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皇城魇(1 / 2)

回到开封,展昭先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报知包拯,因着事涉怪力乱神,不好对官家明言,只得商定以“陇县之行无甚斩获,姚家与姚美人出逃案无关”的托辞先行应对皇上。

仁宗对此事倒也了了,他的怒气只是在获知姚美人出逃的那一刻沸反盈天,经过这么些日子的消磨,已然有了明显回落。再加上正宠幸张贵妃,对姚美人一案就多少不那么挂心,下令开封府全力追查便是,连期限都不曾限定。

皇上这头虽然没有施加压力,开封府一干人的心中大石却不曾有片刻放下过。尤其是包拯,忧心忡忡至夜不能寐,向展昭、公孙策道:“听闻那姚美人是在宫中无故身死,魂魄尽散——难道说皇城宫苑竟深藏妖孽?倘若听之任之,焉知不会伤及天子?”

一连几日,计无所出,眉心的川字深如刻凿。这一日入朝议事,散朝时李太后遣人相请,说是有上好贡茶,邀包拯同享。

自狸猫换太子一案之后,包拯便是李太后的座上宾——其他朝臣看在眼中,虽是心中嫉妒,却也不好说什么,任你再小心眼呢,也不得不服气:使得李氏由破窑寒妇而至当朝太后,这是多大的功劳?天天烧香供着都不过分,奉为座上客实属应当。

包拯同李太后品茶之暇,忽地就生出一计来,回至府中,尚未坐定便急令人请展昭、公孙策议事,开门见山道出用意:“展护卫,本府想让端木姑娘入宫。”

想来想去,天子身侧若果有妖孽,任你派多少禁军侍卫,终是肉眼凡胎,起不到什么作用;若是送一堆和尚道士入宫去,皇上以为你脑子有病不说,朝野内外也势必议论纷纷。为免打草惊蛇,送端木翠入宫自是再好不过了——目标小、能耐大、低调不张扬、收妖经验丰富。所谓端木上场,一个顶俩。

展昭一怔,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愣了片刻,语气颇为踌躇:“端木的法力失去大半,大不如前,属下担心……”

包拯惊讶之余,看向公孙策:“不是说这丫头穿墙过户毫不费力吗?如今她的法力究竟恢复至几成了?”

这里,包大人显然是混淆了法力同法咒的概念了。即便不是神仙,只要能施展道术法咒,也能够降伏小鬼,荡平菜鸟小魔头。民间不是流传很多游方道士画符捉鬼的故事嘛,《聊斋志异》中还记载某个书生向道士学艺念咒穿墙的故事,可见法咒一节,只要有心有力进对师门,凡夫俗子亦可施为。

可是对付棘手的魔头妖怪之时,法咒威力如同隔靴搔痒,皆因这些魔怪亦精通咒术,两相抵消,以力论高下。端木翠身为细花流门主之时,收妖降魔,靠的多是法力。况且这丫头之前仗着法力高超,咒术的背诵可谓一塌糊涂。公孙策只看到她穿墙过户毫不费力,可没有看到她背后的辛苦——因为背错了符咒,脑袋上不知道撞了多少包。

看到这里,大家可能会问了,为啥展护卫说“端木的法力失去大半,大不如前”,而不是法力尽失呢?难道她的法力有恢复的迹象?

对此,我们的回答是:然也……不尽然也。

打个比方,用完了的蓄电池,你放一段时间,说不定在某个时刻,某个场合,它还忽然能发挥一下余热——端木翠的法力目前正在这个状态上逡巡。

和包大人谈过之后,展昭和公孙策决定去端木翠那里走一趟:好端端的,你要把人送进宫去,可不得跟当事人知会一声?人家端木姑娘乐不乐意还不一定呢。

这当儿,刘婶出外买菜未归,端木翠在水缸边练法力——自从她发现自己还有些残存的法力,且这些法力时灵时不灵之后,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热衷于法力的修炼。

院子里还有一位客人,开封府的四大校尉之一,张龙。

此时此刻,他坐在花坛的边沿上,出神地看着光秃秃不长一物的坛土,忍不住问道:“端木姐,这木棉树,究竟什么时候能长出来?”

“该长出来时就长出来了。”端木翠一心二用,“起!”

“起”字不是对张龙说的,是对水缸里的一条鱼说的。

端木翠不沾荤腥,按理讲水缸里应该养点海带海草什么的,之所以有鱼,是因为展护卫经常过来吃饭——大厨刘婶自然不会亏待他,鸡鸭鱼肉,时不时侍弄点精细的菜色奉上。端木翠和展昭一起吃饭的场面是道风景:展昭那边是鱼肉羹汤,端木翠是白粥、馒头、素馅的包子。好在这粗神经的姑娘暂时心心念念法力的修炼问题,没太注意饮食有别,等她将来回过神来……掩面……展护卫的荤食时代差不多也就终结了。

现在她正跟鱼铆劲儿,“起”字音落,那条鱼哗啦一声脱水而出,嘴巴一张一合,在半空挣扎着摇尾巴。水珠四下溅开,端木翠首当其冲,弄得满脸都是。

不过惊喜大于恼怒,端木翠瞪大眼睛看着那条鱼儿,待到此鱼接近脱氧边缘时,她才笑嘻嘻放人家入水。

入水不到半炷香工夫,她又把人家折腾起来了。

“起!”

鱼儿又在半空做垂死挣扎,端木翠眉开眼笑,呼唤旁观者:“张龙!”

没见回应,回头一看,张龙一腔哀思全寄托在泥土疙瘩块上,心无旁骛。

如此精妙的法术居然没有观众捧场,直如锦衣夜行,端木翠悻悻,只好把鱼儿又放回水中。正叹气呢,身后门扇吱呀一声响,展昭和公孙策到了。

端木翠喜出望外,三步两步过来,一手拉展昭一手拉公孙策:“过来过来,看我变戏法儿。”

张龙见展昭和公孙策到了,赶紧把儿女情长暂寄一旁,也参与到旁观者的队伍来。

端木翠得意扬扬:“起!”

关键时刻,法术失灵,鱼儿还在水中游,没起。

端木翠脸上挂不住了:“再起!”

鱼儿很不给面子,非但没起,还往下沉了沉,冒出咕噜噜一串气泡儿。

端木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展昭和公孙策心照不宣,有心给她台阶下,齐齐回过头看张龙:“红鸾姑娘怎么样了?”

于是三人一齐来到花坛边,留下那姑娘一个人在身后:“起!再起!你起不起!你给我起!”

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一次,那鱼儿真的又起了,在半空中扭来扭去。

端木翠吁了口气,喊展昭他们观摩之前,她凑近那条鱼,恶狠狠伸出手指戳它的肚子:“关键时刻掉链子,待会儿让刘婶烤了你!”

这条鱼生气了。

要知道,它不是一条普通的鱼,它相当有思想有个性。原本它已经接受命运的安排,准备直面血腥的砧板和森冷的菜刀,谁知道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姑娘硬是不让它安生,几次把它从水里提溜起来,把人家置于缺氧的濒死境地,太不人道……太不鱼道了!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它定要奋力一搏,挽回自己的尊严。

但见它使尽浑身的力气,尾巴高高扬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着端木翠的脸,重重拍了下去……

啪一声脆响,如同拍下一个巴掌。公孙策他们吓了一跳,赶紧望过来:“端木姑娘,怎么了?”

哗啦水声,鱼儿落水,然后是端木翠淡定的声音:“没事。”

没事?公孙策和张龙吁了一口气,继续低头看泥土疙瘩块儿。

没事?展昭才不信,他大踏步过来,拉过她的胳膊,身子是对着他了,脸是往边上偏的。展昭心中咯噔一声,往边上侧了一步去看她的脸,她赶紧把脸偏向另一边。如此循环往复,一个要看,一个不让看,偏了又偏,终于马失前蹄,某次转脸时跟展昭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但见她光洁白皙的左边面颊之上,赫然一个鱼尾形印记,正泛出粉红颜色来。老实说,挺有美感和艺术感的,鱼尾的形状清晰不说,连鱼鳞的纹络都印上了。

展昭糊涂了,看了半天,只得重复老问题:“怎么了?”

“没什么。”这姑娘笑得可温柔了,一边笑一边捋袖子,“展昭,晚上留下一起吃饭,有鱼吃!”

不及展昭拦她,端木翠已弯下腰去,一手抓着缸沿,另一只胳膊直直探下水去。那缸起码有半人多高,她捞了一回没捞着,又往下探了些,卷到肘上的衣裳一直湿到了上臂,几缕长发亦浸入水中。展昭看得直跺脚:“好好的你跟鱼较什么劲儿!”

公孙策和张龙亦好奇地张望过来:“展护卫,端木姑娘忙什么?”

展昭转向这边,一句“捞鱼”方出口,身边腾起巨大水花,与此同时,是重物入水的声音。

展昭被水花扬了一头一脸,反应过来之后,顾不上其他,伸臂就往缸里捞,挨着她的腰之后,另一手握住她的肩膀,臂上用力,将她带出水面。

端木翠抬手抹了一把面上的水,居然没有出水缸的意思:“我会避水的,展昭。”

展昭一时无语,眼角余光瞥到张龙和公孙策目瞪口呆的模样,忽然就来了气:“我管你会不会避水,快些给我出来。”

连公孙策和张龙都听出他语气不对,更别提端木翠了。她心中咯噔一声,扶着缸沿不动:“哎,展昭,你气什么?”

展昭见她从头到脚湿了个遍,还一副不以为意闲庭信步的模样,面色一沉,松开扶住她的手,转身就向外走。

端木翠见他非但不接茬,还甩手就走,心下也来了气:“哎,展昭!我下水又关你什么事了?”

展昭一声不吭,径自开门离开。端木翠瞪着虚掩的门半晌,转头看公孙策:“他气什么?管天管地,他还管得着我进水缸捞鱼吗?”

语毕,哗啦一声,重新坐回缸里去了。

公孙策和张龙面面相觑,半晌小心翼翼凑过来看。缸水原本只大半,经她这么一坐,竟险些溢到缸沿。透过一漾一漾的水面,隐约可以看到她抱着膝盖倚着缸壁坐着。公孙策心中喟叹:果然是会避水的,避水的功夫还相当不凡。

两人突然间就闹了别扭实属始料未及,不过正事还是得办,公孙策敲敲缸沿:“端木姑娘,有要事同你商议,可否……借一步说话?”

半晌不见回答,以致公孙策一度质疑水这种介质的传声效果,思忖着如果她不愿出来,自己是不是还得拿瓢儿将缸里的水给舀干……

“有话说。”

看情形,她没打算出来。公孙策心中叹了口气,长话短说,将事情交代了一遍。其间,那条鱼儿在端木翠面前游来游去,买盐兼打酱油N次,见端木翠浑无找它碴的意思,委实是心花怒放欢欣鼓舞。

端木翠声音懒懒,听起来并不热衷也不抗拒:“全凭包大人安排便是,什么时候入宫?”

事情就这样定了。

轿子是两天后的入暮时分到的。先把端木翠接到开封府,然后同包拯的轿子一起进宫。等包拯的空当儿,端木翠倚着轿窗捻帘子玩,把好好一块平展展的窗帘布捻得跟麻花似的。正捻得起劲,眼角余光觑到包拯一行过来,目光再一溜,溜到一身绛红官服的展昭身上,面色一沉,二话不说,把窗帘布甩下了。

她是一门心思准备甩出气势甩出效果的,试想想,唰的一声,窗帘布带风,将两人隔得严严实实,明眼人一见,就知道她有多生气了。

可惜她忘记自己方才把窗帘布捻成麻花了,这一甩非但没出效果,还弄得窗边一根布棍儿晃来晃去的,很煞风景。有心要把布给抚平了,看看展昭要到眼前,只得偏了头装不知道。

包拯是没留心这边,公孙策却把她的动静看在眼里,心中好笑,故意转头去看展昭。展昭让他看得面上发烫,心里叹一口气,径自过去,帮她把窗帘布散开,觑到她脸色不对,明知她不待见,还是微笑同她说话:“端木,这两日可好?”

端木翠动也不动,鼻子里带出一声哼。

展昭原本准备放下帘子离开的,待听到她这一声哼,忽然就停下了步子。

公孙策也被这声哼给吸引过来了,听出她鼻音重得很,奇道:“端木姑娘,这两日受了凉了?”

端木翠嗯一声:“这两天忽冷忽热的,受凉也没什么奇怪的。”

公孙策打趣她:“这两天忽冷忽热是不假,可你若不是把自己泡缸里那么久,也未必着凉。”

端木翠脸色一沉,伸手把窗帘布重重拉了一下。这一次,可真是内不见外外不见内了。

就听轿夫在外头齐声呼喝着使力:“好嘞,起!走着!”

轿子晃晃悠悠,就这样进了皇城。

包拯将端木翠安置在太后宫中,对外只说太后当年流落民间时,受过这姑娘家的恩惠,后来想起来,便委托包拯私下代为查访,这几日终于有了消息。这户人家后来家道中落,只余下个孤女,因此接进宫中住几日,一叙旧日情分。

李太后对包拯托付的事也甚为上心,老早让宫人在殿中收拾了间上好的屋子,还给配了几个使唤的下女。当面见时,见她模样儿生得俏,冰肌雪肤,眉目间透着一股子惹人喜爱的劲儿,越瞧越觉得心里舒服,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让宫人带她下去休息,回转头向贴身的侍女银朱道:“你看这姑娘生得多招人喜欢,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姑娘,又乖巧又伶俐,不像那个什么张贵妃,妖里妖气的狐媚劲儿。我们皇上若能纳到这样的妃子,我也没那许多愁了。”

李太后素来不喜张贵妃,人前倒还不太表露,此刻是在自己宫中,兼没把包拯当外人,说得就有点露骨了。

包拯听得心中咯噔一声,原本不准备接这个茬,哪知李太后越说越来劲儿,向包拯道:“这姑娘家世如何?多大年纪了?许了人家没有?”

包拯清了清嗓子:“微臣之前问过她,已许了人家了。”

“哦……”李太后微微点头,声音中带着无尽遗憾,想了想还不死心,“那还没过门吧?”

包拯答得干脆:“快了,听说换过了八字,仪礼也议过了。”

李太后叹了口气,向银朱道:“看看,这是我们皇上没福气呢。”

于是这个话题就此掀过,包拯这才吁一口气。他先前拜托太后时,只说是查一桩刘后执掌后宫时的旧案,李太后一听“刘后”二字,立时兴味索然——没想到她对案子没兴趣,倒先对人上了心了。

端木翠一进房就嚷嚷着犯困,就势把屋里侍候的下人打发了个干净,门上闩之后又吹了灯,黑暗中听了那么半晌,确信外头没动静了,这才换上事先准备好的宫人衣裳,从屋子后面穿墙出去。前头公孙策给她比画过从太后寝殿到姚美人住所的路线图,曲里拐弯,看得她脑袋发蒙,最后一瞪眼:“你就跟我说朝哪个方向走吧,反正我会穿墙。”

一路向西,穿墙过屋越石无数,有时亦大大方方在道上行走。横竖她穿着宫人衣裳,不是那么招人眼。

不多时便来到姚美人的居处,门户紧闭,贴在门上听听,内间一点动静都无。听闻姚美人走脱之后,圣心大怒,将一干下人都责罚去了别处做脏累活儿,不过这倒方便了端木翠,省得她躲躲藏藏了。

穿墙进了内院,凝神嗅了嗅内院气息,并不觉得异常,便又进了姚美人的卧室。一进门便闻到极淡的酒香气,循味来到桌案旁,顺手起了个明字诀,半空中起了小小一朵灯焰。就着焰光看时,才发觉案上翻倒着一个细吞口长颈的羊脂玉薄胎瓶儿,瓶上绘着美人簪花图,拿起瓶子正对着焰光看,瓶底还残存了几滴酒。端木翠对着瓶口仔细嗅了嗅,总觉得酒气中带着怪异的靡香味儿,想了想不明所以,顺手上了木塞,先放到怀里去了。

榻上被褥叠放得整齐,端木翠上前看了一回,不觉有异,转身要走时,脚下一动,一声低低脆响,似是什么被她踩裂了。

端木翠忙跪下身子,那朵灯焰亦急急降了下来,目光所及处,是一小堆黑色的碎片。拈起一片细看,有微凸的纹路,却也认不出究竟是什么,思忖了一回,这东西是在床榻边被她踩碎的,莫非床底下还有?于是指挥着那朵灯花去了床底下,自己也顾不得什么形象,手脚并用爬将进去,就着灯焰暗光,一边细看,一边伸手摸索着。

忽然就触到一物,圆滚滚细长身条,细细摩挲时,身上还有微凸的纹路。端木翠心中一喜,将那物攥在掌中,正欲拿到眼前细看,耳边忽然响起一个苍老沙哑的妇人声音:“姑娘,你在找什么呀?”

这声音阴恻恻的,正响在耳边,床底只这么大点空间,难道还有一个人也像她这样爬了进来?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自己怎么丝毫没有察觉?她来多久了?难道方才自己在床底到处摩挲时,她一直在边上看着?

端木翠胆子算是大的了,这一时刻,也禁不住毛骨悚然。她撑着手臂,慢慢转过头来。

果然是一张老妇人的脸,说不清有多老了,面上的老皮一层叠着一层,眼珠子浑浊得可怕,最中心的瞳仁一点却亮得惊人。

见端木翠回头,她咧嘴笑了一下,红红的牙肉间稀松点缀着几颗黄黑色的老牙:“姑娘,你在找什么呀?”

端木翠尖叫一声,一脚就往老妇人肚子上踹了过去。也难为床底下这么丁点空间,她居然能施展开。

这一脚下去,着力的地方绵绵软软,说不出的异样。好在力大,竟将那妇人踹出了床底。

端木翠跟着就从床底翻出来,伸手去拔腰间的碧玉小刀。玉石纳天地之华,本是精纯之物,又跟她日久,自有些辟邪驱怪的灵气,哪知方拔刀在手,抬眼看时,那老妇人已不见了。

端木翠有些发愣,慢慢扶住床沿起身,四下张望了一回。卧房中空空荡荡,平静得一如初来,并不见有什么异样。那朵灯焰便在她左近上下漂游,端木翠皱了皱眉头,拈了那灯焰在手,念了个复字诀,双手一分,灯焰变一为二,再一分,由二转四,不多时已分作了百余朵。袍袖挥处,这些个灯焰或上梁,或入旮旯,四下分散开来,不多时便将整个屋子照了个通透,明亮几如白昼。

端木翠就着焰光四下查看,看到后来,实在辨不出什么端倪,怒道:“你不是要向我问话吗?现下我就在这里,怎生没胆子出来了?”

念及方才被她吓得汗流浃背,不觉恼怒,一脚把边上的圆凳给踢翻了。

几乎是与此同时,外间传来鼓噪呼喝的声音,有小太监尖细的声音飙起:“就在那儿,姚美人的寝殿!”

声音由远及近,杂沓的脚步声瞬间已到门外。端木翠暗呼糟糕:她这么大大咧咧地亮灯,浑没料到此处是姚美人被封的寝殿,光芒骤起,岂不是惹人怀疑?

思及此处,袍袖急收,数百朵灯焰瞬间合于一朵,而后缓缓入她袖笼,终归熄灭。

外间议论纷纷,于内室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方才明明亮灯……”

“里头似是有人,是人是鬼?”

“灯光一下子就没了,莫非是鬼?”

端木翠心中也自焦急,有心穿墙出去,看情势外间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怕从哪边出去都会被人拦到,那就只有束手就擒了?擒住了也罢,就说自己睡不着,出来溜达溜达……

正思忖着,外间忽然响起男子熟悉的清朗声音:“什么事?”

一干人忙不迭退让:“展护卫,这屋子里有古怪。”

展昭?

端木翠不禁皱眉: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跑到宫里瞎晃什么?

她哪里知道展昭身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深夜耽留宫中实属常事。加上她新近入宫,包拯吩咐了展昭这几日一定要多在宫中行走,一来为和她里应外合,二来也多照应她——因为公孙策预言说:端木姑娘百无禁忌,怕是会搞出什么让人咋舌的响动来。

“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交给我。”

“展大人……”听起来有人有异议,不过片刻之后即告退去。

端木翠站在当地,心中并不想见他,但躲躲藏藏似乎更说不过去,只得偏了头,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浑没留意到那个老妇人的头慢慢从自己的肩膀上探出,往她耳边愈靠愈近……

吱呀一声门扇推开,带入一地水银般月光。门口立着的那人身量颀长,冠束严整,唇角带着淡淡笑意,却不是展昭是谁?端木翠只当没看见他,鼻子里哼一声,抬脚就往外走。展昭身形一晃,便挡住她去路,见她脸色不豫,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端木……”

端木翠语出惊人:“你认错人了。”

好家伙,果然气得别致,居然翻脸就不认人了。展昭忍住笑,低声道:“你不姓端木?”

“不姓。”

“哦……”展昭慢慢让出道来,言若有憾,“那是在下认错了。”

端木翠没好气,大踏步出门,擦肩而过时,狠狠撞了展昭一下。

撞完就后悔了:该死的展昭,骨头生得那么硬,撞得她半边身子发僵。

没走两步,展昭居然又伸手虚拦她:“姑娘留步。”

端木翠气恼:“你又想干什么?”

“姑娘半夜三更的,怎么会出现在姚妃娘娘的寝宫?”

说这话时,他双眉微挑,诧异的神色虽是装得十足十,到底没掩过眸中的促狭笑意。

端木翠按下火气,慢吞吞道:“摸鱼。”

敢情还是为了那天的事生气,展昭失笑:“缸里的鱼还不够你捉的?”

“管得着吗?”语毕抬脚就走,臂上忽地一紧,却是被展昭握住了。

“哎,你这个人,我跟你又不认识,干什么拉拉扯扯的。”

展昭叹气:“端木,天底下有比你还小气的姑娘吗?我何曾说过你一句重话?你就记仇记到现在。”

端木翠没吭声。

展昭将她拉近,低声问:“吃药了吗?”

“死不了。”

展昭淡淡一笑:“在宫中走动,许多禁忌,自己要留心些,莫要仗着有法术胡来。”

“啰唆。”

“我适才去过太后寝宫,央银朱给你煎了药,回去记得喝。”

“无事献殷勤。”

“路上小心,早些歇息。”

端木翠哼一声,抬脚便走,走了一阵,到底是意难平,又折回来:“哎,展昭。”

“什么?”展昭似是早已料到她会回来,眸间满满的笑意。

“你这个人,没脾气的吗?”端木翠气结,“我说你,你不会说我吗?”

“说你什么?”展昭佯作不知。

“傻呀你?”端木翠跺脚,“这还要人教吗?”

“这么说,端木姑娘到处欺负人,自己都看不过去了?回来教人不要做受气包?”展昭逗她。

“我哪里有到处欺负人……”小声嘟囔着,终归底气不足。

展昭忍俊不禁:“谁有那个胆子去说你?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呢,就吃了你那许多白眼,还闹到翻脸不认人,要是真说了你几句,还想有安生日子过吗?也只得忍气吞声,夹着尾巴做人了……”

端木翠噗地笑了出来,细想想越发觉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去不再言语,半晌才道:“那我回去了。”

展昭嗯了一声,伸手环住她的腰,轻轻拥了一下,低声道:“回去记得喝药。”

这个拥抱轻柔得很,蜻蜓点水一般,展昭的温暖气息方将她笼住,旋即离去。端木翠愣了一下,像是回到了小孩子的时候,即将抓住什么,又偏偏眼睁睁看着它飞了,满心的怅然空落和不悦。

她咬了咬嘴唇,闷闷道:“反正没人,多抱一下又不会死。”

展昭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她无精打采,转身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将怀中那个羊脂玉的薄胎瓶取出递给展昭,“你回去让公孙先生看看,这是什么酒。”

展昭伸手接过:“在姚美人这里找到的?”

端木翠点了点头。

“还发现了什么没有?”

端木翠脑海中闪过那个老妇人的脸。

算了,还是先不同展昭讲这个了,等她寻个机会再过来一趟,到时备足了法器,也不怕那个老妇人作怪。

两人些须说了点话,便掩上门扇一同出来。院子里是无人,院外却是人声杂乱,展昭失笑:“他们还在等着呢,我去打发了他们,端木,你从后面走。”

端木翠点点头,看着展昭开门出去,正待转身离开,忽然想起自己从床底下找到的那个圆滚滚的黑长条儿。

方才惊惶之下,似是落在地上了。

于是赶紧折回屋内,又起了灯焰,终于在床榻边寻着了。

寻着之后,起身四下看看,不见有异动,也便离去了。

原路返回,倒未曾遇到旁事,进屋歇息了一阵,用火折子将灯花挑起,顺手将方才寻到的东西扔在案上。不多时外间便有宫人敲门,想是见到灯亮了,开门看时,果然是送药膳来的。

端木翠伸手正待去接,那宫人慌了:“奴婢给姑娘放在案上便是,怎敢劳姑娘的驾。”

端木翠便侧身让开条道,那宫人方走到案边,忽地尖叫一声,手中药碗跌在地上,药汁溅得到处都是。宫人心知不好,忙跪下叩首不止。端木翠奇道:“怎么了?”

那宫人怯怯的,先是不敢说,后来见到端木翠面善得很,不似要责罚她的模样,方抖抖索索道:“姑娘开恩,是奴婢的不是,奴婢见到这案上的东西,还以为是条虫子……”

虫子?

端木翠心头咯噔一声,目光落在自己自姚美人处寻来的东西身上。

圆滚滚细长身条,身上还有微凸的纹络,打眼看过去,可不就像是一条虫子?

说是虫子,倒也不尽然,自己先番不是踩碎了一个嘛,留下那么一小堆碎片……

莫非……

端木翠蓦地反应过来,她拿起案上的东西细看。入手轻巧,直似没有分量一般。

莫非,这是虫子褪下的壳?

端木翠这一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宫里的床分外柔软分外舒服,早间明明醒了,实在舍不得起身,翻了身又睡着了,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了汉武帝,双手袖在身后围着承露台的铜仙人转来转去。

汉武帝刘彻,算是帝王中追求长生的前锋战士。他听信方士之说,认定用天降甘霖拌食玉石碎屑可以长生不老,所以在建章宫中建了一个承露台。承露台上设跪立的铜仙人,整日托着仙掌承接天降甘霖。端木翠那时被杨戬接去天庭小住,见天闲得发慌,视窥看人间为一大乐事,最喜欢趴在一尺碧潭边看人世种种。一尺碧潭,潭如其名,四四方方,长宽均一尺,潭水如碧玉,深不见底,窥看人间需持念符咒,念咒之时,小小潭中雾气缭绕流急浪高,不多时复转清明,人间万千气象,悉俱眼前,清晰如镜,伸手可探。通俗点说,也就跟看电视差不多了,那么多频道任君择选,端木翠偏偏就好上了皇宫这一款——汉武帝求长生。

看得最多的就是承露台的铜仙人,日日聚甘霖,聚满了一小杯之后,守着的宫人如获至宝,赶紧拌匀了玉屑去给刘彻享用。端木翠喜欢看刘彻服食时的模样,那面上的满足与得意之情,实在叫她叹为观止。有几次,杨戬找过来,她还同杨戬说:“这皇帝,脑子是有病吧?”

杨戬瞪她:“趴在地上,有一点女仙的样子没有?”

她突发奇想:“大哥,我去往他的托盘里吐口口水吧,反正也是神仙的口水。”

杨戬毫不客气地拎她起来:“再这样趴着,赶回瀛洲去。”

两人一个讲东,一个讲西,鸡同鸭讲,谁也听不进谁的。

汉宫……

端木翠揉揉脑袋,打着呵欠披衣起床。汉宫里,委实是发生过不少让她看着觉得很新鲜的事情的——只是好端端的,怎么会梦到刘彻?

睡眼惺忪地开门,门外候着的宫人赶紧见礼,不多时洗漱的铜盆帛巾就送将进来,还有人侍候着更衣梳发。方收拾清爽,太后的贴身宫人银朱引着膳食宫人进来,在案上布好早膳。

都快正午了,也难得人家还给她备着早膳。银朱挥手让旁人退下,亲自动手给她盛了碗青粳小米粥,抿嘴笑道:“端木姑娘好睡,展大人早间来过一趟。”

端木翠奇道:“是展昭吗?他来做什么?”

银朱揶揄道:“自然是找你来的,总不见得是找我,即便是找我,也是吩咐煎药啊熬粥啊……”

端木翠唇角不由浮出笑意来。

都是年轻姑娘家,说笑之间,自然熟得快些。端木翠低头喝粥,银朱坐在案旁双手捧着脸看她:“端木姑娘,展大人是不是喜欢你啊?”

端木翠白了她一眼:“乱讲。”

银朱撇撇嘴:“端木姑娘,宫里人的眼睛鼻子耳朵都比宫外人好使百倍,听一句话都能揣摩出许多用意来。展大人的心思,我只用一只眼睛都能瞧得明白,何况是两只眼睛看着呢。”

端木翠慢吞吞道:“喜欢便喜欢嘛,他要喜欢,我也不能让他不喜欢不是?”

银朱像见了鬼一样看她:“端木姑娘,你这才是得了便宜卖乖呢,你可知道这宫里,有多少人惦记着展护卫?”

“怎么有很多人也喜欢展昭吗?”这个端木翠还真是不知道。

银朱叹气,伸手朝外头虚指了一下:“端木姑娘,你知道这宫里有多少宫女吗?可是宫里才有几个男人?皇上只有一个,其他的那些太监公公,不说也罢。禁军侍卫倒是有几个周正的,只是,也不大能见到。”

“后来展大人封了御前行走,那样的人品模样,那样的功夫气派,哪怕和下人说话呢,都透着谦和气,这样的人,谁会不喜欢?莫说那群小丫头惦记着,便是我,有时他同我多说两句,我也心慌呢。”银朱笑嘻嘻的,倒是不避讳。

端木翠也笑,似乎旁人喜欢展昭,自己也与有荣焉。

银朱看着她,忽然就叹了口气。

“端木姑娘,你是个福气人。展大人那么好的人,必是个疼人的。有些人,长了张好面皮,内里行的都不是人事……”她忽然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御史台殿院的章大人吗?”

“啊……嗯。”早知道宫里头必有些蜚短流长,端木翠含混以对。

“那样文采风流的一个人,表面上文气清秀,床帏里,能把女人折腾得死过去。听说新近死的那个妾侍就死在那档子事上头……”

端木翠不明白话题怎么就绕到这上头了,心中尴尬不已,赶紧岔开话题:“银朱,昨日我随包大人进宫时,掉了根簪子。”

“是吗?贵重吗?”

“也不是很贵重,只是娘亲留下来的,丢了总是可惜,可不可以帮我找一找?”

银朱皱了皱眉头:“宫里头人多手杂的,端木姑娘,如被人捡了去,可就难找了。”

“我记得……”端木翠蹙着眉头,“似乎在御河西首那间偏殿门口还戴着的,后面一转头就不见了……附近好像还有个老妇人……”

“御河西首的偏殿?”银朱回想了一下,“是不是锁着门?那是姚美人的寝殿吧。”

“可能……是吧……”端木翠含混其辞,“我也不清楚。”

“那多半是叫那个老妇人捡了去。你记得她的样子不曾?若记得还好找些。”

“好像还记得……”端木翠心中一动,“银朱,替我寻笔墨来,我把她的样子画了你看。”

不多时笔墨备好,端木翠装模作样运笔,笔头颤巍巍上了纸面,横不是横竖不是竖,抖抖索索勾勒出一个千奇百怪的人形来,银朱笑得肚子疼。

端木翠故作不悦地揉掉一张,然后起身将银朱往外推:“你在旁看着,我紧张得很,你出去走走,留我一人画。”

“哎,哪个画师还怕人看她作画的?”银朱哧哧笑着,到底被端木翠推了出去。在门外站了半晌,忽地想起太后午后要用的桂花茶还没备,赶紧拔腿往正殿走,赶得急,廊道拐弯处迎头撞上一人。

“展大人……”不消抬头,只看那绛红官服和下摆处的天蓝色云海纹,她便知来的是谁。

果不其然。

“银朱姑娘,”展昭微笑,举止一如既往地平和有礼,可是促狭的银朱,偏偏就从此间嗅出了几分局促的意味。

这也怪不得她,要说展昭,常在宫里行走,可来太后处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还都是例行公事般跟着包大人一起来,今儿日头是打西边出来了,才刚过午呢,已经造访两回了。

“端木姑娘吗?醒是醒了,关门画画儿呢,怎么都不让人看。”不待展昭问话,她筛豆子般噼里啪啦,然后一拧身,偷笑着跑开。

展昭转身看着她的背影,苦笑摇头。

宫里头这班姑娘的心思,若说展昭不懂,也未免太小瞧他了。还记得耀武楼初封御猫之后入宫觐见,一路走来,那些个宫人都拿眼偷瞄他,有几个聚作一处,窃窃私语也不知说些什么,忽一下笑开,个个脸上都飞了红云。

那一次,他真是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还记得同行的是禁军侍卫向天启,以过来人的姿态安慰他:“展大侠,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这群小丫头片子……宫里又没什么新鲜事……”

画外音谁都听得出来:宫里头没什么新鲜事,忽然多了这么个生面孔,之前又有那么多关于他如何有本事如何威风的传闻进来,如今真身驾到,可不是要被指指点点、议议论论?说不定午夜梦回之时,他都是香闺枕畔细诉记挂的对象。

有一回入宫,一时失了方向,问一个路过的宫人偏门在哪儿,第二日就被禁卫军中的兄弟们打趣:“展大人,可是对皇后的身边宫人上了心?”

他不消去打听,心里清楚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说了什么,都有许多人看着、传着。所以自此之后,谨言慎行,尽量不在宫中耽留,遇人遇事,彬彬有礼,测之有度,但一概挡于三尺之外。长此以往,关注他的目光一样许多,但不着调的传言也就渐渐偃息了。

这一趟,因着端木翠入宫,全盘破功。

他几乎可以肯定,过不了两日,端木翠身边,也会远远地不着痕迹地围上那么一圈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的人:这姑娘长相如何、妆容如何、家世如何……再过几日,这些评点就换作了不同人心中的好恶,或许有人会与她分外交好,也会有人看她生厌,背后给白眼,暗地里使些不着痕迹的绊子看她出丑……

哪怕没这么些事,他也不想让端木翠陷入宫中的蜚短流长。宫中数十年如一日,日子都比外间流淌得慢些,长日苦多,无事生非,多少外间的私密事儿都被拿来揉碎了掰开放大了反复说,传得不堪入耳?无论真假,他都不想让她被动地搅和其中……这些细小的烦躁忽然蛛丝一般,千缠百绕,把展昭搅得有些不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方才那些忽然生出的近乎庸人自扰的念头抛到脑后。

对了,方才银朱说,端木翠在……画画儿?

画什么画儿?

展昭在外间转了这许多心思,端木翠可是半点都不知道。

她对着眼前那根费了许多力气好不容易立于纸上颤巍巍不倒的笔,摩拳擦掌,得意扬扬。

再然后,她进行了一项在现代社会恐怖界长盛不衰不分国籍种族老少咸宜的活动。

请笔仙。

但见她神秘兮兮,对着毛笔小声三呼:“吴道子?吴道子?吴道子?”

毛笔没动,端木翠大失所望:“不是吧,已经投胎了?”

吴道子愤怒的画外音:老子是唐朝人,都几百年了,不投胎干吗?

略一思忖,又换了个对象:“阎立本?阎立本?阎立本?”

阎立本彬彬有礼的画外音:上仙容禀,小生也是唐朝人,也已经投胎了。

……

这都要怪端木姑娘不是圈子里的人,对宋初的画坛所知不多,仅知的几个又都作古良久,几次请笔仙不成,她终于气急败坏:“会画画的给我死出来一个!”

毛笔忽然剧烈颤抖了几下,然后以一个近乎于倾斜的握笔姿势,定住。

端木翠轻轻吁了一口气,缓缓伸出手去,摩顶般触着笔端。

“我记得,昨晚……”思绪渐渐飘忽,整个人近乎入定,恍惚间又来到了姚美人的卧房,在床底下撑着手臂,然后缓缓回头。

目光定格于这一刻。

她只看到那老妇人的脸和发髻,没有看到衣裳,床底下太暗……

与此同时,手下的那支笔,被看不见的手牵引,在纸面上迤逦滑动……

提笔,起,勾勒,运笔,转,笔锋按,旋,点,绕……

展昭动作极轻地进来,回身掩门。他向端木翠走了几步,发觉不便打扰她,旋即停在她身侧不远,目光落在她身前的纸面上。

这无名画师十分尽职尽责,还在用极细的笔锋,一点点描出那老妇人面上的褶皱。

展昭皱了皱眉头,这老妇人的样貌可谓普通,不寻常的是她的头发,似乎全部梳在脑后,从正面看,一丝一毫的式样都没有。

那支笔忽然猛烈顿了一下,似是耗尽了全身气力,颓然委地。与此同时,端木翠喘得很急,身子颤抖得厉害。

“端木。”展昭疾步上前稳住她的身子。

端木翠睁开眼睛看了看展昭,似是想说什么,然后目光很快转到了画像上。

“这发髻……”显然,她也觉得很奇怪。

又看了一阵,还是展昭最先反应过来:“我想起来了,这应该是垂髻。”

“垂髻?”端木翠有些不解。

“现在梳这种发髻的人很少,我一时间竟未想到。”展昭微笑,“还是早年行走江湖时偶尔看到。”

他比画给端木翠看:“所有的头发都疏在脑后,末端绾成一把,结成一个小髻。这种发饰有些简单,乍看,像是没有结发。”

“垂髻……”端木翠喃喃,神思有点恍惚。

“怎么了?”展昭发觉她神情有异,眉峰微挑,眸中掠过一丝疑惑。

端木翠没有答他,她又想起了早上的梦。

梦的末了,汉宫的宫人从承露台的铜仙人仙掌上小心地汲下甘露,仔细集作一杯,将碎雪般的玉屑撒在其中,然后小心翼翼奉于盘上,双手平托,毕恭毕敬走向宝座上的汉武大帝。皇帝的面目是如何庄严威仪,她是半分都没留意,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名宫人的发髻。

汉宫垂髻。

展昭心中生疑,追问再三,端木翠才将前一晚在姚美人寝殿遇到老妇人之事讲了出来。

展昭听得眉头皱起。

“那老妇人出现之时,你一点防备都没有?”

“谁说我一点防备都没有?我明明……”端木翠口吃,“我明明……那什么的。”

“那什么的?”展昭追问。

“明明……踹了她一脚的。”端木翠努力攀扯依据,“后来她也没出现了,可能被我一脚就踹死了呢?”

“乱讲!”展昭又好气又好笑,“以后不可擅自做主,如此莽撞。”

“什么擅自做主?”端木翠听不明白。

“你进姚美人寝殿,事先可曾告诉过我?”

“是你们让我进来查案的啊。”端木翠急了。

“让你进来查案,可没让你一个人乱跑乱窜,以后去到哪里,需得先同我说。”

“哎!”端木翠生气了,“展昭,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倘若事起仓促,谁还巴巴地先跑去跟你知会一声?届时黄花菜都凉了。再说了,进宫之前,你们也没说什么事都要知会你啊。”

“那我现在说了。”展昭答得倒快。

“那我不干了。”端木翠答得更快。

一时间冷场,两人互相瞪着,谁也不让。

末了端木翠先动,将那画纸卷作一轴,哼一声转身就走,可巧展昭正挡了她的道。端木翠下颌一仰,拿卷轴敲了敲展昭的肩膀:“展护卫,让一让。”

展昭心中叹气:哪有这样的姑娘,一语不合就翻脸不认人,玩儿陌生人的游戏还真就乐此不疲了。

无奈之下,只得往边上挪了挪,给她让道。

端木翠就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呃,或者对待神仙,我们说像孔雀更合适些?总之她是得意扬扬,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展护卫。”

“嗯?”展昭下意识应声。

“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她神色严肃得很,“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要总往姑娘家的房里窜。”

“我……”展昭哭笑不得,还没来得及辩白,人又骄傲地迈着挑衅的步伐离去了。只余展昭留在当地,良久,面上露出又是不解又是无奈的神色来:“窜?”

窜?

这样既不优雅又不安分,上不得大雅之堂的动词只适合于林子里得了多动症的马猴,怎么能用在我们展护卫身上?我代表广大人民群众,对端木姑娘的遣词造句表示极大不满。

端木翠去找银朱,将画儿展开给她看:“这老妇人,你见过吗?”

银朱皱着眉头看了半天,然后摇头:“没有。”

虽说答案早在意料之中,端木翠还是止不住叹了口气。

银朱有点忐忑,总觉得帮不上忙挺对不住她的:“那个……端木姑娘……我们再想想办法……”

“算了……”端木翠蔫蔫的,“一根簪子罢了,实在寻不着也没办法。”

银朱正忙着给太后准备香茶,端木翠也不好打搅她,只得原路折返,老远就看到展昭还没走,抱剑立在门边。

果然是学乖了,难不成是怕她又说他往她房里窜,所以不肯在屋里等她?端木翠只觉好笑,故意绷着脸走近:“还没走?”

展昭淡淡一笑:“正事还没来得及同你说。昨儿你交给我的羊脂玉瓶,我给公孙先生看过了。”

“先生怎么说?”端木翠暗叫惭愧,她险些就把这事给忘了。

“酒里面掺的是迷药,药性极强的,先生说若是喝上那么半瓶,足可昏死一日夜的工夫。”

“喝上半瓶……”端木翠喃喃,忽地想起了什么,“我想起来了,当日我问起姚美人死前的情形,她只说不知道,说是晚上喝了些闷酒,然后就睡着了,再清醒时,魂魄都已被打散了。如果酒中有迷药,那是什么人要算计她?”

“我也不知道。”展昭摇头,“按说姚美人是不得宠的妃子,娘家的权势也只平平,即便涉及宫中争宠,也不会有人把矛头指向她。依你看,此事会不会同你昨日遇到的那个老妇人有关?”

“九成九是有关系的。”端木翠恨恨,“死老太婆装神弄鬼的。哎,展昭,我要出宫一趟。”

“出宫做什么?”

“拿法器啊。”她理所当然,“我前些日子买的那些法铃、桃剑、甘露碗什么的,不然怎么跟人斗?”

“宫中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展昭头痛。

“一来一去,又不要多少时辰。”她嘻嘻笑,“再说了,你若不想让宫门的守卫知道,寻个没人的当儿,我还可以穿墙的……若是回头银朱问起,我就说,去御花园逛去了。”

银朱一直惦记着端木翠央她的事情,手头的活儿忙完之后,她忽地想到:自己是不认识那个老婆子,但是没准别人见过啊,多找几个人问问,不就成了吗?匆匆来找端木翠,人却不在,推门进来看了一圈,未理的床褥上扔了个画轴,展开一瞧,正是先番她让自己认的那个老妇人。

兴冲冲携了画卷出来,先找太后殿里的宫人问了一圈,未果。旋即又去到殿外,老远瞅见了路过的宫人便招手。

宰相家臣七品官,银朱是太后跟前说得上话的丫头,论地位,怕是比有些小嫔妃还得势,行来过往的宫女,谁不巴结着?不多时身边就围了一群人,有那特别殷勤的,走了之后道上遇着人,还不忘帮她召集:“银朱姐姐那头有事认人儿呢,你赶紧去瞅瞅。”

一时间分外热闹,有说不认识的,有说眼熟的,有说眉毛像你鼻子像她的,有说自己老了之后没准就长这样的。喧闹之中,一个不起眼的宫女,悄悄摒开众人,不声不响地离去了。她一路急匆匆地走,小心地左右看看,绕过姚美人被封的寝殿,再走了一阵,是个荒僻的园子。垒砌的假山石坍塌了几块,一直说是要整修,说了好几年了,也不见动静。

横竖这头住的都是些不得势的妃子,应景。

园子角落处是口井,井沿上头堆了许多废弃的家什砖瓦。那宫女用力将堆头往边上移了移,露出寸许见方的口子。

眼睛贴着口子往下看,黑漆漆泛着油光的井水,波光一漾一漾的。

她低低唤着:“婆婆,婆婆……”

井底的水开始翻泡,先露出来的是头顶。若是井底的光再亮些,可以清楚看到,梳的是垂髻。

那宫女有点心慌,赶紧后退了两步,再定神看时,破口处两颗绿莹莹的眼珠子,随着眼皮的眨动明灭。

“婆婆……”那宫女咽了口口水,小声而快速道,“方才,太后宫里的银朱,拿了你的画像让人认,说是帮一位姑娘找丢了的簪子。”

“看清了?”那声音喑哑得很。

那宫女愣了一下,赶紧点头:“看清了,那画儿画得跟真的似的,我只瞥一眼,就认得是婆婆。”

“银朱有没有说那姑娘是谁?”

“昨儿才进宫的,说是家里头对太后有恩,太后很拿眼看她,所以上下都赔着小心。”

里头半晌没动静,再然后,从那寸许见方的破口处伸出一只鸟爪样乌黑干瘦的手来,指甲长而蜷曲,还藏着污垢,食指和拇指指尖,拈了一根细小的银针。

那宫女赶紧掏出身上的锦帕,裹着手将那银针包起,低声道:“我知道了。”

破口处,那对莹绿色的眼珠子眨了两下,突然就不见了。

与此同时,井底传来重物入水的闷响声音。

那宫女将锦帕收入怀中,吃力地将井口的堆头移回原状。

端木翠抱着一大兜子的法尺法铃,走到岔路口就忘了道,东张西望间,一直远远缀在身后的展昭叹了口气,大步过来:“往西。”

端木翠嘻嘻笑:“皇上的后宫,路也忒曲里拐弯了。哎,展昭,你说皇上会不会迷路啊?”

“皇上会不会迷路我不知道,”展昭慢吞吞道,“我只知道你若是没人引路,指不定窜到哪个殿去了……一直往西,就是太后寝殿,记得了?”

“记……”端木翠还没答完,扭头看见展昭已经转身走了,“哎,你就走了?”

姑奶奶唉,展大人是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可不是后宫四品带刀侍卫,总在后宫跑来跑去的,算是怎么回事?

见展昭没理会她,端木翠撇撇嘴,将一兜子的东西拢了拢,依着展昭所说,一路往西。再走一段,老远见到银朱从殿门出来,银朱也看见她了,小跑着迎上来。

“端木姑娘,你这拿的是什么啊?”银朱把兜布掀开了看,不住咋舌。

“拿着玩的。”端木翠笑。

“骗鬼呢。”银朱才不上当,“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

两人慢悠悠地一边说话一边往殿里走,斜地里忽然冲出一个人来,一头撞上端木翠。端木翠被她撞得不稳,手上的东西撒了一地。

“你这个……”银朱跺脚,抬头看见那人面目,更是气白了脸,“小贱货,谁准你在太后殿前晃了?”

那宫女吓得浑身哆嗦,赶紧俯下身子去捡什物。端木翠有点发怔,问银朱:“她是谁啊?”

“姚美人殿里的,笨手笨脚,打发去做粗重活儿,怎生又跑这儿来了。哎,你小心着点!”后一句话却是向那宫女说的。

银朱一边骂,一边自己俯身去捡,端木翠自然也不好闲着,方蹲下捡了两件,身后传来小心翼翼的唤声:“端木姑娘?”

“嗯。”端木翠下意识应了一声,未及回头,后侧腰间忽然微微一疼,似是被什么刺了一下。

端木翠愣了一下,蓦地回过头来,身后的宫女吓了一跳,抱着捡起的法器不知所措。

“给我吧。”端木翠四下看看,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的,伸手把那宫女怀里的法器接过来。那宫女讷讷的,行了礼便匆匆离去了。

银朱也过来,两人蹲下身子,将法器重新包回兜布里。

“方才你说,她是姚美人殿里的?是不是那个逃掉了的姚美人?”端木翠忽地反应过来。

“可不就是,笨手笨脚,也不知怎么伺候主子的,竟让主子在眼皮底下跑了。也是官家心地好,没追究这事,否则她哪里讨得了好去。”

晚膳是同太后一起吃的,很家常的清粥小菜。太后虽然富贵日久,到底还是吃不惯宫里头的菜式,于微时的家常菜更为喜欢。端木翠原本就不沾荤腥,吃得津津有味,太后看在眼里,心里着实欢喜,因想着这姑娘果是个朴素不挑的,只可惜了怎么没早点见到。

端木翠可不懂太后转了这许多花花肠子,吃完饭向太后请辞回房,起身时忽地皱了下眉头,右手下意识扶住了腰。

银朱眼尖,忙道:“端木姑娘,怎么了?”

端木翠摇头:“没什么,有点疼。”

太后一笑:“你们这些年轻姑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多走两步路都喘得慌,可不会有点腰酸背痛的,搁着我在民间时……”

银朱嘻嘻笑:“太后又要老调儿重弹了。”

“这死丫头,”太后瞪她,“越发没规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