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g src="/uploads/allimg/200606/1-200606233000162.jpg" />
<b>江滩 清晨/外</b>
晨光破晓,而月亮尚明。
李全有和王浦生被反绑着手臂,站在五六千人之众的战俘人群里。
王浦生:<b>(小声地)</b> 我们是在等船吗?……小鬼子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李全有心里已经感到十分不祥,没有回答王浦生,而是向身后和侧面看去。
从李的视角看去,围绕江滩的三面高坡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影——日本兵如同站在电线上的麻雀。
李全有又低下头,打量着脚下,老兵的机警和经验都充斥在他的目光里。此刻他的目光定在不远一个洼处。
李全有:<b>(对王浦生耳语)</b> 看见没有,那边地势低。
王浦生懵懂地看了李全有一眼,又顺着他下巴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那处洼地。
李全有:<b>(耳语)</b> 一有情况你就跟着我往那儿滚。
王浦生:<b>(耳语)</b> 什么情况?
李全有正要说什么,突然一个抽搐,与其说他听见了那声微妙的响动,不如说是直觉到了它。他机警地向响动扭转过脸,看见坡顶上一个人影举着什么,似乎是指挥刀。
微妙的响动也惊动了几只鸟,扑棱棱地冲向黎明的天空。
指挥刀命令下,坡顶所有枪械一齐就位。
李全有使劲推了王浦生一把,两人一起倒下。于此同时,坡顶上的几十支机关枪一齐响了,王由于李的那一推,先于李滚入洼处。
中国战俘们发出瘆人的惨叫,成片成片地倒在暴雨般的枪弹下……
<b>教堂/地窖 清晨/内</b>
远处的枪声密集而持续。
玉墨从地铺上坐起来,昏暗中,我们看见她瞪大的眼睛里闪着探究的目光。枪声显然也惊动了王小妹。玉墨听见她恐惧地哼了一声,垫在她身体下的旧报纸发出沙啦啦的躁动声响。
玉墨立刻起身,一边披上大衣,一面向躺在她对过的王小妹靠近,摸了摸她的额头,皱起眉头——小姑娘的伤势和感染显然在加重。她将两手轻轻捂在小妹的耳朵上,一面轻轻摇晃着她,如同一个母亲在哄慰孩子。王小妹渐渐安静下来。
枪声持续着。
其他姐妹也陆续起身,都在聆听这均匀连续的机关枪扫射。
玉笙:是不是……国军又打回来了?
豆蔻:好像放炮仗!
玉笙:放什么炮仗?明明是机关枪!说不定真是国军反攻了!
红绫:<b>(分析着)</b> 不对……不像两方交战……是有点儿像放炮仗,不过是几十挺机关枪一起当炮仗放……
玉箫:打靶子?
玉墨:天还没亮,打什么靶子?
枪声总算停了。大家都松口气似的。
玉墨端起小妹枕头旁边的一个碗,把小妹的上身托起,靠在自己身上,用勺子给她喂水。
豆蔻也披衣走到小妹旁边:小妹……小妹!
玉墨:<b>(轻声地)</b> 别叫她。就是她想答应你,也没力气。
玉箫:好冷啊!昨天早上泡在那口塘里,五脏六腑都冻透了,一夜都没暖和过来。
红绫:我箱子里没一件衣服是干的!
春池:对了,那边有个大屋子,里头好多书,还有个炉子在墙上!
红绫:那叫壁炉!
春池:把炉子生起来,烤烤火多好?!
玉墨站起来,走到一摞摞曾经盛装罐头或其他进口货的木条箱子旁边:把这些拆了,就是柴火。
玉笙:没有斧子,用什么拆啊?
玉箫走过来,一只脚踏住箱子的一侧,两手扳住一根木条往上掰扯,但怎么也扳不动。红绫等也围拢上去,嘻嘻哈哈地推着玉笙。
红绫:玉笙,你两脚踩着,让玉箫扳。
玉笙:你怎么不踩着?
红绫:我要有你那么重,我就踩着。
玉墨挤开她们,把一把菜刀搁在玉箫面前:用这个。
玉箫:这是哪来的?
玉墨:<b>(指着头顶)</b> 上面不就是厨房吗?不动脑筋。
<b>教堂/院子 清晨/外</b>
飞机的轰鸣声中,玉墨从厨房走出,手里拿着一个铜盆。
<b>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清晨/内</b>
灰蒙蒙的清晨天色,书娟用两手比画的取景框里,飞过三架日本飞机。她单膝跪在圆圆的小窗口,以她的“取景框”追踪低空飞行的敌机,直到敌机消失。
她的“取景框”渐渐低垂,框内出现了玉墨的背影——她手里拿着一个铜盆,向中院的喷水池走去,那么婀娜的背影,同时又那么强韧……
书娟的“镜头”似乎开始聚焦——玉墨背影弓下身,似乎在用铜盆从喷水池里舀水。
书娟瞪着眼睛,似乎一个主意升上心头。
苏菲:<b>(画外音)</b> 书娟你在看什么?
书娟:有人偷喷水池的水。
几个女孩都凑到几扇小圆窗子前面,看见楼下玉墨端着一盆水匆匆走进厨房。
<b>教堂/厨房 清晨/内</b>
昏暗中,炉灶里蹿起幽暗的火苗。
那一小盆水被搁在火上。
镜头反打:玉墨的脸在微弱的暖色光亮中充满期待——那盆水微微荡漾,升起一缕乳白的蒸汽……
<b>教堂/楼梯 早晨/内</b>
玉墨端着冒乳白蒸汽的小铜盆,走上散落着碎砖石的烧焦了的雕花栏杆的楼梯。银色晨光从炸塌的钟楼那犬牙交错的洞隙透入,落在这废墟般的空间,落在玉墨身上,显得有些魔幻。
玉墨走上二楼,消失在拐角。
书娟悄悄跟在她身后。
<b>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b>
玉墨端着铜盆进来,打量了一下这个古朴而不失雅致的盥洗室。一面镶着古老花边的镜子上,由于水银镜面的老旧而长了些锈斑,再加上水蒸汽,使玉墨的面影如梦如幻。一面窗子的玻璃被震碎了。米字纸条在风里飘动。洗手池边还落着玻璃碎片。
她把铜盆搁在洗手池的台面上,转过身,把门关上。门框和门都由于钟楼的颓塌而有些变形,怎么也无法将门闩上,只好尽最大努力将门合严实,然后转过身急切地脱衣服。
从朦胧的镜子里,我们看到她急切地将一件件衣服搭在水池台子上。
她脱到最里面的吊带衬裙时,开始用一块手绢蘸着热水擦洗自己的脸、脖子和胸口。热水激在她身上,使她舒适而刺激地大口吸气。
<b>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外</b>
书娟从门缝里看入盥洗室,正看镜子里反射的玉墨的雪白肌肤和脸庞。热气朦胧,使一个美丽的身体在一层薄薄的肉色丝绸衬裙下显得更加妖娆。书娟像看着一个魔女显身,极受魅惑又感恐怖,一动不动,被定身一般。
然后,玉墨端着盆向马桶隔栅走去,走进隔栅,关上了门。
<b>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b>
书娟踮着脚尖,无声无息地走进来。那件肉粉色的丝绸睡衣搭在马桶隔栅的门上,并听见从隔栅里传出水落入铜盆的悦耳声响。玉墨显然专注地享受这难得宝贵的洗浴,没有注意书娟这个小入侵者。
水从隔栅流出,慢慢向盥洗室的马赛克地面漫延。
书娟看着那水在马赛克地面上渐渐扩大流域,渐渐向她所站立的地方延伸。她脸上的魅惑和恐怖都消失了,被强烈的恶心所替代。她看见水流几乎淹到她的鞋子了,她慌不择路地退后几步。
玉墨:<b>(画外音)</b> 谁呀?……
书娟不说话,盯着隔栅的门,见搭在门上的肉粉色衬裙被飞快地扯下去。
玉墨:谁在那儿?!
<b>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b>
玉墨此刻已经套上了衬裙。她蹲到地上,从隔栅下的一段两寸宽的空隙看出去,只见一双女孩子的黑色高帮皮鞋:你是谁?……<b>(微微一笑)</b> 怎么不说话呀?
她站起身,思考了片刻,把门拉开,看见一个女孩的身影飞快地闪出门去,似乎手里还抱着一堆什么。
她醒悟到什么,向洗手池台子上看去:自己放在那里的衣服一件也没了!
玉墨赶紧从隔栅出来,扑向门口。她的手刚抓住门把,门却被人从门外死死拉住……
<b>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b>
书娟用两只手使尽全力拉住门把。地上扔着玉墨的衣服。
玉墨:<b>(画外音)</b> 你拿我的衣服干什么?!……
书娟不理她,仍然使尽全力拉住门把。
<b>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b>
玉墨同时也在拉门把。门外和门内的两人在角力。玉墨的力气显然比书娟大些,门被拉开了一条缝,玉墨从门缝看见门外女孩的脸庞——正是昨天打算用石灰块砸她的女孩,此刻女孩的脸因为过分用力而涨得发紫,五官都扭曲了,但那双单纯幼稚的眼睛里向她发射的仇恨是明白无误的。
玉墨反而放弃和她的较劲,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你叫什么名字?
<b>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b>
书娟不说话,将门咣当一声阖上。她从头上飞快抹下发带,穿入门闩的孔内,再将发带的另一头穿进另一个孔,将两头紧紧拴牢。
玉墨:<b>(画外音)</b> 你想冻死我是不是?
书娟:<b>(毫不犹豫)</b> 是。
<b>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b>
玉墨抱着肩膀子抵御寒冷:昨天你想用石灰砸我,又想用炉渣烫我,是不是?
书娟:是。
玉墨:为什么又把炉渣扔下跑了?
外面一片沉默。
玉墨:发善心了,不想害我了?
<b>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b>
书娟:<b>(皱起眉头,不情愿地回答)</b> ……因为你当时在圣母像前面。
玉墨:<b>(画外音)</b> 你怕圣母看见你用炉灰烫我?
书娟眉头皱得更紧,更加不情愿地跟她对话。
玉墨:<b>(画外音)</b> <b>(几乎从声音里都听得出微笑)</b> 嘿,问你呢。
书娟:不应该伤害在圣母面前祈祷的人。
门内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刻薄而放浪。
书娟禁不住趴在一条非常细的门缝上往里看。她看见玉墨仰着脖子大笑的朦胧面影……
<b>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b>
玉墨呵呵地笑着。
玉墨:哈哈哈………你以为我在祈祷?……
书娟:<b>(画外音)</b> <b>(狠狠地)</b> 笑什么笑?!
玉墨:我祈祷?你把我太当人看了!……告诉你,我十三岁那年就不祈祷了。十三岁那年,我从教会中学肄业,就再也没有祈祷过。
书娟:<b>(画外音)</b> 扯谎!
玉墨:怎么是扯谎?你以为我就不配上教会中学?……<b>(英文)</b> 我过去是上海圣玛丽女子教会学校的好学生。信不信由你。
<b>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b>
书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门缝里的朦胧的魔女。
玉墨:<b>(画外音)</b> 继续我们刚才的谈话吧。昨晚你误会我了,以为我在给马利亚交谈,所以饶了我,没用炉灰破我的相,是不是?
书娟:你真上过教会学校?
<b>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b>
玉墨:我们不谈那一段好不好?我没兴趣。就是说,昨天你一见到我,就想伤害我。
书娟:<b>(画外音)</b> 对。
玉墨:好诚实。那我问你,为什么你这么恨我?
<b>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b>
书娟的眼睛盯着门缝。
书娟从门缝里得到的视野:玉墨抱着双肩,坐在水池台子上。
玉墨:你是恨我吧?
书娟:是。
玉墨:因为我是秦淮河来的女人?
书娟:<b>(打断她)</b> 你不是人,你是妖!吸男人的血,勾男人的魂,毁他的家,让他老母亲跟他生分,让他的小孩瞧不起他!
门内变得寂静无比。
<b>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b>
这回轮到玉墨吃惊发愣了,她瞪着紧闭的门也像是瞪着一张充满怨气、正在发泄的面孔。
玉墨:老天爷,看来你是为天下的和睦家庭除害来了。你打算用那些炉灰破我的相,还是索我的命?
门外没有声响了。
<b>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b>
从门缝里的视野,透出的玉墨正在撩起自己的衬裙,打量着自己两个膝盖上的伤疤:<b>(轻描淡写的)</b> 我倒是给炉渣烫过。十四岁那年,我后妈把我推到滚烫的炉渣上。
门外还是一点声响都没有。
玉墨:等我伤好了,她就把我卖到南京来了。
<b>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b>
书娟瞪着紧闭的门,就像瞪着一张在讲故事的面孔。
玉墨:<b>(画外音)</b> ……卖到秦淮河最大的一条花船上。……你今年多大了?十四?……十五?……
书娟不语,但她显然已经被玉墨的话震动了,且不说是正面还是负面的震动,我们能看出她的不安,似乎她被迫激起自己本不愿生发的兴趣或说一丝恻隐之心。
玉墨:<b>(画外音)</b> 你怎么不说话?
书娟:你瞎编!扯谎!想让我可怜你!……
同时她却像惧怕一样向后退了两步,然后急匆匆地顺着楼梯跑下去。
<b>教堂/大厅/楼梯口 早晨/内</b>
书娟跑下来正和迎面跑来的女同学们相遇。
苏菲:那个叫玉墨的在楼上?
书娟没有说话,从她们中间穿过,向大厅门口走去。
徐小愚:她在楼上干什么?
书娟头也不回地答复她:你们去看就知道了!
<b>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b>
玉墨拼命地拉着门把,把门拉开了一条缝。此刻她可以看见两扇门之间拴了一根深蓝发带。
门缝终于宽得可以容她把胳膊伸出去,够那一堆被书娟丢弃在地上的衣服。
她的手指尖终于碰到了旗袍的一角。她吃力地将旗袍一点点拉近,终于拉入门缝。她迫不及待地穿上旗袍,顾不上扣纽襻,又蹲下来,去够棉质连袜裤。
<b>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b>
从楼梯上跑上来的女学生们顺着走廊跑来,跑到女盥洗室门口,看见一只修长白皙、完美无缺的手从门缝里伸出,指尖刚刚够到那条棉质连袜裤的边。
女孩们看好戏一样看着那兰花瓣一样冰清玉洁的手那么绝望……
<b>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b>
玉墨站起身,想进一步把门缝拉宽。
在渐渐变宽的空间里出现了一个女孩子的脸——苏菲,紧接着,第二张女孩的脸——徐小愚,然后,这个空间里充满了女学生们的脸。
玉墨:能请你们帮个忙,把门打开吗?
女孩子们相互看看,好像不知道她在跟谁说话。
玉墨只好又蹲下,伸出手去够棉连袜裤。现在门缝宽得可容她够着了。
<b>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b>
玉墨的手刚刚抓住棉连袜裤,徐小愚一抬脚,踩在她的手上。
玉墨:<b>(画外音)</b> 你们干什么?!
徐小愚:你干什么?!
玉墨:<b>(画外音)</b> 昨天我们在路上碰到日本兵,跳到一口荷塘里,才逃过一劫,我就想洗一下……
刘安娜:用我们喝的水?
玉墨:<b>(画外音)</b> ……请你抬起脚来。
徐小愚:那你求我吧。让我行行好。
玉墨:<b>(怒吼)</b> 抬起你的蹄子!
豆蔻和玉笙、玉箫跑来。
豆蔻:你们干什么?!
玉笙仗着自己高头大马,膀大腰圆,直接蹿到徐小愚身边,拦腰将她抱起,门内的玉墨趁机抽回手。
玉笙:你作死呢,小蹄子!
<b>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b>
玉墨看着自己被踩红了的手指关节,朝上面哈了口气,眼里闪着愤怒和委屈。
玉笙:玉墨姐,别急,我这就帮你把门开开!
<b>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b>
玉笙上去就要解开那个拴住门鼻的发带,但徐小愚和另外两个女学生从她侧面和后面上来拖住她。豆蔻和玉箫一看,也急了,又上去拉扯女学生。但女学生的人数毕竟比她们多,双方陷入了混战。
徐小愚:想出来可以,把水还回来!还给我们!
苏菲:对,还我们的水!我们一天才半茶缸水!
所有女学生:还我们的水!……还水来!……
玉笙不能解开发带的死结,她突然把所有人都往后猛一推,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冲到门上,发带被撞断了。
玉墨出现在打开的门内。
玉笙大喘粗气:你没伤到吧?
玉墨摇摇头,眼神非常悲凉。
<b>江滩 早晨/外</b>
江鸥的哀号声中,第一线霞光照在拍岸的江涛上。江涛是鲜红的,成堆的中国军人的尸体被江水洗涤着。
俯身躺着的李全有慢慢睁开眼睛。他身上脸上全是血;有死难战友流到他身上的血,也有他自己的血。他的棉袄左肩一大片深红,显然那里挂了彩。他刚想动,马上感觉到左肩的伤痛,又躺回去。
他看了看大半个身体压着的王浦生:浦生!……浦生!……
王浦生动了动,轻轻哼一声。
李全有马上兴奋了,活力回到了他的眼睛里:小伙子!我俩属猫的,有九条命!来,使把子劲,坐起来!
王浦生呻吟了一声。
李全有:你伤到哪儿了?
王浦生的身体抖动起来,越抖越剧烈。
李全有俯下身,发现这个小兵在无声地猛烈地抽泣,并且想压制住自己的抽泣。
他吃力地把身体摆成一个角度,能够使自己的反绑的双手够着王浦生反绑的双手。龇牙咧嘴地摸索着给王浦生解绳索,一面跟他交代着:往左边转一点儿……别动,我先给你解开,你再给我解。好在我不是头一次给人五花大绑……
王浦生:<b>(声音微弱地)</b> 你过去也给枪毙过?……
李全有:瓜娃子!枪毙了我还能在这儿?我这辈子给绑过好多次,一次是偷东西,一次是偷女人,还有两次是上山当胡子,给衙门抓进去,绑得比这个紧多了!
两人以奇怪的姿势背靠背,半坐半跪,都是龇牙咧嘴。
特写:李全有的手把王浦生的绳子解开了一个扣。
李全有累极了,突然瘫倒,对着天空喘出一口粗气:<b>(嗓音嘶哑地)</b> 歇一下再来解……
<b>长江/附近的野地 早晨/外</b>
两辆蒙着黄色帆布的军用卡车开来。
第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里晃动着一个我们熟悉的面影——黑岩大佐。
<b>江滩 日/外</b>
李全有终于把王浦生手上的绳索解开了。他再次累得瘫倒,喘息着。
王浦生坐起来,揉着自己被绳子绑麻木的手。
李全有:你说……要是……能活出去,你想做啥子?
王浦生:找我妹妹。
李全有看着天上的江鸥,轻盈地滑翔着:我回四川去,找我女人,我儿子……扒火车,要饭,偷,抢,咋个都要回去,回去了,就再也不出来了……
王浦生:来,我给你解开绳子。
李全有突然定住神,听着坡顶上越来越近的卡车引擎声:<b>(对王浦生)</b> 趴下!
李全有用耳朵分辨着局势,神色中没有恐惧,而是迎战的亢奋。
王浦生恐惧地使劲闭住眼睛,牙齿很响地相互磕碰。
李全有:<b>(耳语)</b> 别怕,我俩是属猫的,九条命……
王浦生牙齿磕碰的声音停止了。
李全有:<b>(耳语)</b> 咋个都不要动,装得比死人还要死……再疼都要忍着,忍过这一关,你就能找到你妹妹了,听到没有?
王浦生:<b>(耳语)</b> ……听见了。
卡车的声音越来越近。
李全有以最小的动作往一具尸体下移动,一面交代浦生。
李全有:<b>(耳语)</b> 藏到别个的身子下头,这就叫找垫背的……
王浦生看了他一眼,也学他的样,一点点移到两具尸体交卧而形成的空当中。
<b>江边高坡上 日/外</b>
卡车颠簸着从远处开来,开到坡顶停下。
第一辆卡车的司机跳下车,绕到另一边,打开门,从里面下来披着呢子斗篷的黑岩大佐。
他走到高坡边沿,向下面看着,江滩上铺满中国军人的尸体。他收回目光,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检视一项刚刚竣工的大工程。
坡顶上看去,太阳离开江面已经一竿高了。
从第一辆卡车上跳下荷枪实弹的日本兵。
第二辆卡车上载的是一群中国人,全都穿着统一的马甲,背后一个大字:殓。
黑岩戴雪白手套的手向身后打了个手势,一张地图及时地展开在他面前——两个参谋之类的年轻军官一左一右地为他拿着地图。
黑岩看了一会儿地图,用笔在地图上标记了一下。
黑岩:<b>(日语)</b> 这里土壤不错,含沙量高,所以比较松软。
一个年轻参谋看了他一眼,感到这位大佐的语调不合时宜,像一位地质学家或农业学者在谈论土地。
黑岩回过头,向卡车在野地上压出的车辙看去,再回过来看地图,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指着地图的标线:<b>(日语)</b> 而且,这里离市区远,有利于保密。<b>(他似乎是在和自己商量)</b> 土壤的含碱性要是理想的话,尸体应该在一年之后开始腐烂。
日本兵们已经排好队伍,在一声口令之下一起将三八枪的刺刀上到枪头上。
<b>江滩 日/外</b>
李全有睁大眼睛听着坡顶上的黑岩单调平板的日语。在他的位置,黑岩的声音听上去像在报伙食账单那样平常。
李全有:<b>(耳语)</b> 看来他们要再杀我们一回。要忍住疼,天塌了都不要动,忍住了,就能活下去,听见没有?
王浦生:<b>(耳语)</b> 听见了。
李全有:<b>(耳语)</b> 记着,你老哥我在你旁边。……<b>(想了想)</b> 不对,我这么大岁数了,你叫我大哥太便宜你龟儿了。该叫我大爷。记住,有你大爷在你旁边,啥都不要怕。
从高坡两边,下来了两队端枪的日本兵。
李全有:<b>(耳语)</b> 你不怕疼,疼就怕你。你不怕死,死就怕你。
王浦生把李全有每个字都听进去,嚼碎吞咽到记忆中。
<b>江边高坡 日/外</b>
从黑岩的视角,我们看见日本兵们用刺刀向中国战俘的尸体刺去。
他眼睛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监督耕翻土地或者播种。
一个勤务兵拎着一个行军保温壶,取下上面的杯子,倒出热腾腾的茶,捧给黑岩。黑岩接过茶,深深地嗅了一下:<b>(日语)</b> 嗯,遗憾,去年的茶叶了。
他们身后,一个日本军曹在指挥中国收尸队进入工作。收尸队员们从卡车上卸下独轮车、铁锨和刨子以及镢头、扁担、箩筐等等。
<b>江滩 日/外</b>
一把刺刀插入一具尸体,又拔出来。
那把刺刀扎的并不是尸体,而是李全有。他的上半身压在一具尸体下面,仅是两条腿露在外面。
特写:剧痛使李全有的瞳仁散开了一会儿。
李全有的主观视角:眼前的一片昏晕的黑暗,随后光亮渐渐恢复。
向李全有突刺的是那个十七岁的小兵。他再次向李全有的身体举起枪刺,对准他大腿扎下。
特写:李全有牙齿啃进了泥土。
李全有的主观视角:眼前的黑暗更加浓重,并持续得比上次更长。
日本小兵第三次举起三八枪,军曹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
军曹:<b>(日语)</b> 好,先拿死的当靶子,多练练,刺活的你就不会腿软了。
日本小兵似乎为了向军曹显示自己的勇气,再次向李全有举起三八枪。
军曹:用力!
特写:李全有的牙齿深深啃入泥土。
李全有的主观视角:眼前完全一片漆黑,黑暗延续着……
镜头拉开,远处几个中国收尸队员喘息着将一具具尸体拖开。
一个翻译官在对他们下达命令:今天天黑之前,所有尸体必须掩埋完毕!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收尸队员<b>(老陈)</b> 慢慢举起右手。
翻译官:<b>(转向老陈)</b> 你想说什么?
老陈:这片滩地少说也有五六亩,就是用牛犁一遍,天黑之前也犁不完,慢说还要埋这六七千尸首。我们一共不到二十个人,明天天黑都干不完。
翻译官横跨过一具具尸体,阴沉地来到老陈面前,居心叵测地盯着老陈:干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