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集(2 / 2)

四十九日祭 严歌苓 11921 字 12个月前

法比:不可能。那个拴法谁都解不开。那帮女人里,有个叫玉笙的,她的过房爹是大户人家的打手,就是她教我那么拴的。没有刀子剪子,想自己松绑,那是妄想。就是有刀子有剪子,没人帮他,也难。那绳子,好家伙,九股麻线拧成一股,他要是戴着这绳子去见阎王,小鬼都别想把他松绑!

英格曼不自禁地看了浴室一眼:只要他不出这个院子,就算是保住了你那条地道的秘密,是不是?

法比:他没出院子?那他能到哪里去?院子就这么大,我们都找遍了。

英格曼:我是说,关键就是,必须阻止他从院子里出去,对吧?只要他不出去,你的最后一着棋就不会被他叛卖,你就可以在所有步骤都失败之后,实施最后的逃亡计划。

法比:是的。不过……

英格曼:<b>(手势制止他)</b> 所以只要把他关在这里面,不让他出去,学生们就有可能按照你的计划脱险,尽管那个计划本身就非常危险,对吧?

法比:对。

英格曼:那群女人,包括那个有着不可抵挡的诱惑的女人,统统都有可能脱险,是吧?

法比:……是。

英格曼:做了这么一整盘计划,你也是要让那个女人脱险的,是吧?

法比:<b>(坦诚地)</b> 是。

英格曼往椅背上一靠,几乎是享受的样子:那就很简单了。

法比:怎么会简单呢?

英格曼:怎么不简单?只要保证不放那家伙出去就行了!

法比: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出去了!

英格曼:我认为他没出去。

法比:我让那些女人把围墙看守好,万一他把那绳子弄开了,也不让他翻墙出去。

英格曼:他出不去的,你放心。

法比:您怎么知道。

英格曼:你告诉我的,捆绑他的绳扣是跟大户人家的打手学来的,到了阎王爷那儿,小鬼都别想解开。

<b>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b>

日本哨兵甲从浴帘的破洞里,看见一面镜子投射出壁炉里的火光。火光照在几根柴火和一把斧头上,在斧头的刃上闪光。

他的双手在背后动了动。

特写:绳索吃进他的皮肤和肌肉,每动一下,绳索便更深地勒紧已经磨破的一道伤痕。

<b>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b>

法比奇怪地盯着老人的脸。

英格曼被刚才那阵咳嗽消耗尽了,椅背上闭目养神,摇椅在轻轻晃动,火光给老人打上一层温柔的光。

唱机的针头一圈圈地疲惫划动,唱片晕晕然地转着。唱片老了,歌唱者的音质略略沙哑,反而显得更加人性化了。

巴赫的音乐在空中回荡,拂过圣母圣婴的脸容,像圣母的目光一样古老而圣洁。

英格曼:你小的时候一听舒伯特就浑身痒痒,你还记得吗?

法比:不记得了。

英格曼:那时候你七岁。我让你做功课,就把这张唱片放给你听,想让你耳濡目染,不知不觉地进入那种情怀和境界。你呢,一听它就坐不住了,不是抓头就是抓耳朵。这调子多让人安静啊,怎么你一听就像放了一把跳蚤到衣服里似的?

英格曼摇头笑笑:最初收养你的人,是一对意大利夫妇,也是来中国传教的。他们就很爱音乐,我以为他们多少给了你一点影响。

法比吃惊地看着神父:最初收养我的,不是你?

英格曼:要是我的话,我会给你取名叫大卫或者鲍伯,我绝对想不起法比这个名字。

法比愣着神。

英格曼:我知道,你肯定会大吃一惊。我从来没跟你说过。他们把你抛弃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他们的行为,是太残酷,还是太自私?或者是……无可奈何,迫不得已?那年夏天,一场大旱之后,发生一场瘟疫,他们正好外出传教,把你留在瘟疫流行的地带,等到瘟疫地区被封锁了,他们没有回去接你。其实他们是可以进去接你的,也许他们怕自己染上瘟疫。那时候你三岁多。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法比摇摇头。这个信息太突然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英格曼:他们是我的朋友,我不愿意说我朋友的坏话,这是我瞒着你的另一个原因。

法比:他们现在在哪里?

英格曼:在美国。

法比又沉默了。

英格曼:他们后来给我写过信。对他们抛弃了你,表示非常悔恨。不过悔恨不足够把你再赢回去。

法比看着他在摇椅上微微晃动。

闪回:五六岁的法比跟在中年的英格曼身后进入一个村子,从树后蹿出一群农村孩子,用泥巴团子砸他,叫他“假洋鬼子!”然后又迅速藏起来。英格曼回过头,询问他:“谁干的?”五六岁的法比一声不响。英格曼继续向前走,法比跟不上他的步子,渐渐又落后了,那群孩子又出现了,法比突然转身,摁住打头的男孩,狂野地挥拳。英格曼转过脸,法比已经被压在四五个人身体下。孩子们一哄而散,英格曼把法比拉起来,严厉地训斥着。

法比看着老人似乎昏昏入睡了。

<b>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b>

日本哨兵甲从浴帘的破洞看出去,镜子投射出法比的身影,他站起身,走出了破洞提供的视野。

等法比回来,他手上出现了一条毛毯。他轻轻地将毛毯搭在老神父身上,然后便向门口走去。

不管任何人看到这一老一少,都会看出他们之间相濡以沫的关系。

日本兵似乎被他所看到的感动了,或者由此想到了自己的长辈、家乡,总之目光变得柔和了。

<b>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b>

法比快走到门口了,英格曼突然开口:等一下。

法比:<b>(停下来)</b> 嗯。

英格曼:你去把我的剃刀拿来。

法比:<b>(懵懂地)</b> 您要刮脸?没热水啊。

英格曼:去拿吧。

法比只得照办。他从门口走回来,向浴室走去。

<b>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b>

日本哨兵甲从破洞里看到走近的法比,紧张得眼睛和鼻孔都张到极限,脸容呆滞愚蠢,紧紧缩向浴帘另一边,缩在角落里。

浴帘外面,法比拿起洗脸台上的剃刀和一瓶剃须膏,走出门去。

日本哨兵甲简直不能相信危险和自己就这么擦肩而过。他轻轻站起来,从帘子上的破洞向外看去,法比走到神父面前。

<b>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b>

法比:就用冷水吗?

英格曼:你都拿走吧。那是你的意大利父亲送给我的圣诞礼物。那时他们还没有收养你呢。

法比看着手上的剃刀,刀把上镂刻着精细的花纹,这是一件老物件了。

法比:那您用什么呢?

英格曼:我不用了。

法比:那怎么行?

英格曼:怎么不行?<b>(他摸了摸下巴和面颊)</b> 到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胡子也不会长到碍事的地步。

法比难受地看着他。

<b>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b>

英格曼:<b>(画外音)</b> 唉,还有,这把斧头,你也拿走吧。

浴帘后面,日本哨兵甲从破洞里看着镜子投射的法比的身影:弯下腰,拿起壁炉前的斧头。

日本哨兵甲思考着其中的意义。

<b>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b>

法比不解地看着他。

英格曼:你找一找,我房间里所有带刃的工具,你一律拿走。

法比:为什么?

英格曼:我得了刀枪过敏症,看见它们就想起血和尸体。

法比拿起秘书案上的剪刀,想了想,疑惑起来。

法比:您到底怎么了?

英格曼:你去问一个神经功能专家,过敏是怎么了,他一定也说不出是怎么了。过敏是医学解释不清的神秘症状。你快把它们拿走吧。

法比还是疑虑重重的,但英格曼又开始咳嗽了,并且一个劲向他打手势,让他快走。

英格曼:替我把门从外面锁上,钥匙带好。

法比不做声,只是看着他。

英格曼:省得那个日本兵自己邀请自己,到我这里来做不速之客。

<b>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b>

日本哨兵甲听见英格曼卧室的门响了一声,知道法比已经离去。

他从浴缸里跨出来,向壁炉走去。

英格曼不断地咳嗽,乏力地打手势让他坐在凳子上。

日本哨兵甲用脚在那一小堆柴火里踢来踢去。

英格曼:<b>(微弱地喘息着)</b> 别找了,我让他拿走了。

日本哨兵甲瞪着英格曼。

英格曼以垂死的淡泊目光回答他的瞪视。

日本哨兵甲:<b>(日语)</b> 什么?!

英格曼拿起词典,翻到“斧头”,又翻到“剪刀”,指给他看,再指指门外:我请法比拿走了。我,<b>(他指着自己,然后翻词典,翻出“特意”二字)</b> 故意让法比拿走的。

日本哨兵甲目光变得阴狠起来,他半拧着身体,把被捆绑的手狠狠地杵到神父面前。

日本哨兵甲:<b>(中文)</b> 我的……释放!释放!

英格曼:<b>(照旧平和地看着他)</b> 我说了,老虎我可以喂,但不会打开笼子喂。

日本哨兵甲:<b>(日语)</b> 混蛋!

英格曼:碰巧这句日语我懂。

日本哨兵甲:<b>(日语)</b> 我非杀了你不可!

英格曼:这句话我能猜出来。你要杀我,对吧?你自便吧。就是把你的双手捆绑起来,你也能杀我。就像下围棋一样,棋手让门外汉十步棋,棋手照样会赢门外汉。把杀手的手绑起来,杀手照样比我这么个病老人具有杀伤力。

日本哨兵甲:<b>(狠狠地)</b> <b>(英文)</b> Please!

英格曼:对不起。

日本哨兵甲似乎要进攻了。

英格曼翻开词典,找出“遵守”“条件”“否则”“不”“欢迎”:<b>(生硬的日语)</b> 你要是……不遵守我提出的条件,那么,我就……不欢迎你继续在这里。而且,我提出的条件是……<b>(词典上出现“唯一”)</b> 唯一的条件。谢谢你……陪我练习日文。不然……日文就荒疏了。

日本哨兵甲愤怒地扑向英格曼,把摇椅从侧面推倒,老神父摔倒下去的同时,碰翻了放台灯的小几,上面放着蜡盏,蜡盏也滚落下去,四支蜡烛溶化成液体的蜡泼洒在地板上,使火苗连成一片。

日本哨兵甲慌了,看着蔓延开来火苗,向后退缩。

火苗向躺在地上的老神父蔓延过去,老神父的眼睛里充满期待。

日本哨兵甲向门口跑去,可是立刻发现门被从外面锁住了。

日本哨兵甲:<b>(日语)</b> 混蛋!你把我监禁了!

日本哨兵甲一眼瞥见露台门口放着的一大盆君子兰。

日本哨兵甲用脚将花盆向火推去,但脚显然没有那么大的力量。

英格曼慢慢站起身,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日本哨兵甲:<b>(日语)</b> 混蛋!帮我一起推!

英格曼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日本哨兵甲跪到地上,用肩膀把花盆往前拱。

火势越来越大。

花盆终于被拱到足够近的距离,日本哨兵甲把花盆猛地拱翻,盆内倒出湿润的泥土,一多半倒在火上,日本哨兵甲爬起来,慌乱地把泥土往火上踢。

英格曼定定地看着他越来越狂乱的动作,也看着越来越小的火:这么好一盆花,毁了。本来我以为,我死了,花会一直开下去。

日本哨兵甲累坏了,坐在根须裸露的花旁边大口喘息。

<b>安全区 早晨/外</b>

魏特琳和一个中年妇女匆匆走来,看见两个长长的队伍在人群里拐了几道弯。一个队伍里全是男人,另一个是女人和孩子的队伍。

魏特琳的目光在人们手里拎着的木头马桶或端着搪瓷、红铜的便盆上掠过。

她看见一些四五岁的孩子在母亲身边跳脚,扭腿。

魏特琳:<b>(对中年妇女)</b> 徐老师,你去跟大家商量,让大人先让孩子们上厕所。这样让孩子们排长队,太受罪了!

叫徐老师的中年妇女走到队伍边上,用一个铁皮喇叭广播着:大家注意了啊,魏特琳女士请大家照顾一下孩子们,先让孩子们上厕所,大人好办,孩子们太受罪了!

一个老太太立刻反驳:人老了才受罪呢——憋不住!

一帮老人马上附和。

老头甲:就是,我才上的厕所,赶紧又要来排一次队,等憋急了来排队,哪里来得及?!

老头乙:我再渴不敢喝水,喝两口水,一早上什么都不要做了,就是一趟一趟排队上厕所!

魏特琳着急地听着人们的议论。

老太太:安全区才开张的时候,怎么不多盖几个厕所?

老头甲:多盖几个哪够?多盖十几个都不见得够用!

老头乙:现在大家多好啊,安安静静排队,刚来的时候,哪天不为上厕所打架吵架!

魏特琳:大家看这样好不好?我和徐老师把孩子们带到我们学校去,用学校的厕所。五岁以下的孩子,都跟我来。

母亲们低声商量起来。

魏特琳:<b>(笑了)</b> 放心,我不会拐带孩子的。

一个母亲开口了。

母亲甲:<b>(窘迫地)</b> 这么多天都没水洗,孩子脏死了。

母亲乙:<b>(满脸通红,充满歉意地)</b> 来不及上厕所,都在身上撒,里面裤头都没穿,魏女士受得了吗?

魏特琳:<b>(笑了)</b> 我自己没当过妈,这一回就让我当够,受够。<b>(她从两个年轻母亲手里拉过两个四五岁的孩子)</b> 大家聚在这里又不是过年走亲戚,是避难的,哪那么多讲究,对不对?

<b>安全区/国际委员会 日/内</b>

魏特琳从楼梯口匆匆走来,一面跟徐老师谈着话:把所有瓦匠召集起来,立刻动工,明天一早大家就有新厕所用了。

徐老师:砖头和瓦从哪里买?

魏特琳:买?南京眼下钞票有用吗?没用。有钱呢,没东西买;想要人家东西的呢,靠刀枪去抢。

徐老师:那怎么办?没砖没瓦。

魏特琳:瓦是用不着的,安全区才建立的时候,新盖了十几座厕所,都是没有屋顶的简易厕所。砖头嘛,我有个办法弄到。

她对着徐老师的耳朵嘀咕一句,徐老师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魏特琳:这都是受了中国俗话的启发!

<b>拉贝的轿车内 日/内</b>

拉贝无意间向车窗外看去,只见几个中年男人在拆一个简易无顶的公共厕所的墙壁。

拉贝:<b>(对司机)</b> 停车!

<b>安全区 日/外</b>

拉贝从轿车里出来,朝那几个拆墙的人小跑过来,一面叫喊:你们在搞破坏吗?!

那几个人愣住了。

拉贝:安全区厕所本来就太少,现在我们有二十五万难民,平均几百人用一个便坑,每天早上大家上厕所都要排长队,你们还要拆?!

中年男人甲:是魏特琳女士叫我们拆的!

拉贝:不可能!

中年男人乙:是她叫我们拆的。她说一个厕所拆一些砖头下来,就能多盖几个新厕所!

这回该拉贝愣怔了。

中年男人甲:反正这些临时盖起来的厕所都没有屋顶,只要能挡住人就行了。

中年男人乙:魏特琳女士说,这叫“拆东墙补西墙,墙墙不倒。”明天一早,就能添五个新厕所。

拉贝急忙从大衣口袋掏出个本子和钢笔:再说一遍,我要记下来。

中年男人乙:五个新厕所。

拉贝:我要记东墙西墙怎么不倒。说吧。

中年男人甲:<b>(伸手接本子)</b> 我帮你记吧。

<b>安全区 日/内</b>

一辆平板车上拉着各色砖头过来。砖头一看就是从旧建筑上拆的,有的已经破碎。几个中年女人上来,开始卸车。

几个中年男性瓦工正在垒砌墙壁,墙壁已经有一米高了,越过墙壁,可见另外几个中年男人在刨挖长方形的坑道。

一个人在两个对称的豁口上用黑炭写字,一边写着“男”,一边写着“女”。

魏特琳走过来,打量着工地:辛苦了,才几个小时,都砌这么高了!砖头是按我的方法弄来的?

瓦工甲:是!

魏特琳:还有没有潜力?

瓦工乙:<b>(不懂)</b> 啊?

魏特琳:意思是,还能不能再拆点什么,多盖几个厕所?

瓦工甲:那是没得拆了。再想拆,就要到安全区外面拆。日本鬼子天天烧房子,烧黑的砖头一样用,反正不图它好看。

<b>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日/内</b>

发报员快速摁在发报机键钮上的手。

黑岩:<b>(日语)</b> <b>(画外音)</b> 因为目前要处理的尸体远远超过原先的计算,并且每天都增添大量新的尸体,焚烧和掩埋无法彻底清理,所以决定采取沉没方案。根据水文调查,下关码头以北江水平静,涡流深邃,长江潮汐不会把尸体带回江岸,因此,从十二月十五日开始,每天派出驳船将尸体运往江心,沉入江底。

随着他的话音,我们发现他面对窗外的秦淮河,举着望远镜,欣赏着雨后的河景。

黑岩:所有尸体以五十具为单位,伴随五点三吨的沙袋,能确保肌肉和皮质在彻底腐蚀之前,不发生漂浮现象。

电报滴滴答答地发出……

<b>长江上 日/外</b>

雾蒙蒙的江面,驳船激起浪花。

一具具裹在芦席中的尸体堆放在船上。

<b>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傍晚/内</b>

勤务兵从门口进来,小心地拿着擦好的皮靴,放在门边。又把一套烫得十分平整的和服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发报员面对着发报机,耐心地等待着。

黑岩若有所思地走过去,由勤务兵伺候着穿上和服。

黑岩<b>:(继续口述电文)</b> 目前为止,以上述方式处理的尸体为十二万具,以特殊焚烧油焚化的尸体为五万六千具,集体和个体掩埋的尸体为六万具左右。在日本民间观光团到达南京之前,大部分尸体得到了相对全面的清除,城市面貌和卫生的恢复指日可待。

勤务兵给黑岩穿好了和服,开始系腰带。

黑岩在丝绸和服里挎上手枪,蹬上马靴。

<b>黑岩轿车内 傍晚/内</b>

滴滴答答的发报声继续。

黑岩仪态高贵地坐在后座上,从蒙着深色窗纱的车窗往外看去:一队日本兵用枪刺监督着一群中国收尸队员将一具具尸体抬上停在路边的大卡车。

黑岩:<b>(画外音)</b> 本人认为,以上三项尸体处理方式中,就效果和效率来看,以焚化为最佳,因此本人建议,再火速运送十吨特殊焚化油剂。根据情报,安全区内仍然藏有两万左右的前国民党军人,日下日军仍在区内加紧搜捕,一旦捕获到更多战俘,必然在新年之后增加尸体的销毁量,焚化油剂的使用,可以在各国使节明年春天重回南京之前,能够最大程度地避免他们利用舆论反对大日本皇军。

<b>日本大使馆/大厅 夜/内</b>

刺身和寿司以及各色酒浆琳琅满目。

穿着和服的招待女郎静静地穿梭。我们的目光掠过一个正在谈话的熟悉背影——拉贝。

黑岩走来,田中迎上去,黑岩深深地给田中鞠了一躬,田中回礼:<b>(日语)</b> 来,给你介绍一下。

田中把黑岩拉到拉贝旁边,等待拉贝结束他的谈话。

拉贝:<b>(英文)</b> 假如你们布置军警和宪兵的岗哨在安全区周围,就会发现每天有多少日本哨兵够格送上你们的军事法庭。他们随时随地地跑进安全区,轮奸,抢东西,偷窃。那些穷苦的脚力,所有财产就是一部人力车,把他的车抢了,以后这可怜的家伙靠什么养老婆孩子呢?<b>(恳求地)</b> 我们这二十二个国际委员到现在为止,保障了近三十万难民的衣食住行,还有医疗卫生,难道日本政府不能够保障他们的生命和财产的安全吗?这点请求不过分吧?

日本公使:<b>(英文)</b> 我一定立刻向派遣军总部转达拉贝先生的意见,加紧宪兵和军警对军队的纪律管束。

田中:<b>(英文)</b> 拉贝先生,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b>(指着黑岩)</b> 黑岩久治大佐,<b>(转向黑岩)</b> 这位是我们盟国的最享盛誉的公司——西门子公司的总代表约翰·拉贝先生。

黑岩温文尔雅地鞠躬,然后向拉贝伸出手。

拉贝不太情愿地伸出手。

两只手不冷不热地握了握。

黑岩:<b>(英文)</b> 久仰拉贝先生大名。

田中:<b>(英文)</b> 拉贝先生是一位圣贤,为了南京百姓的安全,牺牲了自己的安全和舒适。本来他应该搭南京陷落前的最后一艘船离开南京的,可是他在最危急的时候突然改变初衷,留在了南京,组织了安全区。

拉贝:<b>(不领情地)</b> <b>(英文)</b> 我是什么圣贤?不过是个自发组织的负责人,何况,还是个不被日方认可的自发组织。

黑岩:<b>(英文)</b> 战事纷乱,生死叵测,像拉贝先生这样成功的生意人应该离开纠纷之地啊。而您不顾生命安危,主动留下来站在南京的百姓一边,为他们的利益向日军不断抗议和请愿,与您何利何益?假如说您不承认这是圣贤之举,那您的作为就让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太费解啦。

拉贝看了他一眼,但似乎没看见他,而是穿越了他,在遥望自己的过去:<b>(英文)</b> 我在中国住了三十多年了。我的孩子,我的孙辈,都是在中国出生的。我在这里生活得一直很快乐。中国百姓总是对我那么友好。假如我在日本生活了三十多年,日本人民也同样对我这么友好,我也一样不会在这种艰难时刻抛下日本人民不管。

田中:<b>(英文)</b> 典型的德意志式的忠诚。

拉贝:<b>(英文)</b> 这跟德意志没有关系。少陪了。

拉贝向大厅门口走去。

黑岩目送他。

田中:<b>(日语)</b> 他是来送最后通牒的,以非常上流的形式。

黑岩:<b>(日语)</b> 最后通牒?

田中:<b>(日语)</b> 假如日军的行为不改善,他会持续给希特勒写信告状。

黑岩:<b>(日语)</b> 他这么说了?

田中:<b>(日语)</b> 我说的上流,就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黑岩:<b>(微微一笑)</b> <b>(日语)</b> 这个德国人不太好办呐。

田中:<b>(压低声音)</b> 要是好办,早就办了。我们通过总领馆官员也给他发过最后通牒,当然,是很外交的最后通牒,请他不要管搅和在日军和中国人的事物里,否则他的敌对面将是天皇的整个部队。

黑岩:<b>(日语)</b> 他的反应呢?

田中:<b>(日语)</b> 这封信投给他就像石头投到墙壁上。而且是坚硬无比的墙壁。

黑岩和田中向大厅的隔壁走去。

<b>日本大使馆/大厅隔壁的接待室 日/内</b>

田中:<b>(日语)</b> 市容的恢复工作,进程还顺利吧?

黑岩:<b>(日语)</b> 顺利谈不上,有些地方我看倒不如再扔一批炸弹,彻底炸平,重新建筑,因为已经远远超过了修复的可能性。

田中紧张了,脸色也不那么温和了:<b>(日语)</b> 这件事是最权威的人士的决定!修复是必须的,否则观光团把观感带回国,很可能招致国内文官们的指责,也会引起国内媒体的负面舆论。正如我跟你一再强调的,这件事你我毫无选择!

黑岩:<b>(叹息一声)</b> <b>(日语)</b> 我已经做了折中。一段修复不了的街道,干脆把它截断,让它不知不觉地拐到另一条街道上,到时候,只要找个好向导,转移观光团的注意力,把他们不知不觉引导到另一条街上,就把最令我们尴尬的街道岔过去了。

田中:<b>(日语)</b>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组织当地南京居民在码头上的欢迎仪式。这件事你着手去办理了吗?

黑岩:<b>(日语)</b> 我以为有钱总是可以买通没脊梁骨的人,这一次,钱失去了价值。找到现在,只找到几十个愿意冒充自发的欢迎者。

田中:<b>(日语)</b> 那你打算怎么解决?

黑岩:<b>(日语)</b> 我准备在安全区的二十五个难民营地里硬性摊派。大的难民营摊派一百人,小的五十人。

田中:<b>(日语)</b> 假如他们找借口,到时候不来呢?

黑岩:<b>(日语)</b> 什么都不奏效的时候,就该武器开口了。用刀枪从南京以南的乡村抓一些老百姓,用卡车运到下关码头。

田中认真地思索一下,点了点头,似乎这个方式最让他信服。

黑岩:<b>(日语)</b> 我在疑惑,日军是否能最终让世界信服,他在南京的所为是不可指摘的。

田中:<b>(日语)</b> 疑惑不像你的性格。

黑岩:<b>(日语)</b> 天皇陛下的军队应该象征勇气、荣誉、骄傲、纪律,让人恐惧是征服的第一步,但不是全部,让人恐惧的军队是没有荣誉的。

黑岩的眼睛里出现一种悲哀。

田中:<b>(日语)</b> 难道我们的小伙子们在攻占南京的时候,没有弘扬我们的武士道精神?

黑岩:<b>(日语)</b> 我们古老高贵的武士道精神,建筑在尊重对手的基础上。对手现在是谁?是被攻占城市的老百姓,那么柔弱,不称其对手,把勇敢滥用在这样的对手身上,已经不是勇敢。一只虎捕杀一只兔子,需要勇敢吗?何况不是为果腹而捕杀,是为了纵容本性而杀,这样的征服,似乎没有什么高贵和荣誉可言。

田中:<b>(日语)</b> 战争跟高贵无关。

黑岩认同地慢慢点点头。

田中:<b>(日语)</b> 对了,忘了通知你,军官庆功晚会我准备提前一天,不然国内观光团一来,万一消息走漏,那些好事的记者很可能会不舒服。这个晚会也是庆贺我们最早一批慰安所开张。有了慰安所,小伙子们的血性得到挥发,野性很快就会被驯服,纪律也会很快回来,你所有的疑惑都会烟消云散。

黑岩:<b>(日语)</b> 提前一天?就是说,三十号晚上?

田中:<b>(日语)</b> 对。<b>(看着他愣愣的眼睛)</b> 怎么了?

黑岩:<b>(日语)</b> 我答应给那些女学生五天的排练时间。

田中:<b>(话中有话地)</b> <b>(日语)</b> 即便她们的排练不成熟,我们不会怪她们的,对吧?

他诡异地杵了杵黑岩,淫荡地哈哈大笑起来。黑岩却没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