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惊变(2 / 2)

先谈老子木公广成子,再谈周穆王燕昭王魏伯阳,继之萧史东方朔张道陵,古往今来得道成仙者,似乎都要一一数个遍;数累了又谈升仙秘籍,什么《五岳真形图》《灵光生经》《六甲灵飞真经》;再接着从理论深入实践,谈淮南王刘安烧制仙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啰里啰嗦没完没了,言语之间时不时流露出身为仙人的优越感和对凡人命如飘萍不得掌握的唏嘘之情。

恍惚之间,狸姬似乎回到金罗玉织、花团锦簇的大唐宫苑,眼前的众仙,可不像极了那些个脑满肠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贪花恋酒的达官贵人们?一样的夸夸其谈、眼高手低、自以为是。

温孤苇余的话说得不错,什么神仙,比常人多些法力的不死人而已。

狸姬心中顿时生出鄙薄之意来,转身走时,故意踏断一根落枝。

断枝的声音不算小,但是云台上的诸仙,连眼皮儿都没抬,更遑论往这边看上一眼了。

他们安逸得太久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在瀛洲这样的洞天福地自在逍遥,早已提不起半点的警惕。

妖,只可能存在于下界。瀛洲怎么会有妖呢?

狸姬冷笑数声,计议已定,转身直奔金峦观。

温孤苇余曾向她明示过瀛洲的地形方位,重点指出金峦观,是为了让她避开。

谁承想当日的避,换作今日的直取。

计划赶不上变化,世事如棋日日新。

金峦观的位置很偏,在仙山顶端,峭壁之外,云台之上,虚无缥缈,若隐若现。

进得金峦观,观内的摆设一如寻常人家,并不似人间道观般将老君神像高高供起。狸姬先还觉得奇怪,转念一想,又暗笑自己荒唐:瀛洲遍地都是神仙,想来也是不稀罕立什么神像的。

又想起温孤苇余所说,不死药放在金峦观青离玉几之下,四下翻寻不获,便沿着通往后院的甬道过来。后院却是别样天地,春草吐茵,夏莺清啼,秋菊怒放,寒梅竞香,凡间节气时序,在此竟是不受约制。狸姬艳羡之心又起,因想着:不管怎样,做神仙总不会差到哪儿去。

沉吟间,目光很快扫视院落,忽地触及一人,浑身一震,下意识飞身避回观内,以手抚胸,只觉一颗心突突跳得厉害,两腿竟有些松软无力之感,良久方才平静下来,忍不住探身出去偷偷打量。

那女子却似毫无察觉般,一袭碧衫如水,手中执了一支丹砂小豪,笔的另一端却置于唇齿间轻啮,良久似乎想到什么,提笔在半空之中轻描转画,画毕伸指轻点,一只肥嘟嘟的绿翅鹦鹉,扑棱棱扑着翅膀飞将出来,惜乎身形太过沉重,不多时便停在一株梅花树上哇哇直叫。

那女子叹口气道:“一个人禁足在这金峦观,真真是要闷死。”说着扬起手来,袍袖内收,就见云气翻腾风声唳唳,院中景物,什么花草莺鸟,统统化作虚无。再细看时,哪有什么后院,分明是云台云气最深重之处,云气之下,便是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而那女子身后不远处的云气之中,又有另一重楼阁,想来便是金峦观的后殿了。

狸姬这才省得方才所见皆是那女子无聊时的戏作,待得听那女子说“一个人禁足在这金峦观”,旋即醒悟:难道她就是端木翠?

那女子怏怏了一阵,忽地抬头向前殿看过来。狸姬脑袋嗡的一声,满心以为被发现了,哪知那女子叹口气,又低下头去,伸手拨弄着身周云雾,甚是郁郁寡欢。

狸姬一颗心狂跳不止:那不死药必是在金峦观的后殿,可是端木翠在此禁足,我要怎生才能拿到药?若是拿不到,此趟岂不是白来了?

又偷眼看那女子,心道:温孤苇余口口声声说端木翠是武将出身,可是现下看来,跟上山时见的女仙也没什么不同,法力未必强到哪里去,我若尽全力一击,她未必挡得住……

正犹豫时,那女子伸手掸了掸裙裾,转身往前殿过来。都说人有急智,这十几步的距离,狸姬的脑中业已转过无数念头,猛地将心一横:她和那群神仙一样,必想不到瀛洲竟闯进妖来,如此一来我便占了上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须竭尽全力偷袭重创于她,这样她才不会碍我的事。

如此一想,右臂渐转胀大,黑色皮毛尽覆其上,整条手臂坚硬如铁,指端利爪直如钢锥。狸姬暗暗催动妖力,只觉体内气血翻滚,无数力道尽数涌往右臂。眼见得那女子渐近,狸姬暴喝一声,拼尽浑身气力,五爪抓出。

先前狸姬和展昭对阵时,只是随意一抓,便可在巨阙剑身留痕逼退展昭,更何况今次立意偷袭直如以命相搏?这一抓劲道何等凌厉,便是巨石也叫它化了齑粉,那女子正觉百无聊赖,哪料到变起仓促之间?整个身子都被劲力掀翻出去,鲜血喷射而出,几乎将周遭云雾都染作了血色。

狸姬心中一喜,也顾不得看她伤势如何,身子飞举,直冲后殿而去。才刚飞离半身之距,只觉踝上剧痛,如被铁烙,却是那女子伸手死死抓住狸姬脚踝,嘶声道:“下来。”语罢竟硬生生将狸姬自半空拽了下来。

狸姬直如被一盆水泼个透心凉:那一抓竟未曾伤到她?

急回头看时,见那女子眉梢眼底尽是凛冽煞气,忍不住心头一惊,再仔细看时,心中又是一宽:她一手紧紧捂住喉间,温热鲜血不断自指缝中溢出,显是伤得不轻。

狸姬当下一个急窜,将脚踝自她手中拔出。那女子这一抓实可说是情急之下耗尽全身气力,哪还经得起再有冲撞?脱手之下,身子晃了一晃,待想开口说话,一张口便有鲜血溢出,退了两步抵住墙壁,只是冷冷盯住狸姬。

狸姬先还张皇,待见她已无反击之力,只觉又惊又喜,再顿一顿,竟生出欣喜若狂的意头来,心头鼓胀着尽是自得之意,忍不住道:“端木翠,有人跟我说要去拜菩萨,保佑我这辈子都不要遇见你,依我看,该拜菩萨的是你吧?”

语罢连声长笑,只觉痛快之至,忽地飞身而起,其疾如箭,急掠入后殿。

待得狸姬一走,那女子再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墙壁之下,只觉指间又是黏稠又是腻滑,除了喉间创口,胸腹之间亦是血流如注,直将身上罗衣浸成血衣,不由心中一沉,暗道糟糕,忙抱神守一,提注仙气,因想着紧要护住精魄,否则身创而元神散,后果不堪设想。正凝神静气时,就听风声有异,却是狸姬去而复返,停在自己面前。

抬眸看时,狸姬恰俯下身子,将手中羊脂玉瓶递到她眼前晃了一晃,得意道:“日后同列仙班,还有赖端木上仙照拂着。”

那女子怒气蕴上眉目,厉声道:“你是来夺药的!”

话一出口,只觉喉间剧痛,痛哼一声,一手抚喉,一手支地,只眼眸之间,尽是怒色。

狸姬笑道:“说起来,还要多谢端木上仙赐药了。”言罢哈哈大笑,手捧玉瓶,大摇大摆便往观外去。

才走得几步,就听她喝道:“站住。”

狸姬微微一愣,身形滞在当地,眼角余光觑到那女子竟是立于当地,心下怪道:她竟有气力站起来了。

尚未回过神来,忽见那女子银牙紧咬,面罩寒霜,眸中尽是以死相拼之色,心中已感不妙。待想躲开时,就见一道火舌自她掌间激射而出,下一刻只觉手上剧痛难当,急撒手时,那玉瓶被三昧真火一激,砰的一声爆裂开来,连同瓶中不死药俱作飞灰。

狸姬大恸,手臂之上亦被三昧真火所侵,当真痛入骨髓,但眼见不死药被毁,心中之痛更甚于身,呆立半晌,面上肌肉簌簌而动,良久透出狰狞狠绝之色来,转向端木翠道:“端木翠,这是你自找的!”

那女子长吁一口气,淡淡一笑,以手背擦去唇边血迹,容色竟是说不出的平静。

小青花浑身一震,醒了过来。

子时已过,远远传来丑时的打梆声,在这死寂夜间,没来由地叫人堵心。

屋内传来匀长的气息声,旁侧公孙策睡得正熟,小青花呆呆坐了半晌,只觉心底苦涩得很,竟生出绝望和无依的感觉来,又坐了一会儿,忽地跳起来,想着:梦里神仙跟我说了《瀛洲图》在哪儿,我却在这儿干坐着作甚?真是该抽!

如此一想,果真狠狠掴了自己几巴掌,黑暗中摸到自己衣服,窸窸窣窣地穿上,又偷眼打量了一眼睡得正熟的公孙策,心中生出得意的感觉来:这次我自己偷偷地去,待你们发觉时,嘿嘿,我早到了瀛洲了。

愈想愈是沾沾自喜,小心翼翼绕过公孙策爬下床来,又在桌案上摸到佩剑别在腰间,从半支起的窗子爬将出去,四下看一回,确信无人发觉,这才豪情满怀地直取晋侯巷。

依照着梦中神仙指点的方位走街串巷,这一路倒是顺利,只是到了晋侯巷底才冷不丁猛吃了一惊,心道:这不是细花流吗,怎么《瀛洲图》在这里?难道新门主已经降服了猫妖把图给抢回来了?那么我去偷图岂非大大的不对?

这么一想顿觉事态严重,煞有介事地背着双手在细花流门口踱过来踱过去,俨然一副思想者的架势,踱了半天踱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自言自语道:“总不能白来一趟,且进去看看再说。”

说起来,细花流的围墙比之开封府是要容易征服得多了,饶是依旧费了好一番气力,小青花最终还是成功翻墙入院。脚刚挨着地,一口大气没喘匀,就听见砰的一声震响,急抬眼往声响处看过去,就见人影一晃,进了一扇门去。

小青花心下好奇,蹑手蹑脚去到门边,踮起脚尖越过门槛往里张望,就见一个一身白色中衣的男子正侧向而立,身姿英挺,长眉星目,薄唇微抿,面上怒色不断蕴积,显是气得不轻。

小青花恍然:这位想必就是细花流的新门主温孤苇余了,竟然生得这么好看。

转念一想:我的主子也生得极好看的,神仙当然会生得好看。

其实温孤苇余样貌虽说出众,但尘世之中未必没有能出其右的人物,远的不说,近搁着开封府的展护卫……

小青花看人看事,总脱不掉神仙崇拜的情结,哪怕仙凡旗鼓相当,在它心中总是神仙更胜一筹。相貌再丑的神仙,在它看来都是飘逸出尘个性独特,不走寻常路,深更半夜在细花流对着温孤苇余冒星星眼实属寻常。好容易淡定下来,目光蓦地溜到温孤苇余身遭悬空的三幅仙山图,心中猛地一跳:三幅图果然都在这里,神仙一出手端的不凡,早知如此,我还去找展昭帮忙作甚,早些来找温孤门主,没准儿这会儿都到瀛洲了。

因想着怎生上去跟温孤苇余打个招呼,又想着来得仓促,连份见面礼也没备上,显得礼数不周,再一想翻墙进来,连个拜帖都没递,实在不符流程,思来想去,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又在那儿哼哼哈哈,钻起牛角尖了。

且不说小青花在这头愁肠百转纠结得不行,室内的温孤苇余却是越来越耐不住了,眼梢尽处掩不住的躁狂之色,两手死死攥住,骨节处咯咯作响,泛出青白的颜色来。

忽地海浪声起,极为突兀。

小青花鼻端蓦地闻到海风腥咸气息,只觉怪异之至,方一抬头,就听温孤苇余喉间低吼一声,右手虚抓,向着《瀛洲图》猛探过去。说来也怪,甫一挨图,手臂旋即没入,竟像是图面凹了进去。

小青花揉揉眼睛,未及反应过来,温孤苇余生生自图内抓出一个人来,五指紧扼那人脖颈,狠狠掼于地上。

小青花但觉地面微微一震,惊得险些跳起来,心想:这样子掼将下去,岂不是要死人的?

温孤苇余怒不可遏,道:“孽障,谁允你去的瀛洲?”

那人闷哼一声,这一摔极其之狠,须臾间竟是动弹不得。俄顷缓缓偏过头来,面色极是痛楚,眼底却现出讥诮神色来。

这一偏正将脸庞对着小青花,小青花看得分明,差点儿惊呼出声,幸好手快捂住了嘴巴,心中直如擂鼓般震个不停:那不正是猫妖吗?

正惶惶无措间,屋内的温孤苇余反停住了,缓缓凑近狸姬嗅了嗅,死死盯住她道:“你身上的血是谁的?”

狸姬面上神色怪异莫测,忽地龇起尖利獠牙,冷笑道:“我的齿缝之间都是血肉,你要不要辨辨这是谁的?”

温孤苇余面上阴晴不定:“你去了金峦观?”

狸姬听出温孤苇余声音微颤,抬头看时,竟自他眼中捕捉到稍纵即逝的惊怖之色,顿觉十分快意,恶毒道:“你要问什么,倒是问呀,怎么不敢问了?”

温孤苇余双手紧攥,一言不发。

“你不敢问,我就帮你说罢。”狸姬一笑,挣扎着站起身子,“你想问我去了金峦观有没有遇到端木翠,想问我端木翠是不是死了——因为她若活着,绝不会放我逃脱,是吧?”

“我不需要问,你根本不是端木翠的对手。”

狸姬嫣然一笑,好整以暇地以袖覆手,便往温孤苇余的额头拭去,柔声道:“还说不急,出了这么些汗。”语罢仰起脸来,微笑道:“你说得没错,我的确不是她对手……瀛洲的神仙迂腐是迂腐,法力自是极好的,可惜都太大意了些,否则也不会让我偷袭得手……”

话未说完,温孤苇余的手如铁箍般攥住狸姬的右腕。

方才温孤苇余现出怒色时,狸姬并不觉得可怕,可此时此刻,心头反而有些忐忑,强笑道:“怎么,你……”

语到中途,就听有手骨咔嚓碎裂之声。狸姬一愣,旋即醒悟那是自己的手腕,方一省得,只觉剧痛丝丝穿心,冷汗涔涔,几欲站立不住,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怒骂道:“温孤苇余,死了一个端木翠而已,又不是死了你全家……”

下半句话生生扼在喉中,因为温孤苇余那只刚刚扼断了她右腕的手,已搭上她的喉咙。

温孤苇余的手并不冷,甚至微温,但狸姬却打了一个寒噤,凉意自喉间蜿蜒而下,似乎四肢百骸都斥满了寒意。

这还不是最冷的。

更冷的,是温孤苇余的眼神,眸间流转的,都凝作冰凌。

“杀了你,也换不回端木翠。”温孤苇余的眼神有些飘忽,目光似乎穿透狸姬的身体,停留在远得没有边际的地方,“但是,会让我好过些。”

喉间的禁锢越来越紧,狸姬挣扎着去抓温孤苇余的手臂,意识愈来愈飘忽,渐渐地眼珠外凸,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

恍惚中,自己好像又低低地蜷缩回那个小小的酒瓮之中,手脚俱已不在,浸泡身体的酒水中混着断肢处涌出的血液,面前雍容华贵头戴凤冠的女人睥睨着看她,嘴角挑起胜利的微笑,优雅地伸指点向她:“自此后,萧氏就改姓为枭吧……”

这一世,就这样完了吗?

还是命不该绝,因为,恰在此时,有一个人猛冲进来。

“温孤公子,”疣熊氏惊惶道,“这是做什么,我已经将温先生带回来了,他就在门外……”

温先生?

温孤苇余慢慢清醒过来,纷乱的思绪一拨拨重新归位,他开始想起自己一直要做的事情,想起自己长久以来的谋划。

他松开狸姬,没有再去看她,甚至没有心思去理会立于门口东张西望不明所以的“温先生”。

“带温先生下去休息。”温孤苇余淡淡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出门时,忽觉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晃,伸手扶住门楣,脚下不知踢到什么,骨碌碌滚出去好远。

小青花原本一直趴在门槛上听墙角,愈听愈是不对,待听到狸姬说“死了一个端木翠而已”,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直如一个响雷正劈在头上,又如“万丈高楼失脚,扬子江心断缆”,耳边嘈嘈切切芜杂一片,后面发生了些什么也记不真切了。

恍恍惚惚间,感觉有两人过来,其中一人惊呼一声冲进屋去,不知和里头的人说了些什么,失魂落魄之下,也忘记自己是偷入细花流,摇摇摆摆便往外走,方才走了几步,不知被谁踢了一脚,骨碌碌滚下台阶去。

最后一下结结实实撞到地上,却也不觉得疼,只觉得地上冰凉冰凉,寒气一阵阵地往身上浸,静静躺了片刻,忽地醒悟过来:我的主子已不在了。

这个念头不生还好,一旦生出来,眼泪再止不住,心中悲苦交加,哆嗦得如同秋风中瑟瑟发抖的叶子,只把脸深深埋进土中,呜咽着哭得喘不过气来。

它平日哭时,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恨不得吼到四邻八舍都听到,真到伤心处时,反哭不出声音来了,只觉得一口气在喉间上不上下不下,哪一次转不过来,兴许就哭死过去了。

天蒙蒙亮时,公孙策打了个激灵醒过来,转头看时,不见了枕边的小青花,心中怪道: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四下又看一回,寒气直透肌肤,反没了睡意,忙穿衣起来,出门去寻。

刚寻至前院,就见张龙、赵虎急吼吼拽了个差役进来,见着公孙策,忙上前拦住,道:“公孙先生,展大哥不在房中吧?”

公孙策心中奇怪:“展护卫应该护送大人上朝去了,不过算起来也该回来了,你们找他有事吗?”

赵虎跺脚道:“有什么事,哪敢让他知道。”说着便将那差役推搡过来:“你自己说与公孙先生听,你在晋侯巷看到什么。”

公孙策奇道:“晋侯巷?那不是细花流的地方吗?”

那差役回道:“先生说得是,我今儿当班巡朱雀大街,刚才巡回来遇到赵头儿和张头儿……”

张龙急道:“谁问你巡街的事了?拣紧要的说,你在晋侯巷都看到什么了?”

那差役被张龙这么一抢白,结巴道:“小的看、看到……晋侯巷在举、举丧……”

公孙策被他这么一说,更是如坠云里雾中:“在举丧?举什么丧?为什么举丧?”

那差役道:“小的也是这、这么想,可也不敢上去问,细花流的人素来凶神恶煞的,张头儿吩咐过好几回见着细花流的人得避着走……”

这回是赵虎先急了,恨不得在那差役头上敲几个栗暴:“你长脑子不长?管张龙跟你说什么,你只跟先生说你听见什么。”

那差役被赵虎这么一喝,说话反顺溜了:“小的听他们说,是为细花流前任门主举丧。”

公孙策一愣:“前任门主?那不就是端木翠吗?端木姑娘好好在瀛洲待着,要他们举哪门子的丧?”

张龙见公孙策仍绕不过弯子来,急道:“好好在瀛洲待着自是真,可谁知道会不会有诡诈妖人也去了瀛洲?公孙先生,你莫要忘了九天前的事,《瀛洲图》可是在开封府手上丢了的。”

公孙策茫然道:“是啊,是那猫妖用红鸾姑娘的性命相要挟,展护卫才……”话到一半猛地刹住,张龙眼瞅着公孙策渐渐变了脸色,叹气道:“先生终于想到了?我和赵虎也是想到这一点,才急着找先生商议。”说着摆摆手,让那差役下去。

公孙策呆了半晌,道:“你们是说那猫妖夺《瀛洲图》上了瀛洲,是为了加害……端木姑娘?”

语毕只觉不可思议,不待两人回答便道:“不可能。端木姑娘收妖无数,怎么会折在猫妖手下。”

张龙和赵虎对望了一眼,赵虎嗫嚅道:“若是光明正大自是不怕,可那猫妖阴狠诡诈,怕它使出些卑劣手段来……”

公孙策只是摇头不信:“那猫妖跟端木姑娘有什么过节,巴巴地夺了《瀛洲图》去杀她?不通,不通。”

张龙见赵虎期期艾艾,公孙策又满目狐疑,心中又急又气,大声道:“我管那猫妖跟谁结过什么梁子,你们倒是说,好端端的,细花流为什么要为我端木姐举丧?!”

一语惊醒梦中人。

公孙策浑身一震,一股凉气直入心肺:没错,细花流为什么要为端木翠举丧?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下来,正讷讷时,忽听身后有人问道:“你们方才说,细花流在为谁举丧?”

张龙吓得浑身都僵住了,良久才回过头来,对着展昭勉强挤出一个笑,话说得磕磕巴巴:“展、展大哥,今日怎么这么早?早朝散了吗?”

“每日散朝都是这个时辰。你方才说,细花流为谁举丧?”

张龙求救似的看向赵虎和公孙策,赵虎咳了两声,低头开始研究自己的鞋尖,公孙策故作云淡风轻地目送一轮金乌冉冉升起,同时搜肠刮肚准备随时来一首《红日词》蒙混过去。

“我是说……”张龙结结巴巴道,“细花流不知道为谁举丧,准是那温孤苇余法力太差,若是我端木姐在,哪会纵容妖孽伤及门人……”

“是吗?”展昭看向赵虎。

“是……呃。”赵虎心虚。

“公孙先生?”展昭半信半疑。

“他们二人素来看不惯温孤苇余的做派,一时多说了几句。”公孙策定了定神,“展护卫还未用早膳吧,灶房那边应该在准备着了,或者我去催一催……”

展昭探询的目光在公孙策脸上转了个来回,公孙策只觉得脸颊发烫,努力做出不动声色的姿态。

“也好,有劳先生。”展昭淡淡一笑,转身离去。

良久。

张龙吁一口气。

公孙策提着的一口气也松懈下来。

只赵虎挠了挠脑袋,疑惑道:“展大哥说‘也好’,用膳不是应该进府的吗?怎么反出去了?”

公孙策张了张嘴巴,忽地大叫起来:“快……快追,他……他往细花流去了。”

晋侯巷两侧屋檐下的灯笼已然撤下,远远望去,都挂上了写有奠字的白盏灯笼。

温孤苇余披着白色狐裘,立在细花流的牌匾之下,边上两个细花流的门人扶住长梯,仰着头指点梯顶在换大红灯笼的人。

“往左点,对,把挂钩取下,过了过了,再偏些……”

台阶下站了四个灯笼坊的篾匠,两两抬着个巨大的白色灯笼,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不住跺着脚取暖,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时,认得是开封府的展护卫,赶紧往旁侧挪了挪。

展昭的目光停在篾匠手中的白灯笼上,俄顷抬头看向细花流的牌匾。

那梯顶的门人正将红灯笼卸下,一低头看到展昭,脸上现出恨色来,眼中异光一转,啊呀一声,故作失手,那灯笼便向着展昭顶上砸下。

展昭足尖虚点,轻身跃起,中空接住灯笼轻轻放下。那梯顶的门人刷地跳将下来,恨恨道:“展昭,你还有脸来?”

展昭一愣,就听温孤苇余不悦道:“细花流不幸,怎么能随意迁怒于人?还不进去?”

那门人愣了一下,忽地呸了一声,狠狠剜了展昭一眼,转身大踏步进府。旁侧扶梯子的两人也是冷笑连连,将梯子收起,向那些个篾匠道:“把灯笼抬进来,随我去账房支银子去。”

待那几人去得远了,温孤苇余才长叹一声,转向展昭道:“展大人大人大量,不要同他们计较——他们虽不是初始就跟随端木门主,但同属细花流一脉,难免伤情。”

展昭摇头:“展某听不明白,还请温孤门主明示。”

“你听不明白也不奇怪。”温孤苇余笑了笑,“都说天有不测风云,其实何时起风何时布云并不难猜,难猜的是这阵风云过处,会殃及哪个无辜——谁也料不到端木门主会遭此不幸的。”

展昭只觉周身发寒,嘴唇嗫嚅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

“说来也是天命使然,瀛洲千百年来就是海外洞天福地,谁知昨夜竟有妖孽登临,瀛洲上下猝不及防,险些大乱。”

温孤苇余连连唏嘘,一瞥眼看到展昭面色苍白,心中冷笑,又道:“虽说最终擒住了猫妖,但是折损瀛洲一员上仙,实是细花流之大不幸。审问之下,才知那猫妖借了《瀛洲图》之力才得以登临瀛洲,说起来,总是上仙们当日思虑不周,留下仙山图,这些个阴狡孽畜才会有可乘之机……”

“端木翠怎么样了?”

温孤苇余话刚说至一半便被展昭打断,心头止不住恼怒,冷笑道:“展大人这话问得就奇怪了,看不见我细花流上下举丧吗?”

展昭猛地抬头:“端木是瀛洲上仙,怎么会折于猫妖之手?”

“这便是展大人不明了了。”温孤苇余渐露出冷酷之色来,“神怪之分,就如同世间正邪之别,名门正道并不全是好手,邪魔外道也会有不世出的高人。端木门主法力不弱,但难免大意——若我未记错,她之前收服蚊蚋精怪时,就险遭不测。这猫妖妖力极强、心思诡诈,谁会料到她在暗处算计端木门主?”

展昭呆立半晌,只觉清明意识如同水覆,不可抑止地涣散下去,脑中如同千针穿刺,酸楚之气渐渐蒙住眼眸,耳膜鼓振鸣响,分明不该听到什么,却偏将温孤苇余接下来的字字句句都听得明明白白——

“后来才知那《瀛洲图》是你亲手交予猫妖的,若无《瀛洲图》,猫妖终极此生,都未必能够登临瀛洲,端木门主也不会死……世事难料,此事怪不得你。但所谓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细花流门人免不了对你有怨懑。展昭,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卖我半分薄面,也卖给横死的端木翠一个面子,不要同他们计较了吧?”

这话说得何其恶毒,展昭本就逆血上涌难以抑制,被温孤苇余拿话一激,喉头一甜,强自咽下,口中尽是腥甜之气,伸手压住胸口,转身离去。

温孤苇余自昨夜以来,又是悲苦又是愤恨,只不知如何发泄,今日见到展昭,竟将一腔怨气尽数撒在展昭身上,见展昭丧魂落魄一般,只觉心中畅快无比,仰天狂笑起来。

展昭听到温孤苇余笑声,身子晃了一晃,腿上忽地失了劲力。迎面张龙、赵虎赶到,见此情形,心中凉了一半,忙抢上来一左一右扶住展昭,低声道:“展大哥,我们回府罢。”

温孤苇余笑了一阵,忽地哽住,缓缓合上双目,良久突然重重飞起一脚,将地上撤下的红灯笼远远踢飞了去。

公孙策自包拯书房出来时,正看到张龙托着餐盘从展昭房中出来,赵虎跟在后头反掩上门。

抬头见到公孙策,张龙冲着房内努了努嘴又摇了摇头,径自向灶房去了。公孙策紧走几步迎上赵虎,低声道:“展护卫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赵虎蔫蔫道,“莫说是展大哥,我今儿个也吃不下饭去。也不知道温孤苇余跟展大哥说了些什么,可是看展大哥的反应,端木姐的事情,似乎不是混说的。公孙先生,你说端木姐会不会真的……”

话未说完,自己先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二人早上自差役口中得知此事时,虽说心下忐忑有此推断,但并不当真如此以为,及至在细花流门口看到展昭和温孤苇余,方才心生不祥之感。一天下来,待见到展昭的反应,心里一阵凉似一阵,口上不说,心中也大致明白,端木翠身死的传言,应该有八九分的准了。

两人相对无言,遥想起端木翠昔日形状,又是愣怔又是难受。赵虎再开口时,已有几分哽咽:“公孙先生得空劝劝展大哥,我先下去了。”

公孙策叹了口气。

说起来,开封府诸人中,与端木翠关系最为亲厚的自然是展昭。白日间和大人说起时,大人也叹言端木姑娘与展护卫交情不浅,要公孙策多多开解展昭,可是说得容易,要如何去开解?

另一面,公孙策也的确摸不准展昭现下心中究竟作何想法,算起来,端木翠离开开封已有一年多,去岁在文水时,那老者也说端木翠是不会再下界了……

明知这么想并不恰当,还是忍不住去想:一个今生永不可能再见的人,是生是死,于留下的人,又有什么分别呢?

可是这话,能拿去跟展昭说吗?

犹豫好久,还是推开了展昭的房门。

展昭坐在桌旁,凝神看桌上的灯烛,烛泪早在案上蕴作一摊,烛光微弱得很,跃跃着似乎就要熄灭。

公孙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故意大声咳嗽了几声。

展昭没有动。

公孙策好生尴尬,想了想不知如何开口,讷讷站了一会儿,转身便想出去,忽地停下了。

那是……

旁侧柜上站着的,不是小青花是谁?

它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一天不见,小青花直如变了一个人……呃不,变了一个碗,浑身上下又脏又破,似是刚在泥坑中跌爬了一圈,脸上白一道黑一道结了不少泥垢,两只眼睛高高肿起,偏生慑人的亮,狠狠锥视着展昭。

“小青花!”公孙策失声道,“这一日你都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

想想又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看这情形,多半是知道了。

听到小青花的名字,僵坐着的展昭身子一颤,缓缓回过头来。

公孙策忽然觉得不对劲,小青花这样惨烈的表情和这般痛恨的眼神,是他从未见到过的。

“展大人,展护卫,展南侠,这下你可满意了吧?”

这般阴阳怪气的语调,公孙策只觉得头皮发麻。

展昭不语,只是极其苦涩地一笑,眸中掠过深重的痛楚之色。

“小青花,”公孙策急急过来,“我知道你心中难受,但这事怪不得展护卫,他当时也是为了救红鸾姑娘……”

“救一个死一个,你们开封府做的好交易!”

公孙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人拉住了——回头看时,却是展昭过来,朝公孙策摇了摇头,轻声道:“它心中有气,你便让它骂吧,它好受些,我也好受些。”

“它好受些,我也好受些?”小青花怪声怪气,“展昭,都到了这个时候,你不装好心会死吗?”

展昭只觉心力交瘁。

小青花冷笑数声,话锋一转:“我本来想,就是死了也不再踏进你开封府,可是……我主子死前有话带给你,你要听还是不听?”

展昭一愣,不及作答,就听小青花道:“我主子说,端木草庐之中,尚有几件……”

声音越说越小,展昭下意识俯下身去,忽觉眼前白光一闪,就听公孙策急道:“小心!”

未及反应便觉鬓角处刺痛,有针样利器从鬓角往后一劐到底,抬头看时,小青花双手执剑,面上又是狰狞又是狠毒。

伸手去抚时,指尖微黏,递于面前看时,果然是血。

公孙策大急,展昭摇头道:“它能有多大气力,不碍事。”

公孙策不理会展昭,赶紧查看他伤势,见确是细细一道,血色微红,知道无毒,方才放下心来,一瞥眼又看到小青花,只觉怒火难扼,又是愤怒又是痛心,颤声道:“什么叫不碍事?方才若偏上一偏,你就要废一只招子了。”

越想越是后怕,抖抖索索伸出手指向小青花:“你有没有点脑子?杀人的是猫妖,跟展护卫有什么干系?”

小青花双眼血红,嘶声道:“我不管杀人的是谁,猫妖没有图一辈子都上不了瀛洲,不上瀛洲我主子就不会死!”

“猫妖若是凶手,展昭就是帮凶,断脱不了干系!”

“展昭,我必不放过你,你小心些,不要犯在我的手上!”

撂下话来,冷笑数声,转身便走。

公孙策见小青花如此做派,又是扼腕又是费解,恨不得敲开小青花的脑壳,看看它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怎可如此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一转脸看到展昭脸色黯然,又忍不住出言说和:“你莫同它计较,你也知道它,素来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一根筋扭不转,一条道走到黑,现下它火上了脑子,什么都分不清,待冷静下来,自然就明晓了……”

展昭不语,烛台灯芯燃到尽头,飘忽几下,室内蓦地暗了下去。

公孙策叹了口气,记得灯烛应在柜下抽屉中,俯身去拿。

黑暗中,就听展昭轻声问他:“公孙先生,是我做错了吗?”

公孙策身子一僵,停在当地。

“这一日,我一直在想,那时红鸾命在覆手之间,我真的忍心看她丧命吗?思前想后,就算再有一次选择,还是会把图交出去吧。”

“可是如果那时我知道交出图会害死端木,我还会不会把图交出去?”

“红鸾无辜,我不能因为要护住端木罔顾她的性命。但是如果因此害了端木,展昭一生都会痛苦愧疚。”

“公孙先生,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怎么做?公孙策愣怔,思前想后,情怀辗转,竟是痴了。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