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集(1 / 2)

四十九日祭 严歌苓 13722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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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日军野战医院/病房 凌晨/内</b>

日军护士正在用针管抽注射液,突然想到什么,放下针管和注射液,转身出了病房。

那个日本伤兵立刻又叫喊起来:<b>(日语)</b> 疼!吗啡!

日军护士快步走回值班室,看着孟繁明的背影。

孟繁明的白大褂下面,露出蓝白条的病号服裤腿。

日军护士走到孟繁明的身边,拉住他:<b>(日语)</b> 你是干什么的?!

孟繁明不理睬护士,抓紧时间对电话那端的人交代:请你转告威尔逊大夫,或者拉贝先生和魏特琳女士,立刻去一趟圣·玛德伦教堂,救救学生们!

日军护士:<b>(日语)</b> 你到底是谁?!

南京大学医院:<b>(画外音)</b> 什么教堂?

日军护士伸手抢夺他的话筒,孟繁明只有一只手,马上显示出劣势来,话筒现在已经离他的嘴巴很远:<b>(仍然挣扎)</b> 圣·玛德伦……<b>(英文)</b> 圣·玛德伦教堂……

南京大学医院:<b>(画外音)</b> 听不清!

日军护士把孟繁明往门外推,电话筒悬吊在空中。

孟繁明绝望地扭过头对着晃荡的话筒叫喊。

孟繁明:去救我的女儿!救救孩子们!

晃荡的话筒传出被电流变质的声音:<b>(画外音)</b> 什么地方?你没给我地址呀!急救哪些孩子?听不清了!

孟繁明用一只手把住门框,仍然不放弃地对着悬吊在空中的话筒叫喊:圣·玛德伦教堂,救救孩子们!救救我女儿!

日军护士终于把孟繁明拉到走廊里。

各个病房门口,都站着伤员和病号,都是肢体受伤的,大部分不是架拐就是打石膏。

孟繁明向走廊通往外面的门口跑去。

日军护士一把抓住他的白大褂后襟,孟疯狂地扑腾,从大褂里脱壳而出,命也不要地冲出走廊。

<b>日军野战医院/厕所门口 凌晨/内</b>

把守着厕所的日本兵再次疑惑起来,他把头伸进厕所的门。

日本兵:<b>(日语)</b> 你怎么了?!掉进马桶了吗?!

没有任何回答。

日本兵冲进厕所,又是那样弓下腰向下面看去,那双“脚”还在那里。

日本兵:<b>(日语)</b> 嘿,出来!

他拉住马桶隔栅的门把使劲晃动。

日本兵:<b>(日语)</b> 你在里面搞什么鬼?!

<b>日军野战医院/厕所/隔栅内 凌晨/内</b>

此刻那扇打开的窗户被风吹动,砰的一声合拢,同时,风把一只塞着肮脏纱布的袜筒吹倒了。

从隔栅的门下,我们看见日本兵大惊失色的半张脸。

<b>日军野战医院/围墙内 凌晨/外</b>

孟繁明疯了似的朝着围墙飞奔而来。

<b>日军野战医院/院子内/外 凌晨/外</b>

嘭的一声,野战医院上空的探照灯亮了。

已经跑到墙下的孟繁明向白热的光源回过头。

探照灯把他锁定在围墙下。

他精打细算的计划落空了。他瘫倒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几个日本兵扑上来,架起他。孟繁明疯狂踢打挣扎,似乎只求一死了。

孟繁明:<b>(日语)</b> 让我去看看我的女儿!我要去看我的女儿!你们这群下流坯!<b>(中文)</b> 你们这些畜生!牲口!<b>(英文)</b> 混蛋!魔鬼!野兽!狗娘养的!你们不得好死的!

日本兵的靴子扬着尘沙,踢在他身上,一会儿就把他踢成了个泥灰团子。

作为泥灰团子的孟繁明一动不动了。

<b>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卧室 清晨/内</b>

电话铃响起。

黑岩立刻抓起电话:<b>(日语)</b> 喂?

接线生:<b>(画外音)</b> <b>(日语)</b> 早安,黑岩大佐!日本横滨的电话,您家里打来的。

黑岩:<b>(日语)</b> 请立刻接过来。谢谢。

黑岩拿着电话,眼睛里充满期待,快速从床上起身,披上和服式起居袍。

电话那端,是个女孩子娇滴滴的声音:<b>(日语)</b> 爸爸,早安!你好吗?

黑岩:<b>(慈爱地笑了)</b> <b>(日语)</b> 很好,假如再多一小时睡眠,就更好了。

他伸了个懒腰。

黑岩的女儿:<b>(画外音)</b> <b>(日语)</b> 对不起,爸爸,我吵醒了你。我忘了日本的早晨比中国早到一个小时!请多多原谅。

黑岩:<b>(日语)</b> 爸爸怎么会不原谅你呢?绝对原谅!<b>(他哈哈地笑起来)</b> 你妈妈呢?

黑岩一边说着,便向外间走去<b>(这是玉墨曾经的起居室)</b> 。那是他的书房,已经布置得很像样,家具虽然不多,但非常精良,墙壁上挂了几张中国画,其中有一张孟繁明送给他的八大山人的作品。红木格子里摆着中国古董。相对孟繁明那个逐渐被掏空的宅子,这里更像住着从长计议的主人。

黑岩的女儿:<b>(画外音)</b> 妈妈带狗到海边去了。爸爸,我刚才做了个噩梦,吓醒了,所以我给你打电话。

黑岩:<b>(日语)</b> 做的是什么噩梦?

黑岩来到女儿的肖像前面,凝视着女孩柔美的脸孔、恬静的微笑。

黑岩的女儿:<b>(画外音)</b> <b>(日语)</b> 我梦见在钢琴比赛之前,发现自己没有穿校服!你知道的,我们代表各个学校参赛都要穿各个学校的校服。

黑岩:<b>(日语)</b> 我当然知道,因为你妈妈每次总跟我唠叨,要给你定做新校服,因为上台的校服要隆重。

黑岩的想象:穿着校服的女儿和狗在海边嬉戏。

黑岩的眼睛又转向那张报纸,居中的地位刊载着圣·玛德伦教会女中学生的合唱团。眼睛在一个个少女脸上、身上掠过。

黑岩的女儿:<b>(画外音)</b> 可是我没带校服!马上就该我上场了!而且长筒袜子全破了!我急得使劲喊妈妈,又喊不出来!<b>(女孩子似乎还处在余悸中)</b>

黑岩目光从女儿的肖像移向他们的全家福照片:<b>(日语)</b> 慢慢说。

黑岩的女儿:<b>(累了似的)</b> <b>(画外音)</b> <b>(日语)</b> 说完了。

黑岩:<b>(日语)</b> 就是这么个噩梦?

黑岩的女儿:<b>(画外音)</b> <b>(日语)</b> 这个梦还不可怕?我新年前夜是第一次上台演奏!这个梦肯定不是好兆头!

黑岩又笑起来:<b>(日语)</b> 我看是好兆头。它提醒你检查你的长袜子,看看是不是有洞眼,再确定新校服,别穿错了,穿上旧校服了,对不对?

黑岩的女儿:<b>(画外音)</b> <b>(日语)</b> 我觉得,我不会成功的。

黑岩:<b>(日语)</b> 你一定会成功!记住,要勇敢,要随意,要放松,还要自信,钢琴一响,忘记一切,懂吗?

黑岩的女儿:<b>(画外音)</b> <b>(日语)</b> 懂了。

黑岩:<b>(日语)</b> 我看你没懂。懂了吗?

黑岩的女儿:<b>(画外音)</b> <b>(大声地)</b> <b>(日语)</b> 懂了!

黑岩:<b>(笑了)</b> <b>(日语)</b> 这次是懂了。

黑岩的女儿:<b>(画外音)</b> 我要是得了第一名,爸爸你给我个奖品吧。

黑岩:<b>(日语)</b> 你想要什么?

黑岩的女儿:<b>(画外音)</b> 我听妈妈说,国内组织了观光团到中国去,我想请爸爸为我争取一个名额,我要去看看中国的首都南京。

黑岩:<b>(日语)</b> 现在不行,太乱。过几个月爸爸一定争取让你和妈妈一道来。

黑岩的女儿:<b>(日语)</b> 不可以让我一个人来吗?

黑岩:<b>(日语)</b> 你为什么不愿意跟妈妈一道来呢?

黑岩的女儿:<b>(画外音)(日语)</b> 我都快十六岁了。我想做一个成年人,自己参加观光团。再说,每次出门,妈妈都要啰嗦我,把我的兴致都败坏了。

黑岩:<b>(日语)</b> 等到你没有一个啰嗦的妈妈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会发现世界寂静得可怕,也冷得可怕。

<b>曾经的藏玉楼/黑岩的书房 清晨/内</b>

黑岩从卧室走出来,勤务兵已经把一套洗漱用品整齐地排列在一块洁白的毛巾上,铮亮的剃须刀、剃须刷子、剃须膏、牙刷……像一个纪律严明的清晨仪仗队。黑岩向那个“仪仗队”走去,眼睛仍是慈父的眼睛,微笑仍是慈父的微笑。

电话铃又响起,勤务兵迅速走到办公桌边,抓起话筒。

勤务兵:早安!

田中:大佐起来了吗?

勤务兵:田中将军早,请等一下。

黑岩已经过来了。接过话筒。

田中:<b>(画外音)</b> 早安,黑岩君。

黑岩:早安。

田中:<b>(画外音)</b> 我能否请你把礼服送到我这里,让我过目一下?

黑岩看了一眼放在床头的手表,七点半。

黑岩:现在吗?

田中:<b>(画外音)</b> 是的。因为我们提前开军官庆功晚会,一切准备要在晚上八点之前就绪。八点,酒会开始,九点餐会开始,九点半就是歌舞,小姑娘们到了那时候,一切都要准备妥当,从着装到情绪。

黑岩:是。

田中:<b>(画外音)</b> 我等你。

黑岩:是。一会儿见。

田中:<b>(画外音)</b> 一会儿见。

黑岩将话筒放回机座。

闪回:孟繁明拉着女儿书娟的手,死死地拉住,军曹抽出刀来,那只手仍然拉在女儿的手上。

军刀举起……

咔嚓一声,黑岩的记忆成了一片血红,一切都淹没于其中。

黑岩眼睛瞎了似的焦距涣散。

<b>荒院/厨房 早晨/内</b>

那只猫猛地蹿进厨房的门,跳到熟睡的豆蔻和昏迷的浦生身边。

豆蔻眯着眼睛,厌烦地用手拨开猫。

猫发出一声恐惧的叫声。

豆蔻重重地翻了个身,接着睡觉。

<b>南京街道 早晨/外</b>

四辆插着日本旗帜的大卡车威风凛凛从坑坑洼洼的马路上开来,陆续开往荒院所在的巷道的巷口。

日本兵们纷纷从卡车上跳下。

<b>荒院/厨房/院子 早晨/内/外</b>

猫凄厉地怪叫一声,蹿到梁上,但那里没有足够的地方落脚,它又跌落到地上,跌出另一种音色的凄厉怪叫。

豆蔻忍无可忍地爬起来,拿着扫帚就去打猫,猫噌的一下蹿出厨房,向院子门口蹿去。豆蔻扔出扫帚,没有打着猫,落在院子门口:<b>(骂骂咧咧地)</b> 那个死东西!作死呢!大清早不让人睡!

她骂着数落着向门口走去,捡起扫帚。猫在院门外,见她提着个扫帚,扭头又跑。

豆蔻:回来!不打你!

猫扭过头,不信任地看着她。

<b>南京小巷 早晨/外</b>

日本兵们拥入小巷。

<b>荒院外 早晨/外</b>

豆蔻刚抱起猫,听见杂乱的声音和日语的谈话声。

她赶紧缩到一个门洞里,脊背紧贴着门向巷口看去,只见日本兵们冲进巷子两边的院门。

豆蔻两三步穿过巷道,进了院门。

<b>荒院/厨房 早晨/外</b>

豆蔻跑进荒院,关上大门,想了想,又把大门打开。她飞似的穿过院子,进了厨房:<b>(使劲推着浦生)</b> 坏了,小日本来了!

浦生微微睁开眼睛。

豆蔻:我们赶紧跑!

浦生:<b>(几乎无声)</b> 跑……不……动……

豆蔻:跑不动我背你!

她把一条胳膊伸到浦生脖子下,另一条胳膊伸到他的腿弯处,使出吃奶的力气,仍然没有把浦生抱起来。

浦生也使出吃奶的力气,拿起那块菜板:你帮帮……我……给我一下,要使劲,一下子就行……不要让小日本再杀我一回……

豆蔻躲过他手里的菜板,往旁边一扔,抱着浦生哭起来:你说什么呆话呀?!要死我跟你一块死!

浦生:你快跑,不然,来不及了……

豆蔻:你不跑我也不跑!我跟你一块死在这里!

浦生:你快……

浦生两眼一翻,又昏迷了。

豆蔻向外面看一眼,使劲把浦生扶起,让他的上半身靠着墙壁,再一点点把他往上扶,然后把自己的后背靠在他的胸口,弯下腰,两手把浦生的腿抓起来,总算摇摇晃晃地把比她高大半头的浦生背在背上。

她跌跌撞撞地走出厨房的门。

<b>荒院 日/外</b>

枪声四起。

豆蔻吃力地背着浦生走到院子里,让人担忧她这样力不能及的能走多远,能否走出这座荒院。果然她走投无路地站在那里,喘息着,一筹莫展地听着枪响得越来越近。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是堂屋的虚掩的门,她突然转过头,向堂屋走去。

<b>荒院/厢房 日/内</b>

豆蔻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昏暗的厢房,小男孩的尸体仍然像她第一次见到的那样躺在地上。

她四处张望,想找个可以掩体的所在。她向大床后面走去,又一次和那个不幸的母亲照面。那么裸露,那么毫无防卫,似乎比第一次看到时更加惨不忍睹。

豆蔻掉过头来急匆匆往外走。

豆蔻走到院子里,日本兵的咋呼声似乎就在门外。

她转身进了堂屋。

<b>荒院/堂屋 日/内</b>

豆蔻背着浦生进来,马上就认定这是个无处藏身的地方,疏散的家具,一部分还被毁坏或掳走了。

枪声似乎响到院子里了。

她似乎焦急恐惧地凝固在地上。

豆蔻冲到堂屋的后门口,用身体撞开门,后院里,满地尸体原封未动躺着。

豆蔻的目光越过他们,看见一扇开着的后门。

她不信赖那扇逃生的出路,目光慢慢落下,看着一地的尸体,老人很老,孩子还很小。

她的目光移动到屋檐下的阴沟,里面半沟黑紫色——都是凝固的血。

豆蔻把浦生背到尸体中间,把他放倒,又拖来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的尸体,压在浦生身上。

她急忙跑到阴沟边,掬起里面凝冻的血液,再跑回浦生身边,将那黑紫色涂抹在他脸上,手上,一切裸露的皮肉上。

<b>南京/小巷 日/外</b>

刺刀挑开筐子、篓子、柜门。

军靴踹开上锁甚至封了封条的门户。

手揭开墙上的年画、月份牌。

枪弹漫无目的地飞起、落下。

日本兵们一个一个门户地搜索,大部分的门户里都躺有尸体。

日本小兵参加在这个充满毁坏力的队伍里:这些尸体全部运走掩埋吗?还是沉到江里?

胡子日本兵:车子不够用,不运了!

眼镜日本兵:那怎么办?

胡子日本兵:那还不好办?连尸体加房子一块火化!别忘了把房子里的好东西拿出来再点火!

他们开始往尸体和房顶上扔焚烧棒——棒子的头上涂着厚厚的尸体焚烧油剂,呈凝脂状。

火轰的一声腾起来。

一所被火封了门的房子里跑出一个十六七岁的男青年,日本兵们立刻开始了追击。

男青年向小巷的一头跑去,子弹似乎有意跟他错过,打在巷道两边的墙壁和门户上。

男青年快要跑到拐弯了,突然从他对面出现一伙日本兵,整齐地向他举起枪。

男青年恐怖地喘息着,掉头又顺着巷道跑回,而迎着他的是刚才追击他的那伙日本兵,为首的是日本小兵。

男青年一下子不动了,狠狠地盯着对面的年轻日本兵。

日本小兵:<b>(手指压在扳机上)</b> <b>(日语)</b> 遗憾,他不跑了:打不动的东西好没意思。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扣下扳机。

男青年挺立了一刹那,倒在地上。

<b>荒院/院子 日/外</b>

日本兵们冲进院子,一眼看见晾晒在绳子上的被单。

日本小兵:<b>(几乎欢乐地叫喊)</b> 有人!

他们一窝蜂地向堂屋、两边厢房、厨房冲去。

猫卧在屋檐上,冷艳侧目地看着他们,懒洋洋地站起,伸了个懒腰,向屋顶走去。

<b>荒院/厨房 日/内</b>

日本兵们冲进来,飞快地左右上下地打量。日本小兵跑上去,捡起地上的一根鸭骨头。他冲到锅台上,揭开锅盖,里面还剩下一个锅底的鸭汤,一个鸭头,一副鸭子骨架。

日本小兵拎起鸭头,对同伴们叫喊:看!

日本兵们七嘴八舌地打趣——

“来晚了一步!”

“来早了人家也不会请你吃!”

“我们自己请自己啊!”

日本小兵:这家的人肯定藏在哪里,也许就藏在这几间房子里!

“搜!搜!”

“最好是花姑娘!”

<b>荒院/后院 日/外</b>

天上飘起雪花。

猫从屋顶上跑下来,跑到屋檐,看着一地尸体中,有一只穿绣花鞋的脚,顺着看进去,又看见一只穿绣花袜子的脚,粉红的脚掌和脚跟从袜底的磨破处露出。

再顺着猫的目光看上去,我们看见一张涂满紫黑色陈血的脸,豆蔻躲在那血污造出的假面后面,紧紧闭住眼睛。紧贴着她,就是浦生的脸,更加被血污涂抹得面目全非。

堂屋的门砰的被推开,一大群日本兵出现在门口,他们似乎对这满地的尸体也感到有些意外。

日本小兵从同伴后面挤出来,似乎不太明白同伴们突然的静默,等他挤到前面,看见了这个中国家族的灭绝,也愣住了。

特写:尸体中的豆蔻嘴唇微微哆嗦。一朵雪花飘在她血污斑驳的嘴唇上,眼皮上,眉毛上,睫毛上,那脸上微妙的抖动只有我们能察觉。

特写:豆蔻的一只手抓在浦生的一只手上。

特写:蹲在屋檐上的猫包藏着所有秘密,瞪着薄情的冷艳的金色大眼。

他们走到后院,打量着或说欣赏着个个倒下的中国家族。

胡子日本兵:<b>(日语)</b> 嘿嘿,看来别的部队把鸭子吃了。

日本小兵:<b>(日语)</b> 可是……晾在院子里的那条被单,是怎么回事呢?

眼镜日本兵:<b>(日语)</b> 说明还有活着的人藏在这里。

胡子日本兵:<b>(日语)</b> 藏在哪里?都搜遍了。

眼镜日本兵:走,再搜一遍!

他们回头进了堂屋。

从敞开的门能看见他们到处搜寻,用刺刀到处捅、扎,连芦席的天花板也不放过,用刺刀划开它。

他们每弄出一声响动,豆蔻都哆嗦一下。

浦生在昏迷中动了一下。

豆蔻:<b>(耳语)</b> 浦生,不能动,啊,一点都不能动,眼睛不要睁开,就当你自己已经死了。

猫喵呜一声,看着豆蔻叫起来。

豆蔻又是一个哆嗦。

猫从屋檐上跳下,围着尸体们慢慢打转:这都是它昔日的主人,老主人、小主人、男主人、女主人……现在他们都抛下它走了。

它向豆蔻躺着的地方迂回,灵巧的腿脚在尸体缝隙里迈着猫步,渐渐接近了面目全非的豆蔻,然而猫不是靠面目来分辨死活和好恶的,所有主人都走了,豆蔻无形中充当了它的新主人。

豆蔻眯着眼睛,看见猫在她和浦生之间卧下来,一副同生共死的笃定神情。

豆蔻:<b>(耳语)</b> 个死东西!滚开!滚蛋!

猫见她开口了,把毛茸茸的脸凑近她,开始舔她的脸,她的嘴……她精心制作的面具眼看要给这畜生舔没了。

豆蔻绝望地紧闭着眼。

豆蔻:<b>(耳语)</b> 去!死猫!<b>(装着猫那样发出哧的威胁之声)</b> 看我一会儿不掐死你!滚蛋!听见没有?!

而猫打定主意认她做新主人了,怎么骂都可以,就是不走。

<b>荒院/堂屋 日/内</b>

几个日本兵把一整块天花板都划烂了,露出上面一根根梁,瓦片和瓦片之间,细小的缝隙飘进细小的雪花。

日本小兵突然注意到那只猫的行为,拍了拍身边的眼镜日本兵,两人一块看着温柔地舔着一具“尸体”的脸。

日本小兵对这个现象感兴趣了,也许他没有泯灭的那点童真使他兴奋起来,眼睛里闪动着孩子的好奇,把三八枪都放下来,往眼镜日本兵手里一塞,就向后院走去。

眼镜日本兵观察着小兵的行为,又看看那只猫:<b>(嘿嘿地笑起来)</b> <b>(日语)</b> 猫和它的主子前情未了!

胡子日本兵见小兵连枪都不要了,从眼镜日本兵手里拿过小兵的枪,藏在门后。

特写:豆蔻的脸被猫舔出一块真面目来,白嫩发粉的皮肤,几乎要给舔破了。

特写:浦生的手指悄悄地伸向猫垂下的尾巴尖,他的两个指尖狠狠地果断地捏下去。

喵呜一声,猫疼得飞窜起来,踏着尸体,踏着已经接近的日本小兵的肩膀和头,逃窜了。日本小兵遗憾地转过脸,目光跟踪那只已落足于一棵老树的猫。

眼镜日本兵和胡子日本兵都哈哈大笑。

眼镜日本兵:<b>(日语)</b> 哈哈哈,猫能看见鬼!

哨音响起,日本小兵向堂屋跑去。

<b>荒院/堂屋 日/内</b>

日本小兵:<b>(问眼镜日本兵)</b> <b>(日语)</b> 我的枪呢?

胡子日本兵:<b>(满面怒容)</b> <b>(日语)</b> 你自己的枪怎么问别人?!

日本小兵:<b>(自知理屈地)</b> <b>(日语)</b> 我请他帮我拿着的。

胡子日本兵:<b>(日语)</b> 让人家帮你拿枪,是不是也要让别人帮你冲锋,打仗,受伤啊?!是不是也要让别人帮你去死啊?受勋章的时候,是不是也要让别人帮你戴啊?

日本小兵:<b>(诚恳地)</b> <b>(日语)</b> 对不起!

胡子日本兵:<b>(日语)</b> 把枪找回来!

日本小兵:<b>(日语)</b> 找不着了!

胡子日本兵:<b>(日语)</b> 混蛋!

日本小兵:<b>(一个挺立)</b> 是!

胡子日本兵:<b>(日语)</b> 天皇陛下的士兵,人在武器在,人亡武器毁;枪不离身,身不离枪!

日本小兵:<b>(又一个挺立)</b> 是!

胡子日本兵:<b>(日语)</b> 去集合!

日本小兵:<b>(日语)</b> 我的枪……

胡子日本兵:<b>(日语)</b> 会还给你的,不过现在不还,要让全体士兵都知道,你今天为什么被缴了枪!明白吗?在得到荣誉之前,首先要品尝羞辱!

日本小兵:<b>(眼泪汪汪地挺立)</b> 是!

眼镜日本兵:<b>(日语)</b> 我替他求个情吧,把枪还给他。再说,他的过失一半应该由我担当。

胡子日本兵不说话了,向门外走去。

眼镜日本兵从门口取出小兵的三八枪,还给他。

<b>荒院门外 日/外</b>

哨音仍在巷道里回荡。

日本兵们集合在卡车后面。

卡车的后挡板放下来,一个个士兵上前,接过车上人发给他们的“燃烧棒”。

一个声音在催促:<b>(日语)</b> 快点,快点!所有运不走的尸体,必须就地焚烧,连同房屋一起,房屋里能带走的东西,一律带走!

<b>荒院/后院 日/外</b>

日本小兵满脸仇恨,把点着的燃烧棒扔在屋顶上。他显然是迁怒于这些无辜无言的建筑,刚才他受的那场愚弄他无法反抗,只能拿能报复的报复。

日本小兵把点燃的燃烧棒从窗口扔进房内。

他又把一个个燃烧棒扔在离豆蔻不远的一具尸体上,尸体燃烧起来。

他没有注意到,尸体的数目不对了,少了两具。

<b>荒院外 日/外</b>

小巷两边的房屋都冒起浓烟。

四散的黑烟和纷扬的白雪构成一道奇观。

日本兵们吵嚷着,奔忙着,尽最大努力在把他们的罪迹和原先的生命迹象消除干净。

<b>荒院/后院/大水缸内 日/内/外</b>

豆蔻和浦生藏在那口一多半埋在地下的大水缸里面,水缸的木头盖子翻过来,把手朝下,豆蔻的手使劲拉住缸盖的把手。老旧的木头缸盖上有着一道手指宽的缝隙,从那里露出白色的天空,白色的雪花轻盈降落,一朵雪花从缝隙进入,落在豆蔻仰着的脸上。

水缸外面,大火熊熊燃烧。

<b>南京小巷 日/外</b>

雪花越来越密,和黑烟在空中相会,交融,又分开。

插着日本旗的卡车在身后留下一片黑烟、一条条燃烧的街巷驶去,驶进飘飞的雪花。

<b>田中办公室/接待室 日/内</b>

一个警卫兵打开门,请黑岩进来,并帮他脱下斗篷。

警卫打开田中办公室的门,恭恭敬敬在门边立得笔直。

黑岩走进一间显然曾经是中国政府高级官员的办公室。墙壁没来得及粉刷,留着一块块方形的白色,应该是奖旗、委任状相框之类的东西留下的印痕。

办公家具颜色沉闷,三个深棕色的皮沙发厚重矜持地卧在窗下,长方形茶几上放着玲珑剔透的日本插花,主要由梅花和竹枝插成。

田中看见黑岩进来,微微一笑,指了指沙发:<b>(日语)</b> 这是个丑陋的办公环境,一直顾不上重新布置。

黑岩:<b>(日语)</b> 我看还好。全世界各国的高级官员的办公室都大同小异。

田中:<b>(日语)</b> 怎么样?

黑岩:<b>(日语)</b> 我带来了。在门口。

田中按了一下办公桌上的铃。

通往接待室的门开了,那个警卫兵出现在门口。

黑岩:<b>(日语)</b> 请把东西拿进来。

警卫兵:<b>(日语)</b> 是。

门关上了,很快就又打开,一个勤务兵推着旅馆或饭店的带轮子的金属架子,上面蒙了一块白色的布。

田中:<b>(日语)</b> 这让我想起了变戏法。

黑岩:<b>(对勤务兵和警卫兵)</b> <b>(日语)</b> 谢谢,你们可以出去了。

两个士兵来了个立正,走了出去,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田中:<b>(微笑着)</b> <b>(日语)</b> 现在,可以让我们看看戏法了吧?

黑岩:<b>(日语)</b> 因为晚会提前一天,时间就更加仓促,所以不能跟京都给艺妓们做衣服的裁缝相比。手工不经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