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集(2 / 2)

四十九日祭 严歌苓 12005 字 11个月前

所有日本兵看着他,都哈哈大笑起来。

豆蔻:小日本畜生!跑到我们国家来做畜生!我叫你生不出小畜生来!

日本小兵慢慢直起身体,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唾沫,把斜背的枪操过来,刺刀的刀尖朝着豆蔻。

胡子日本兵:<b>(日语)</b> 对付她还用枪?

日本小兵:<b>(对胡子日本兵狂喊)</b> <b>(日语)</b> 你闭嘴!

豆蔻又是一口血唾沫。

日本小兵的刺刀向她刺去。

豆蔻疼得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b>废墟 日/内</b>

豆蔻的叫声如同某种动物的长啸,经久地震荡在雪花飘飞的空气里。

拉贝焦急地辨别着叫声的发源。

跑在前面的两个泥瓦匠向身后一摆手,表示已经锁定了目标。

拉贝踏着遍地碎瓦碴匆匆跟上去。

<b>废弃的店铺 日/内</b>

篝火熊熊。

眼镜日本兵领头,唱起一只期期艾艾的日本思乡歌曲,似乎角落里的血淋淋的画面也并不煞风景。

仅仅穿着兜裆布的胡子日本兵居然在篝火边比画起日本民间舞蹈来,原始而野性的动作带有几分鬼戾之气。

渐渐地,日本兵们都和上来。唱得进入了情绪,一个个都陶醉到自己的思乡梦里去了,对豆蔻的惨叫充耳不闻。

<b>废墟/屋顶 日/外</b>

日本兵的歌声和豆蔻的惨叫相互对抗着,响在雪花飘落的天空里。

两个泥瓦匠爬上屋顶,四处张望,看见不远处冒起一股青烟。

他们中的一个走到屋顶朝着街道的那一边,看见拉贝等人刚拐过街口,他向拉贝打了个手势,表示目标找到了。他赶上同伴,轻手轻脚地向烟起之处接近。

<b>废弃的店铺 日/内</b>

日本兵们围着火哼唱。

日本小兵满脸大汗,喘息得狭窄的胸膛都要爆炸了。他神经质地瞪圆眼睛,提着枪,看着椅子上不再喊也不再动的中国女孩。

跳舞的胡子日本兵回过头:<b>(日语)</b> 她不叫了,没有意思了。

<b>废弃的店铺 日/内</b>

两个中国泥瓦匠怯生生地出现在店铺门口。

泥瓦匠甲:<b>(指着墙角)</b> 请你们放开她。

日本兵们一下子全部进入战斗状态。

泥瓦匠乙:<b>(指着自己的红十字臂章)</b> <b>(堆起笑容,好言好语地)</b> 我们是国际红十字会的,听见有人呼救……

砰的一枪,泥瓦匠乙的下半句话被枪子打断,他捂住右胸趔趄着,倒下去。

泥瓦匠甲吓得僵住了,两手举在耳朵边。

泥瓦匠甲:别开枪!

穿着兜裆布的胡子日本兵拉开枪栓,对准泥瓦匠甲。

拉贝出现在门口,眼睛冷峻地看着胡子日本兵,又扫视着全部端枪的日本兵。

拉贝:先生们,上午好!

胡子日本兵一个手势,所有日本兵慢慢逼近上来,所有枪刺朝着拉贝和泥瓦匠们。

拉贝:<b>(英文)</b> 请让开。

日本兵们一动不动,枪刺对着他。

拉贝:<b>(指着臂章)</b> <b>(英文)</b> 看清了吗?我是约翰·拉贝。国际委员会的主席。现在,让开道,我必须把被你们严重伤害的牺牲者带去抢救。现在,请让开!

眼镜日本兵:<b>(生硬的英文)</b> 这不关你的事。

拉贝:<b>(英文)</b> 南京所有的难民都是我的事。

枪刺坚挺,一动不动。

日本小兵正在急急忙忙地穿衣服。

拉贝看见角落里的太师椅上一个朦胧的人形,血仿佛是来报信的,从太师椅一直向着拉贝流过来。

拉贝向前移动了一点。

拉贝:<b>(英文)</b> 请你们合作。让我把伤员抬走。也许她现在还有救,再拖延下去,就来不及了。<b>(看着地上蜿蜒流淌过来的鲜血)</b> 总不见得让她流血致死吧?

胡子日本兵对眼镜日本兵说了一句日语。

眼镜日本兵:<b>(生硬的英文)</b> 我们知道……你们国际委员会要给她照相,再把照片登在报纸上,让全世界看,诋毁我们大日本皇军!

拉贝:<b>(微微一笑)</b> <b>(英文)</b> 现在你们顾及到名声了?这么多天你们都在干什么?!<b>(威严地)</b> 假如你们还顾及一点天皇陛下的脸面,那就看在他的面子上,立刻让开,让我们救死扶伤!

胡子日本兵听了眼镜日本兵的翻译,流气地吹了一声口哨,放下枪。

日本兵们都一一放下枪,不情愿地让开道,让拉贝和两三个泥瓦匠向豆蔻冲去。

胡子日本兵:我们可是看在天皇陛下的面子上,让你们一步的。

另外两个泥瓦匠扶起倒在地上的同伴。

拉贝来到太师椅旁边,用手指在豆蔻的脖子上摸了一下:还有救!快!

一个泥瓦匠脱下自己的马褂,盖在血人般的豆蔻身上。

日本小兵一心一意地用袖口擦着脸上头上被豆蔻吐的血,似乎此刻只有爱清洁这件事至关重要,一面擦,一面看看染红的袖口,皱起眉头。

<b>南京街道 日/外</b>

拉贝的奔驰轿车停在路边,几个泥瓦匠抬着豆蔻小跑着从废墟出来。豆蔻闭着眼睛,没有一点活着的信号了。

跟在后面的两个泥瓦匠抬着胸口受伤的伤员。

拉贝跟上来,一面大声地指挥着:把小姑娘放在车里,让她躺在后座上!

拉贝拉开车门,让泥瓦匠把豆蔻一点一点搁进车后座。

另外的人把那个受伤的泥瓦匠抬上车后的拖斗。

<b>拉贝的轿车内 日/内</b>

司机回过头,看着这个血头血脸的女孩,惊恐地说不出话来。

拉贝:轻一点……轻一点……浑身挨了几十刀……

豆蔻已经完全没有意识了,血顺着她的腿流到车内的地毯上。

拉贝坐进副驾驶的位子,一面交代司机:车开得稳一点,这孩子浑身都给日本兵扎烂了。

<b>南京街道 日/外</b>

车子缓缓启动,车轮轧在落着一层雪花的路面上。

<b>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走廊 日/内</b>

两辆推车飞速地沿着走廊被推过来。

飞转的车轮和奔跑的脚在水门汀地面上发出回音。

<b>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外间 日/内</b>

威尔逊医生在两个护士的辅助下迅速穿上手术衣,带上帽子和口罩。

<b>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 日/内</b>

手术室的两扇对开的门从外面被推开,首先进来的是豆蔻那辆推车。

威尔逊:上一号手术台。立刻止血,输血。

护士甲、乙:是。

威尔逊:麻醉准备。

麻醉师:准备好了。

第二辆推车也接踵而至。

威尔逊:这一位伤员,上二号手术台。强心针。氧气。

护士丙:是。

人们像战士一样,迅速而沉默地投入了工作。

护士丁:<b>(英文)</b> 这个小姑娘,身上有三十六处刀伤……

威尔逊:<b>(英文)</b> 三十七。

护士丁:<b>(英文)</b> 嗯?

威尔逊:她挨了三十七刀。生命太顽强了!按说已经停战十七天了,可我每天还是从早到晚做手术,缝合刀伤,挖取子弹,不比打仗的时候空闲。

护士甲挂上血浆。

威尔逊:<b>(英文)</b> 这才三百CC,怎么够?

护士甲:<b>(英文)</b> 库存不多了,那个伤员也需要输血。

威尔逊:<b>(略微沉吟)</b> 小姑娘是A型血,我可以输给她。

护士甲:<b>(英文)</b> 不行!你这么劳累……

威尔逊:<b>(英文)</b> 我的助理从来不对我说不行。

护士甲瞪着他。

威尔逊把衣袖撸起,拿起一根橡皮管,一头咬在嘴里,往自己胳膊上系。

威尔逊:<b>(英文)</b> 我实习时候,这种初级课程,我的成绩都不错,难不倒我的。

护士甲只好上来,接过橡皮管。

威尔逊:请快一点。生命正在流失。

护士甲拿起酒精棉球。

<b>井内暗室 日/内</b>

一个玩具般的小铁桶沉入井水,吊起一小桶水来。

那位母亲把小桶拎进暗室的口端,回头看了一眼。

油灯的昏暗光圈里,浦生昏睡的脸毫无生气。

大宝妈把一块破布投在井水里,拧干,搭在浦生的额头上。

兄弟俩看着母亲精心地照料这个萍水相逢的男孩,眼里透出爱戴和敬意。

大宝妈又从小桶里舀出一半碗水,把一个干裂的馒头掰开,放在水里。慢慢地,碗里的碎馒头和水溶成半碗糊糊。

我们可以想象,他们在这里就是这样勉强存活的。

大宝妈:<b>(小声地)</b> 那个小姑娘不晓得怎样了,是不是还活着?

大宝:日本兵都是公猪,种猪!为什么他们不在自己国家里做种猪,非要跑到别人国家来做猪呢!

大宝妈:我真懊悔,没把她留下来。

大宝:可是,这里已经这么挤。

大宝妈:<b>(叹息)</b> 再挤还能挤死人吗?

二毛:妈,那些说要奖赏我们大米的,是不是另外一种日本人?

大宝:什么另外一种日本人,世界上就一种日本兵!还不是哄着我们回家的?

大宝妈:也不晓得动的什么歪脑筋,骗我们回家!

<b>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办公室 日/内</b>

一部收音机里传出带杂音的女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日本口音:<b>(英文)</b> 安全区大部分的南京市民,已经平安回到自己的家园,正在接受日本军队的粮食补助,平均一户五十斤大米,超过五人的家庭,每户七十斤。南京市民们都非常高兴,感谢日军为他们带来了安宁、秩序、富足的1938年。

正在收听广播的史密斯和魏特琳相互看了一眼,都觉得此事荒诞得不值得他们辩驳亦或讨论。

史密斯转换了一个波段,短波的杂音非常大,史密斯专注地微微拧动旋钮,搜索着电台。

一个男子的声音播放出来:<b>(英文)</b> 日本民间观光团昨天下午在上海十六铺码头登陆,受到了当地日侨和几千名中国友好人士的热烈欢迎,观光团今天将离开上海,前往南京,中国的前首都,参观访问。据说南京市民对日本观光团十分期待,已经自发组织了三千多人的欢迎仪式,明天将在南京的下关码头盛情举行。

史密斯:<b>(嘲讽地)</b> <b>(英文)</b> 我怎么不知道下关码头能装得下三千人?

魏特琳:<b>(英文)</b> 一个礼拜前,直升机就开始撒传单,用奖赏粮食诱骗难民离开安全区,回家去,看来也是为了做这场戏!我估计他们还要安排观光团到南京市民家里慰问呢!

史密斯:<b>(英文)</b> 可是他们当兵的又不争气,不断地烧、杀、强奸,这边搭好戏台,摆好布景,马上就给他们自己拆穿西洋镜!

外面响起吵嚷声。

魏特琳和史密斯交换了一个眼色,急匆匆向外跑去。

广播里的男广播员还在咬文嚼字地报道着:尤其是南京的孩子们,他们受够了中国军队的骚扰,对大日本皇军表现出了无比的爱戴。

<b>安全区 日/外</b>

远处传来连发的枪声。

魏特琳和史密斯飞快地赶来。

日本男广播员:<b>(画外音)</b> 我们的军人们不计较刚进南京城所遭受的冷遇,把军粮省下,发给南京市民。小朋友们久违数月的糖果,也被我们的士兵送到孩子们手中……

<b>安全区 日/外</b>

魏特琳和史密斯正在听一个中年妇女的报告。

日本女广播员的声音又出来了:<b>(画外音)</b> <b>(英文)</b> 这是日本×××国际广播电台,现在是英语广播节目。亲爱的听众们,你们好……

<b>安全区/东口 日/外</b>

透过纷扬的雪花,可以看见人潮向出口外涌去。

老老小小的难民们背着、扛着、担着家当,疯狂地似乎要决堤而出了。

五六个带着红十字会袖标的干事们拼命阻挡往外闯的人们,但是他们已经抵挡不住了,不断被涌动的人群推倒。

特写:一个铁皮喇叭筒落在地上,滚动着,被人们的脚踩扁。

一只白皙的手捡起那个喇叭。顺着手看上去,我们看见一个白净瘦弱的中年男人,牙齿侧面镶了一颗金牙:<b>(拿着扁了的铁皮喇叭,声嘶力竭地叫喊)</b> 大家听着!回家的人,明天一早都能领到大米!日本大米!一颗沙子,一粒稗子都没有!比这雪花还要白的大米!

一个男干事从地上爬起,上来抢夺喇叭,但没有夺过来。他向人们大喊:不要相信日本人的宣传,你们离开这里,这里很危险的!

一个拖着担子里担着两个孩子的妇女叫喊回敬:我们要回去,孩子在这里吃不饱,饿得天天夜里哭!

一个瘪嘴老太太也发言了:我有胃气疼,受不得寒!安全区冻死了!

干事乙:回到家你们的房子也都可能不在了!被日本兵烧光了,抢光了!

挑担子妇女:那我更要回去看看了!<b>(回身对人群)</b> 走了走了!明天领大米喽!

魏特琳和史密斯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魏特琳:<b>(英文)</b> 你去把张先生叫到这里,他的话会比较有说服力!开车去吧!我尽力拦住这些糊涂虫!

中年男人登上一个土墩子,大有鼓舞人心的劲头:南京同胞们!我,<b>(指着自己的鼻尖)</b> 昨天就回了家,今天一早,就去领到大米了!日本人在五六条街设一个粮站,大家都排队领米。家里人口多的,还允许可以多领!

挑担子妇女:排队阿长啊?

中年男人:反正队伍没有这里打米汤的长!

魏特琳从他身后伸出手,拿过喇叭:除了领日本人薪水的人,没有一个人会像这位先生一样做日本人的宣传喇叭!南京的老乡们!请你们冷静!日本人为了给他们国内的观光团制造和平假象,诱骗你们回家。回到家的人没有一户得到大米,还有人得到了子弹!

人群不动了,看着魏特琳。

中年男人:谁说的?我今天早上就领到了五十斤白花花的日本大米!

魏特琳:<b>(鄙夷地看他一眼)</b> 我打赌,你领到的还不止日本大米!还有日本钱!是日元还是法比,还是光洋?

中年男人:我才没拿日本人的钱呢!

干事甲:那你还这么卖力帮他们宣传,就更是汉奸了!

另一个干事跳上来,把中年男人两只胳膊反拧到背后。

魏特琳:放开他!我们美国人相信非武力的讲理,让他继续说,他说他的,我们可以辩驳,让老乡们自己分辨,谁的话是真的,谁的话是钱买来的。老乡们,我知道安全区的条件很差,你们忍受了饥饿、寒冷、疾病,谁也没料到难民的数量会这么大,更没料到安全区要撑持这么长时间,当时我们计划是最多撑持一个礼拜,战争的混乱就会结束,现在看样子,我们还要撑持很久,也许两个月,也许更长。每一个难民的口粮,都是我们的责任,每一间房屋,每一张床铺,都给我们造成压力,实话告诉你们,我们这二十二个国际委员的压力太大了,有时候都觉得支撑不住了,唯一能够给我们减压的就是城市回归秩序,大家能平安回家,假如这个时候到了,你们都能平安回家了,我会在这里阻拦你们吗?我每一分钟都盼望我的责任和压力能够减轻:任何一个人离开安全区,都给我减轻一份压力,我怎么可能在这里求你们留下呢?把你们留下,就是把压力给我自己留下。你们让他继续说,很快就会在他的话里面发现破绽漏洞。

干事乙:就是,让这条狗叫!真的不怕假的!

中年男人想趁机溜走,被瘪嘴老太太揪住:唉,你怎么不讲了?!

中年男人:我讲完了,听不听是你们自己的事。

瘪嘴老太太:你听见魏女士的话没有?

中年男人支支吾吾。

老太太乙:听见了,她讲的阿对啊?

中年男人挣脱了两个老太太,往人群外挤。又被几个老头子抓住。

老头甲:魏女士讲了,大家有理都可以拿到公众面前来讲,你可有话要跟魏女士对讲啊?

老头乙:有理你跑什么跑?!

好几个人围住他,推推搡搡的。

瘪嘴老太太:日本人花多少钱雇你,你跑来骗人?!骗我们这么大岁数,牙都掉了的老人!阿缺德?

老太太乙:是的!小日本几个钱就把他良心买了!

瘪嘴老太太:他才没有良心呢!胸口里头长的是一块点心,喂狗吃掉了!

魏特琳:老乡们,日本人还花钱雇中国人到码头上去,欢迎日本国内的观光团,据说薪水也不少!因为他们到附近的乡村去收买人来冒充欢迎队伍,附近乡村都没人了,不是给他们杀了,就是跑了。所以他们贴出招工告示,说招短工,其实就是到码头上去表演,装个笑脸,晃晃小旗子,表演中国人怎么欢迎日本人。

老头丙:个死不要脸的小日本,面子他也要,里子他也要!

史密斯带着一个留分头穿西服的男人走来。

魏特琳把那个男人介绍给难民们:这位是张先生,美国大使馆的出纳。他昨天听了谣言,说只要回到自己家,日本人都会奖励大米,他倒不贪那点大米的财,他是急着回家给他父亲入殓,因为破城那天他父亲给流弹打死了,他当时没有来得及掩埋老人。……<b>(把喇叭递给张)</b> 张先生,请你自己对大家说吧。

张先生:我带着我老母亲,我女儿回到家……<b>(他突然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b> 碰到……日本兵……我女儿……给他们,就当着我老母亲跟我的面……

魏特琳:现在大家相信我了吗?我想你们中间,说不定有人像张先生的!……

一个中年妇女举起手:我儿子跟张先生女儿是同学!

那个谣言惑众的中年男人拼命地往外挤,但老头老太太们把他团团围住。

老太太们举起无力的拳头,在他身上捶打。

瘪嘴老太太:你个丧阴德的!

几个中年男性难民也围拢过去,开始踢打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滚在地上,滚得一身雪粉和烂泥。

<b>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 日/内</b>

血压器的水银柱一蹿一蹿地往上走,走不上去了,飞快地跌落下来。

护士乙:血压又掉下来了!

护士丁:心跳很不稳!

威尔逊:强心剂!

他冷静地伸出手,一个护士递给他一把钳子,他用钳子钳住什么,又放下钳子,再伸出手,一把刀递到他手里。

威尔逊:氧气不够,开到饱和。

护士丁:心跳稍微稳定一点。

护士乙:血压还在往下掉。

威尔逊:升压剂。一定是哪里还在出血!<b>(他在口罩上的眼睛思索着)</b> 只能是腹腔内了。准备止血钳,开腹。孙小姐!

他伸出胳膊。

护士甲:<b>(恐惧地)</b> 不行!不能再抽你的血了!

威尔逊:这个孩子下不了手术台,比抽血对我的伤害要大多了。

他伸出胳膊。

一个护士拿着一瓶牛奶过来,瓶盖上插着一根软管,她把软管递到威尔逊嘴巴里。威尔逊大口地吸着牛奶。牛奶瓶迅速空下去。

特写:抽血针管里,深红的血液渐渐灌满玻璃管子。

特写:一滴滴的血液从输液器的滴管里走入细细的橡皮管。

特写:橡皮管一头连接着注射针头,针头消失在豆蔻的手腕的血管上——只有那里她的皮肉是完好的。

血压器的水银柱又一点点爬上去。

护士乙:<b>(画外音)</b> 血压上去了!

威尔逊:准备开腹。麻醉时间够吗?

麻醉师:够。

<b>日军野战医院 日/内</b>

这是另一张病床,孟繁明坐卧不宁地看着窗外飘舞的雪花。

走廊上传来皮靴的脚步声,他的眼睛立刻亮了,希望和恐惧更替。

黑岩出现在门口。勤务兵要给他脱下披风,黑岩打了个轻轻的手势谢绝了。

黑岩:<b>(英文)</b> 早上好!

孟繁明盯着他,气都不敢喘。

黑岩:<b>(微笑着看一眼手表)</b> <b>(英文)</b> 应该还算早上吧?差两分钟十二点。我可以邀请你吃午饭吗?所有医院的饭食都令人作呕。

孟繁明:<b>(英文)</b> 我不饿。

黑岩:<b>(英文)</b> 不饿就喝点酒。听好消息应该开香槟,不是吗?可惜找不到香槟,用最好的日本清酒代替吧。

孟繁明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孟繁明:<b>(英文)</b> 你是说,你跟你们总部的通融成功了?

黑岩:走吧,我说了,这是值得干一杯的好消息。

<b>黑岩的轿车外 日/外</b>

勤务兵为黑岩拉开门,让黑岩坐副驾驶的座位。

孟繁明用左手拉开后面的车门。一直下着的雪,此刻停了。

<b>黑岩的轿车 日/内</b>

黑岩:<b>(英文)</b> 这一场雪,把我所有的担忧都下没了。因为这场雪,观光团今天不能按时从上海出发,可能要耽搁一天,这样我的时间就更充裕了,可以把剩下的几幢楼修补好,这两天是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施工。一些店铺门口的地面刚刚铺好,幸亏你弄到的速干水泥。

孟繁明:<b>(英文)</b> 什么时候能带她们走?

黑岩:<b>(诧异了一下)</b> <b>(英文)</b> 谁是她们?

孟繁明:<b>(英文)</b> 女学生们。

黑岩:<b>(英文)</b> 你看,你真是倒胃口,好消息是需要吊胃口的。并且,好消息需要佐酒。哦,我们到了!

<b>日本餐馆 日/外</b>

这就是他们曾经共餐的那家日本餐馆,但是装饰得考究了,毫无先前的临时感了。

那个日本老板迎出来,点头哈腰地跟黑岩问候。

黑岩向孟繁明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孟繁明点点头,先走进门。

<b>日本餐馆/单间 日/内</b>

黑岩和孟繁明面对面坐下来,由一个日本女招待给他们布置开胃小菜。一个个精致的小碟子里像以往一样只有一两块食物。

女招待跪下来,用一块小毛巾端起酒壶,为两人斟清酒。

黑岩把一个小碟子递到孟繁明面前:你一定要尝尝这个。

孟繁明看了他一眼,又盯着小碟子里的黑红的东西,似乎是肉类。他用筷子夹起一小块,放在嘴里细细咀嚼着。

黑岩:怎么样?

孟繁明有心无绪地点点头。

黑岩:这叫巴西米。因为打仗,不容易运输鱼类,所以吃不上撒西米,我们就吃点巴西米。也就是生马肉。

孟繁明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黑岩举起酒杯,孟繁明用左手举杯,两个杯子相碰。

黑岩仰起头饮酒时,孟繁明却紧紧盯着他。

黑岩不慌不忙地夹起一块巴西米,放在嘴里,文绉绉地咀嚼。

孟繁明看着他,忍耐着,感觉眼前这张脸用了十年来咀嚼这点马肉。

特写:黑岩文雅咀嚼的嘴巴。

特写:孟繁明的忍耐到极限的眼睛。

特写:黑岩的大幅度上升下降的喉结。

孟繁明深深吐出一口气:你总算把那一口马肉吞咽下去了。

黑岩:<b>(英文)</b> 味道不错吧?

孟繁明:<b>(英文)</b> 你说的好消息……

女招待跟黑岩咕哝一句什么,大意是“有事敬请吩咐”之类的话。

黑岩:<b>(日语)</b> 请把我的勤务兵叫来。

女招待:是。

她谦恭地垂下头,脸依然朝着客人,跪着向门口退去。

孟繁明紧张地看着门轻轻合拢。

<b>日本餐馆/单间外 日/内</b>

女招待退出来,跟站立在走廊尽头,手里捧着一个大纸盒的勤务兵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勤务兵点点头,捧着盒子向黑岩的单间走来,在门口脆生生地来了个立正。

勤务兵:<b>(日语)</b> 报告大佐,礼物带来了。

黑岩:<b>(画外音)</b> <b>(日语)</b> 好的。

<b>日本餐馆/单间 日/内</b>

黑岩和孟繁明都把头转向紧闭的门口。门无声地被拉开。

孟繁明紧张地看看门外,又看看黑岩。

黑岩:请进。

勤务兵脱了鞋子,进入单间,黑岩的下巴向孟繁明抬了抬,勤务兵把那个精美的大纸盒放在孟繁明的旁边的席子上。

孟繁明更加紧张疑惑:这是什么?

黑岩:打开来吧。

孟繁明心惊胆战地企图用一只手打开盒盖,但心情太紧张,左手显得愈发笨拙,几番打不开。

黑岩:不要心急,慢慢来。

盒盖终于打开了,里面蒙着一块白缎子,孟繁明猛烈抖动的手又揭起白缎子,下面竟然是一件黑丝绒的校服裙,水手的白色大翻领上,带两道湛蓝的线条。

黑岩:不知道合不合你女儿的尺寸。也许有点大。不过大了比小了好,里面可以穿得厚一点,防寒。明年她还会长个头的;她明年的新年穿,一定会合适的。

孟繁明不解地看着他。

黑岩:她甚至可以穿着上船。你准备什么时候带她去汉口?

孟繁明眼睛亮了,眼眶里顿时充满泪水:下一班船!

黑岩:今天?

孟繁明:<b>(泪水迅猛落下)</b> 假如今天还有下一班船去汉口的话,那就今天!

黑岩:至少,陪我吃完午饭吧?

孟繁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用他打着绷带的断手擦着泪:哦,对不起。

黑岩:<b>(微笑着)</b> 但愿你女儿穿上这件衣服,对我的印象会改善一点。

黑岩再次举起酒杯,孟繁明急忙抓起自己的酒杯。

孟繁明似乎听到了书娟领唱的歌声。

隐约的歌声飘来:哦,玛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