼得受不了,不让太医继续了……所以就去死了?死都不怕,反怕疼了?若是虫子在胳膊上,不会把胳膊砍了吗?虫子在腰上,哪怕就多剜一块肉下来,我就不信剜不出那虫子。哪一种法子都能保你一条命,你反蠢到避轻就重要去赴死?”
端木翠从未让展昭如此声色俱厉地痛骂过,一时间头皮发麻,整个人都蒙了,小声道:“那……我没想这么多……”
“你当然想不到这么多。”展昭冷笑,“因为你活得够久,把自己的命视同蒲草,想死就死,也不管是不是还有人牵挂你,是不是还有人看重你的命!”
端木翠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从面上滚落:“我想到的展昭,我托银朱……”
“香囊是吗?”展昭咬牙,从怀中将银朱交给自己的香囊取出,狠狠掷还给端木翠,“上仙美意,展某领受不起。”
语毕转身就走。
端木翠把那个香囊攥在手中,失声痛哭。
展昭开了门正待跨步出去,忽听得端木翠哭声,身形晃了一晃,不由得僵在当地。
听她哭得凄惨,自己心中也万针穿刺般难受,眼前渐渐模糊,惨然一笑,因想着:她有伤在身,好不容易逃脱此劫,我何苦同她搅缠这些?
这么一想,先前生出的那些火气刹那间逝去无踪,整个人似是被狠狠碾压过一般脱力。展昭慢慢地走回床边,缓缓坐到床沿上,俯下身子从肩后搂住还在痛哭的端木翠。端木翠愣了一下,哭声小了很多,只还是止不住抽噎。
展昭的额头轻轻靠住她散乱的长发,埋首在她颈间,下巴贴住她光洁裸露的肩部肌肤。端木翠的身子战栗了一下,没有说话。展昭也没有说话,有一滴滚烫的泪水滑过面颊,滴落在端木翠发上。
“端木,生命可贵,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要轻言赴死。”
“嗯。”
展昭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你昏睡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今晚上回府的事情。那时大人还说,不忙这一时,也不必今夜就赶回宫。在庭院里遇到公孙先生,先生说大人刚赠了他御赐的贡茶,问我要不要尝尝。后来出府的时候遇到张龙、赵虎,两人不当值,想拉我去饮两盅酒……端木,我不断想起这些事,我在想,要是我那时耽搁了,喝醉了或是今夜没有回来,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手臂搂得更紧了些。
“只差那么一点点,是不是事情就会完全不一样了?端木,再不要轻言赴死,就算付出其他昂贵的代价——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哪怕是瞎了、聋了、瘸了、哑了,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有一口气,你都是我的珍视之人。展昭依旧待你如珠如宝,可是,如果你死了……”
展昭忽然恍惚起来。
他低声呢喃:“如果你死了……我还剩什么?”
端木翠沉默着。
过了许久,她伸手拉过展昭的手,慢慢贴在自己的面上。
她的脸上泪痕未干,仍是濡湿一片,长长的睫毛刷过展昭的手心。
展昭叹息,低声问她:“喝下的金屑,有没有关系?”
端木翠摇摇头。
展昭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又问她:“累不累?”
她不说话,慢慢闭上眼睛。
展昭忽然就心疼起来,又悔方才把话说得重了,想宽慰她两句,见她蔫蔫的没什么精神,也不想拿言语去扰她,待要慢慢起身,端木翠忽然动了一下,低声道:“展昭,你抱抱我。”
展昭愣了一下,方才唯恐触到她的伤口,只是自肩后搂了搂她,真要抱她,还真无从下手。
只好同她商量:“端木,你身上有伤,伤好了再抱好不好?”
端木翠抬起眼看他,眼圈一红,咬着嘴唇道:“不好。”
委屈得像个固执的孩子。
展昭无端心软,目光又落到她衣裳沾着的血迹之上,好生矛盾:“端木……”
她听出他的犹豫,竟腾地一下坐起来了。
展昭一急:“谁让你起来的!”
她眼泪都快落下来,狠狠看他:“你再骂我试试?”
展昭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末了撩开后襟挨着床边坐下,扶着端木翠的肩膀慢慢让她倚到怀里。
看她后背时,果然有几处创口又迸开了,知道再说她她定不喜的,只得拿过一旁的绢布,小心帮她把溢出的血丝擦去。
端木翠却一点都不觉得,她往展昭怀里缩了缩,轻声道:“展昭,小时候你娘打过你没有?”
展昭低头蹭了蹭她的顶发,笑道:“打过。”
“打得狠吗?”
“我的皮厚些,娘下手轻,倒是不疼的。”
端木翠低低哦了一声,顿了顿才道:“我娘打我时,下手从来都是重的。”
“哦?”展昭失笑,伸手将她的发绾到耳后,“为什么挨打?端木小时不乖吗?”
“谁知道。”她闷闷道,“也不懂怎么就逆了娘的意。总说我做得不好,不像是该执掌部落的人。”
她抬头看展昭:“我那时才多大,哪里就知道什么执掌部落了。”
展昭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笑道:“然后呢?”
“然后娘打着打着就哭了,想来抱我。”她又低下头去,“我哪里让她抱,跑得远远的,哇哇地哭,哭得整个部落的人都能听见。”
想到那样的场景,展昭忍不住微笑。
“那时我想,我要是有爹就好了。那样娘打我,我就躲到爹身边去,爹一定护着我的。”她唇角显出笑意来,“展昭,那时我只这么小……”
她伸手比画那时自己的身量给他看。
“如果爹抱我的话,谁也伤不着我。”
“是,”展昭点头,“身子蜷起来,那么小,像个小兔子一样。”
端木翠也笑,只是笑意慢慢就淡去了:“我爹死得很早,我从没见过他,也从没被他抱过。”
展昭没说话,揽住她肩膀的手紧了一紧。
“所以被娘打的时候,就只能跑出去哇哇地哭,快哭断气了才被长老领回家。后来有了尚父……”她叹气,“展昭,尚父从来不会抱我。”
展昭轻声道:“尚父同你,毕竟不是亲父女。”
她嗯一声:“展昭,大哥也抱过我。”
“杨戬?”
“嗯,大哥很疼我,在我心中,他比尚父更像亲人。只是大哥每次抱我,都好像哄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无可奈何又不能不管,每次哄好了,他都卸下重担一般,撇下我跑得比谁都快。”
展昭忍不住笑出声来,忽然就想起在沉渊中见到的那个杨戬,大氅翻飞,眉峰冷冽,要他按下性子来去哄端木翠,定不是个轻省的差事,难怪哄完了逃之夭夭。
“还有毂阊……”说到毂阊时,她顿了一顿,偷眼去看展昭。
展昭咳嗽了一声。
“毂阊……”
展昭又轻咳一声。
端木翠笑出声来:“展昭,你嗓子不舒服吗?”
“关于毂阊将军……”展昭慢吞吞的,“可以不用说。”
端木翠嗯了一声,将头埋进展昭怀里,学着展昭的语气慢吞吞道:“现在抱我的这个人,我最喜欢。”
展昭一愣。
只短短一句话,他消化了很久,一个字一个字地去念去想,然后合成这句。
展昭的嘴角慢慢扬起微笑,他觉得,生平听过的任何一句话,都没有这句话来得动听。
“你说什么?”
她果然不会乖乖地再说第二遍,抬眼翻了他好大一个白眼。
展昭笑出声来。
他附到她耳边,说得很认真:“现在我抱的这个人,我也最喜欢。”
公孙策被迫起了个大早,因为赵虎把他的门捶得砰砰响:“公孙先生,起来了,我端木姐过来了!”
公孙策翻了个身,假装这是个梦魇。
但是赵虎精神很高涨:“公孙先生,起来了,展大哥和端木姐找你!”
魔音穿耳,公孙先生叹息着披衣开门,抬头看天时,天边几颗星星眨巴眨巴的。
“展大哥和端木姐让我过来找先生,在展大哥房里。”赵虎很尽责。
公孙策只好抬脚往展昭的住处走,一边走一边腹诽:不是入宫了吗,怎么又跑回来?宫里又不是菜市场,任你跑进跑出的。
进门一看,咦……
展昭还好,端坐在桌案旁的凳子上擎着茶杯喝水,看见公孙先生进来,他放下茶杯,起身微笑相迎。
至于端木翠,她大大咧咧地趴在展昭的床上,肘下垫了个衾枕,看见公孙先生,还很是好整以暇地打招呼:“先生。”
公孙策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待客之道?趴床上?难不成这是宫里流行的新法子?
展昭适时解释:“先生,端木背上有伤。”
“有伤?”公孙策先前的那些古怪念头登时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怎么会受伤?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因为姚美人的案子?”
话题终于重新绕到了姚美人的案子。
端木翠先从在姚美人寝殿遇到的那个老妇人讲起,讲到蛊虫,讲到展昭相救。
公孙策皱眉头:“蛊虫怎么会下到你身上的?”
“我记得……”端木翠歪着脑袋,“我好像被人用针戳过一下。”
“用针戳,又不是虫子咬。”公孙策不以为然。
“如果针尖是中空的,里头可能放的就是虫卵,戳一下,相当于就把虫卵送了进来。”
展昭点头:“开始时什么事都没有,半夜才发觉有虫子,可见当时送进的,应该是虫卵。”
“然后这个虫子还多了,虫子还可以生虫子?”公孙策诧异。
端木翠煞有介事地点头。
展昭叹气:“端木,你不要再卖关子了,还有事要央先生帮忙呢。”
“先生知道楚服吗?”
“楚服?”公孙策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是楚服?衣服?”
“汉宫巫蛊,楚服。”
“楚服?巫女楚服?”经她提醒,公孙策终于想起来了。
展昭却还不清楚,公孙策解释:“汉武帝时,皇后陈阿娇嫉恨武帝专宠卫子夫,串通女巫楚服以巫蛊之术暗害卫子夫,被人告发后武帝勃然大怒,废后不说,巫女楚服连带同犯三百余人均被处死。”
“楚服,跟蛊虫有关?”公孙策似乎有点头绪了。
“楚服饲养蛊虫,武帝恨其险诈,令人将其推入枯井,将其所饲的蛊虫尽数倒入,然后封住井口,一连三日,楚服惨呼不止。三日后启封,尸骨已被蛊虫啃噬殆尽。”
“那井中还剩下什么?”公孙策追问。
“据说是什么都没剩下。”
“不可能。”公孙策摇头,“端木姑娘,何谓蛊?传说取百虫于皿中,使互相蚕食,最后所剩的一虫即为蛊。蛊虫可能先行啃噬了楚服,但它们接着也会自相残杀,直到剩下最后一个。上古巫蛊认为,最后胜出的这个蛊虫,集所有蛊虫之毒于一身,尤为狠戾。所以,那口井里,一定还剩下最后一只蛊虫!”
端木翠微笑:“果然瞒不过先生,那井中的确还剩了最后一只蛊虫。楚服原本就身具异术,为蛊虫所噬之后,怨念不减,魂魄得以长存。”
“你的意思,难不成最后剩下的那只蛊虫是楚服?”
端木翠摇头:“不全是。”
对这个“不全是”,公孙策多少有些迷惑,倒是展昭适时拨开迷津:“莫非那楚服以人之魂魄,托于蛊虫之身,与蛊虫合为一体?”
“可以这么说,楚服本应为蛊虫所噬,但她天赋异禀,阴差阳错之下,居然与蛊虫融而为一。”
公孙策心惊:“楚服本就有一身邪门的本事,再加上与蛊虫相融,岂非祸害更大?”
“先生又猜错了,若是楚服为祸,上界不可能没有察觉。事实上,这近千年来,楚服甚是小心谨慎,从未掀起过大风大浪。”
公孙策自知猜得不得法,索性不去猜了,只等端木翠一一道破。
倒是展昭微笑:“莫非楚服转了性,改邪归正?”
端木翠瞥了他一眼:“才怪。”
展昭也不恼:“那你说。”
“我猜测是楚服惧怕武帝。有很多人死后成了鬼怪,但是奇怪的是,他们生前惧怕什么,死后照样惧怕什么——哪怕死后已经可以兴风作浪。楚服死于武帝的雷霆怒火,这份惧怕在她与蛊虫融为一体之后仍未消减,所以她小心谨慎,哪怕有了再大的本事,也不敢过分造次。”
“不敢过分造次?”展昭剑眉一挑,眸中隐有笑意,“也就是说,小小造次一下,还是敢的?”
端木翠点头:“这数千年来,楚服一定杀过不少人,只是做得隐秘,所以不为人知。我猜,姚美人应该是受害者之一。”
公孙策若有所思:“楚服为什么要杀人?难道是为取食?”
端木翠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摇头:“我现在还不清楚。”
“还有,”展昭沉吟,“如果说楚服真的小心谨慎,为什么选择在宫里杀人,杀的还是美人?岂不是平白惹人注意?”
“她在宫里杀人是因为她无法去宫外。我猜是因为她死于汉宫,死后习惯使然,数千年来,始终逐王气而走,安居于帝王后宫。非因改朝换代,绝不迁徙住处。”
“长居帝王后宫,居然从未被人发现?”公孙策觉得不可思议。
“先生,这世上有一种手法,叫杀人灭口;还有一种手段,叫收为己用。”
“所以,姚美人之死,是杀人灭口;你被人暗中下了蛊虫,是因为那人已完全听命于楚服驱使?”
“事情未查明之前,姑且可以这么推测。”
公孙策默然,良久才喟然道:“方才展护卫还说选择在宫中杀人平白惹人注意,要叫我说,在宫中杀人,才最不惹人怀疑。因为钩心斗角蝇营狗苟的人太多,值得怀疑的人太多,什么鬼怪作祟,反而被淡化了去。对了,端木姑娘,你怎么会知道那个老妇人就是楚服?”
端木翠愣了一下,一时倒不知从何开口了。
她怎么会知道那个老妇人就是楚服?
若非蛊虫钻体,若非恰好之前做过关于汉宫的梦,她的确是很难一下子想起楚服这个人来。
要知道,当年在一尺碧潭之中,她是见过楚服的。
那时,楚服是陈阿娇皇后身边的红人,眉清目秀,说话不紧不慢,体态窈窕,跟在姚美人殿里见到的老妇人,判若云泥。
只是,楚服纤细柔美的身体,却总喜罩于一袭男装之内。
楚服好男装这一点,让杨戬甚是不喜,每次若是端木翠恰好看到楚服,而杨戬又恰好过来,他肯定会拎小鸡一样把端木翠从地上拎起来,恶狠狠道:“看她做什么?”
端木翠委屈得不行,说得跟她是楚服的粉丝似的——只是一尺碧潭的面上恰好现出的人是楚服,又不是她要求电视台播放楚服专场……
奇怪,杨戬为什么那么不喜欢楚服?
端木翠恍惚起来,以至于公孙策连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听进去。公孙策不得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端木姑娘?端木姑娘?”
“什么?”端木翠一下子反应过来。
“你和展护卫天不亮就来开封府找我,是不是已经有了对付楚服的法子?”
端木翠的想法很简单,在宋宫之内,重现汉宫未央,重现楚服被武帝传旨赐死的场景,利用楚服的片刻恍惚,毕其功于一役。
“楚服与蛊虫融为一体,以我目前的法力,很难找到她的死穴,必须候她妖力暂退之时,方可寻到她的罩门。届时展昭出面,用附着符水和金屑的袖箭攻其罩门,足可收伏此妖。”
“重现楚服死时场景,她的妖力便可暂退?”公孙策不放心。
“那是她一生最为恐惧的时刻,倘若能够成功给她错觉,让她以为自己置身未央宫,那一刻,她全心以为自己还是女巫楚服而不是什么蛊虫之妖,妖力便可暂时退却。”
“附着符水和金屑的袖箭……”展昭沉吟,“之前你喝下掺了金屑的符水,也是同样用意?”
端木翠点头:“楚服是众虫相噬而后生,合而为楚服,分而成众虫。她置于我体内的蛊虫,事成之后会重新与她融为一体。倘若蛊虫……吃了我,体内就会混入我饮入的金屑符水,回到楚服体内之后,符水就会成功送进楚服体内……”
“那要是蛊虫饮下金屑符水,不等回到楚服体内就先死了呢?”公孙策急问。
“怎么可能?”端木翠撇撇嘴,“要知道,死一虫楚服无恙,楚服死众虫才亡。所以我在符水中设下咒语,必须要等蛊虫与楚服融为一体之后金屑符水方奏效。”
大致情形公孙策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也别无他话:“要在宫里重现汉宫未央,还要包大人出面才行。这次太后点头还不够,瞒不过皇上的。”
端木翠笑:“说是重现汉宫未央,并非真的要在宋宫大兴土木。我虽然法力失却大半,但行些小小幻术还是可以的,只要给我巨幅未央宫帛画,用帛画围住楚服所在的位置,我可以让人入画境,对眼前场景信以为真。之所以来找先生,一是要请先生说动包大人,让包大人进宫面圣——收妖免不了大动干戈,此事瞒不过圣上,一定要说服圣上让左近之人届时远远避开;二是,有一些要准备的东西,比如武帝赐死楚服的圣旨,届时我们的穿着打扮,也都得依汉时规矩,以免楚服生疑。先生学贯古今,此事难免偏劳先生。”
公孙策频频颔首,忽然想起什么:“用帛画围住楚服所在的位置?你已经知道楚服藏身何处?”
“我猜测多半还是藏身废弃井中。但是具体的位置还不清楚,少不了要入宫再看一趟的。”
事不宜迟,公孙策匆匆回房翻检史册,只待大人早朝归来言明此事。
眼见公孙策去得远了,展昭才轻轻叹一口气,行至床边坐下。端木翠抬头看他,奇道:“有话说?”
展昭叹气:“为灭楚服,居然起意让蛊虫吃了你吗?端木,从哪里下的这样狠心?”
端木翠想想也觉得后怕,待要开口,又听展昭道:“你身上有伤,好生歇着,我进宫去查便好。”
“你?”端木翠哼一声,“楚服是妖人,你怎么查得出?”
“你不是说她多半藏身废弃井中吗?宫中废弃的水井能有几个?”
端木翠翻白眼:“那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那你身上的伤怎么办?”
“皮外伤而已,又没有伤及筋骨。”
“现在倒说得轻巧了,皮外伤?先番差点送命。”
端木翠不乐意了:“哎,展昭,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做什么?”
展昭屈起食指在她额上弹了个栗暴:“不提的话,这姑娘不长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