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1 / 2)

四十九日祭 严歌苓 11254 字 11个月前

<img src="/uploads/allimg/200606/1-20060623295Q16.jpg" />

<b>山坡上 凌晨/外</b>

树林里坐着卧着的都是突围失败的中国军人。几乎每个人都在抽烟解闷。

士兵群落里,李全有掏出一支烟,自己点着,然后递给跟他相依而坐的浦生。浦生摇摇头。

他们旁边的一个士兵摘下行军壶,凑到嘴边,却发现没有水了。

另一个士兵摘下一颗松果,摸索着剥出一粒极小的松子,放在牙上嗑碎。

士兵:<b>(低声咒骂)</b> 狗日的,空壳子!……

浦生:<b>(问李全有)</b> 我们啥时候再突围?

李全有:等当官的命令吧。我巴不得小日本现在攻上来,拼个死活也比在这里挨饿受冻强些!

那个嗑松子的士兵插嘴了。

士兵:怪了,狗日的小日本咋个不打了?

<b>山坡下 凌晨/外</b>

黑岩举着望远镜观察山坡上。望远镜的视野里,山坡上密密麻麻的烟头忽闪着。

一个年轻参谋站在他身边,也在向山坡上观望。

年轻参谋:我认为现在是攻击的时候了。

黑岩把望远镜交到年轻参谋的手里。

黑岩:<b>(日语)</b> 他们的兵力至少三倍于我们。而且,据我们侦察,山那边还有一支支那军队,大概两万多人,跟山上这支军队毫无沟通,因为他们缺乏有效的无线电系统。但是,只要我们现在开始攻击山上这支军队,等于替他们把求援信号发送给山那边,那么山那边的两万多人一旦过来增援,我们的损失可能就会很大。

年轻参谋:<b>(日语)</b> 再等下去对我们也不利。天一亮,支那军队就会看出,包围他们的日军其实只有一个中队的兵力。

黑岩:<b>(不动声色)</b> <b>(日语)</b> 中国兵法:兵不厌诈。给我接通总指挥部。

一个通讯兵摇通了电话,参谋把话筒递给黑岩。

<b>凌晨的天空 凌晨/外</b>

飞机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黑岩单调平稳的嗓音在飞机渐近的轰鸣声中响起:

黑岩:……天亮前,我请求总部再次派飞机给支那官兵撒传单,诱劝他们全体投降。

飞机嗡的一声盖没了黑岩平板的嗓音。

<b>山坡上 凌晨/外</b>

飞机嗡的一声擦过山顶。李全有和浦生以及其他士兵都抬着头,看着天空纷纷扬扬落下的传单。

一个人擦燃火柴,若干士兵围拢上来,火柴照耀着那张淡黄色传单,上面印着一幅照片:一个日本士兵怀里搂着两个中国儿童,中国儿童的手里都拿着糖果。

另一个人递过来一张鲜绿传单,叫道:念一下,我们不识字!

一个声音念着传单上的字迹:天皇的军队优待俘虏,只要放下武器,不仅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而且保证你们不再挨饿受冻……

李全有疑惑地睁着眼睛,听着战友们的纷纷议论。

<b>江边 凌晨/外</b>

一只小小的队伍正从江边往市区方向跑着。飞机的轰鸣声中,她们都惊觉地抬起头。

法比:看什么?!看飞机下蛋?飞机一下蛋我们都遭殃了!

她们穿行在火光和航运用的大木箱之间,一个个气喘吁吁。

苏菲:我们要去哪里啊?

法比:后面的跟上!……快点!鞋子沾糖稀啦,跑不快?!

他看着女孩一个个从他面前经过,伸着手指头默默点数。

<b>秦淮河畔/藏玉楼/玉墨房间 凌晨/内</b>

烛光中,玉墨轻轻放下罗帐。隔着半透明的纱帐,能朦胧地看见躺在床上的王小妹。

床下放着一个铜面盆,里面盛着一盆血水。

门被轻轻推开,豆蔻、玉箫、呢喃向里张望着。

玉墨端起铜盆,走向门口。三个女子看见里面红艳艳的液体,以及搭在盆边上浸透血的玉墨曾经的丝巾,都瞪大眼睛,不禁胆寒。

豆蔻接过盆子,向走廊一头走去。

玉箫:<b>(小声地)</b> 小姑娘怎样?

玉墨:<b>(更加小声地)</b> 给她把伤口洗了,上了药……都不知道喊疼了。<b>(回头看一眼帐子里的身影)</b> 现在好像睡着了。

玉箫:日本人怎么这么畜生?他们看不出来她还是个娃娃!

豆蔻拿着空盆回来,呆呆地听着。

玉墨走出来,掩上门。

玉墨:假如她这回命大,能活下来,以后不晓得怎么再活下去……身子都给糟蹋坏了。

女子们一阵无语。

呢喃:她叫什么名字?

玉墨:不知道。她哥哥说,他们村子离南京二十多里路,叫王家集。小姑娘多半姓王。

玉箫:她哥哥呢?

玉墨:当时我们躲在防空洞里,她哥给她出去找水,没有回来。

豆蔻:<b>(笑)</b> 我可找到个比我命还苦的!

玉墨:玉笙呢?

玉箫:醉得跟猪似的,睡得呼呼的!

玉墨:春池、秋池她们都去安全区了?

玉箫:嗯。我们待会儿收拾一下,把行李装到马车上去。玉墨姐,你也把东西收拾一下吧。

玉墨回过头,从门缝里看了一眼帐子里似乎在安睡的小妹。

玉墨:再等等,让她睡一会儿。

豆蔻:小日本今天会打进城吗?

呢喃:要是打进来了,我们还来得及往安全区跑吗?

玉墨愣愣地瞪着眼睛,她心里也没了章程。

红绫的嗓音从楼下传来。

红绫:<b>(画外音)</b> 玉墨,你有客!

玉墨心里大惊,表面却是平淡模样。她快步往楼梯口走去,各种猜想在心里沉浮:这个时分会是谁来找她?难道是她昨天等了一夜的人?……

<b>秦淮河畔/藏玉楼/楼梯 凌晨/内</b>

走到楼梯拐弯处的玉墨正遇上从楼下上来的红绫。

红绫:<b>(笑着)</b> 不愧是藏玉楼的头一块玉,南京城眼下这么枪林弹雨的,他老兄生死都不顾也要来找你。

玉墨不理她,径直往楼下走。

红绫:好体面一个男人啊,恐怕留过洋吧?

玉墨在楼梯上脑子里嗡了一声:希望和绝望一起闪现在她惯常不动声色的眼睛里。

玉墨:你跟他说什么了?

红绫:<b>(存心折磨她)</b> 你猜呢?<b>(又亲热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b> 看你吓得!我能跟他说什么?我怕坏了你的好事啊。

玉墨:你到底跟他说什么了?

红绫:我说,我给你问问去,还请他进来坐坐,外头多冷啊!

玉墨看着她,想看她是否在说真话。

红绫:人家死活不进来。宁可冻着也不进我们这种地方。

玉墨:<b>(突然拉住红绫的胳膊)</b> 红绫,算我求你帮忙,你赶紧出去跟他说一声,说藏玉楼没有赵玉墨这个人……

红绫:<b>(存心逗他)</b> 为什么?藏玉楼没有赵玉墨,还是藏玉楼吗?

玉墨脑子成了真空。

红绫幸灾乐祸地扭上楼去了。

豆蔻走过来,看着失魂落魄的玉墨。

豆蔻:玉墨姐,怎么了?

玉墨马上又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抓住豆蔻的手。

玉墨:豆蔻,姐姐求你个事!你现在出去,告诉门口那个先生,就说他找错地方了,这里从来就没有个叫赵玉墨的。

红绫此刻从楼梯扶手空间里探出头。

红绫:<b>(笑嘻嘻地)</b> 人家都找到门上了,还想瞒着?再说,你舍得就这么冻着他?

豆蔻:那我去了,玉墨姐。

玉墨咬着嘴唇。

<b>秦淮河畔/藏玉楼大门外 凌晨/外</b>

孟繁明把大衣的领子竖起,轻轻地跺着脚。听见门响,转过脸,见出来的是个非常年少的姑娘。

<b>藏玉楼客厅 凌晨/内</b>

玉墨站在窗帘后面往外看,看见豆蔻在跟孟说着什么,脸上带着谦恭的讨饶的微笑。

孟露出不信的神色,渐渐地,似乎发起脾气来。

豆蔻惧怕地往后退缩……

玉墨抬起自己的手,看着无名指上的蓝宝石戒指,开始把它往下摘,但怎么也取不下,她疼得皱起眉头,搓动腮帮。她转身便走。

<b>藏玉楼客厅/旁边的小梳妆室 凌晨/内</b>

一面雕花铜镜前搁着一个红木架,上面放了两个铜盆,玉墨走过去,把手放进水里,拿出来,搓了些香皂上去,再把手放进水里。手从水里拿出时,戒指已经留在盆里。

她拿起那个戒指,看了看,在袖子上擦拭着,又抬起头,凄楚地看着自己,然后整理起头发来。

<b>藏玉楼/大门外 凌晨/外</b>

孟繁明还在跟豆蔻发火:你们这种女人,一个比一个会撒谎,刚才那个说赵玉墨就在楼上……

豆蔻再也忍受不了了,露出了泼辣本色,把小蛮腰一叉:哎,你个大男人家阿烦人啊?不信你自己就上楼去找,请你上楼你又不肯上,那就滚吧,又不肯滚!……

玉墨:哎,豆蔻,怎么说话呢?

大门豁然打开,孟繁明扭过脸,看见一个雍容华贵的美妇人走出来,身上穿着银狐大氅,头上戴着狐皮帽子。玉墨站在台阶上,俯下脸看着孟繁明。

孟繁明眼神从热到冷,从仰慕到鄙夷。

玉墨: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孟繁明:看见你从这个门里出来,我都不敢完全相信,我母亲说的是实话。哼,好一个贵妇人。

玉墨:<b>(微笑着)</b> 你母亲跟你说了什么实话?

孟繁明:……有些词汇,在我生活词典里,根本不存在,没有这些词汇,我也就没法跟你转述了。按说,那些词汇在我们家几代人的词典里,也不该存在。我母亲忍痛用了这些词,是想让我这个浪子回头。不过我还是不懂……

他又觉得没必要讲下去,转身走去。

玉墨:<b>(大声地)

</b> 你不懂什么?

孟繁明:<b>(站住脚)</b> 南京的男人千千万万,有钱的有势的有才学的,你为什么偏偏挑我这么个人……<b>(难以继续)</b> 挑我这么个人来耍弄?

玉墨:我没有耍弄你。

孟繁明:你欺骗了我!把真实身份隐瞒起来,骗取我六个月的感情!你为什么偏偏挑我这么个书呆子?

玉墨满心爱怜和内疚:你听我说,阿明……

孟繁明:<b>(勃然暴怒)</b> 阿明是你叫的?你也配这么叫我?那是我女儿的母亲叫的,是我妻子叫的……

玉墨慢慢步下台阶。

孟繁明:你别过来!

玉墨站住脚。

玉墨:你明白过来,就再好不过了。我们这种女人有几个是跟男人说实话的?有几个男人经得住实话?何况又有几个男人跟我们说实话?不过你得承认,你受骗的那几个月,还是挺销魂的,是吧?

孟繁明愤怒恐怖地看着她,就像看到一个揭去画皮的女鬼。

玉墨:<b>(掩饰着自己的哀愁,一笑)</b> 我怎么知道你销魂的?<b>(稍许停顿了一下)</b> 因为我自己觉得销魂。

玉墨眼里闪动着泪光,被远处楼房焚烧的火光映照得如同晶体。孟繁明呆呆地看着她。

玉墨:那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六个月,所以为此我也会感谢你终生。

孟繁明的愤怒渐渐软化了,他心里默认,那确实也是他一生中一段无与伦比的销魂时光。

孟繁明:为了那六个月,我现在受罚了。我的家基本散了。老母亲对我心灰意冷,女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了她一夜……所以我找到这里,想证实我母亲说的不是真的。当时在舞厅里,我们那么多男同事,你为什么非挑上我?非要毁我呢?

玉墨:<b>(坦诚地)</b> 你这都不明白?因为我想留住你啊。从我十四岁到现在,男人在我身边走马灯一样过去,我就单单想把你留住。我喜欢你。所以你头一次问我身份,我张口就编了个故事。我晓得藏玉楼的赵玉墨马上就会把你吓跑,可是换个赵玉墨、换成女秘书赵玉墨,保育员赵玉墨,会留住你的。我自以为是能让男人上瘾,尤其心地单纯、容易发痴的男人,只要让你上了我的瘾,你就留下来了。留住了你,我再一点一滴把我浑身的污点亮出来。那时候你想离开我,也走不动了。

孟繁明被她的坦诚镇住了:你不想想,你留下我,我女儿怎么办?我女儿能让你这样一个女人当她母亲?

玉墨:<b>(悲愤地提高嗓音)</b> 我跟她的母亲搁在一块儿,比不得吗?是容貌比不得,还是聪明比不得?琴棋书画,我哪样比不得她?单论伺候男人,从灶头到床头,我自认为没有女人能跟我比!我不能跟她们比的,就是命!

眼泪急速地从玉墨惨白的脸上流下来。孟繁明眼里浮现起同情和爱怜。

玉墨:在认识你之前,我是不认命的。我总想着,我从小攒下的那点血泪钱,攒到明年,应该够给我自己赎身了。那时候我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个自由女人,就可以跟你从长计议,远走高飞。现在我明白了,人跟人不能比的就是命。命比不得,样样都比不得!顶苦的女人,是不认命的。

玉墨慢慢转过身,向台阶上走去。

孟繁明:<b>(动感情地)</b> 玉墨!

这一声呼唤使玉墨的心死灰复燃。她暗怀希望地站下来。

孟繁明:还差多少钱?

玉墨略有些懵懂地看着他。

孟繁明:我可以帮你凑上,让你赎身。

希望在玉墨的眼睛里绽放开来。孟繁明看着她的脸,知道她误会了。

孟繁明:<b>(迟疑地)</b> 那半年,我们在一起,你分文没收我的。我知道你在这种地方<b>(下巴一抬,指藏玉楼的门牌楼)</b> ……身价一定不低。所以,我想给你补上……

玉墨伤痕累累的心上又给扎了一刀,疼痛得几乎发抖。

玉墨:你不是给了我一个戒指吗?

孟繁明:那就是个小礼物……

玉墨:哦,我一直把它看得好重。你买它的时候,我说太贵了,你说我比这东西贵一万倍,现在明白我有多贱了吧?那,还给你吧。

孟繁明一惊,看着玉墨掌心里的一个蓝宝石戒指,一把拴红绳的钥匙。

玉墨:这是公寓的钥匙,都如数奉还。

孟繁明心里既痛苦又遗憾,他不愿意这场会面就这么结束,在这个生死未卜的时刻,他不愿放过哪怕稍纵即逝的慰藉和温柔。

玉墨:当时你送我这个东西,我心里就发抖,过去也有两个人,送我戒指的时候,都是山盟海誓,说一定要娶我,戒指还没在手上戴热,他们人就不见了。我怕你也买一件贵重东西来打发我。后来看看,觉得不是的,你跟他们不像……

孟繁明伸出胳膊,几乎把她搂在怀里。

孟繁华:玉墨!

玉墨:今天,我又发现,你跟他们也就是看上去不像……

孟繁明伤感地看着她。

玉墨:……而已。

玉墨用两只手挡住他: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让我做了六个月的好梦。

孟繁明:玉墨,我知道,你可以做个最好的女人……

玉墨:你走吧,我还有个快咽气的女娃娃要照应。日本兵到了他们村子,几十个日本畜生糟蹋了她。

孟繁明上去一把拉住玉墨:你还是跟我走吧。等我找到书娟,我们一块儿去汉口……书娟和我母亲那边,我慢慢去疏通,不管我们以后怎样,我不能把你丢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南京城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要乱多久……

玉墨:<b>(疲惫地)</b> 别脑子一热,做出难收场的事。快走吧。

孟繁明生离死别地看着她。

玉墨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点了一根烟,悠悠然地抽了一口:<b>(玩世不恭地笑笑)</b> 你说过,抽烟的女人跟不抽烟的男人一样讨厌。为你戒的烟,可憋坏我了。

孟繁明从她的姿态和神色明白了她的决然:玉墨,无论如何,你先跟我离开南京,剩下的我们慢慢商量,行吗?

玉墨:<b>(显得有点文不对题)</b> 对我这个人来说,什么东西啊,就怕看透;看透了,也就什么都无趣了。

玉墨款款地步上台阶,头也不回地进了藏玉楼的门。

孟繁明看着她的背影,那么单薄优美,那么富有表情。他知道这就是她留给他此生的最后印象。

<b>秦淮河畔/藏玉楼/门厅 黎明/内</b>

玉墨从帘缝里往外看。孟繁明仍然站在那里。

终于,他的脑袋往大衣领子里缩了缩,决然离去。

玉墨的头抵在窗棂上,拼命把一阵哽咽压下去。

她慢慢坐在床旁的红木椅子上,小半生的悲哀似乎此刻都涌上来了,泪水决堤似的奔涌。

红绫出现在楼梯口,手里那个梨在啃,用牙尖啃下梨皮,吐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阿吃梨子?

玉墨赶紧擦干泪。

红绫:也不留他坐坐,打一圈牌?

玉墨站起身,打算上楼。

红绫:玉墨,不是我说你啊,人要自量,自不量力,连这种男人你都打他算盘,想哄他娶你,那不是找他伤你吗?哄他上床容易,你能哄他一辈子?让他一辈子不晓得你是什么人?我看你想嫁人也是想得发痴了!

玉墨一挥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红绫正要反击,豆蔻跑下楼梯:你们快来看,又流血了!……

<b>秦淮河畔/藏玉楼/玉墨房间 黎明/内</b>

玉墨撩开帐子,揭开被子,看着褥单上一大片血红:豆蔻,快,拆一床被子,把棉絮抽出来!

豆蔻很快将一大块棉絮递到玉墨手里,玉墨埋下头给小妹张罗。

玉墨:再把白药瓶子里那颗救命丹拿来。

豆蔻手忙脚乱地打开药瓶。

豆蔻:哪颗救命丹?

玉墨:一个瓶子里只有一颗,红色的!快!……

豆蔻从药粉里抠出一个红色的珠丸。

玉墨:碾碎!……快点!……

门口进来好几个女人,帮着玉墨和豆蔻张罗。

……

玉墨喘出一口气。

玉墨:好了。血好像止住一点了。<b>(她放下蚊帐)</b> 就看这女娃能不能挺过去了。你们都去歇歇吧,趁这会儿炮声停了。

玉笙:<b>(突然悟到周围的寂静)</b> 哎,就是啊,小日本开了这么多天的炮,怎么这会子停了呢?

<b>安全区 黎明/外</b>

一顶顶由被单搭起的临时帐篷之间,走来费池和魏特琳。

魏特琳若有所失地站住了:奇怪啊!……

费池:怎么了?

魏特琳:你不觉得突然少点什么?……炮声停了!

费池随着她迷茫的目光望去,一顶顶自制的帐篷在寒风里微微抖动,如同一个港湾。

魏特琳:这么多天生活在炮声里,炮声一停,反而觉得……有种诡异的感觉……你不觉得?

<b>藏玉楼/玉墨的房间 黎明/内</b>

楼下的马路上响起马车的声音,女人的呼叫声。

玉墨站起身,走向窗口,打开窗帘,看见一群难民拖家带口地跑过去。

几个年轻女子拖拖拉拉地拎着行李,向藏玉楼的大门走来。

玉墨:<b>(对楼下)</b> 春池,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为首的姑娘叫春池,她抬起头回答玉墨:不回来怎么办?!安全区没地方!

她们气急败坏地拥上台阶。

玉墨急促地思索着,回到床边,拉开床头柜的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的羊皮手袋。

<b>秦淮河畔/藏玉楼/客厅 清晨/内</b>

玉墨从楼梯上快步下来,正见春池一行一副落荒的狼狈:到底怎么回事?

春池:安全区挤得要出人命了!只能站着,坐都没地方坐!

秋水:人全跟秧苗一样,插在那儿!

春池:就挤成那样,还嫌弃我们呢!那些好人家的女儿、太太,都不看我们一眼,生怕把她们眼睛看脏了!

秋水:就说我们这些姑奶奶身份下贱吧,也是过惯金枝玉叶日子的!平时我们也是把自己当花养着的,对不对?那地方怎么住?别说没有房间没有床铺,连茅厕都没有!不死在小日本刀枪下面,倒要让屎尿憋死了!打死我我也不去那儿了!

楼上传出豆蔻的一声尖叫。大家都大受惊吓地转过头。

<b>秦淮河畔/藏玉楼/豆蔻和呢喃的小屋 黎明/内</b>

打开的窗子前,站着惊魂未定的豆蔻。玉墨等出现在门口。

豆蔻指指窗外。

几个女子扑向窗口,看见雾气缭绕的秦淮河上,慢慢漂浮着一条舢舨,甲板上躺着一个赤裸的年轻女子的尸体,她身边,是一个一岁多的男孩的尸体。

所有女子一声不响地看着这样一幅残酷图景从她们眼前慢慢飘过。

春池:<b>(推了一下秋水)</b> 都是你,非要从安全区回来!

秋水:<b>(呆呆地)</b> 没有地方上茅房……

春池:能憋死你?!憋死也比那么死好多了吧?!

玉墨:<b>(果断地)</b> 我看这样吧,大家都收拾一下,我带你们到建邺,兴许能雇到一条小船,从夹江划到长江,再划到江北。

豆蔻:小船能划到江北?

秋水:我是在船上长大的,只要风浪不大,能划过去!

玉箫和呢喃等几个姐妹也都出现在门口。个个面带睡容,显然是打了一阵瞌睡刚醒。

玉墨:看来日本军队已经进城了。大家都抓紧时间收拾,再不走,就真走不了了。

豆蔻:这时候还能雇到船吗?

红绫:花大价钱呗!什么时候都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玉笙:这个时候,多少钱算大价钱呀?

玉墨把自己手里的羊皮小手袋打开,从里面掏出一串珍珠、一个手镯……

玉墨:都给他,该差不多了。

玉箫:玉墨姐,这些首饰你存着,不是打算为自己赎身的吗?

玉墨哀大莫过于心死地笑起来:赎出的身子给谁呀?谁稀罕呀?

红绫吃惊地看着玉墨。玉墨露出她极少示人的豪爽:再说,多少钱也别想把我这身子赎回来。被男人糟蹋出这么一副好身子骨来,万金难赎!

玉箫:那我们赶紧收拾去!

<b>秦淮河畔/藏玉楼 黎明/内</b>

各个房间里,女人们都在匆匆收拾箱笼:麻将牌直接从牌桌上倒入枕头套……

罗帐锦被胡乱卷成一包……

漆器食盒与红铜小马桶捆在一处……

供在财神案上的干瘪水果,开裂面点都被塞进了包裹。

<b>某废弃仓库 凌晨/内</b>

法比站在门口,仍然伸着手指头清点人数。女孩们一个个从他身边进入黑暗空旷的库房。

苏菲:我们干吗到这里来?

法比:码头上那么乱,你们敢在那儿等船,我还不敢让你们在那儿等呢!这里能看到江面,只要汽船从浦口回来,我们从这里赶过去也不迟。

他掏出火柴,擦燃一根,四周照了一下。

法比:都靠墙坐下,趁这会子打个瞌睡。<b>(他把那杆捡来的冲锋枪架在窗台上)</b> 安心睡,法比给你们站岗,一看到船就叫醒你们。

女孩们驯顺地陆续坐下,从沉默里能感觉到她们心里的恐惧和无底。

<b>江边仓库 黎明/内</b>

女学生甲:饿死了!

同时好几个女学生都呻吟起来。

女学生们:饿得头晕眼花……我手脚都软了……还说到了浦口再吃晚饭呢,现在都该吃早饭了!

徐小愚:法比……

法比:嗯?

徐小愚:汽船肯定能回来吗?

法比:<b>(其实心里也无底)</b> 能回来。

苏菲:那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法比没话了。

徐小愚:<b>(瞪了一眼刘安娜)</b> 我当时就不同意把船让出去!

刘安娜:我觉得让船是对的。那么重的伤号,要是等到现在,恐怕已经死了!

徐小愚:<b>(跳起来)</b> 那让我们死就对了?

女学生甲:我已经饿死了!

其他女学生:你们还有劲吵嘴?……我一点劲都没了!

徐小愚:<b>(不依不饶)</b> 仗着自己是班长,逼着大家让船!

刘安娜:<b>(也跳起来)</b> 我逼你了?<b>(挑战全体同学)</b> 我逼你们谁了?……我拿什么逼你们了?是枪啊,还是刀啊?!

徐小愚:还用刀枪逼她们呀?她们平时就怕你,因为你会给老师打小报告!

刘安娜:<b>(不理徐小愚,继续挑战同学)</b> 说啊!你们谁是受了我逼迫,才同意让船的?

女同学们都不吭声。

苏菲:<b>(都快哭了)</b> 求求你们,别吵了!……

法比:让她们吵吧;吵吵暖和。打一架更暖和。

女学生甲:船要是回不来,我们怎么办?

法比:放心,退一万步,退一万万步,汽船回不来,还有木船,实在不行,法比用澡盆也把你们一个个给摆渡到浦口去。现在全都给我闭上嘴,省点儿精神,我再去码头上看看,靠这个德国货,说不定给你们抢条船。

女学生甲:昨晚汽船开走以后,你们不是听见日本飞机在江上扔炸弹了吗?

女学生乙:会不会扔到汽船上了?

法比倒吸一口冷气——太可能了!他呆呆地瞪着昏暗中的前方,仇恨自己竟如此迟钝,把这么重要的可能性给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