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集(1 / 2)

四十九日祭 严歌苓 11412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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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黑岩的帐篷 傍晚/内</b>

黑岩用筷子夹起一块罐头鱼放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咀嚼。

一个年轻参谋夹着文件夹进来,向黑岩敬礼。

参谋:报告大佐阁下,给朝香宫亲王的电文拟好了。

黑岩:<b>(皱起眉头)</b> 小声点儿。

参谋:<b>(赶紧一个立正)</b> 是!

参谋将文件夹放在黑岩面前的折叠桌上,文件夹上印有“绝密”两个红字。他打开夹子,拿出一张电文稿纸,放在黑岩面前。

黑岩一面阅读电文,一面继续他不紧不慢的咀嚼。

电文稿特写:<b>(日文)</b> 亲王阁下:在下恳请调运五万吨汽油,以就地销毁城市市民的尸体。鉴于眼下军中车辆匮乏,劳力不足的情况,可就地寻找房屋废墟作为临时焚尸场,焚毁日渐增多的市民尸体,并就地将骨灰倾入城市排污系统。几经考量,此方法应是最快而最不留痕迹。

黑岩:最后一句,语法不通。

黑岩拿起桌上的笔,涂掉最后一句,改为:几经考量,这将是保密和效率的最理想方案。

参谋:是!

黑岩扔下笔,夹起一块鱼肉。

黑岩:顺便问一下,我的住处准备好了吗?

参谋:我去催问一下。

黑岩:我希望那个住处能让我想起日本,而不要提醒我正驻军支那。

<b>教堂/大门 夜/外</b>

阿顾急忙打开大门。戴着风镜和头盔,穿着皮衣皮裤的威尔逊医生推着摩托车进来。

阿顾:威尔逊大夫!

威尔逊:病人在哪里?

阿顾:在厨房下面的地窖里,这会子恐怕……已经咽气了……

威尔逊一愣,站在那里,无力地摘下头盔和风镜。然后他把摩托车、头盔以及风镜都交给阿顾,从车上拎下一个老旧的皮制药箱,飞快地向厨房走去。

<b>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夜/内</b>

书娟和其他几个女孩挤在几扇小圆窗口,看着匆匆跑过的威尔逊大夫进了厨房的门。

<b>教堂/地窖 夜/内</b>

玉墨和其他女人们围绕在小妹的铺边上,观望着威尔逊医生给小妹诊断。

法比手里举着一盏煤气灯,为威尔逊照明。

威尔逊转过身,从药箱里取出一个不锈钢小盒子,打开盒盖,拿出注射针管和针头,又开始勾兑药粉和注射液,他戴着口罩,眼神专注,旁若无人。

他跪在床铺边上,给小妹完成了注射,然后站起身,长出一口气。他从进了教堂到现在的一长串动作,这才是头一次停顿。

法比:<b>(轻声地)</b> <b>(英文)</b> 怎么样?

威尔逊:<b>(轻声地)</b> <b>(英文)</b> 比看上去还不妙。

法比:<b>(轻声地)</b> <b>(英文)</b> 会不会……

威尔逊:<b>(轻声地)</b> <b>(英文)</b> 会。就看今天一夜。如果明天早上她还活着,奇迹也许会发生。

<b>教堂/地窖外的通气孔 夜/外</b>

几个女学生围在透气孔旁边,向地窖里看去。

地窖提供的有限视野使她们看到马灯照耀下,人们慌乱紧张地移动,一会儿遮住了王小妹,一会儿又露出她的某个局部。从透出的任何局部看,王小妹都毫无生命迹象。

<b>教堂/厨房门口 夜/外</b>

威尔逊大夫和法比走出来。

玉墨:<b>(画外音)</b> 大夫!

威尔逊和法比回过头。玉墨、红绫、玉箫等跟出了厨房的门。

玉墨:大夫,小妹身上的伤,到底哪一处是致命的?

威尔逊:<b>(犹豫一下)</b> ……这么说吧,日本兵对她的摧残等于让她的身体经受了十次堕胎,然后引起大出血,又引起产褥热,接下去是乱七八糟一堆并发症……她还是个没有发育完全的小女孩!

玉墨眼睛潮湿了。

阴影里,书娟观察和聆听着他们的对话。即使她对威尔逊的比喻似懂非懂,她还是感到恐怖。

红绫:日本人也叫人?!活畜牲!

玉笙低声地抽泣起来。

威尔逊:不过,我觉得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对这个小姑娘来说,最致命的是她的心;我觉得她无心再活下去了。

玉墨:我会劝她的。

人们都一起沉默了。

威尔逊:<b>(看着玉墨)</b> 药我都留下来了,注射的操作规程,你都记住了吧?

玉墨点点头。

威尔逊:别怕,你会注射得很好。我总是跟新来的护士说,女人天生会打针。会纳鞋底,就会打针。

他笑了笑,人们似乎轻松了一些。

威尔逊:这种时候,只能祈求上帝保佑这个不幸的小姑娘。<b>(他向法比伸出手,俩人握手)</b> 替我好好照顾英格曼神父。我还有病人等着做手术,告辞了。

<b>教堂/地窖 夜/内</b>

玉墨和豆蔻俯身探望王小妹。

豆蔻:美国大夫就是灵验,小妹活过来了,喘气都均匀了!

玉墨脸上露出欣慰,替小妹掩好被子,又走回自己的床铺,把当被子盖的裘皮大衣搭在小妹身上。

玉墨:<b>(对豆蔻)</b> 我们走开,让她安安生生躺着。

她把离小妹最近的蜡烛吹灭。

<b>教堂/地窖 夜/外</b>

法比从教堂大厅出来,看见一个人影弓腰缩头地徘徊在地窖的透气孔周围,然后找了个极不舒适的位置,蹲下来,再斜着上半身,拧着脖子,往一个透气孔里窥视。

法比立刻放轻手脚,朝那个人影接近。

从透气孔里透出金黄色的烛光,同时从里面传出轻轻的琵琶弹奏和哼唱。

法比离那个伏在透气孔的人影很近了,认出他是陈乔治。

他正要叫,陈却站起来,顺着墙壁向房子后面移动,动作像个偷袭者。

法比决定跟上去。

陈乔治走到另一个透气孔,孔上堵了一些砖头,他将砖头一块块轻轻取下,砖头下渐渐露出一个较完整的扁形小窗。

法比已经来到了陈乔治的侧后方,好笑地打量着陈乔治,他正吃力地跪在地上,屁股坐在自己的脚跟上,为了让眼睛能跟小窗同一水平。

地窖里的琵琶加入了箫的吹奏,但听得出音量都是被竭力控制的。

女人们的低吟浅唱以及谈笑打闹似乎制造了另一重现实,与这个血腥的城市和时期不知是谁讽刺谁。

法比轻轻拍了拍陈乔治的肩膀,陈吓得灵魂出窍一般瘫坐在地上。

法比:看过瘾了?

陈乔治连滚带爬地站起来。

法比:下作坯!

陈乔治吓得筛糠一样哆嗦。

法比:英格曼神父做梦都想不到,他教养出来你这么个东西来!

陈乔治:求你不要告诉神父!

法比:<b>(讹诈地笑了)</b> 拿什么求我?

陈乔治:嗯、我、我、我有几包哈德门!……

法比:我不抽烟。

陈乔治:我还有……<b>(豁出去了)</b> 一包兰花豆腐干!两个咸鸭蛋!我自己没舍得吃……

法比揪住陈乔治的衣服前襟,微笑里带着威胁:以后你要是再到英格曼神父那儿告发我喝酒,别忘了,你自己屁股上的屎更多,我不帮你擦,你就不能擦。

陈乔治:不擦,不擦……

法比看着他,松开了手。陈乔治拉了拉被法比弄皱的衣服,转过身向车库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瞥一眼仍然站在那里的法比,转过身逃也似的小跑而去。

法比正欲离开,地窖小窗口冒出柔美的歌声,略带沙哑的女中音,像是刚刚从深睡中醒来的嗓音。歌声如泣如诉,摩挲着人的听觉。他犹豫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小窗口移动,然后慢慢弓下腰,以一个跟陈乔治同等狼狈的姿势窥入地窖。

他发现那个略带沙哑的女中音是玉墨的,她一手拿着一根香烟,另一只手拿着一条丝绸手绢,边唱边懒洋洋地舞动。

豆蔻在琵琶上弹出简单的调门,为她伴奏。每一个过门,玉墨都停下来,吸一口烟,每吐一口烟,她的姿态都不同,十分艳情,又十分优美。

法比看呆了。他突然想到什么,站起身,匆匆走进餐厅。

<b>教堂/餐厅 夜/内</b>

法比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一个餐柜,里面搁着半瓶白兰地和十多个考究的酒杯。他取出酒瓶和一个酒杯,倒了半杯酒。

<b>教堂/地窖 夜/外</b>

法比美美地咂了一口酒,眯着眼睛,看着小窗口内。

玉墨此刻脱下外衣,仅穿一件单薄的藕荷色绉纱旗袍,轻歌曼舞。

法比随着她的歌舞节奏,轻轻地以手指尖敲击墙壁。

他的眼睛里有了一层薄薄的泪,嘴角挂着一丝呆傻的笑容——一个醉汉进入了小神仙境界。

玉墨的身影在他的眼光里雾化了,翩翩如仙。

他的目光大胆放肆地停留在玉墨的脸上、嘴唇上、鬓角上、胸部、腰部、臀部,如同一连串的扫描镜头。

弹奏结束了,玉墨突然停止了歌舞,向法比所窥视的这个小窗口走来。

法比赶紧往旁边一躲。外面漆黑,所以玉墨没有看见他。

玉墨解开旗袍领口的纽扣,从胸口掏出一根线,线上拴着一朵干瘪的玫瑰和一张精美的小签;她把花和小签当项链挂在脖子上。她读着小签上的字迹:亲爱的,愿你度过一个美好的周末。孟。那是从她和孟繁明的公寓里最后带出来的东西。

法比看见她嘴角浮起玩世不恭的微笑,同时用手指捻碎了干瘪的玫瑰,又撕碎那张小签。两行清泪从她眼里慢慢流下。

法比看着碎了的花瓣和纸片从她手里纷纷扬扬落下,一颗晶亮的泪珠落在藕荷色的旗袍前襟上。

<b>教堂/大厅 夜/内</b>

法比面孔的特写,眼睛里含有内向的自我嫌弃和痛悔,额上一层细汗被圣母圣婴塑像前的烛光映照。

法比:<b>(自言自语)</b> 真是下作!跟陈乔治一样下作!……不过,受勾引的不是我法比,是……是我过世的父亲在我身上附了体,那个荒唐的男人附体在我法比身上,让我做不得自己的主,去偷看那女人……让这女人停止勾引我吧……可她没想勾引我,她不想勾引也让人受她的勾引……她天生就是男人的克星,天生就要把男人毁掉,她不想毁也不行,她也做不了自己的主……等着吧,她非把我毁了不可……我可不能让她毁了……她看我一眼我都拖不动我的腿了……这能怪她吗?不怪她难道怪我?不怪她,也不怪我……那到底怪谁?

<b>南京/郊区 夜/外</b>

两个推独轮车男人走在夜色里,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马甲,背上都有一个白色的圆形,中间印有颇大的黑字:“殓”。

推车的一个是老陈,另一个是得贵。

独轮车上躺着两个伤号,从头到脚盖着棉袍子。

一件棉袍子被下面的人掀起一道缝,露出李全有机警的眼睛。

李全有:我们到哪里了?

老陈:马上要上大街了……

李全有赶紧把棉袍子盖严实。

<b>南京/街道 夜/外</b>

独轮车的轮子发出轻微的吱扭声,但走在断壁残垣的弃城中,仍然显得太响,响得惊心动魄。

迎面传来汽车马达声。老陈和得贵推着独轮车向被焚烧的漆黑断墙跑去。他们把车子放倒,使之缩小目标。汽车灯光已经照过来了。不久,一辆插着日本旗帜的军用卡车驶来。

老陈:<b>(对得贵)</b> 走,迎上去。

得贵恐惧地缩起脖子。

老陈拉了他一把,他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老陈迎着汽车灯光走上去。

第一辆卡车猛地刹住,同时传出日本兵的吼叫:<b>(画外音)</b> 什么人?!

从篷布里跳出两个背枪的日本兵,其中一个是我们见过的日本小兵。

老陈和得贵已经把一张纸片双手举在面前,纸片上的大字“通行证”和血红的“派遣军总司令部”的大印在车灯光中十分显眼。

得贵手中的“通行证”被他抖颤的双手拿着,发出轻微的瑟瑟声响。

老陈脸上挂着笑容,指指通行证,又转过身,让日本兵看他马甲背后的“殓”字。

得贵模仿老陈,也转过身,弓着腰。

日本小兵注意到得贵的恐惧神色,一把将他拽住,把他再转成正面,死死盯着得贵的脸。

得贵吓得低下头。日本小兵把他的下巴使劲一抬。

得贵尽管抬着下巴,眼皮却是垂下的,眼珠在低垂的眼皮下慌张地向左转,向右转……

老陈也紧张起来。

日本小兵:<b>(日语)</b> 看着我!

另外那个日本兵似乎觉得这场面很有趣,采取了一个消遣姿态,观察着得贵和小兵。

日本小兵:<b>(日语)</b> 看着我!胆小鬼!……

另外那个日本兵用生硬的中文插嘴了:<b>(中文)</b> 看看他!<b>(捅了捅得贵)</b> 看他!

得贵慢慢抬起发抖的眼皮,如同目光太沉重而他举不动,把目光落在小兵的军装胸口的纽扣上。

日本小兵突如其来地给了得贵一个耳光,得贵未及反应,他翻过手又给了他另一个脸颊一击。

得贵摸着脸,血从他口角流下。

日本兵哈哈大笑,赞赏地拍了拍小兵的肩膀,小兵也笑起来。

两个日本兵笑着回到车上。

得贵看着他们,惧怕而愤恨地抹去嘴角的血。

老陈:你越怕他们越作弄你。

卡车开走了,尘土和焚烧物的灰烬还扬在空中。

老陈拉着得贵回到他们掩藏两个伤号的地方,老陈抓起独轮车的车把。

得贵还在后怕,瞪着他那辆独轮车。

老陈:快点!

得贵不情愿地弓下腰,握住车把。

<b>教堂/地窖 夜/内</b>

红绫打开一个大木桶的盖子,嗅了一下,立刻振臂欢呼——

红绫:我的个妈妈耶!

正在弹琴,玩牌,修脚趾甲、手指甲的女人们全都看着她。

红绫:<b>(指着木桶)</b> 你们猜猜,这里头装的是什么?……迷魂汤!

玉墨:……是酒?

红绫:满满一桶!够醉倒一个团的丘八!

玉墨马上搁下正在织的毛衣,开始发号施令:赶紧想法子倒出来,我们都尝尝!这下子,也不用老喝喷泉池子的水了,一股烂树叶子味!玉箫,玉笙,你俩去找根管子来!豆蔻,找杯子!

玉箫:上哪儿能找到管子?

红绫拿出一管唇膏,大大咧咧地涂着,熟练得连照镜子都免了:我去找。

<b>陈乔治的房间 夜/内</b>

门外传来敲门声。陈乔治一下子从被窝里坐起来:哪一个?

红绫:<b>(娇滴滴地)</b> 是我,红绫啊。

陈乔治愣在那里。

红绫:哎哟,你想冻死我呀?快开门啊!

陈乔治:你……你要干什么?

红绫:<b>(更加娇滴滴地)</b> 求你帮个忙!

陈乔治急急忙忙站起来,抓起盖在棉被上的棉袍子就往身上披。

他走到门口,正要拉门闩,又停止了动作。

闪回:法比威胁的目光。

法比:<b>(画外音)</b> 下作坯!英格曼神父做梦都没想到,他教养出你这么个东西!

陈乔治:我睡了,明天再帮你忙吧?

红绫:<b>(画外音)</b> 才几点啊,就睡了?

陈乔治不语。

红绫:那好吧,明天再说吧。姐姐走了,啊,再见!

陈乔治等了一会儿,轻轻打开门闩,拉开门。红绫从门侧边跳出来,咯咯直笑。陈乔治傻了眼,看着她大摇大摆地走进门,还伸手在他鼻梁上刮一下。

红绫:心里想,嘴上不想,男人都这样!

陈乔治:轻点儿声……

红绫:我说对了吧?就是嘴上不想。只要轻点儿声,没有不想的!

她放开大笑。

陈乔治:轻点儿!一会儿让人听见了!

红绫:让谁听见了?

她看见小屋的墙上挂了发黄的年画,美女月份牌,还挂了一个穿在绳子上的迷你十字架,耶稣基督极小,但雕刻精致。

陈乔治:<b>(脱口而出)</b> 法比……

他及时意识到走了嘴,立刻噤声,嘴唇还半张着。

红绫:我保证不跟法比说我俩的事,行了吧?

陈乔治急得说不出话来。

陈乔治:我、我俩有什么事?

红绫:<b>(笑眯眯地)</b> 好事。

陈乔治:<b>(急了)</b> 你快走吧!……

红绫:去哪里?

陈乔治干脆把她往外推。

红绫:哎哎哎!……<b>(赖皮赖脸地笑着)</b> 你碰了我了!

陈乔治:对不起……

红绫:对不起就行了?碰了我,就要还回来!

陈乔治看着她既无赖又娇俏的样子,逗人喜爱。

陈乔治:这怎么还呀?

红绫:你碰我一下,我就要碰你一下,我们就谁也不欠谁了。就这么还。

她更加无赖刁蛮,也愈发俏皮喜兴。

陈乔治:好吧,我还你。

红绫一下收起所有的胡闹姿态和神色,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往深处探寻。

陈乔治:<b>(想躲避她的凝视)</b> 你看什么?

红绫:我在看一个小孩儿……一岁多给家里人扔了,又给人捡到这教堂里来……我能看得清清楚楚……

陈乔治低下头,再抬起头的时候,他不躲避红绫的眼睛了,也往她的眼睛里探寻。

红绫突然捧起他的脸,在他嘴唇使劲亲吻。

陈乔治被动地、头晕眼花地经历着他一生的初吻。

红绫:<b>(嫣然一笑)</b> 好了,算你还我了。

陈乔治呆呆地看着她。

红绫:头一次?

陈乔治点点头。

红绫:从来没有过相好的?

陈乔治摇摇头。

红绫怜爱地从腋下抽出手绢,扳住他脸蛋,替他擦拭她留在他嘴上和脸上的唇膏,一面像个姐姐似的唠叨。

红绫:哎哟,你丢死我的人了——二十岁了,还没捞到过一个相好!

陈乔治愣愣地看着她。

<b>地窖 夜/内</b>

红绫从梯子上下来,手里举着一根橡皮管子。

红绫:贼不空手!

玉墨抬起头看着她。

玉笙:偷的?

红绫:<b>(乜斜她一眼,颇有意味地笑着)</b> 偷?我还用偷吗?

她扭摆着,走到木桶前面,打开盖子,把橡皮管放进去。

玉箫:就是,红绫是做盗不做贼的人,宁抢不偷。<b>(指着那根橡皮管)</b> 这恐怕就是抢来的,连人家的心一块抢来了。

红绫倒出第一杯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走到玉墨面前,既像挑衅,又像安慰地把杯子递给玉墨。

红绫:你呢,就吃亏在不愿意抢,不稀罕抢来的心,觉得抢来的不甜,是馊的、臭的。我就跟你不一样,管他什么心,我都抢,不抢连馊的臭的都没有,只有一副灌屎汤子的大肠!

玉墨:<b>(微微举了一下杯子)</b> 谢谢。

<b>藏玉楼/大门 夜/外</b>

一辆小轿车停在藏玉楼的大门台阶下。门打开,下车的是黑岩久治。黑岩打量着这座经典的中国江南水乡楼房,目光里含着建筑学者的探索。

司机从小车里搬出他的大箱子、小箱子等等行李。

一个勤务兵从大门里迎出来,向黑岩敬礼,然后引着黑岩走上台阶,跨进大门。

<b>藏玉楼/门厅/客厅 夜/内</b>

勤务兵接过黑岩脱下的军大衣、军帽,分别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黑岩走进客厅,打量了一眼不多的家具和陈设,然后开始了一个奇怪的举动:迈开脚步丈量空间。

勤务兵:<b>(担心地)

</b> <b>(日语)</b> 大佐阁下,有什么不妥吗?

黑岩不理会,自顾自默默丈量,嘴巴嚅动,似乎在默记数字。量完一边,又走到另一边,再量。

勤务兵更加担忧地看着长官。

黑岩:<b>(日语)</b> 听说中国人造房子很随意,常常两个边不完全相等,我不过是想证实一下。没那么严重。

勤务兵:<b>(暗自松口气)</b> 没被空袭摧毁的庭院不多,这是比较完整的一座楼。您的卧室和书房在楼上。

黑岩完成了丈量。

黑岩:而且我要看一下,一旦有人偷袭,我们在他进入这扇门的多少步之后能阻止他。

<b>藏玉楼/二楼 夜/内</b>

门吱呀一声打开,勤务兵领着黑岩进来。我们意识到这就是赵玉墨曾经的房间,门上的五朵金色梅花还留着痕迹,只是名字被摘去了。

室内的陈设已经改变,地上铺着草席,一个日本式柜子,一面日本屏风,一个小桌,几个蒲团。

勤务兵帮着黑岩脱下皮靴。

黑岩跨进房间,一面敏感地嗅着鼻子。

勤务兵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黑岩:很香,是不是?

勤务兵:里面是您的卧室。

黑岩:女人的香味。

<b>藏玉楼/大门口 夜/外</b>

两个士兵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从窗子射出的灯光照射在他脸上,这张脸有些眼熟。他感慨地抬起头,看着楼的轮廓。现在我们认出了他是谁:孟繁明。他胡子拉碴,头发蓬乱,打量着这个两天前和玉墨分别的地方。

一个士兵推了他一把,他向台阶上走去。他的两只手被手铐铐住。

<b>藏玉楼/走廊 夜/内</b>

两个士兵押着孟繁明走来,走到眼下成了黑岩居所的门口。

一个日本兵响亮地叫了一声:“报告!”两人同时来了个笔直的干脆的立正。

勤务兵打开门,鞠躬,嘟哝了一声“晚上好”,一个日本兵嘟哝了一声回答,跨进门去。

孟繁明看着门上的五朵金色梅花,浮想联翩。

那个刚才进去的日本兵出来了,推了孟一把,孟趔趄着进门。

<b>藏玉楼/黑岩的居所 夜/内</b>

孟繁明打量着室内环境,由于家具稀少,这个房间显得空荡,体现了日本式的简约。墙上挂着日本的一幅浮世绘,从屏风那一边传出黑岩的嗓音,孟繁明判断出,那是黑岩在跟某人通电话。

孟繁明的视线被柜子上的几幅照片吸引。他走过去,看见最大的一张照片里是一个日本少女,留童花头,穿着跟书娟接近的水手裙校服。孟此刻听见屏风那边的黑岩温和地笑起来:<b>(日语)</b> ……妈妈送你去上钢琴课了吗?……为什么没去?狗生病了?我希望不是什么重病……

孟繁明仔细看着照片上的日本女孩,听着黑岩的话语,可以听出这是一个慈祥的父亲。

他的视线移到另外一张照片上:年轻的黑岩和妻子穿着和服,怀里抱着六七岁的女孩:一个非常和美的家庭。

闪回:相机的自拍发出蜂鸣,合着七岁的书娟的笑声——书娟跑到孟繁明和妻子的中间,一家三口面朝相机镜头,相机发出啪的一声……

黑岩:<b>(画外音)</b> 孟先生。

孟繁明一震,从回忆中惊醒,回过头,看见一个与他岁数相仿的日本军官站在他旁边,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黑岩:<b>(对门外呼叫)</b> 请进来一下。

刚才押送孟繁明来的两个日本兵应声而至。

黑岩:<b>(指着孟的手铐)</b> 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日本兵赶紧上前,用钥匙把孟的手铐打开。

黑岩:<b>(日语)</b> 孟先生懂日语吗?

孟一愣,摇了摇头。

黑岩:<b>(英文)</b> 很遗憾。听说孟先生通三国外语,我以为你是懂日语的。<b>(指着一个蒲团)</b> 请坐。

孟繁明消极被动地点点头。

黑岩自若地在一个蒲团上坐下,孟犹豫了一下,也只得坐下。

黑岩:<b>(英文)</b> 听说孟先生曾经是南京的城市规划负责人,我想得到您的合作,尽快恢复南京的道路和交通秩序。<b>(思考片刻)</b> 能否请您给我们提供一份城市排污系统的图纸,最好是一份精准的城市下水道线路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