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青花记事(1 / 2)

和所有被狂暴怒火冲昏了头的人……或者碗一样,小青花刚开始,光顾着恨了,彻头彻尾地恨,咬牙切齿地恨,恨到风云变色,山无陵天地合。

当然,小青花的恨不是简单的咆哮、以头抢地、拿拳头砸墙或者胸口碎大石,它的恨包含了诸多想象,而这些想象都可以归结为一句:要展昭怎么死才好?

小青花为展昭设计了以下戏码。

走路篇。

比如,展昭正在路上走着,忽然天外飞石……

再比如,展昭正在路上走着,忽然半空惊雷……

再再比如,展昭正在路上走着,忽然地下裂一大坑……

饮食篇。

比如,展昭正在喝水,忽然剧烈咳嗽,双目赤红,最终宣告不治……

再比如,展昭正在吃鱼,忽然鱼刺卡喉,脸色先青后紫,公孙先生连连摇头,叹息不止:“学生无能”。

再再比如,展昭正在啃馒头,忽然噎住无法换气,席上无茶,方圆三十里地井水干涸河道淤塞,天都要灭了你……

睡眠篇。

比如,展昭正在酣睡,忽然刺客闯入,抡一把鬼头大刀,刀光闪过,血溅高墙……

再比如,展昭正在沉睡,忽然刺客闯入,手上拎一串麻绳,绕着展昭脖颈左一道右一道,右一道左一道,然后腕上用力,那么一勒……

再再比如,展昭正在会周公,忽然刺客闯入,怀中抱一枕头,对着展昭口鼻死死捂住,展昭乱蹬乱踢,终告不救……

还有其他形形色色充满了小青花式创意的死法:被蛇咬、被狗追、被鸡啄、失足掉进沟里、中各种各样无药可解的毒、染上时疫、被鬼活活吓死、像潘安那样被围观之人看死、长年累月失眠因睡眠不足而死、厌食而死、营养失调而死、难产(呃,小青花,展昭不具备这个功能)而死、人格分裂而死、过劳死且朝廷没有下发补助、去沙漠办案遭遇沙尘暴、去海边办案遭遇龙卷风、待在开封府遇地震且只有展昭住的那间屋被震塌……

整个归纳起来,简直能出一本死亡全记录了,而且我们翻页之余,还要忍不住唏嘘:展大人,你是有多背啊……

不过咱必须承认,适当的意淫有助于缓解当事碗的焦灼与烦闷,将当事碗从难以自拔的愤怒和殇痛中解救出来。

所以,展昭的种种不幸,伴随着小青花含泪的自我麻痹和嘿嘿的痴傻笑声,度过了最艰难的第一阶段,我们称之为:恨欲狂。

小青花不是一个普通的碗,它是一个有头脑有素质的碗,所以当它灼热的脑壳稍稍降温之后,它开始意识到复仇大计的实施遥遥无期。

虽然它有思想有个性,是碗中的佼佼者,但是它没有权势,没有关系网,孤碗奋战,没有靠山——准确地说靠山已倒。所以在与展昭的对决中,它不占胜算。

它四体不勤,剑法不精,逻辑思维能力弱,大脑结构简单,唯一的优势是嘴皮子比较溜,会吟几句风流诗句逗碗儿碟儿开心,还会深情款款搞个烛光晚宴,但是这些对展昭构不成致命的杀伤力。它唯一可以做的可能就是把全天下的碗发动起来,让它们在展昭就餐时自戕以舍生取义,让展昭无盛饭的器具而活活饿死——但是展昭可以吃手抓饭。

就这么纠结着痛苦着又过了几天,它的脑壳温度慢慢降至正常之后,它忽然觉得:其实所有的事情并不都怪展昭。

当然,无论如何,展昭都是要负责任的。这种责任在刚开始的时候被小青花认为是百分之百,然后是百分之八十,然后是百分之五十,一路呈曲线下降。在这个数值降至百分之十的那个寒风凛冽的晚上,小青花忽然觉得展昭其实也是可怜人,于是它潸然泪下,对着天上一轮明月吟出了千古名句:“同是天涯肠断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心灰意冷、肝肠寸断(如果它有肠子的话),想想真是生无可恋,还不如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抔净土掩风流。

于是,小青花决定……殉情!

当然,小青花的文学素养一向欠佳,“殉情”这个字眼用得跟当初的“孽缘”一样拙劣,但是没关系,意思到了就好,你们明白就行了。

这是第二阶段,当梦想照进现实,有人开始醒悟,决定过柴米油盐、上网蹲坑的平凡日子,但是高洁如小青花者,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决定殉情之后,小青花着手自己的自戕大计。

要怎么死才能死得唯美、浪漫、壮烈、摄人心魄、忠义、体面,叫后人传唱且万古流芳?

它的第一次尝试是自焚。

场所选在端木草庐,它觉得这个地点的选择非常有意义,见证了它与端木翠的主仆情深。它搞来了很多花瓣、松针和树叶,在草庐屋内铺开一张柔软的花床,它还给自己写了一幅挽联。

上联是:为报知遇之恩凛然赴死

下联是:重续主仆之情只在黄泉

横批:为主殉情无怨无悔

写完之后,小青花感慨万千,正所谓慧及必损情深不寿,想不到一代才碗,殒命今晚。

它最后一次在草庐中徜徉,含泪告别往昔熟悉的一草一木,从容点火之后,双手胸前交叉,安详地躺在了花床上。

火愈烧愈烈,毕毕剥剥,火舌吞吐,烈焰映空。就在整个草庐被大火吞没的刹那,我们听到杀猪样一声号叫,小青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离弦飞箭般奔出(由于全身都被烧黑,它看上去像一个碗状煤球),扑通一声跳入了端木桥下的溪水之中。

半个时辰之后,小青花以狗刨式的泳姿登岸。

诚然,这一次结束生命的尝试以失败告终,不过小青花并没有气馁。半个月之后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它避开城门守卫,爬上了开封的城墙。

这是一个非常适合自杀的夜晚,风吹过,城外密林呜咽有声,像是群鬼夜哭。小青花挪动着它的小细腿,向城墙边缘处挪近了一点点,又一点点,再一点点。

它悄悄探头往下看了看,赶紧缩回来,觉得头晕目眩。这城墙似乎太高了,要不然找个矮一点的?它举棋不定,又往外探了探头……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小青花被这突如其来的马蹄声吓得一激灵,腿一软,重心一偏——要知道,它的身材本来就不走寻常路,脑袋占的体积、面积和重量都大,重心偏向的结果是——

如它所愿,它一头栽了下去。

完了……小青花一双绿豆眼儿发直,这不是它梦想中的归去方式啊,这顶多能算是意外死亡吧。小青花的腿儿、胳膊缩回身体,最恐怖时终于还归原状,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忽然……

它被一只手稳稳握在了掌中央,紧接着是愠怒的喝问声:“什么人敢暗算你白五爷?”

小青花魂不守舍,身子定了,一颗心还在半空随着风声呼呼来呼呼去,被那人喝得头皮发麻,偷偷以绝不引人注意的小幅度动作将眼皮微微掀开了一条线……

这是怎样一个英俊的少年侠士啊?白衣胜雪,黑发如墨,鼻如悬胆,长眉斜飞,如玉黑眸隐有桀骜之气,银鞍白马尽显不羁风流……

在小青花的印象当中,只有两个人可以与之媲美,一个是温孤苇余,因其反派性质剔除在外,还有一个是展昭……

但是展昭此人,徒具外在美,心灵美建设方面有待加强,哪像眼前这位“白五爷”内外兼修?

纳闷,小青花,你从哪里看出这位白五爷内外兼修了?

小青花还沉浸在一见倾心的震撼之中,有人远远向这边招呼:“五弟,该走了。”

“白五爷”应了一声,随手那么一扔,把小青花连同它的那颗倾慕之心,一起扔到道旁的草丛里去了。

马蹄声远去,小青花满头满眼绕金星地从草丛里爬出来,脑门上顶了两蓬草,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口——那里,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没完。

然后,小青花声情并茂,欣欣然吟诗一首:“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若问他是谁,就是白五爷!”

很远很远的地方,不为人知的地下,李白被小青花念叨得坟里翻身,一宿噩梦连连。

这是第三阶段,连死两次未能如愿,小青花忽然就不想死了: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

不死,不代表就要携柴米油盐穿花街柳巷。小青花自觉醍醐灌顶大彻大悟,念了两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后,它觉得自己已经了无牵挂,所以,它决定……

出家!

那是一个薄雨霏霏的黄昏,站在大相国寺门口,小青花看到了自己的未来:青灯古佛,木鱼八宝,它会日日诵经为端木翠超度亡魂……

它耐心地等到晚课已毕,趁着闭门的一刹那骨碌碌地滚了进去。门僧没觉着有什么异常,打了个哈欠,会周公去也。

小青花一夜无眠,在大相国寺走来走去,参观这个它后半辈子要学习和生活的地方,最后它来到主殿,看佛祖高踞莲台,宝相庄严,跏趺而坐,结无相印,慈眉善目,悯怀众生。

小青花热血沸腾,抱拳作拱:“佛祖在上,还请多多关照!”

佛像额头惊现三条黑线……

佛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下半夜,小青花挨个僧房乱窜,为自己准备行头。无人为它量体裁衣,它自力更生,蹦到一件僧袍上,挥舞长剑,切切砍砍划划割割,嘴里念叨:“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有一段时间,大相国寺的僧人们出离愤怒:他们的缁衣总是莫名其妙被剜去一块。要说这下手之人委实可恶,剜去的部分不是在前胸就是在后臀,早起抖衣,上下两个大洞遥遥相望,往身上一套,袒胸露臀,成何体统!

僧人们怒火难遏之时,小青花正裹着自制的僧衣,蜷缩在后院菜园子的墙角处晒太阳。阳光大好,昏昏欲睡,它念着“色即是空”打盹,叨着“空即是色”翻身,忽地打个激灵醒转,一迭声罪过罪过,然后眼皮又下耷……

如此反复日久,小青花异常苦闷。都说僧人清苦,它入寺这十天半月,腰身反而肥了一圈,佛经是一部没背会,菜畦里的菜式品种,倒是认了个齐全……

这是为什么呢?小青花反省,作为一个清心寡欲之碗,它早已看透红尘潜心向佛,按照它的资质,不日就能精研佛法,成为一代宗师,为何它总是恹恹无力不思进取?端木翠地下有知,该是何等伤情?

小青花苦闷之至,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它找不到发泄的出口,把菜畦里的葱拔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它枕着葱白盖着葱叶,辗转反侧,蒙眬睡去,梦里,它看到一个人。

那个人面沉如水,冷冷喝问:“什么人暗算你白五爷?”

小青花一惊而醒。

它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万丈红尘,还有这一桩心事未了。

“白五爷”对它有救命之恩,给了它第二次生命,如此恩泽,它必须回报,必须的!否则端木翠都不会原谅它的——细花流门人,最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它身为细花流仅有的几个幸存者之一,光大门风,义不容辞!

它必须去报恩,报了恩之后,才能真正放下心头负荷,重归佛门,将佛法的光辉遍洒天下……(求你了,你快走吧,弘扬佛法不缺你一个……)

于是第二天,薄雾蒙蒙的清晨,小青花脱下僧袍,腰悬长剑,背着硕大包裹,内装夜间搜集而来的用品若干,踏上了寻找恩人的征途……

包裹很重,扑嗒扑嗒拍打着它的屁股。在这有节律的扑嗒声中,小青花想:这个“白五爷”,究竟是谁呢?那人叫他“五弟”,他莫非还有四个哥哥?茫茫人海,要怎样去找呢?

雾越来越浓,似乎预兆着它浓雾般未卜的前路,伴随着扑嗒扑嗒的声音,小青花的身影消失在浓雾之中……

那头的火,起得快,灭得也快。展昭几人赶到时,现场已是一片水意淋漓,太监宫人们拎着水囊三三两两而下,一队禁卫军护着此处,神色甚是紧张。

起火的是旁侧的偏殿,但是看到隔壁挨着的位置,展昭心中一沉,薄唇不觉紧抿。

端木翠扯扯展昭的衣袖:“展昭,这是哪儿?”

“御书房。”

非请不得擅入,展昭想要前往查看也是不能,只得向外围的禁军询问:“火起时,圣上在何处?”

得知圣上宿在张贵妃寝宫,展昭略舒一口气。端木翠四下走了一回,向展昭摇摇头,示意并无异样。

一时打探不出什么,三人也就先行回开封府,刚回至府中,尚未及梳洗,宫中的信使飞马来传。

“着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入宫觐见。”

展昭此行并未能见到皇上,只有皇上身边的红人陈公公站在御书房前的阶上等他。

对,没错,就是那位口口声声“大宋气度”的陈公公。

见到展昭,陈公公叹口气,示意展昭跟进来。

迈步进了御书房,陈公公掌了盏灯,往侧面的照壁上一映:“展护卫,你看看吧。”

于是展昭看到了几行狗刨一样的墨字,这几行字连起来,该是一首诗吧。

宫里起了一把火,

放火是我就是我,

如果要问我是谁,

陷空岛上来找我。

于是自然而然地,展昭想起多年前在类似的地方,看到的另一首诗。

我今特来借三宝,

暂且携回陷空岛,

展昭若到卢家庄,

管叫御猫跑不了。

只是……那已经是很早之前了吧……

而且白玉堂的诗才,没进步也就算了,怎么还滑坡得这么厉害?

展昭只能判定一件事情,若真有人窜到皇城来放火,那么这个人一定不是白玉堂;若这个人留书的目的是陷害白玉堂,那这个人的大脑结构,实在是有点……呃……

可是官家不这么想。

不管是不是白玉堂,先找来再说。

所以,宣展昭觐见,目的是:让他去陷空岛“请”回白玉堂。

走出宫门的时候,展昭有片刻的恍惚,脑海里忽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那以后,很多修史的、写史的、论史的,提笔之际,总要文绉绉来一句: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这句话首出于谁?对了,就是滥觞于展昭。

回到开封府时,天光已然微亮,四下看不见端木翠,问了才知她已回去了。

公孙策撑不到他回来,也先去会了周公。包大人早朝未归。展昭吩咐灶房的下人烧了锅水,挪了浴桶进来,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卸去一身疲惫。

浴毕起身,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半湿的发结起,搭在肩上的几缕很快便浸湿了衣裳。展昭却不以为意,连巨阙都没带,便信步出门,去到临街的茶铺吃早点。

茶铺的老板李老实殷勤地迎展昭入座,不待展昭开口,便将热腾腾的豆浆和细豆沙馅的包子端上来,还附赠了一小碟切得细细的咸菜梗儿。

展昭深深吸了一口气,素日沉稳的面上竟露出孩子似的满足来,擎起筷子拈起一根咸菜梗儿送到口中慢慢嚼着,明明只是普通的咸菜,旁人看来,倒似是品尝山珍海味一般。

铺子外头慢慢热闹起来,辄辄的行车声、叫卖声、呼喝声,此起彼伏,展昭手中筷箸略停,静静听外间人事种种。

“老板,来一大碗粥,两笼肉包子!”

这声音响得突然,与此同时,是重物闷闷搁在桌上的声音。展昭眼角余光瞥到一个五大三粗的背影,忽地就想起一个人来,脱口道:“徐三哥?”

来人一愣,赶紧转过身来,一照面就乐了:“展猫……呃,展护卫?”

果然是陷空岛的第三鼠,穿山鼠徐庆。

算起来,也有好一阵子没同徐庆会面了,可巧这处撞见。徐庆忙把包袱挪过来同展昭一桌,那一大碗粥和两笼肉包子,也得以和展昭的早饭同桌。

“三哥怎么会到开封来?”展昭斟酌着开口。

“嗨,还不是为了大哥在开封的绸缎庄生意,说是又到了查账的时候,他自己走不脱,让我来看看。展护卫,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徐庆大老粗一个,看到账本就怵头。好在五弟也在左近,算算日子,明日也快到了,届时都扔给他,我是不管的。”

“白兄也在左近?”展昭心中咯噔一声。

“前些日子在洛阳,也不知忙些什么,知道我来开封,他说也要过来。”

说到陷空岛五鼠,数白玉堂的性子最是跳脱,天南地北地晃荡,每年和哥哥们会面的日子,怕是一个巴掌都数得清,得知徐庆要来开封,自个又离得近,自然赶来一晤。

这就更加佐证了自己的推测,在皇城放火留书的,绝对不是白玉堂。

那又是谁呢?展昭头疼。

俗话说,几家欢喜几家愁,展昭固然是有点头疼,但皇城的某一处,确切来讲,是皇城御膳房某个废弃的碗柜,正洋溢着欢腾的气氛。

让我们把镜头拉近。

只见一个豁了口的青花瓷碗,正得意扬扬地倚着碗柜的破壁坐着,左右各蹲了一个身量小些的砂碗,正卖力地帮这个青花瓷碗敲打着细伶伶的小腿。

“老大,你辛苦了!”

“辛苦了老大!”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古往今来,也就老大敢在皇宫里放火了!”

“我们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老大这么杰出的碗物!”

“不愧是跟着神仙混过的!”

小青花,对,你没看错,这个乐得东倒西歪豁了口的青花瓷碗,正是那个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最佳男配,小青花!

小青花乐得合不拢嘴,假惺惺地装谦虚:“哪里哪里,过奖,过奖!”

这两个小砂碗,一个出生于太祖年间,一个出生于太宗年间,都是有点岁数有点江湖阅历的碗了。也合该它们走运,制作它们的黏土怕是被哪个神仙踩过,相当有灵性,于是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突然之间醍醐灌顶,从两眼一抹黑的蒙昧状态,过渡到开始对这个世界有了原始感知。

那时它们还不能动,它们第一眼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已经被淘汰到这个御膳房后院的破败碗柜中了。漫长而寂寞的时光很难打发,两碗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为了称呼上的方便,还根据自己的出生时期给自己起了名字,出生太祖年间的叫大胤,出生太宗年间的叫小义,也算是纪念一下大宋开国的赵匡胤、赵光义兄弟,给自己的名字增加点文化内涵。

再然后的某一天,小青花出现了!

小青花那时经历了艰苦的长途跋涉,寻觅白玉堂依然无果,但是在寻觅的道路上,它听到了一个关于盗三宝的故事。

于是它灵机一动:与其大海捞针一样去寻找,为什么不巧施一计,引君入彀?所谓山不能向你走,就引你来朝山上爬。

于是,它来到了皇城。那时它还没想好计策,急需一个藏身之所,在这种情况下,它邂逅了御膳房后院的这个破败碗柜,还有碗柜里的这两个具有灵性的小砂碗,大胤和小义。

很自然地,它以过来碗的姿态,指点大胤和小义完成了由不能动转向能动的升级。

大胤和小义对小青花崇拜得一塌糊涂,加上小青花的传奇经历,追随上仙、力克猫妖什么的,更是把两碗震慑住了。它们死心塌地追随小青花,自愿供其驱使,还成立了以小青花为领导核心的帮派,简称青帮。

这一天是小青花的大计得以实施的日子,看着皇城火起,它心中简直比灌了蜜还甜,唯一一点美中不足的是:皇城的那一头,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起火了,多少有点抢了它的风头。

一阵风吹过,松动的窗棂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折腾了半宿,小青花也有点累了,很有派头地挥手示意大胤和小义可以休息了。

当然,它自己没有休息。

它出神地看着窗棂的缝隙,从那儿望出去,可以看到半天上渐渐泛出鱼肚白的晨曦。

这么一闹,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位白恩公,应该会在开封出现吧?如果白恩公被抓起来了,它就再去皇城放一把火,再留一首诗,诗中示意皇上抓错了人,那么,白恩公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到那时,它要正式地拜会白恩公,表达自己愿意追随恩公的心意!

小青花暗暗握了握拳。

展昭婉转地向徐庆转达了自己有急事要见白玉堂的意思。

“我就住绸缎庄里,五弟来了之后应该也住那儿,我让他找你去。”徐庆笑得憨厚,“不过,就算我不说,他也会去找你的。”

这倒也是,白玉堂但凡到了开封,都会拉他喝酒打架,好像……都已经成了习惯。

算算时辰,包大人也该回府了,这件事还得向大人报备一下。展昭向徐庆抱拳作别,方转身走了几步,徐庆在后头喊他:“哎,展猫……护卫,你知道绸缎庄在哪儿吧,就从这里一路朝西,城郊那……”

展昭应了一声,忽地想起,卢岛主在开封置办下的绸缎庄,距离端木翠住的地方,并不远。

徐庆候着展昭走远,呼啦啦解决了面前的包子米粥,结了账拎了包袱便走。他的包袱奇重——可不重嘛,自己的拿手家伙,两把开山大铜锤,可都裹在里头呢。

他方才还指点过展昭去绸缎庄的路,自己走时,居然就走迷糊了,在曲里拐弯的小巷口茫然四顾:到底该怎么走来着?上次明明来过,好像是该从一棵大槐树那儿拐过去……

正犹豫着,前面有个穿灰白色褂衫的妇人挎着篮子过来了,年纪四十上下,头发绾得齐齐整整。她抬头看了徐庆一眼,见这人五大三粗,身形壮实,像极了说书人口中打家劫舍的匪类,心里头便有些发怯,往边上避了避,挨着墙根儿走。

“哎,婶子,跟你打听个道。”徐庆大大咧咧地,上前就挡住那妇人的去路。

这妇人不是旁人,正是展昭请来照顾端木翠的刘婶。

要说这刘婶吧,一辈子安分守己,活动区域从未出过开封,典型的胆小本分的妇人家,偶尔听说点匪盗之事,都能心惊肉跳上好几天。徐庆这样的,她看着便怵头,不自觉地拿他往坏人身上套,如今见他伸手拦路,心里头更慌了,压根就没听清徐庆跟她说了什么。

“这光天化日的,你想干、干什么……”

徐庆一听就知道刘婶误会了,老实说遇到这种情况还真不是破题儿第一遭,谁让老娘把自己生得这副钟馗模样,对敌之时那么一声喝,的确是挺威风的,但是闲常时候,总会时不时吓哭俩娃娃……

“嗐,婶子,你多想了!”徐庆跺脚,扯了扯肩上的包袱带儿。也合该他不走运,这么一扯,往常系得挺紧的包袱角儿居然就松了,那些日常的换洗衣物掉了一地也就算了,关键是,两柄大铜锤,咣当两声落地,把铺着的青石板都砸豁了角。

这下刘婶真怕了,惊叫一声就往后躲。

这也不能怪刘婶见识少,这样的情形,搁在现代,可能跟身上扛两把AK47的效果差不多,安分守己过日子的小老百姓,见到这样的凶器,可不吓得一哆嗦?

徐庆赶紧俯身去捡,趁着这当儿,刘婶挎篮子飞跑,跟受惊的兔子似的。

徐庆心里怪过意不去的,包袱皮儿裹着衣裳往腋下一夹,一手一柄脑瓜子大的铜锤,向着刘婶跑走的方向直跺脚:“嗐,婶子,这算什么事?”

吱呀一声门扇响,端木翠开门出来了。

刚打开门便和惊魂未定的刘婶撞了个满怀,刘婶气喘吁吁,一只手指着外头,哆哆嗦嗦。

端木翠好奇地探出脑袋去看。

吓,那么个铁塔似的人,一手一柄铜锤,要开山是怎的?端木翠袖子一捋,满心准备跟徐庆过上两招。

不过片刻之后,她就改变了主意。

眼前这人,长得是凶了点,但看那尴尬的眼神、欲辩白无从下口的表情,更关键的是,手舞那么两把威风凛凛的开山大锤,见到她过来时,竟局促地退了好几步。

端木翠停下脚步,看看徐庆,又回头看看刘婶。

刘婶只探出一个脑袋,很是紧张地看向这边。

八成是误会了,端木翠噗地笑出声来。

事情的末了,徐庆被请进端木翠的院子里,喝了一大碗茶。

刘婶也知道是误会了,怪臊得慌,一迭声地抱怨说书先生害人。

徐庆憨憨地坐在花坛沿上,咕噜噜将碗茶饮了个底朝天,拿袖子抹了抹嘴,又挠挠脑袋:“姑娘,你这花坛,怎么草都不长一根?”

端木翠抿嘴一乐。

徐庆脸一红,讷讷的也不知要找什么话说,忽然想起正事,向刘婶打听绸缎庄的所在。刘婶恍然:“那庄子,原来是你家的啊?”

“也不是我家的……”徐庆嘴笨,嘟囔了许久刘婶也没搞清楚他跟他口中的卢方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好在,刘婶也压根不关心。

问清了绸缎庄的所在,好像也不好在这里叨扰了,徐庆把包袱褡裢一挂,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那……姑娘,我走了啊。”

走就走呗,谁还留你不成,端木翠扑哧一笑:还真没见过这么逗的人。

徐庆让她笑得紧张到不行,三步并作两步跨出门去,逃荒一般。

走了一段,他偷偷回头看,大门已经从里头关上了,院墙上挤挤地挨着一丛淡紫色的花,花瓣间泛着白,雅致得很。

这姑娘……

徐庆挠挠脑袋:还真好看。

第二天,徐庆老早就起身,绸缎庄里上至掌柜下到伙计,见到他无不恭恭敬敬,尊一声:三老爷。

三老爷?什么三老爷?徐庆皱眉,准是大哥搞出来的,江湖人,什么老爷不老爷的。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伸长脖子往架子上堆得高高的布匹上瞅,红的绿的白的蓝的,绸的缎的丝的麻的,压花的织锦的提暗纹的,看得他眼都花了。

“三老爷这是要……挑布?”掌柜的迎送八方,瞅着眉高眼低便能将人的心思猜个八九分,对着憨厚老实的徐庆,更是一猜一个准。

“嗯……”一下子被人猜了个正中,徐庆有点不好意思。

“这样的布……”掌柜的目光在徐庆瞅得最勤的那一爿处巡睃了一回,“可都是姑娘家用的……”

徐庆腾地就闹了个大红脸。

“嗯,姑娘家……姑娘家……远房的妹子……”

掌柜的登时就心里透亮了。

这三老爷,慢说也三十好几的人了,生得五大三粗,为人透着几分子莽,但人是好人,只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成家。记得年前五鼠一同过来时,大老爷卢方还瞅个空子跟他吩咐要帮三爷留点心,看看有没有什么中意的姑娘家,他一直惦记着这事。奈何这三爷也是个一年到头不常见到的,这事也就一直拖到现在了。

难不成,莽夫也开窍了?

掌柜的心里头窃喜,绸缎庄的几位东家都是待下人宽和的,他也乐得他们顺风顺水玉成好事,当下殷勤到不行,踩高架子将镇店的几款都拿下来了。

“三爷看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刘婶一开门,便看到了徐庆,还有他抱着的两匹绸子。绸子是淡绿色的,笼了一层纱样,一看就是上好的货色。

“婶子……”徐庆讷讷的,“也没啥,就是谢谢昨儿姑娘招待喝茶……”

刘婶是过来人,看看布,再看看徐庆,又看看布,得,全明白了。

明白之余,还勾起了她的些许回忆。

想当初,她们家那死老头子,也是第一天打了个照面,第二天就扛了半袋玉米棒子来,往门口一搁,冲着她傻呵呵地笑。半个月之后,媒人就上门了。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啊……

待得刘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徐庆已经在门口站了老半天了,心慌慌的,捧着布匹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徐爷……”刘婶为难,“姑娘还没起,这东西,我不好收……”

“不妨事,先收下。”徐庆出汗了,“也不值什么钱,就是谢谢姑娘昨儿请喝茶……”

那么大块头一人,居然也紧张到说不下去了,忽然就把布匹往刘婶怀里一塞,逃也似的去了。

“哎,徐爷……”刘婶急得直跺脚。看看叫不回他,只得先把布匹送到厅上,继续回灶房给端木翠熬汤。

早上她过来时,端木翠给她开了个门,又回房睡回笼觉。她看着端木翠脸色不大好,多问了几句,果然,端木翠只说不小心撞着了,腰背不舒服。

这要吃什么补一补,刘婶大伤脑筋,这丫头嘴挑,什么鸡汤骨头汤的统统不沾,也只能给她熬点菌菇类的素汤汁了。

正忙活着,外头又有人笃笃笃地叩门,刘婶将手在围兜上抹了抹,赶紧过去开门。

果然是展昭,一袭绛红官服,乌纱官帽,发带前缀,官帽正前缀一颗莹润白玉,衬得整个人越发精神爽利。

展昭通常是便装过来,见他这一身严整官服,便知他不会久留。

果然,展昭并不进来:“端木起了吗?”

“说是身子不舒服,还在睡。”

展昭微笑,将手中拎着的食盒递给刘婶:“方才路过百味楼,买了些虾醢浸的荠菜菌菇蒸饺,端木若问起,告诉她里面是没有虾仁的,只是入了味而已。我买得多,刘婶也尝尝。”

刘婶下意识接过来,看了看展昭,欲言又止。

展昭察觉到了,剑眉微扬:“刘婶,有话?”

刘婶心一横,豁出去了。

“展大人,”她拎着食盒,一字一句说得小心,“按说呢你是主,我是仆,你是官,我是民,这话说出来,怕拂了你的意。你就当我长你几岁,算半个老人家,听进去就听,听不进呢,也由得你。”

展昭一怔,笑意渐渐隐去,点头道:“刘婶但讲无妨。”

刘婶鼓起勇气:“这端木姑娘,如果看着好,心里头喜欢,干吗不娶回家去呢?”

展昭万料不到她说的竟是这个,一下子愣住了。

横竖头也开了,索性百无禁忌:“像现下这样,外头置了个宅子,每日来看,展大人,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们那儿,只有男人在外头讨了外室,不敢带回家,才这样的……”

展昭嘴唇动了一动,忍住了没说话。

“展大人若是根本就没存娶的心思,就不要做这些让人多心的事,平白耽误了姑娘,也惹来那许多闲话;若是立意要娶,那就早些合了八字下了聘礼,免得夜长梦多,有不相干的人来插一杠子。要知道,你不想要的,还有人争着抢着当宝贝呢……”

“展昭!”

话说了一半,被人生生打断。两人一起转头,端木翠站在阶上,长发披下,穿着睡时里衣,虚虚搭了件翠绿色外衫,正看着两人。

刘婶被她这么一声喊,蓦地发觉自己说得造次,心下忐忑,忙拎了食盒回了灶房。端木翠步伐轻快地过来,走到展昭跟前仰脸看他:“找我吗?”

展昭定了定神,低头微笑:“给你送吃的来,背上还疼不疼?”

端木翠皱了皱眉头,声音里带了些许嗔意:“痒。”

“那就是要好了。”

“嗯。”她这么答着,忽然飞快地回头往灶房处看了一眼,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展昭,刘婶欺负你啊?”

展昭哭笑不得:“又胡说。”

“才没有胡说。”她哼一声,“我听到外头说话,起来看时,就见刘婶说个不停,你在旁站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跟做贼被抓了似的……”说到此处,她忽然就伸手碰了碰展昭的面颊,然后咯咯笑起来,“脸还是烫的,还想骗我……”

清晨的阳光柔柔照在她脸上,她笑得格外好看,黑玉般的眼眸中央有一点分外明亮,好像暗夜里的碎银子一样,忽闪忽闪的。

“端木,我们成亲好吗?”

端木翠还在笑着,一时没听清:“嗯?什么?”

慢慢地,她就不笑了,惊惶地后退两步,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展昭的心缓缓沉了下去,那么温暖的阳光好像突然就不见了,还有和煦的风,瞬间也消逝得无影无踪。

早就知道,很早很早就知道,肯定会是这样。那句话,埋在心里就好,何必要问?不问会后悔,问了呢,心就真的能安吗?展昭忽然就笑了,他上前一步,顺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吓唬你的,傻姑娘。”

“吓……唬我?”端木翠有点呆呆的。

“是啊,”展昭看起来心情很好,“公孙先生老说你聪明,依我看,也是傻里傻气。真话假话都分不清吗?”

“哎,展昭。”

果然,一说她傻,她就急了。

展昭微笑:“给你带了吃了,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嗯。”听出他是要走,端木翠听话地让到一边。

展昭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端木,晚上还有些事,可能来不及过来看你了。”

端木翠点头:“那好。”

她送展昭到门口,挨着门楣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巷角,那个熟悉的身形,看起来既是沉重又是疲倦。端木翠鼻子一酸,慢慢地把门关上。

她走到灶房门口,看着来回忙碌的刘婶,一字一顿:“刘婶是跟展昭说,让他娶我是吧?”

刘婶正忙着揭盖搅汤,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吓得险些把手中的搅勺掉到汤里去。回头看到端木翠直盯着她,心头打了个突,竟不知怎么开口了。

“刘婶,以后再不要跟展昭提这事了。”

刘婶一下子急了:“姑娘,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端木翠打断她,“但是不要再提了,省得他为难。”

“展大人不愿意娶你?”

“不是,”端木翠摇头,“展昭很好的。”

“那是他家里头不同意,嫌弃你家世不好?”端木翠孑然一身,吃喝用度全是展昭一力承担,刘婶想当然地以为她是家世不好,“姑娘我同你说,娶妻娶贤,有没有钱有没有势并不打紧。若是老夫人老爷不喜欢你,你赔着小心,多说几句软话,手脚麻利勤快些,嘴巴甜些,也就过去了。”

端木翠拼命摇头,也顾不上地上又脏又凉,倚着门框慢慢坐下来,眼圈渐渐红了。

“哎哟姑奶奶,这又是个什么事啊。”刘婶慌了,三步两步过来,“好端端的怎么要掉珠子了?是不是家里不同意?”

她终于想到这一节了。

端木翠喉咙发哽,低低嗯了一声。

“展大人这么好的人品相貌,又有官职在身,你家里人眼睛是长哪儿了,竟看不见吗?”刘婶义愤填膺,“咱不怕,展大人有一身的好功夫,你叔伯兄弟要是不服,让展大人赶他们走!”

端木翠没吭声。刘婶抱住她,小声给她支招:“姑娘你听我说啊,都是女人家,我说这话不怕害臊,反正你现在人在这里,你家里人也管不到,等生米做成了熟饭,到时候有了娃娃,你家里人也没法了。”

端木翠听她说得荒诞,忍不住含泪笑出来,抬头看刘婶时,见她面上满满的怒气夹杂着疼惜呵护之色,显然不拿自己当外人看,心中不觉暖融融的。

她往刘婶怀里缩了缩,小声道:“刚刚展昭走了。”

“走了还会回来的。”刘婶安慰她。

端木翠没说话了。

展昭的那个背影,在她的脑海之中盘旋不去。

面对她的时候,他还是笑的,叫她“傻姑娘”,好像真的骗到她一般笑得那么得意。

可是一转过身……

他走得很慢,慢慢地走出她的视线,他把笑容给她,留了一副什么样的表情给自己?

白玉堂赶到绸缎庄的时候,徐庆不知道还在哪个犄角旮旯晃荡。掌柜的笑得合不拢嘴,上去就冲着白玉堂作了个揖:“五爷,三爷怕是好事近了。”

“这话怎么讲?”关系到三哥,白玉堂立马来了兴致。

掌柜的喜滋滋地把徐庆这两日的“异常表现”渲染了一通。

“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不过我看,三爷是上了心了。”

“还有这事?”白玉堂乐了,“三哥这趟,当真是腊月里的萝卜——动(冻)心了?”一时按捺不住,恨不得立时找到徐庆问个究竟。只可惜徐庆不在庄里,让他心痒痒得难耐,待想出去找,又怕一个走一个来,两两走岔了。

“五爷急什么!等三爷回来,不就知道了?”掌柜的素知白玉堂习性的,“洛阳此来,一路风尘仆仆,要不要给五爷烧上水,洗浴一番?”

说到洗澡,白玉堂是比展昭讲究和会享受得多了。绸缎庄里现成的浴房,大块的汉白玉石砌成的池子,注了半池子香汤,池壁上凿了两个注水的孔洞。若嫌池水凉了,拉一拉边上的银摇铃,浴房后头烧热水的赶紧摇轱辘放水。水流来得小小细细,以防来势猛,把人给烫着。浴池边上铺着蒯草细席,席边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雪白粗细葛布巾,另一侧放了个小木几案,几案上摆着清凉润口的果茶。

白玉堂倚着池壁坐着,双目微合,墨样长发浸入水中,露出水面的肩背结实饱满,一看便知是常年习武所致。即便是在如此适意悠闲的时刻,他眉峰唇角处隐现的桀骜不驯之色,仍是分毫不减。

洗浴完毕,换了一身干净的白缎压暗锦长袍,月白宽腰束带,上绣精致海蓝色纹样,银色发带松结发髻,前襟缀一块碧绿镂花翠玉,目若朗星,鼻若悬胆,面如敷粉,唇似涂朱,端的风流倜傥,英姿华彩。

去房中看了一回,徐庆还是没回来。

白玉堂闲得无聊,把玩着折扇慢悠悠到布庄前头来。掌柜的正看着柜外头发愣,白玉堂上前一步,扇子在他肩上敲了敲:“愣什么神呢?”

“哎哟五爷,可不好了。”掌柜的反应过来,一个劲跺脚,“三爷送去的布,叫人家给退回来了。”

“什么?”

掌柜的拿手指向柜案上搁着的两匹上好淡绿色笼纱绸给他看:“可不就是三爷早上送过去的,刚来了个下人模样的婆子,说是谢过三爷好意,东西不敢收,原封不动给退回来了。”

好家伙,才洗了个澡的工夫,竟然就风云突变了。

“那婆子呢?”

“刚走。五爷现在追出去,没准还撵得上。”话还没完呢,眼前白影一闪,再看时,白玉堂早没了人影。

要说白玉堂心里不急那是假的,自家三哥的事,比自个儿的事还上心。布匹退了回来,看着小事一桩,背后的玄妙却大——多半是人家姑娘不乐意,三哥这好事,眼看要黄。

刚拐过巷角,就看到前面不远处一个灰白色褂衫的妇人正不紧不慢地走着,前后没旁人,来退布的多半是她。白玉堂心中咯噔一声,索性远远缀在了后头,存了心思要看看,到底是哪家姑娘眼高于顶,连自家三哥都不放在眼里。

要说三哥,长得是憨厚粗重了点,人品拿出来,任谁都挑大拇指,热心肠不说,私底下也是个疼人的,身边还有他们这几个兄弟帮衬着,吃不愁穿不愁,这姑娘被三哥看中,那绝对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三哥这愣头青,不知道鼓起多大勇气送了那两匹布去,就这么退回来,三哥得耷拉着脑袋喝多少顿闷酒啊……

走不多远,那妇人进了巷道尽头处的一户人家,看起来那姑娘也多半住这里。白玉堂四下看了看,这里偏得很,大白天的也少有人来,普通人家地段,绝非大富大贵,小门小户人家,也这么拿腔拿调的。

白玉堂心中多少有些别扭,在外头待了一阵,听到里头传来年轻姑娘的说话声,心痒痒得难耐,就想看看三哥相中的女子是怎样的人物。明知道这么做有些不妥,还是略一提气,轻身上跃,一手攀住院墙,借着墙头藤蔓遮掩,矮着身子看院中动静。

触目所及,是个干干净净的小院,先前见到的那妇人拿了扫帚,正在院中拾掇着。通往卧房的阶上坐了个绿色衫子的年轻姑娘,双手抱膝,下巴在膝盖上点啊点啊的,点了一会儿又停下来,拿手去绕乌油油的垂发。

这个方位瞅不清面目,不过单看轮廓,便知长得出众。白玉堂多少就有点理解人家退布的心思了,因想着:这样年纪的姑娘,长得出众些,自然思谋着嫁个翩翩公子、饱学书生,两相较之,三哥的确是不怎么占优势。

正想着呢,那姑娘忽然就站起来:“刘婶,这里没扫干净。”

声音脆声声得好听,白玉堂原本都准备走了,听她支使下人做事,又见她手指的地方明明扫得干干净净,不觉又停耽了一回:明明扫得干净,她偏要鸡蛋里挑骨头,难不成是个待下人严苛的?

刘婶也奇了:“姑娘,扫干净了啊。”

“哪有……”端木翠皱眉头,伸手接过刘婶手中的扫帚,“墙头上缀那么老大一只狸猫,刘婶看不见吗?”话未说完,忽地眸光一转,唇角抹出一丝坏笑,不由分说,轻身飞举,手臂一扬,扫帚朝着白玉堂藏身之处劈头盖脸打了下去。

白玉堂先瞧着乐呵,待听到她说什么“墙头”、“狸猫”,心中还纳闷着,忽见她气势汹汹杀到,这才恍悟她说的是自己,狼狈之下,忙不迭飞身后撤。

要说锦毛鼠白玉堂,平日里绝不会如此迟钝,今次他认定了端木翠只是普通人家女子,先入为主,哪里料得出她居然会武?撤身不及往日迅捷,虽躲过了扫帚的泰山压顶,却未曾逃过那一击之下的眼前扬尘。一时间满头满脸,俱被扫帚上的尘垢所蒙。

要知白玉堂素来爱洁,今次又是沐浴新毕,忽地被尘垢蒙了个满头满脸,心里真是比吞了只苍蝇还难受。待想不去理会,鼻端偏偏闻到菜汁汤羹的味道,猜想这扫帚势必伺候过不少残羹冷炙,心下更是作呕,一怒之下,脱口喝道:“你做什么?”

“哟,还问我做什么。”端木翠立于院墙之上,两手后背,拎一把扫帚,下巴抬得高高,翻白玉堂老大一个白眼,“我还没问你呢,光天化日,扒在人家的墙头,鬼鬼祟祟,是要做什么勾当?”

白玉堂一时语塞,到底是自己没理,攀墙头这一节有失礼仪,怎么圆谎都圆不过的,待想甩袖而走,见端木翠一副得意扬扬的睥睨小样儿,心中实在气不过,怒道:“五爷我有急事,飞檐走壁之下,借你家的墙头一踩,也碍着姑娘了?”

“五爷?”端木翠撇嘴,上下打量了白玉堂一眼,“莫不是我这墙头上抹了胶,五爷踩了一脚之后,恁怎么着都挪不动窝了?”

白玉堂也知道自己的借口拙劣,多半混不过去,只得鼻子里哼一声。

“又或者是……”端木翠笑嘻嘻的,“五爷的腿脚不好,颤巍巍地使不上劲?要不要喊了轿子进来,把五爷四平八稳地给抬出去?”

白玉堂气得牙痒痒,待要狠狠呛她两句,到底顾忌着男子汉大丈夫,不屑和妇道人家做此口舌之争,但就此偃旗息鼓,一口气憋着委实难平……

关键时刻,救星到了。

“五弟!”

白玉堂心中一喜:“三哥!”

来的果然是穿山鼠徐庆。白玉堂和徐庆久别重逢,乍然相见,喜不自禁,见徐庆大踏步过来,忙迎将上去。这一迎迎了个空,徐庆无视他的热情,急吼吼从他肩旁擦了过去,一开口,更是险些把白玉堂的鼻子都给气歪了。

“端木姑娘,你怎生站那样高处?仔细摔着。”

个中殷切之意,实在溢于言表。白玉堂白眼都不知要翻给谁,只得悻悻转过身来。端木翠居高临下,手中扫帚晃了晃,看看白玉堂又看看徐庆,笑得人畜无害:“原来是徐爷的熟人。”说话间,拎着扫帚轻轻落地。徐庆大吃一惊:“端木姑娘,你……会武?”

白玉堂也大吃一惊:“三哥,你不知道她会武?”

言下之意:你连她会武都不知道,你到底知道人家多少,就巴巴送了布来?

“三哥?”端木翠喃喃,不解地看向徐庆。

“这个,是我结义的兄弟,白玉堂,在咱们陷空岛五鼠里排行第五。”徐庆赶紧给端木翠解惑。

“怪道开口闭口五爷五爷的。”端木翠笑得越发灿烂,故意拿话挤对白玉堂,“既是熟人,叫五爷怪生疏的,不如改口叫五弟吧。”

五……弟?

白玉堂七窍怕是有六窍都生了烟:“丫头,你才多大点,敢管五爷喊五弟?”

“老五,怎么说话的!”端木翠还没开口呢,徐庆先把脸沉下来了,“没大没小的,对端木姑娘这么没规矩。”

“没大没小的?”白玉堂怒极反笑,“三哥,你烧糊涂了怎的,你自己看看,这丫头比我还小上几岁,究竟是谁没大没小?”

“究竟是谁没大没小?”端木翠扫帚往墙角一搁,很是好整以暇地掸掸衣裳,“白玉堂,较真论起岁数来,哼……”

徐庆直觉白玉堂和端木翠若是较起真来,口角争执怕是鸡生蛋蛋生鸡一般缠杂不清,赶紧把白玉堂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赶紧回去,展昭找你。”

“猫儿?”白玉堂奇怪,“在布庄?”

展昭如此着急找他,想来是有要事,白玉堂就坡下驴,也不欲再同端木翠多做争执。倒是端木翠不依不饶,觑着白玉堂同徐庆走远,忽地开口来了一句:“五弟,慢走啊。”

白玉堂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着。

想想实在愤愤,索性把气撒在徐庆身上:“三哥,从何处认得这么刁钻古怪牙尖嘴利的丫头!”

“哪里刁钻古怪了。”徐庆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怎么看她怎么顺眼,“这姑娘待人多和气,心地可好了,昨儿还请我喝了一碗茶……”

白玉堂乜了徐庆一眼:“你从布庄过来找我?想是知道那布被退回来了?”

“是啊。”徐庆乐观得很,“这姑娘不贪人钱财、不占人小利,是个难得的。”

白玉堂无语凝噎,看徐庆这昏了头的架势,想来就算端木翠缺胳膊少腿,也会被他夸成做衣裳省布料。

不过还是不得不泼他冷水:“三哥,那丫头会武,你先前不知?”

“不知。”徐庆老实摇头。

“依我看,对她少上点心。”白玉堂语气郑重起来,“这丫头武功不俗,一个人住那么一个独门小院,除了下人,也不见有家人陪着,这性子也不像闺阁里出来的。三哥你对她的底细又是全然不知,真娶了回来……”

“谁说我要娶回来?”徐庆的脸腾一下涨得通红,“我就是……就是觉得这姑娘人好……”

“得了吧三哥。”白玉堂拍拍徐庆的肩膀,“兄弟这么些年,你在想什么我会不知道吗?坦白说,我还真没觉得这丫头有哪点好,不过三哥你既然喜欢,做兄弟的必然帮衬……”

“白兄!”

白玉堂刹住话,抬头看时,前面不远处,正对着布庄的槐树下,展昭一身绛红官袍,飒然迎风而立,看见两人时,唇角微扬,大步迎上来。

“白兄,展某有事相商。”

“哪个敢陷害我家五弟!”徐庆听得火起,一拍桌子站起来。

白玉堂却不领情,翻了他一记白眼:你家五弟?好家伙,现在终于记得是你家五弟了,方才在那丫头面前那般拆我台,可不见你顾及兄弟情分。

展昭擎起面前茶盏,不慌不忙呷了一口:对方会有此反应,实在是意料之中的。

“哎,展昭,”徐庆听完事情始末,对展昭说话便老大不客气起来,“怪道你那么急吼吼地要找我家老五,难不成想抓五弟见官?”

“徐三哥多虑了。”展昭淡淡一笑,“方才不是说了,此来是同白兄共同商议此事的。”

白玉堂却甚是不以为意:“说完了?”

“事情是说完了,但是……”展昭还没来得及把重要的转折之处陈述出来,白玉堂噌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再看时已窜了个无影无踪。

过了一会儿,布庄掌柜的慢吞吞进来带话:“五爷洗澡去了,说是两位爷若是有话,可以移步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