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集(1 / 2)

四十九日祭 严歌苓 11276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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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教堂/大厅 日/内</b>

书娟站在女学生们的前面,捧着唱本纯情地歌唱着。

她的女同学们以和声跟随。

书娟:<b>(领唱)</b> 圣洁的玛利亚,神圣的母亲……

女学生们:<b>(合唱)</b> 请为我们祈祷,在我们受难的时刻……

一系列的局部:女孩子们头发长了,欠缺修剪;校服肮脏,白色的水手大翻领都成了灰色;羊毛长袜上窟窿连窟窿;鞋子沾满泥污,有的脚跟踩在鞋帮上。

<b>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 日/内</b>

女学生的歌声中,疲惫不堪、大汗淋漓的威尔逊仍然在手术台上操作着。

一根软管从侧面递过来,递到他嘴唇上,他眼睛不离开手,微微张开嘴,吸食了几口,软管移开。

另一只手拿着毛巾过来,粘下他额头上的汗水。

护士甲:心脏恢复正常了。

护士乙:呼吸还是急促。

威尔逊:那是因为右侧肺叶被刺刀扎伤的地方出现了水肿。高浓度氧气来了吗?

护士乙:正在运输的路上。

威尔逊:<b>(动怒地)</b> 这条三公里不到的运输路线到底有多长?!再打电话催问!

<b>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外的走廊 日/外</b>

拉贝坐在长椅上,听见走廊尽头响起脚步声,转过头,看见魏特琳手里拿着一个纸盒走来。

魏特琳:手术还没有结束?

拉贝摇摇头。

魏特琳:四个小时了!

拉贝看了一眼手表。

魏特琳把盒子递给拉贝,然后解开围巾,摘下帽子:我们学院的学生听说了您亲自救了这个女孩子,赶着做了个礼物送给她。

拉贝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顶毛料缝制的蓓蕾帽,带两个绒线球球:<b>(阖上盖子)</b> 可爱。但愿这孩子能活下来,戴上这顶帽子。

魏特琳:日本人疯了,居然公开到安全区里面来招兵买马,伪装自发的中国市民队伍,还强迫他们做日本国旗,到时候拿在手里!一边在杀人强奸,一边要人家欢迎,我都为他们难为情,我以为日本人是最有羞耻心的民族,脸皮最薄,要名节不要命,受到一点羞辱就能剖腹!可是在南京的日本兵,怎么一个脸皮薄的都没给我碰上?

<b>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 日/内</b>

威尔逊的布帽子湿透了,眼镜一层雾水。

一只手把他的眼镜摘下,换了一副干净眼镜。

威尔逊:呼吸次数?

护士乙:一百五十一次。

威尔逊:加大给氧!

护士甲:饱和了!

威尔逊:呼吸机准备!

<b>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外 日/内</b>

手术室的门砰的一声开了,拉贝和魏特琳看过去,只见一个满头大汗的护士跑出来。

拉贝:小姑娘怎么样?

护士甲:<b>(脚步不停地)</b> 还在抢救!

电梯轰隆隆地响起,停住,电梯门开了,一个穿制服的男工推着一个氧气瓶出来。

护士甲回过头,立刻往回跑,一面跑一面叫喊:高浓度氧气到了!

<b>教堂围墙外 日/外</b>

女学生的歌声中,日本哨兵们森严地在围墙下巡逻。我们明显注意到,哨兵的间距加密了。

一双双穿军靴的脚踩在几寸厚的积雪上,发出咕滋咕滋的声响。

围墙四周的雪地上,被军靴踩出一条道路来。

<b>教堂/地道 日/内</b>

法比的镐头尽量轻轻地凿动泥土,泥土里的根须越发粗大,已经超过了园丁剪刀的能力,只能用一把短小的锯子来切断根茎的网络。

他一时用锯,一时用镐头,疲惫的极限反而是亢进,两眼布满血丝,嘴角结了燎泡的疤痕,胡子和鬓角以及头发连成一片,荒芜而丰茂,透出一种可怖的生命力。

玉墨用铁锹装土。

绳子把装满土的篮子迅速拉出去。

特写:法比青筋暴露的手和小臂握着锯子,在一根大拇指粗的树根上来回拉动。

<b>教堂外的树林 日/外</b>

假如我们细看,能看见一棵白杨高高的树梢在微妙地颤抖,因为它埋在地下的根须正被截断。

随着镜头的拉开,我们看见这是一片杂树林,在过去几十米,一圈铁栅栏里,一幢烧焦了,倒塌了,旗杆上还剩下一小块旗子,是英国米字旗,显然此地原先的主人也是了得人物。从白杨树的位置能依稀看到教堂的围墙。大约二十多米以外,穿黄军装的日本兵身影从挂着雪的白色树枝缝隙里透出,时隐时现。

一只鸟在寂寞地鸣叫,嗓音半死不活。

假如我们仔细听,能听见地下传来非常轻微,非常沉闷的凿击声。

嘭的一声,地下的凿击猛了一些,鸟尖叫一声飞上天空。

<b>教堂/地道 日/内</b>

法比的镐头碰在一块石头上。

他停下来,伸手到背后,玉墨默契地将一把小铲子递给他,他用小铲子试探石头的大小,发现根本探不到边沿。

玉墨凑上来,看看石头,又看看他阴沉的脸。

法比:这片树林几十年前是一个英国买办的墓园,二七年北伐军过来,那些看墓园的都跑了,附近的农民就把墓园的好石料搬走了,这一块石头说不定是一个柱子的地基。

玉墨:能绕过去吗?

法比:本来这就要打通了。绕开它,时间就不晓得够不够了。

玉墨:也就是三四尺的冤枉路,绕!

法比瞪着石头的裸露部分,充血的眼睛都要冒火了。

<b>教堂/英格曼卧室 日/内</b>

唱片上转动着巴赫的《圣母颂》。

英格曼静静地靠在摇椅上,随着摇椅的晃动似睡似醒。

壁炉上的圣母和圣婴油画被擦拭干净了,母子和谐而安详地看着老人。

壁炉里的火不温不火地燃着,在老人灰白的脸上涂了一抹暖色。人间似乎再也没有令他烦恼的事,他已经超凡脱俗。

门外有人叩门,叩得很轻。

英格曼没有听见,依然随着音乐轻轻摇晃。

叩门声重了一些。英格曼仍然不睁眼睛,保持原来的姿态和神态:请进,门没有锁。

门被推开,站在门口的是书娟。

英格曼:请坐。

书娟:神父,我打扰您了吧?

英格曼仍然闭着眼睛,微微一笑:怎么会打扰我呢,孩子?我知道,今天有不少人需要我。你们都要离开这里了,都想跟我说点什么,对吧?请坐吧。很久没听你的忏悔了。你今天是来忏悔的吗?

书娟:是的。我能说英文吗?

英格曼:<b>(英文)</b> 假如英文让你少些顾忌的话,当然。

书娟:<b>(英文)</b> 我老是想……老是想惩罚一个人。那个勾引了我父亲的女人。我忍不住。我一想到我的祖母和我分开,去了汉口,到现在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安全,是不是健康,一想到父亲的手被日本兵砍断,我就忍不住要惩罚她。

英格曼:<b>(英文)</b> 你打算怎么惩罚她?

书娟:<b>(英文)</b> 我不知道。她们刚到教堂来的时候,当天晚上,我差点把很烫的炭灰泼到她身上。当然了,我希望我走运,能把炭灰泼到她的脸上。因为她那张脸,好像有一千个笑容,一万个眼神。我父亲就是被她装出的纯洁、可怜给蒙骗了。

英格曼:你想伤害她的肉体?

书娟:是的。让她疼,让她留下疤瘌。然后再挑明了告诉她,我的家因为她而分裂了。有时候,我看见法比跟她在一起,我就想起我的家,法比变得那么……通情达理,粗话也少了,也不喝酒了。

英格曼:听上去,法比现在倒缺乏恶习了!

书娟:可这是在诱惑下。

英格曼:就像人在鸦片影响下能收敛性格,在酒精影响下能创造豪举。

书娟:<b>(热切地)</b> 是的!我父亲在跟她恋爱的那几个月,更宠爱我!诱惑就有这么可怕!所以我想毁坏她用来诱惑人的……

英格曼:这是非常错误的,孩子,很罪过的。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天天读的书是什么?唱的歌是什么?读的唱的都应该变成你的一部分生命。并且,世界上任何一颗心灵,无论美好还是丑恶,都应该有个寄生之处,就是他们的躯壳。躯壳有什么要紧呢?战争中你不幸也看见了,一具肉体那么脆弱,那么无关紧要,每分每秒有多少肉体在被伤害,在死亡,在腐烂。为什么担待重大的罪责,去伤害并不重要的东西呢?

书娟:可我受了她那么大的伤害。

英格曼:试试宽容。宽容是你伤害愈合的开始。

书娟:您呢?您能宽容那样伤害您的人吗?

英格曼:<b>(避免正面回答)</b> 不能够的事物,总要尽力去试。你会去试吗?

书娟茫然地点点头。

英格曼:记住,上帝眼里,生命都是平等的,人是平等的。只有灵魂存在差异,因为有人不断有意识地完善它,净化他,有的人没有意识。大部分人没有意识。把该灵魂去做的,交给她自己,交给上帝。你能做的,就是宽容,这是为你自己好,因为宽容首先就是一剂止疼剂。也许,你可以马上试试这种药剂的疗效。

书娟似懂非懂地看着老神父。

<b>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 日/内</b>

威尔逊听见走廊上的喊声抬起头,释然了。

<b>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外间/手术室 日/内</b>

双开门的手术室大门被打开,氧气瓶被护士甲和男工飞快地推进来,又飞快地推进手术室,活像火线上运送重磅炮弹。

氧气瓶被推到手术台边上,被飞快地接通。

豆蔻脸上的氧气面罩被一个新的代替。

威尔逊:呼吸次数?

护士甲:八十四!

威尔逊:<b>(转向一个助理)</b> 你来缝合这里。

护士乙:已经缝合了两百一十五针了。

威尔逊瘫软地走到旁边,坐下来,两眼呆滞,看着自己两个血淋淋的手术手套。

威尔逊:小姑娘可能会活下去了。

<b>教堂/地道 日/内</b>

法比欣喜地转向玉墨:好了!孩子们得救了!绕过那块石头了!今天晚上,天黑之前,再让孩子们好好唱几首歌,请英格曼神父弹风琴,外面的日本兵会被吸引的,这些孩子唱歌,谁都着迷,没心没肝的人都会哭得跟个乡下女人一样!只要他们的耳朵都去听唱歌,打通洞口的声音就听不到了!孩子们跟你,还有你们就都得救了!

玉墨看他快乐得像个儿童,不禁笑了,用手背抹了一把掉到脸上的头发:我能想得出来你小时候的样子,想得出来你怎么爬到教堂最高的地方,飞檐走壁,让神父打了一顿。

法比:我也能想得出来,你十四岁穿着校服的样子。

玉墨:<b>(眼睛悲凉了)</b> 十三岁。

法比:就差一岁……

玉墨:那一岁是天差地别。十四岁我都给卖到那里头去了。

法比哑然了。无限怜爱的哑然。

<b>教堂/院子 日/外</b>

女人们在默默地传运泥土。

<b>教堂/英格曼和法比的住所/露台 日/外</b>

英格曼披着毯子,趴在阳台上默默地看着这些劳动着的女人:<b>(喃喃自语)</b> <b>(英文)</b> 对不起你们了,你们来我这里原本是寻求庇护的,可我却要求你们牺牲。我希望你们能懂得耶稣那句名言:为朋友牺牲自己的生命,是世界上至高无上的爱。

<b>黑岩的轿车内 日/内</b>

孟繁明看着渐渐近来的教堂轮廓,半塌的钟楼被积雪覆盖,显得更加巍峨肃穆。

轿车停下来。勤务兵打开车门。

<b>教堂/大门外 日/外</b>

军曹和日本小兵都走上来,笔直地立正,敬礼。

迎接黑岩下车。黑岩的一只皮靴踏出车门,却又缩回来,向孟繁明转过脸。

黑岩:<b>(英文)</b> 我就不进去了,你帮女儿收拾一下东西,赶快出来。我替你打听了,今天晚上八点,有一班船去芜湖,从芜湖,你们可以再乘船去汉口。不过汉口也不安全了。

孟繁明大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孟繁明:<b>(英文)</b> 你是说,只带我女儿一个人?

黑岩:<b>(英文)</b> 是的。事情只能这样了。我尽了最大的努力。

孟繁明:<b>(气急败坏地)</b> <b>(英文)</b> 可是……当时你获准的是十四张通行证,我们说好是让所有学生一块走的,还有我的一个女眷!

黑岩:<b>(英文)</b> 我已经尽力了。你快些吧。

孟繁明:<b>(英文)</b> 我女儿要是肯扔下同学单独跟我走,我们早就已经在汉口和我母亲团聚了!假如我上次能说服她,我也不会失去一只胳膊!她是个非常顽固的孩子,非常讲情义,又特别敏感,她知道,只有父亲把她的同学都救出去,她将来才不会被同学们骂成汉奸的女儿!她宁可死也不做汉奸的女儿,尤其是她亲眼看见了日本兵怎样做恶杀人!

黑岩:<b>(爆发地)</b> <b>(英文)</b> 够了!我是来听你做抗日宣传的吗?!我对你的忍耐已经够了!

孟繁明:<b>(英文)</b> 因为你觉得你用完了我,是不是?!

黑岩:<b>(英文)</b> 听着,你和你女儿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现在离开南京,一个是永远也不要离开南京。我以为你我相处,总算建立了一点纽带,人嘛,就算仇恨都能成为纽带。何况我那么欣赏你。所以我看在私人情面上,帮了你一把,帮了你女儿一把,不然她今天晚上六点,也要和她的同学一样,被邀请到晚会上去!两个选择,要是一小时前,我会求你选择前者,现在,我无所谓,因为你不识抬举,耗尽了我的耐心!

孟繁明跑神了,根本没听见黑岩后面的指控。

孟繁明:<b>(英文)</b> 等等,今晚六点?什么晚会?

黑岩:<b>(英文)</b> 庆功晚会提前到今晚了!<b>(看一眼手表)</b> 现在是下午两点,还有四个小时,我们的士兵就要把女学生们护送到晚会会场。所以我才急着要你赶紧把女儿接出来,万一士兵们来早了,她也要去的,因为她也在邀请之列。

孟繁明:<b>(木讷地)</b> <b>(英文)</b> 谢谢你。

黑岩:<b>(英文)</b> 别谢我,谢谢我的女儿吧。

孟繁明:<b>(英文)</b> 为什么要谢你的女儿?

黑岩:<b>(英文)</b> 今天一大早,她从日本打电话来,跟我讲了十分钟的话。

孟繁明:<b>(英文)</b> 她说了什么?

黑岩:<b>(英文)</b> 完全无关的话。我在夜里接到一个电话,是野战医院打来的,报告我你企图逃跑,嘴里一个劲地叫喊要见你女儿。这两件事看似毫不相关,不过改变了你女儿的命运。我设身处地地为你想,为任何一个爱女儿的父亲想,我甘冒风险,让你带你女儿走。现在,不要废话了,立刻去接她,或者,让她成为今天军官庆功晚会上最夺目的合唱队员。

孟繁明慢慢把左手放在车门把手上。

黑岩:<b>(英文)</b> 决定了?

孟繁明:<b>(英文)</b> 是的。

黑岩:<b>(英文)</b> 我给你半小时替你的女儿准备。<b>(抬起手腕,看手表)</b> 现在是两点十二分。你有三十分钟为她整理书本、行李。三十分钟我会让汽车鸣笛,鸣笛第二次的时候,你们如果还不出来,我就当作你采取了第二种选择。明白吗?

孟繁明:<b>(英文)</b> 明白。

黑岩:<b>(英文)</b> 然后,我的司机和车会把你送到码头候船室。

孟繁明:<b>(突然有所悟地)</b> <b>(英文)</b> 今晚谁来把孩子们带走?

黑岩:<b>(英文)</b>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

孟繁明:<b>(不寒而栗)</b> <b>(英文)</b> 是你,对吗?!

黑岩:<b>(英文)</b> 请你抓紧时间!

孟繁明:<b>(英文)</b> 你从头到尾参与了这个庆功晚会的阴谋!<b>(浑身发抖)</b> 你是个多可怕的人你知道吗?我是个天主教徒,圣经里都找不出你这样阴险狡诈残忍的反派!

勤务兵突然转过身,把手枪对准孟繁明。

黑岩看看孟繁明,又看看勤务兵,轻轻摇摇头。

黑岩:<b>(日语)</b> 还不到时候。<b>(转向孟)</b> <b>(英文)</b> 你有足够的理由恨我。不过现在你没有理由激怒我。我可以收回我对你女儿和你的仁慈。

孟繁明收回目光,狠狠地推开车门。

黑岩看着孟繁明下了车,走向教堂大门口,举起打着绷带的右臂,意识到它已经不能打门铃了,又换成左手,不太灵便地打起了门铃。

<b>教堂/地道 日/内</b>

红绫弓着腰从地道口跑进来:法比,门口有人打铃,我们都不敢去开。

法比警觉地回过头,看着红绫,又仰起脸看看即将大功告成的地道。

<b>教堂/院子 日/外</b>

法比一身神父的黑教袍,白色领口白得耀眼,头发似乎抹了水,全部向后拢去,显得威严和成熟了许多。

他稳步向大门口走去。离门还有三步远的地方,他站下来,仰起头,看着不知孕育着雪还是雨或是阳光的灰色天空。

天空微微地蠕动着。

又是一次门铃。

他郑重地缓慢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b>教堂/地窖内 日/内</b>

女人们都停止了劳动,躲藏在地道里,不知祸福地瞪着眼睛。

<b>教堂/院子 日/外</b>

法比走完最后几步路,到达大门口,向窥视小窗伸出手,然而手却停在了插销上。似乎是大喘一口气,他才拉开了插销。从小窗口他看到门外站着的孟繁明。

孟繁明:对不起,打扰了。

法比凝视着孟繁明,吃不准此时此刻自己是否欢迎他,或者能否信赖他。他的目光越过孟繁明,看了看停在路对面街沿边的轿车,从窗子里冒出抽烟的淡淡烟云。

法比眼里的担忧和疑虑加深了:通融有结果了?

孟繁明:是的。

法比盯着他,希望从他脸上看出结果的好坏,然而孟繁明的注意力似乎立刻被教堂大厅升起的歌声吸引了。

孟繁明:孩子们唱得太好了!

法比使劲拉开大门的门闩,下巴向轿车一指:大佐先生不进来吗?

孟繁明:他说他在车里等候。

沉重的大门打开了,法比退后几步,容孟繁明进来。

<b>黑岩轿车内 日/内</b>

少女的歌声荡漾在空中,并不甜美,甚至是悲怆的。

黑岩从窗帘后面看着孟繁明走进了教堂,在孟繁明的身后,沉重的大门又关上。

<b>教堂/院子 日/外</b>

孟繁明的眼睛转向大厅,那儿传出女孩们的歌声:我好久没听她们唱歌了。最后一次听她们唱,还是去年圣诞夜,在美国大使馆的晚会上。

他飞快地往大厅里走去。

法比急切地跟上去。

<b>教堂/地道 日/外</b>

少女的歌声中,玉墨、红绫在拉锯,一根树根在锯齿下渐渐断裂。

<b>教堂外的树林 日/外</b>

歌声中,一棵幼年的松树微妙地颤抖着。

俯瞰的树林,似乎这棵年幼的松树带动了整个林子,一根落尽叶片、裸露的树枝在歌声中微妙地颤抖,树枝上的积雪扑簌簌地被抖落……

<b>教堂/地道 日/内</b>

玉墨跟红绫一边拉锯一边不自觉地和着学生们低声哼起圣歌的旋律。

玉墨:<b>(苦笑一下)</b> 听得我们都会唱了。

红绫:<b>(嘲讽地)</b> 小日本还不要我们去唱呢!除了你穿上那身学生裙。

玉墨的眼睛亮了一下,红绫的话触碰到她某处神经似的。

<b>教堂/大厅 日/内</b>

孟繁明走进侧门,靠着墙壁,看着女孩们一个个捧着歌本,天使般地歌唱着,只是她们每张脸都是凄楚的,无助的,每人的衣服都需要洗涤,每人的头发都欠缺修剪,每一张脸都显示出营养不良,缺吃少喝。

书娟看见了爸爸,嘴巴张到一半停住了,父亲挥了挥手,要她唱完。

法比急切地观察孟繁明:那位大佐跟他们的总部通融了没有?结果怎么样?

孟繁明似乎刚刚从歌声中醒来,更看清身边的法比,刹那间,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神态取代了刚才的陶醉。他自顾自转过身,向侧门走去。

<b>教堂/大厅/侧门 日/内</b>

孟繁明走到侧门口,法比紧紧跟在其后:日本人怎么说?

孟繁明:他们只允许我带走自己的女儿。并且,他们的庆功晚会提前了。

法比:<b>(大惊)</b> 提前到什么时候?!

孟繁明:提前到今天晚上。

法比瞪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b>(爆发地)</b> 混蛋!王八蛋!

似乎法比也不知道骂的是谁,似乎谁都骂,也包括他自己。

孟繁明呆呆地看着一个抽象的目标:他们的士兵六点钟就要来带孩子们走。黑岩只给我三十分钟时间,让我把书娟的行李和书本准备好,否则,连书娟也不能走了。

<b>教堂/大厅 日/内</b>

女学生们相互看了一眼,陆续停下歌唱。

徐小愚:书娟,你爸爸是不是来接我们大家出去的?

书娟:大概是吧……

女学生丁:当然了!要不然他怎么会现在来!

刘安娜:那我们不用钻地道了?

女学生们:太好了!

徐小愚:我洗的袜子还晾在地窖里,恐怕还没干!

<b>教堂/大厅/侧门 日/内</b>

孟繁明:赶紧准备吧!

法比:<b>(冲他发泄)</b> 还准备什么,准备送死?!<b>(咬牙切齿地)</b> 混账王八蛋!

法比冲出门。

此刻孟繁明才发现,歌声已经停止了。一时间仿佛令人发怵的静寂。

他刚要走,听见身后的微小动静,慢慢回过头,看见女学生们都在向他走来。他满心愧疚,不敢面对她们,对她们躲闪地一笑:你们……先去唱歌吧……

孩子们一双双期待的眼睛看着他。

书娟走到父亲身边,心里的忐忑映在眼睛里:爸爸,日本兵的总部答应了吧?

孟繁明:嗯?

书娟:我们不用去给他们唱歌了是吧?

女学生丁:叔叔您是来接我们出去的吗?

孟繁明:还在跟他们谈判。

孩子们失望地、泄气地看着他,然后慢慢离开,往大厅走去。

只有书娟一个人留下了。

孟繁明:书娟,你来。

书娟警惕地看着他。

孟繁明:我有要紧的事情跟你说。<b>(看一眼手表)</b> 时间不多了。

<b>教堂/院子 日/外</b>

书娟跟着父亲走出大厅的侧门。

孟繁明:<b>(难以启齿地)</b> 书娟,爸爸……什么办法都想了,这个,<b>(他抬起失去了右手的手腕)</b> 你也看到了。要不是抢救的快,爸爸差点因为流血太多,丢了性命。这么多天,日本人都把我关在病房里,有天夜里我差一点逃跑出来,最后他们还是把我抓回去了。我想跑到安全区,告诉国际委员会的人,请他们来解救你们……爸爸是什么法子都想了……

书娟越来越警惕地看着父亲:你到底是不是来接我们的?

孟繁明:我没办法接你们所有同学……

书娟:<b>(急不可待地)</b> 那你能带我们几个人走?

孟繁明:只能带你一个走。

书娟绝望地看着父亲。

孟繁明:那个叫黑岩的只给我半小时时间,假如三十分钟以后,我们还没有从这个门<b>(指着教堂大门)</b> 出去,那你也走不成了。

书娟不能相信地看着父亲。

孟繁明:快,我们现在还有十八分钟。赶快拿上你的书本和衣服。

书娟:你让我就这样丢下同学,跟你偷偷跑掉?

孟繁明:怎么是偷偷跑掉呢?

书娟:不偷偷跑掉,我还有脸跟她们说:我爸爸给日本人办事,所以日本人就让他带走他自己的女儿。谁让你们没有个当汉奸的爸爸,让日本人也照顾你们,优待你们呢?对不起了,我要跟我爸爸走了,下学期见吧。

孟繁明:你爸爸不是汉奸!

书娟:是不是又不是你自己说了算!要大家说了算!你跟日本人一块来一块往的,现在南京城哪个跟日本人同来同往?

孟繁明:他们需要我的帮助,修复南京的市容。我是城市规划总工程师,南京的规划设计有我那么多心血,我看它给毁成这样,就跟毁了……毁了我自家的祖产一样难过,我巴不得早一天把这个城市修复起来,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随便哪国人,提供给我修复城市的条件,我就要修复它。何况我在水泥里做了手脚,等日本国内观光团来了,他们就明白了。

书娟瞪着父亲,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孟繁明:快点,我帮你收拾行李去。

他拉着女儿往厨房内走去。

<b>教堂/院子 日/外</b>

法比飞快地向院子深处跑去。

<b>教堂/院子/地道口 日/外</b>

喃呢、玉笙等人仍在传运泥土。

见法比慌张地跑来,她们一个个停下手里的动作。

法比:都停下来。下工了。赶紧回到地窖去。

玉笙:出什么事了!

法比:赶快走!出事了!

法比急急忙忙地从地道口下去。

<b>教堂/地道 日/内</b>

油灯里的油快要点完了,火苗一蹿老高。

玉墨回过头,见来的人是法比,灿烂地一笑。

玉墨:好像真的快挖通了!

法比: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