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集(2 / 2)

四十九日祭 严歌苓 12117 字 11个月前

日本哨兵甲听着英格曼咳得地动山摇,也跟着着急。

<b>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b>

红绫轻轻地拍着老人的后背。

英格曼竭力躲开她的手。

英格曼:我不喜欢别人拍……

红绫:<b>(坚持着)</b> 我又不是别人,对不对?我是红绫唉!拍拍多舒服啊!陈年老痰就给拍松了,咳嗽才能咳出来!

英格曼还想躲,但咳嗽让他顾不上对付红绫,只能一心一意地对付咳嗽。

红绫:<b>(得意地)</b> 舒服多了吧?去年的痰都给你拍出来了!保管你老人家这一夜睡个安稳觉!

英格曼:<b>(躲开她)</b> 谢谢……

红绫:你老人家不要过意不去,我就是把你当成自家外公!我外公也是害的痨病,一咳嗽我就给他拍!我外公活着,跟你老人家差不多大!我伺候不到他老人家了,我就伺候你老人家,哦?

英格曼渐渐恢复平静。

红绫:好多了吧?我外公最欢喜我给他拍背!

英格曼:谢谢!

红绫:哦呦,你老人家一口一个谢谢,阿累?再说,你的谢谢给我一听,怎么像骂人呢?

喃呢偷着笑起来,把托盘放在茶几上,托盘上放着一碗汤,一个面包。

红绫拿起那条血迹斑斑的毛巾向浴室走去。

英格曼:<b>(突然大叫)</b> 等等!

红绫和喃呢被他的叫喊惊着了,她们没有期待这么孱弱的身体里还埋藏了这么洪亮的一条大嗓门。

<b>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b>

不仅是红绫和喃呢受了惊吓,日本哨兵甲也同时被英格曼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脚下的搪瓷浴盆一滑溜,他失去两手的平衡,硬邦邦地栽倒在盆底。

<b>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b>

红绫和喃呢听见浴室里的一声巨响,都惊恐地朝英格曼看去。

英格曼却又恢复了一贯的孱弱和垂危,微微摇动着椅子。

红绫:神父,你可听见了?

英格曼:听见了。

喃呢:是什么?这么响?!

英格曼:无非是这个垮了,那个塌了,房子比我还老,又给炸弹震动了几个月,都松了。<b>(他无力地挥挥手)</b> 你们快走吧,我真的非常累。

红绫:把这条毛巾洗一洗我就走。

英格曼:随便吧。不过我不喜欢人家碰我的东西。

红绫:<b>(笑嘻嘻地)</b> 我又不是人家,我是红绫!你老人家真是的,这么见外!

英格曼:<b>(冷冷地)</b> 希望你尊重我的习惯。

红绫:好好好,不碰就不碰!

<b>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b>

从浴帘的破洞看出去,能看见红绫身体和脸容的各个局部。每一个局部都丰盈多姿,柔嫩光滑。

日本哨兵甲入迷地看着她走到洗脸池前面,从地上一个水桶里舀了一瓢水,倒在池子里。

她先两手撩起水,拍在自己脸上,再用手掌抹去水滴,然后把脸转向左,又转向右,端详着自己久违的面容。水珠滴在她头发上,她的手指卷起发卷,再次照镜子,满意地一笑。

日本哨兵甲盯着镜子里的中国女人,看傻了。

红绫自我欣赏够了,把染血的毛巾放在水里搓洗,一面轻轻哼起小调来。她拧干毛巾,查看一眼毛巾上的血迹,洗淡了,但是没有消失。

日本哨兵甲看她拿着毛巾向门口走去,似乎不舍她这么快就离去。

他看着镜子投射出红绫扭扭搭搭的背影,她让浴室的门敞开着,走到壁炉前面,把毛巾放在茶几上。他贪婪而留恋不已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

红绫和喃呢离去了,他迈出浴盆,把门关上,来到原来的地方坐下,把绳索放在角落上摩擦。

<b>教堂/地道 夜/内</b>

油灯照在孟繁明画的图纸上。法比的视线从图纸上拉起,打量着洞顶。

玉墨:怎么样?

法比:从这里要往上挖了,越往上,动作要越轻。明天一早,我就让孩子们唱歌,大声唱,拿歌把小日本的耳朵岔开!

法比又开始刨挖起来。

<b>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b>

坐在摇椅上的英格曼无滋无味地喝着碗里的汤。日本哨兵甲蹲在地上,盘子放在凳子上,仍然像牲口那样勾脖子伸头地啃着盘子里的面包,面包被他的嘴巴推得到处跑,他噘起的嘴巴不屈不挠地追逐食物。

英格曼:刚才我说到哪里了?哦,对了,<b>(他拿起茶几的一张纸,纸上写着中文和日文以及英文)</b> 我在日本那旮诺生了一场大病,生病,在那旮诺,一个山区,懂了?我在一个老医生家里住了七天……<b>(看他吃得太艰难)</b> 需要帮忙?

日本哨兵甲转过吃得满脸面包渣的脸。

英格曼硬撑着起来,把盘子端起,将面包撕开,撕成小块。

日本哨兵甲有所感动地看着老神父。

英格曼把盘子放回到他面前,刚在椅子上落座,又咔咔地咳嗽起来,然后用毛巾擦着嘴角的血,对自己咳血这事实完全熟视无睹。

日本哨兵甲看见他的毛巾落到地上,但自己的手被反绑,又不能帮他捡起。

英格曼自己捡起毛巾,累得气喘吁吁:那真是善良本分的一个家庭,整个村子里的日本老乡都善良本分……<b>(他指着纸上的字)</b> 他们要是知道,你们到南京来烧、杀、强奸,几十万日本兵在这成了几十万恶棍,他们一定会跟我一样痛心。<b>(改用断裂生硬,语法不准的日语,加上手势)</b> 他们……要是知道,你们包围这座教堂,就为了一群小姑娘……为了把她们送给你们的军官去蹂躏,等于送她们下地狱……他们会非常震惊的……做出这样不体面的事情,假如是他们的儿子,你想他们会怎么想?……日本人多要体面啊!

日本哨兵甲看着纸上的字迹,听着老神父的发音不准、结结巴巴的日语,猜测加上想象,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里隐隐出现了一点反思。

英格曼:<b>(日语)</b> 这些中国小姑娘,大部分是孤儿。小姑娘,孤儿,懂了?从小在我们的教会学校长大……平常连外面的人都见不到,所以非常单纯,胆怯。让你们这些当兵的拉走,再让你们当官的折磨,你们怎么能忍心?

日本哨兵甲听着,又去吃力地阅读纸上的字句,像个智障学生一心要懂得心智健全的人的思维,瞪着发直的眼睛。他看见英格曼蓝灰的眼睛上蒙了一层泪花。

英格曼继续在纸上飞快书写:算起来,我应该算她们的祖父,做一个祖父,我什么都帮不了她们……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我对她们就是一个老废物。

眼泪慢慢地从他多皱瘦削的脸颊上流淌下来,滴在字迹上。

英格曼把纸张亮给日本哨兵甲:你明白吗?

对方只是用发直的目光瞪着纸上的字,嘴唇轻微嚅动。

英格曼:明白了?

日本哨兵甲看着他,不置可否,但目光透出恳切来。

英格曼打开茶几的抽屉,拿出一个由极小的贝壳穿起的十字架:这是我的学生到印尼传教给我带回来的礼物。<b>(他颤巍巍地将十字架套在日本哨兵甲的脖子上)</b> 我把它送给你。看见它,但愿你想到一个老头子跟你发生的这场无比艰难的谈话。

日本哨兵甲看看胸前的十字架。

日本哨兵甲:<b>(生硬的英文)</b> 谢谢。

英格曼以他惯常的缺乏温度的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b>日军野战医院/孟繁明病房 夜/内</b>

孟繁明躺在病床上,辗转反侧。他把左臂伸到被子外,看了一眼手表,指针告诉他现在是夜里十点五十分。他的脸色略微褪去了一点土灰色,但仍然带着吓人的病容。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孟繁明坐起来,期盼地看着门口。

黑岩和一个卫兵出现在门口,孟繁明急切的目光迎上去。

孟繁明:<b>(英文)</b> 怎么样,你们的师团长官答应了吗?

黑岩没有说话,把披风脱下,扔给警卫。

孟繁明:<b>(英文)</b> 你不是说,他们今天会答复吗?

黑岩:<b>(英文)</b> 也许我弄错了日子。他们告诉我,明天一定会答复的。

孟繁明:<b>(英文)</b> 后天就是新年前夜了!晚会不就是那天吗?如果明天他们的答复对学生们不利的,什么都来不及了!

黑岩:<b>(微微一笑)</b> <b>(英文)</b> 可是,那不过就是一场晚会,吃吃喝喝,唱唱跳跳,对孩子们会有什么不利呢?

孟繁明满心愤怒,焦急地瞪着眼睛,似乎已经看见了孩子们将陷入怎样的可怕前景。

黑岩:听说,为了这场晚会,还专门从上海调来了好几个日本厨师,都是特级厨师,海鲜都是最上等的。我看不出对孩子们有什么不利。

孟繁明:<b>(抢白他)</b> <b>(英文)</b> 你没看见吗?或者你的车在街上行驶的时候你故意闭上了眼睛?现在的南京,随便你把脸转向哪一个方向,都会看见被日本兵蹂躏致死的中国女人尸体!

黑岩:<b>(英文)</b> 那是少数不守纪律的士兵干的。打仗嘛,这种事情自古就避免不了。

孟繁明:

<b>(英文)</b> 你的口气多轻松啊!想想你自己的女儿!你要是我,会让她接受这种邀请,去参加这种晚会吗?

黑岩平静地看着他。

孟繁明:<b>(英文)</b> 我一点也不怀疑日军邀请去参加晚会的意图,假如只是让她们去吃吃喝喝,唱唱跳跳,何必要在几天前就把她们把守起来?连英格曼神父都不允许出来?!

黑岩:<b>(英文)</b> 不要曲解好意,正如你刚才说的,日军的士兵里有一些不守纪律的,我们的师团长官担心学生们的安全。毕竟,她们不是一般的学生,全市全省,整个江南都有名,是一批非常出色的女孩。

孟繁明:<b>(英文)</b> 明天什么时候?

黑岩:<b>(英文)</b> 嗯?

孟繁明:<b>(英文)</b> 明天几点钟,会收到最后的答复?

黑岩:<b>(英文)</b> 晚上六点之前。

孟繁明紧紧盯着对面墙壁,要把它盯出洞来似的。

黑岩:<b>(英文)</b> 不要太担忧了。很可能明天我会接到一个电话,或者一封电报,里面是一个让你,也让那些孩子们满意的消息。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所以我劝你还是耐心地等待。什么都帮不了忙的时候,只有等待帮得上忙。晚安。

孟繁明听着黑岩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慢慢把左手和截断的右臂放在胸前,垂下头。

特写:他默默地祈祷的嘴唇。

<b>教堂/地窖 夜/内</b>

书娟和女学生们跪在一起,手拉着手,默默地祷告。

<b>教堂/地道 夜/内</b>

法比的镐头不断地向着土壤深处凿去,玉墨在他身后,将他凿下的土装入篮子。

篮子被拉向地道外。

法比:<b>(低声地)</b> 你看,从里开始,是一个上坡,再有两三米,就打到地面了。

玉墨向法比比画的方向观察。

<b>教堂/围墙外 夜/外</b>

日本小兵端着三八枪,在围墙下警惕地巡走。

军曹在拐弯处出现了,向他挥挥手。他飞快地向军曹跑去。

<b>教堂/大门外 夜/外</b>

军曹前面站着八个日本兵。

军曹:<b>(冷峻地)</b> <b>(日语)</b> 刚才接到命令,庆功晚会提前了一天,所以,明天下午三点,总部会派车来,把十三个女学生带走。所以我们必须加强警戒,从两小时一班岗改为一小时一班,这样可以杜绝疲劳和麻痹。上岗的时候,不准烤火,不准打盹,不准聊天,全神贯注地观察和聆听这里面<b>(指着教堂大门内)</b> 的动静。哪怕有一点不正常,都要立刻向我报告。明白吗?

日本兵们:<b>(日语)</b> 明白!

<b>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b>

日本哨兵甲的手仍在那个角落上摩擦,已经只剩下两根绳索了。

门突然开了,他猛地抬起头,看见门口站着拄着拐杖的英格曼。因为光线昏暗,他看不清英格曼脸上的表情。

英格曼:你在干什么?!

日本哨兵甲站起身,在昏暗中与老人对峙交锋。

英格曼:我费了两天的口舌,我以为有了一点作用,看来我太乐观了。不,太天真了。

他转身走去。

日本哨兵甲看着他的弱不禁风的背影。

<b>教堂/英格曼卧室 凌晨/内</b>

英格曼到摇椅前,慢慢坐下来,用火钳子架起一根柴,填入壁炉。

老爷钟指着三点十分。

日本哨兵甲走到他面前,把只剩两根绳子的手伸到老神父面前。

日本哨兵甲:<b>(低声命令)</b> <b>(生硬的中文)</b> 释放!

英格曼又慢慢地加了一根柴,下巴朝浴室一指:你接着去磨吧。你的成就很大呀。

日本哨兵甲:<b>(凶狠地低声重复着)</b> 释放,释放。

英格曼:<b>(日语)</b> 放心,我会释放你的。释放你出去过新年。<b>(用英文慢慢地重复一遍)</b> 懂了吗?现在不行。你再委屈两天吧。

日本哨兵甲扭过头去,眼睛定定地看着壁炉:刚刚添了柴的炉膛火焰蹿得老高,不太干的木头发出滋滋的声响。

英格曼审视着他的目光,觉得那目光有些古怪。

日本哨兵甲再次来到他面前,跪下来:释放!

英格曼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日本哨兵甲的额头使劲磕在地板上,发出“嘭”的一声。

英格曼:我说过,两天以后,也就是新年前夜,我一定释放你。<b>(他的日语坚硬、明了、果决)</b> 两天以后,新年之前,一定释放你出去,过新年。

日本兵不断地把额头磕在地板上。每磕一个头,就来一句威逼的恳求:释放!释放!please!please!

他的脑门渐渐出现了血迹。

英格曼闭上眼睛,眼皮抖动着,在如此的自虐和自残面前,他感到恐惧。

日本哨兵甲:<b>(英文)</b> 看在主的分上!

英格曼睁开眼,发现日本哨兵甲将身体转过去,他这才看清,他的手被绳子磨得血肉模糊。

英格曼慢慢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拿起他胸前的十字架:<b>(生硬的日语)</b> 以它对你……发誓,一定……释放你……新年……前的夜晚。

日本哨兵甲看着他没有多少温情,但十分善良的蓝灰眼睛。

英格曼:<b>(日语)</b> 相信?

日本哨兵甲诚笃地点点头,又看了一眼胸前的十字架。

突然,他向壁炉口移动过去,背着身将两只手伸进炉膛。

英格曼:No!

特写:那双手伸到火上,让火舌舔舐着绳索,同时也舔舐着他的毛发、皮肉,发出嗤嗤响声。

日本哨兵甲的脸由于疼痛而扭歪,两眼向上翻去,多半像鬼,小半像人。

英格曼站起来冲上去拉他。他却一脚将老神父踹倒。

特写:绳子被点着了。

英格曼:No!

英格曼爬起来,咳嗽着,然后再次接近他。

日本哨兵甲挣断了绳子,看着自己黑色带紫红的手——已经没有多少手的模样,崩塌一般直挺挺地倒下去,昏迷了。

英格曼拄着拐杖,急促地往浴室走去。

<b>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b>

英格曼来到一个水桶跟前,呼呼地喘息着,但他的体力不够提起大半桶水,他跪在了地上,把水桶往浴室外面推去。

<b>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b>

英格曼把那个水桶一点点推出来,推到日本哨兵甲的身边,又拿起毛巾,在冷水里浸泡一下,敷在他被重度烧伤的手上。

日本哨兵甲一动不动。

英格曼翻开他的眼皮,那双眼睛似乎是死者的眼睛了:<b>(喃喃自语)</b> 主啊,我不是存心杀人的……假如说我杀了他,我是为了无辜的孩子们不受到欺凌。

他精疲力竭地移动到摇椅前,三番五次地尝试,才坐回到椅子上。他闭上眼睛,大口地喘息。

日本哨兵甲尸体一般死气沉沉地躺在那里。

蜡烛烧到了根部,火苗垂死地扭动,渐渐熄灭。

壁炉也由明到暗。

<b>教堂/地道内 凌晨/内</b>

油灯里的油即将燃尽,火苗在灯芯上狂扭,时而耀眼,时而暗淡。

法比的镐头仍然在刨挖。

法比熬红的眼睛闪着亢奋的光,显得亮得可怕。

油灯终于灭了,化为一缕青烟。

法比倒塌一般瘫坐在地上。

<b>教堂/院子/地道口 凌晨/外</b>

法比从地道口爬上来,刚刚站直,摇晃一下,倒在地上。

玉墨大吃一惊,迅速走到他身边,蹲下来:<b>(低声地)</b> 法比!法比!

法比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传运泥土的女人们都围上来,焦急而害怕地看着人事不醒的法比。

玉墨又急又怕地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倾听,听不出所以然,又伸出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下面。法比突然发出一声怒吼般的鼾声。

玉墨猛一哆嗦,收回手,随之也在他身边瘫坐下来:<b>(转向姐妹们,压低声音)</b> 他是累过头了,睡着了。这么多天没捞到睡一个整觉。来,我们把他抬到房间里去,让他睡一会儿。大家也都休息一会儿。天亮之前最安静,有一点动静都容易被听见。还剩下几尺就打通了,这个时候要格外当心。

蓬头垢面、满身泥污的女人们有的抬起法比的两臂,有的抬起他的两腿,有的拖住他的上身,把他向他的卧室搬去,一面小声打趣。

红绫:这家伙看看不胖,搬起来死沉死沉的!

玉笙:属秤砣的!

玉箫:薄皮大馅儿!

她们叽叽咕咕地小声笑起来。

<b>教堂/英格曼卧室 凌晨/内</b>

壁炉里的炭灰一明一暗,如同一颗裸露的心脏在搏动。

英格曼在摇椅上突然睁开眼睛,抬起头,发现自己脸的上方是日本哨兵甲的脸。他正要说什么,日本哨兵甲的手臂被背向身后。

<b>教堂/英格曼卧室外/露台 凌晨/外</b>

日本哨兵甲趴在围栏上,向楼下打量着:露台离地面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他看看自己被烧得没了模样的手,又看看露台的石头围栏,紧咬牙关,把一条腿迈过围栏,手本能地去抓握栏杆边沿,但又粗糙又坚硬的石头栏杆边沿使他重度烧伤的手马上缩回,以此同时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从楼上跌下去。

<b>教堂/英格曼和法比住处的楼下 凌晨/外</b>

日本哨兵甲刚爬起,却立刻倒下。他疼得用烧伤的手去抚摸自己的右腿,发现右腿的小腿打了个不该打的弯子。

他回过头,看着那条摔断的腿。

他在泥泞中向前爬去。

<b>教堂/法比房间 凌晨/内</b>

法比现在已经躺在了床上,玉墨和姐妹们轻手轻脚地帮法比脱下皮鞋,脱下外衣。

玉墨:喃呢,去打点水来,给他擦一把!你们看他这双手,泥爪子一样,怎么给他盖被子?

<b>教堂/院子 凌晨/外</b>

日本哨兵甲听见法比房间的门被打开,赶紧在泥泞的地上趴得平平的,他回过头,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端着脸盆跑出来,向前院跑去。

他奋力地向前爬动。

<b>日军野战医院/孟繁明病房 凌晨/内</b>

孟繁明从床上轻轻起来,两脚踩进一双尖口布鞋。

他蹑手蹑脚地打开枕套,从里面倒出用过的绷带、药棉团子等等,将它们揣进衣兜。我们很快会发现他搜集这些东西的目的。

他突然蹲下来,似乎是肚子疼,一面叫喊:哎哟!哎哟!

门开了,两个日本哨兵冲进来。

孟繁明:<b>(哼哼唧唧地)</b> <b>(英文)</b> 厕所!

<b>日军野战医院/走廊 凌晨/内</b>

孟繁明捂着肚子,哼哼唧唧地被一个日本兵押解着,向走廊一头走去。

走廊的尽头,一间厕所的门上写着“男”字,孟走进去,日本兵留在门口,打了个哈欠。

<b>日军野战医院/厕所/内</b>

孟繁明走入灯光昏暗的空间,看了一眼窗户:窗户的一半在最靠里的一个马桶隔栅内。

他进入最靠里的那个隔栅,很响地插上铁门别,轻轻把在隔栅里面那一半窗户打开。

他脱下鞋子,脱下只袜子,从衣兜里掏出用过的纱布塞进袜子里,袜筒被充填满了,他又把袜子底部塞入鞋内,使它们看上去像是脚和小腿的下半截,再把它们放在马桶前面。

他从打开的窗子往外看,因为是平房,窗口离地面并不高。

因为他只有一只手,动作十分不便,几经周折,总算爬到窗台上,把身体从半扇窗口挤出去。

<b>日军野战医院/厕所门 凌晨/内</b>

昏昏欲睡的日本兵拄着枪站在厕所门口。又一个哈欠来了,他畅快地张开嘴巴,伸直双臂,等他收回手臂时,他瞥了一眼手表,懒腰刹那间静止住。

他走进厕所,看见最靠里的隔栅关着门,走过去,踢了一下门。

日本兵:<b>(日语)</b> 快一点!

里面没人答话。

日本兵弓下腰,目光从隔栅的门下面探入,看见孟的脚仍在马桶前面,放心了,站立起来,又踢了一下门。

日本兵:<b>(日语)</b> 快一点!

<b>日军野战医院/院子 凌晨/外</b>

仅穿着蓝白条病号服的孟繁明飞快地穿过开阔地。

他藏在一棵树后面,朝大门看去:两个持枪的日本兵在岗位上跺脚、踱步,抵御寒冷,从那里出去显然不可能。

他焦急地思考着。

他的目光转向医院内,看见一排排对称的平房,看上去像一座小学校。<b>(也许日军占领了一所小学校作为他们的野战医院)</b> 离他最近的一个窗子亮着日光灯的惨白灯光。

他猫下腰向那座平房跑去。

<b>日军野战医院/护士值班室 凌晨/内</b>

孟繁明从走廊一头进来,轻手轻脚来到那间亮着日光灯的房间门口,顺着虚掩的门缝向里看去,一个值班的日军护士趴在桌上打瞌睡。

门口的衣架上挂着一件医生的白大褂和一顶白帽子,他轻轻地伸出手,把它们抓到手里,立刻穿扮起来,闪入斜对面一间病房。

<b>日军野战医院/病房 凌晨/内</b>

这是一间大病房,对面摆放着八张病床。

孟繁明摸进病房,伸手在一张床的床头摸索。

躺在病床上的伤兵醒来,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在他床头摸索着什么,一伸手拉住他的白大褂。

孟繁明恐惧地回头。

日本伤兵:<b>(日语)</b> 大夫……

孟繁明试图拨开他的手指,但他的手指像鹰爪一样有力,怎样也拨不开。

日本伤兵:<b>(日语)</b> 我的腿还是疼!

孟繁明狠劲把白大褂一角从他手里拽出,同时急促地继续摸索床头的墙壁,终于摸到那个警铃,他将手指摁上去。

<b>日军野战医院/走廊 凌晨/内</b>

墙上的一排小灯亮起来,并发出叮叮的声响,值班护士从睡梦中惊醒,同时站起来,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病房和病床号码,向门外跑去。

<b>日军野战医院/病房 凌晨/内</b>

日本伤兵:<b>(哼唧着)</b> <b>(日语)</b> ……我要吗啡……

孟繁明已经从病房里消失了。

日军伤兵:<b>(日语)</b> 我疼!

值班护士冲进来,对那个伤员连劝带吓地悄语:<b>(日语)</b> 嘘,两小时前刚注射过吗啡,多注射会死的!

日军伤兵又抓住她的白大褂。

<b>日军野战医院/走廊 凌晨/内</b>

孟繁明向值班室走去,正遇上从病房里出来的护士。她吃惊地看了孟一眼,孟权威地向那间病房挥挥手,意思是让值班护士赶紧去处理。

值班护士进了值班室。

孟繁明一步闪入另一间病房门口的阴影里。

等值班护士推着小车从值班室跑出来,再次进了那间病房,他闪出来,冲进值班室。

<b>日军野战医院/护士值班室 凌晨/内</b>

孟繁明拿起桌上的电话。

孟繁明:<b>(日语)</b> 喂,请接南京大学医院急救室,5633……

总机:<b>(画外音)</b> <b>(日语)</b> 是。请稍等。

那个值班护士回到值班室,看着正打电话的孟,孟赶紧把脊背对着她。

南京大学医院:<b>(画外音)</b> 南京大学医院急救室。请问怎样为先生效劳?

孟繁明:我需要马上跟威尔逊先生通话!

日军护士诧异地听着这个“医生”讲着一口流利的中文。她打开一个柜子,拿出一个煮过的注射器纱布包,又急匆匆地走去。

南京大学医院:请问您是哪里?

孟繁明:能不能请你立刻叫威尔逊大夫来一趟!

孟繁明回过头,见那个日军护士不在了,松了一口气。

南京大学医院:<b>(画外音)</b> 我们这是急救室。威尔逊大夫不在急救室啊!

孟繁明:他在哪里?

南京大学医院:这个时候,他可能在家里。

孟繁明:您有没有他家的电话号码?

南京大学医院:<b>(画外音)</b> 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位?贵姓?

孟繁明:<b>(焦急得语无伦次)</b> 我姓孟,我请求威尔逊大夫,魏特琳女士,拉贝先生立刻去救一批孩子!

南京大学医院:<b>(画外音)</b> 孩子得的是什么病?!

孟繁明:不是病。我跟你说不清,求求你,把威尔逊大夫家的电话告诉我。

南京大学医院:<b>(画外音)</b> 威尔逊大夫家的电话线早给炸断了。

孟繁明:能不能请你把拉贝先生家的电话号码给我?!

南京大学医院:<b>(画外音)</b> 除了我们医院的电话线被修复,安全区所有的电话线路都没有修复。

孟繁明:那国际委员会总部的电话号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