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集(1 / 2)

四十九日祭 严歌苓 11921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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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南京街道 日/外</b>

雨中的劫后之城显得更加荒凉鬼戾。

一辆福特轿车开过来,溅起地上的泥水。

<b>福特轿车内 日/内</b>

威尔逊医生驾驶着轿车,车后座上坐着一个老太太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男孩脸上都是血,微弱地呻吟。老太太脸上留着泪,轻声哄孩子:乖,啊?马上到医院了,大夫给你上药,就不疼了,啊?杀千刀的小东洋鬼子!我们孩子才五岁,招惹他什么了?

两个披着雨衣的日本兵突然从路边跳出来,上着刺刀的枪口对着福特轿车。

威尔逊:<b>(急忙打开车窗)</b> <b>(英文)</b> 车上有伤员,必须马上抢救!

日本兵:<b>(英文)</b> 回去!

威尔逊:<b>(愤怒地吼叫起来)</b> <b>(英文)</b> 这里是安全区,你们怎么能随便拦路?!

日本兵:<b>(英文)</b> 回去!

威尔逊一横心,猛一踩油门,车子向前冲去。

日本兵们同时开枪。

受伤的孩子哭起来。

老太太把身体俯下,呵护孩子。

威尔逊只得停下车,推开车门,跨出去。

<b>安全区/马路 日/外</b>

两个日本兵从后面跑步上来,刺刀对准威尔逊:<b>(英文)</b> 回去!禁止通行!

威尔逊指着路边的挂在绳子上的一溜白底红徽小旗子:<b>(英文)</b> 你们瞎了吗?看见这些标记了吗?你们这是在安全区界内!我的车上有一个被日本兵刺了三刀的五岁儿童!

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呼救:救命!

另一个女孩子的惨叫也传出来:畜生!

威尔逊愣了一下,转脸看着两个日本兵:<b>(英文)</b> 你们拦住我的车,无非就是怕你们的好事被打扰!

威尔逊扭头回到自己的车里。

两个日本兵以为他放弃了,放下了枪。

<b>福特轿车内 日/内</b>

威尔逊:<b>(扭过头对老太太)</b> 卧倒。我要冲过去。

他一拉手挡,向前面冲去。

两个日本兵赶紧又抄起枪,边追边开枪。

车子飞快地向前驶去,女孩子的惨叫近了。

威尔逊向惨叫的方向扭过脸,惊呆了:一个连的日本兵在雨中将二十多个十四五岁到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按在湿漉漉的泥地上:<b>(英文)</b> 住手!

日本兵们回头看看这个脸色煞白的西方人。

威尔逊:<b>(英文)</b> 你们还是人吗?!

从后面追上来的日本兵把刺刀对着威尔逊的脸。

一个只穿着兜裆布的日本兵跑过来,将一件雨衣蒙住轿车的车窗。

威尔逊的视野顿时一片黑暗。

日本兵们爆发一阵兽性的大笑。

他拉着门把,打算推开门,但日本兵们在外面将门紧紧抵住。

后排座上,老太太搂着小男孩恐惧地瞪着眼睛,并不清楚外面在发生什么。

老太太看了一眼孙子,发现他已经沉入昏迷,惊叫起来:小虎子!小虎子!医生,你看孩子怎么了!

威尔逊回过头,看了一下小男孩,一咬牙,驾车冲出去。

雨衣被车甩下去,他再次回过头,看了一眼他无法救援的受难的女孩子们,眼里充满恨、愧疚和无望。

<b>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b>

天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不大不小的雨。

被雨水浇得湿淋淋的日本哨兵甲蹿进门,闪到门后面。

他的双手仍然被反绑,嘴巴仍然被紧紧堵住。

他机警地环视这间大屋:门对面摆着一个粗糙的木头架子,大部分架子上放着装订完毕、捆扎起来的《圣经》小册子,地上和案子上到处散落着印了圣经文字和插图的纸张。

隔着一条两边带冬青的甬道,工场对面就是教堂大厅的侧门。

他听见脚步声,从门缝里往外看,法比和玉墨跑进了大厅。他迅速转过脸,搜寻着可以利用的物件。

他看见地上散落的碎玻璃,眼睛亮了,用肩膀把门轻轻推上,向那些碎玻璃走去。

他蹲下来,被捆绑在身后的手非常艰难地摸索着地上的玻璃。

他刚把一块玻璃拿起,它又掉下去。他干脆坐到地上,总算把玻璃拿稳,极不得劲地开始用玻璃碴子切割绑住他两只手的绳子。

<b>教堂/大厅 日/内</b>

法比和玉墨以及书娟各自拿了一件武器:铁锨、煤铲、擀面杖,警惕地巡视着大厅的各个角落。

雨天的教堂大厅,到处都是阴影,似乎每个阴影都可疑。

法比领着书娟和玉墨巡视长椅与长椅之间,椅子下面。

他们小心翼翼地查看柱子后面,雕塑后面。

法比的手撩起窗帘,查看窗帘后面。

<b>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b>

日本哨兵甲仍然在艰苦卓绝地用玻璃切割绳索。

特写:绳索的一根纤维被割断。

他累得动不了了,仰着头喘息,额头和鼻尖上亮晶晶地冒出一层汗。

<b>教堂/大厅/二楼回廊 日/内</b>

玉墨和法比从楼梯口走来,推开图书室的门。

<b>教堂/大厅/楼梯 日/内</b>

书娟犹豫地站在楼梯口,犹豫了一瞬,转身向楼下跑去。

<b>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b>

日本哨兵甲咬着牙,用那块玻璃使劲割着绳索。突然,他眉头一抽——

特写:玻璃割破了他的手指,血滴立刻聚成颇大的血珠,汩汩流出。被血弄得很滑溜的手指怎么也拿不住玻璃片,玻璃片落在小小的血泊里,那只血淋淋的手不屈不挠地一再将它捡起。

突然,他听见脚步在雨地上溅起的噼噼啪啪的声响。

他蹭地一下从地上站起,向一个木头架子后面蹿去。

从他有限的视角,我们看见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是提着擀面杖的书娟。

她慢慢走进来,一边四处查看。

日本哨兵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中国小姑娘,又看了一眼地上那小小的血泊。

书娟的脚从血泊旁边走过去,向木头架子靠近过来。她非常谨慎,把擀面杖当枪,以它开道,打在木头架子上,打在一捆捆的小册子上和纸张上。

日本哨兵甲从木头架子的一头轻轻向另一头移动,然后转过拐角,脊背靠在一摞捆扎起来的圣经宣传传单上。

书娟突然发现地上的血迹,赶紧走过去,蹲在地上,打量着。

日本哨兵甲看见她的反应,紧张无比地做好袭击的准备。

<b>教堂/大厅/回廊 日/内</b>

法比和玉墨在寻找书娟:书娟!书娟!刚才就不该让她跟着我们!这个孩子跟一般孩子不一样,胆子大,又受不得刺激。

玉墨:走,到钟楼上看看,我好几次看见她往那上面爬!

两人从楼梯上跑上去。

<b>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b>

书娟思忖着走到屋顶阁楼的出入口下面,抬头看着那个方形盖子,思忖着。

大约她认定逃亡者不会爬到那上面去,慢慢倒退着走开,又一次看着地上的血,以及那块沾着血的玻璃碴。

日本哨兵甲紧盯着她,浑身运气。

书娟向他隐蔽的这个木头架子移动。

日本哨兵甲突然出脚,书娟被狠狠地绊倒在地,失声叫喊起来。

日本哨兵甲从木头架子后面蹿出去,把架子向后使劲推去,把倒在地上的书娟紧紧挤在木架后面。

书娟:法比!快来!小日本在这里!

日本哨兵甲抬起脚狠狠往书娟的头上跺去。

书娟被跺得一头泥泞,她拼命躲避,挣扎,但身体被木头架子钳制住,动弹的余地很小。

日本哨兵甲用胸口和肩膀推着捆扎起来的《圣经》和传教册子,把它们推到木架前面,抵住木头架子。

书娟:法比!他在这里!

日本哨兵甲慌了,赶紧向门口跑去。

<b>教堂/院子 日/外</b>

日本哨兵甲从圣经工场里跑出来,四面张望一眼,跌跌撞撞地向院子深处跑去。

<b>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b>

工场的门被关上了,光线暗下来。

书娟被紧紧挤在木头架子和成捆的传教册子和墙壁之间,拼命挣扎叫喊:<b>(英文)</b> 来人啊!救命!

<b>教堂/地窖/女人一隅 日/内</b>

从透气孔传入的书娟的喊声显得非常微弱,但是女人们还是醒来了。

红绫:好像有人在叫!你们阿听见了?

喃呢钻到被子下:吓死人了,大白天都有索命的鬼!

玉笙等迅速爬起来,从透气孔留出的一条缝隙向外看。

<b>教堂/钟楼 日/外</b>

法比和玉墨站在雨里,焦急地四处巡视。

<b>教堂/院子 日/外</b>

日本哨兵甲跑到地道跟前,发现地道口消失了,但仔细打量,他看出了端倪。他用脚踢开一层泥巴,露出下面一个木头盖子。

<b>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b>

书娟使劲地挣扎着,一摞纸张从木头架子上落下,砸在她头上,她失去了知觉。

<b>教堂/大厅 日/内</b>

法比和玉墨从楼梯上跑下来,向侧门跑去。

<b>教堂/院子 日/外</b>

玉笙和红绫以及玉箫从厨房里跑出来,正看见从大厅侧门跑出的玉墨和法比。

红绫:刚才还听见有人喊叫的呢!

玉笙:喊的是不是洋文呢!

玉墨:<b>(看着法比)</b> 日本兵会不会把小丫头……

法比:<b>(打断她)</b> 会!怎么不会?羊圈里拱进来狼了,什么事情不会出?!你们去把大家都叫起来,几个人凑一伙,找!孩子要找到,那个日本兵也要找到,一定不能让他逃出去!万一他跑出去,我们挖了这么多天的地道是白费工夫,你们和学生们都逃不掉了!再说他还晓得那个日本兵是我给打死的,日本兵报复起来,不单单跟我算账,连英格曼神父的老命都难保!

法比的逻辑推理启发了女人们恐惧的想象,一个个都傻了。

<b>教堂/英格曼和法比的居所/楼梯 日/内</b>

日本哨兵甲蹑手蹑足地登上楼梯。

他来到英格曼卧室的门口,轻轻地用肩膀把门推开一条缝向里面看去。

从门缝里传出的是英格曼的咳嗽声和女中音歌唱的舒伯特的圣母颂。庄重而温婉的音乐和老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声冲突着却又和谐着。

门缝在他的肩膀推动下渐渐扩大,他随之看到英格曼背对着门口坐在壁炉前的扶手摇椅上,一头白发从椅背上露出,由于咳嗽而大幅度地震动。

他蹑手蹑脚地从门缝里进入房间,眼睛四处搜巡——这是一间很大的卧室,壁炉上端的墙上挂着一幅圣母抱着圣婴被七个圣人环绕的油画;另一面墙上,挂着圣母搂抱着耶稣尸体凝视苍天的油画。所有家具都庞大沉重,并且中西合璧,十分古旧。

老神父似乎全力在对付自己的咳嗽和气喘。

日本哨兵甲看见桌子上放着一个盘子,里面放了半块馒头,一个土豆。他的目光被那点食物紧紧牵拉住。

老神父动了一下,他赶紧把注意力收回,紧盯着老人的背影:神父伸出无力的苍老的手,从扶手椅旁边的茶几上拿起一块毛巾,擦了一下嘴巴。等他把毛巾放回茶几时,白色毛巾上染了一抹血迹。

这血迹也立刻吸引了日本哨兵的注意:他的对手是多么孱弱!

英格曼开始轻轻晃动着摇椅,白发苍苍的头颅垂危地靠在椅背上。

日本哨兵甲的眼睛又看见靠近门的一个打开的维多利亚式秘书案,上面搁着一把剪刀和几封拆开口的信。

英格曼:想干什么就干吧。

日本哨兵甲猛地向英格曼回过头。英格曼保持着面对壁炉的主体,轻轻晃动着摇椅。

英格曼:对我,你想干什么都可以。想杀,想抢,请自便。我老了,病这么重,杀我是比较省力的。

日本哨兵甲愣愣地站在那里。他的潜行甚至潜意识都被老人看透了。

英格曼无比吃力地扶着椅子站起身,又慢慢转过脸: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的脸上没有惧怕和敌意,只有轻微的厌世和对对手的淡淡的轻蔑。这是一张超越人间一切情绪和感情的面孔。

英格曼:<b>(改为英文)</b> 我的话你不懂,对吧?

日本哨兵甲摇摇头。

英格曼拿起他靠在壁炉旁边的拐杖,以不稳的步子向日本哨兵甲走来,眼睛里有一种冷酷的公正。

日本哨兵甲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

英格曼微微一笑,摇摇头:<b>(英文)</b> 你不会是怕我吧?

日本哨兵甲懵懂地看着他。

英格曼却走到秘书案前面,拿下一本日语英文字典。

英格曼:我是十多年前第一次去日本的时候买的。<b>(他把字典向日本兵扬了扬)</b> 那时候我想学日语,我觉得它那么礼貌,那么有趣,那么具有表达能力,在舌头上跳荡,富有强烈的节奏感。而且世界上第一本小说,就是一个日本作家写的。

他蹒跚地往摇椅前面走,呻吟着坐下去,慢条斯理地翻动着字典。

<b>教堂/圣经工场 傍晚/内</b>

书娟苏醒过来,发现天色已暗。

她运了一口气,想把木头架子推开,但是一场徒劳。她急促地喘息着,屏足气力叫喊起来:<b>(英文)</b> 来人!

<b>教堂/院子 傍晚/外</b>

玉墨听到了细弱的呼喊。

书娟:<b>(画外音)</b> <b>(英文)</b> 救命!

玉墨:<b>(对玉箫和玉笙)</b> 哦,好像在那边!

她们向前院跑去。

<b>教堂/院子 傍晚/外</b>

法比一无所获地从后院走过来,站在雨里,不知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他扭头看了一眼英格曼卧室外的露台,似乎想到了什么。

<b>教堂/英格曼卧室 傍晚/内</b>

英格曼还在跟日本哨兵甲谈心:我这个人喜欢琢磨语言,我的爱好就是学习语言,因为我觉得语言能代表一个民族的性格。从语言,能分析一个民族的心理。可惜我还没来得及掌握日语,这场战争就爆发了。看到日本兵每到一处,中国人就倒下一片,那么多尸体,南京哪里有那么多的泥土去掩埋呢?你们也不想想,日本这个民族,将来怎么向世界交代呢?你们的天皇,怎么面对世界?所以我开始怀疑你们那么斯文礼貌的语言有悖于你们的民族性格,也不能象征你们民族的心理,你们的心理非常黑暗,是个黑暗的大谜团。我不再梦想学习日本语言了。

他气喘吁吁地诉说着:你的父母,是种田的?

日本哨兵甲看见英格曼的手指着字典上的“家”字,又翻出一个“农”字。

日本哨兵甲慢慢点点头。

英格曼:我记得日本的农人都很善良,很质朴,日本的乡村是全世界最宁静的地方。

一面说着,他翻了一页字典,上面是日语和英文解释的“善良”一词和“宁静”二字:可是你们在中国杀了这么多人,做出这么多邪恶野蛮的事情,我感到非常失望。

他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中国字:“杀”、“抢”、“奸”、“暴力”,然后在这些词汇上画上叉,又写下一个“伤”字。他指指“伤”字,又指指自己的心口,再指指抱着儿子尸体求助苍天的圣母。

日本哨兵甲瞪着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老人灰蓝的眼睛里汪起眼泪。他又抬头去看画里的圣母,圣母的失望和伤痛令人震撼。

法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b>(画外音)</b> 神父!

日本哨兵甲噌的一下蹿向门后。

法比推开门,看着坐在案子前面的老神父。

英格曼沉着地看着法比,眼睛的余光瞥见门后面站着的日本兵。

日本哨兵甲狠狠地瞪着英格曼,出于绝望,也是表示威胁。

法比:孟书娟来过你这里吗?

英格曼:没有。

法比一筹莫展地看着老神父。

英格曼:怎么了?

法比:那两个日本哨兵……我把他们关在厨房后面,今天跑了一个,孟书娟跟着我找他,没有留神这孩子什么时候也不见了!

英格曼看见日本哨兵甲的额头上渗出汗来,他使劲摆动下巴,意思是让英格曼把门关上,或者把法比打发走。

英格曼:我当时就不答应你把他们关起来。现在恶果出现了吧?就算一个老人什么都不好,经验还是好的。

楼下传来玉墨的嗓音:<b>(画外音)</b> 法比!找到书娟了!

突然的松弛使法比几乎瘫软。

英格曼:太好了!快去看看孩子,是不是受伤了!

法比慢慢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日本哨兵甲和英格曼都一动不动,听着法比的脚步声在木头楼梯的台阶上渐渐远去。

日本哨兵甲抽风似的用肩膀将门关上,顶死。

英格曼慢慢往回走: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b>(他轻轻拍了拍脑门)</b> 老了,刚发生的事情总是记不住。过了新年,我就七十一岁了,中国古话说,人过七十古来稀。你不杀我,自然规律很快也会杀我。不然你杀了我这个古来稀,照样留下一个杀人记录,不合算,是不是?假如说,你们杀人有配额的话,你就浪费了一个配额在我身上。

日本哨兵甲向桌子走去,眼睛盯着盘子里的残剩的食物。

英格曼注意到他饥饿得发直的目光,晃悠着站起来,撑着拐杖来到桌前,拿起那个盘子:不好意思,是剩下的。而且是一个晚期肺结核老人剩下的。<b>(他拍拍椅子)</b> 坐下吃吧。

日本哨兵甲发出呜呜的喉音。

英格曼:哦,忘了。

他毫无芥蒂地把这个日本兵嘴里的堵塞物扯出来。

日本哨兵甲非常惊讶这个西方老人的坦诚和信赖。他不能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一直盯着英格曼。

英格曼:<b>(日语)</b> 请坐。

日本哨兵甲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英格曼无力地做了个“请便”的姿态,晃悠着向壁炉走去。

他在壁炉的奄奄一息的火上加了一块柴火,不经意地回过头,见日本兵把脖子伸在盘子上,如同牲口一样啃噬着盘里的食物。他恶心地却又是悲悯地默默叹一口气。

柴火被燃起来,金色的火苗在潮湿的昏暗里显得那么难得可贵。

日本哨兵甲回过头,看着老人又开始了一轮新的剧烈咳嗽。等到英格曼终于平息下来,这个日本兵也舒出一口气。

老人仍然是以他的脊背朝着世界,毫不设防地把头仰在椅背上,慢悠悠地晃着摇椅,然后拿起他正在读的那本书。

<b>教堂/厨房 傍晚/内</b>

书娟坐在长餐桌前,两手焐在一茶缸热水上。所有的女学生都围在她身边安慰她或问长问短。

徐小愚:当时你怕吗?

书娟想了一秒钟,点点头。

刘安娜:那你的鼻子怎么好好的?

书娟似乎不明白班长的意思,瞪着她。

刘安娜:你一害怕鼻子不就会流血吗?

女学生丁:受了刺激也会,是吧,书娟?

书娟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又看看手,一脸的不解。

法比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玉墨。

法比关切和焦虑的目光比任何问候的话表达的都多。他笑呵呵地上来,手很重地胡乱撸了撸书娟的短发:我就知道你没事啊!不过把她们担心坏了!

红绫:算了吧,现在你还一脸的担心!

法比:我?我是为那个小日本担心,我晓得这小丫头力气大,手脚重,怕她不当心把那个小日本打死了。你没把他打死吧?

人们的忧心被法比的话缓解一些,有的脸上也露出笑意。

书娟:他往院子里面跑了。

法比:只要这丫头没把那个小日本打死,我们还是要继续找,非把他找到不可,要是让他从这院子里跑出去了,他会带一大帮小日本回来祸害我们。

<b>教堂/英格曼卧室 傍晚/内</b>

日本兵吃完了,慢慢走到英格曼面前,把他被反绑的双手出示给老人。

英格曼:哦,你的手指头破了。

英格曼打开茶几的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块干净的手绢,他用牙齿把手绢撕开,撕下一条一条,给那个被玻璃割破的手指头包扎。

日本哨兵甲:No,No!

英格曼:为什么不?伤口还在流血呢。

日本哨兵甲用力扭动了一下两个被紧紧绑住的手腕。

日本哨兵甲:<b>(生硬的中文)</b> 释放。

英格曼:什么?

日本哨兵甲:释放!

英格曼:<b>(碰了碰绳子)</b> 你想让我释放你,把绳子给你解开?<b>(他摇摇头)</b> 假如说逮住一头老虎,喂它是应该的,但是打开笼子给它自由是不可以的,对吧?一打开笼子,我就等于跟老虎一块伤害人。

日本哨兵甲:<b>(生硬的英文)</b> Please!

英格曼:<b>(冷静地摇头)</b> <b>(英文)</b> 对不起,不行。不错,你还略微懂一点英文,我们可以谈心了,对吧?

日本哨兵甲虎起脸,低吼起来。

日本哨兵甲:Please!Please!

英格曼:没关系,老虎吗,总是要吼叫的。你吼吧,把人吼来了,可就不怪我了。

柴火下的灰烬塌了,发出啪嗒一声,日本哨兵甲坐在法比常坐的凳子上,把自己的湿透的脚伸过去。

英格曼:我这里还算舒服吧?这样的冬天,又下雨,能有这么个暖和干燥的地方,要么活要么死,都够享福的,是不是?所以我很满足,在这样舒服的地方慢慢死去。也许呢,<b>(他看着他)</b> 你会让我快快死去。不管怎样,都很舒适。你要愿意,就在这个屋子里待下来。我可以省下一半粮食给你吃。

日本哨兵甲懵懂地看着他。

英格曼拿起纸张,写下几个汉字:“欢迎留下”他把纸张亮给日本兵,又指指自己的脚下。后者还是不明白。老人拿起日英字典,翻到一页上,用手指了指那上面的字:你住下,这里。我<b>(他指着自己,又翻一页词典)</b> 保密,嗯?

老人慢慢站起,拄着拐杖走到浴室门口,进去,撩开浴缸上的淋浴帘子:秘密。嗯?

日本哨兵甲看看里面,看看老人,半信半疑。

法比的嗓音再次响在门外,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b>(画外音)</b> 神父!

英格曼一惊,呛了一口冷风,又咳嗽起来。

日本哨兵甲迅速藏进浴室,钻到浴帘后面。

法比推开他卧室的门,英格曼咳嗽咳得涕泪纵横。

法比焦虑地看着弱不禁风的老者,恨不得替他使劲,替他咳。

英格曼一边咳嗽,一边指指壁炉前的凳子,邀请法比坐下。

法比仍然那么瞪着眼睛看他一阵比一阵紧地咳嗽。

英格曼:你别那么……等着……你每次等着我咳嗽,我……就急,更咳得没完没了!你吃饭,人家要是站在面前等你,你还吃得下吗?

法比:我没有等着,我不急,您慢慢咳。

说着他转过身。

<b>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傍晚/内</b>

浴帘后面,日本哨兵甲也在紧张地听着老人的咳嗽声。

特写:他被反绑的双手紧握拳头,每一声咳嗽都使那拳头握得更紧。

他的脸由于过分紧张而变得痴呆,不知他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还是为老人着急。

他从浴帘的缝隙看出去,看到洗脸台上放着一把剃刀,一把梳子……

<b>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b>

法比坐在凳子上拨弄着壁炉里的木炭:孟书娟找到了。在圣经工场里找到的。她说她看见那个日本兵往院子里面跑了。

英格曼已经处在咳嗽的尾声,疲惫地喘息着。

法比:我顺着围墙找了几圈,没发现他逃跑的痕迹。

英格曼:逃跑会有什么痕迹呢?

法比:他双手给捆着,要说上树爬墙是不容易的。翻墙没有手怎么行?

英格曼:说不定他把绳子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