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2 / 2)

四十九日祭 严歌苓 11596 字 12个月前

<b>南京近郊 日/外</b>

一大群国军战士从一座木桥上跑过。木桥的宽度仅容两辆马车交错。河对岸不断有枪弹和炮弹从他们身后追来。

跑到桥中央的一个战士倒下了。

又一个战士倒下。

一个挂上尉军衔的军官低声叫喊。

上尉:李全有!李全有哪里去了?!

一个脸被硝烟熏得漆黑的士兵背着一个伤员跑来,皮带上还吊着一只没有拔毛的公鸡:李全有到!

上尉:殿后的人全牺牲了,你带几个人回到桥上,切断敌人追击!

李全有:<b>(向周围叫喊)</b> 张富贵!孙二狗!刘大栓!……刘大栓!……

一个声音传来:刘大栓牺牲了!

李全有:朱粮库!……朱粮库!……

看着自己面前的两个士兵:都去睡安稳觉了。就你俩了,跟上!<b>(把一个小铁皮桶递给年轻的孙二狗)</b> 这是汽油!

他一转身,带着两个兵逆着队伍跑去。

<b>南京近郊 凌晨/外</b>

桥肚子下面,李全有把炸药包塞在桥墩下,点着了导火索。导火索嘶嘶地燃烧着,他跳下桥墩,蹚着河水往河岸上走去。他回过头,盯着冒出细小火花的导火索正接近炸药包。不知怎么,火花熄灭了。他低声咒骂一句,飞快向河堤攀登,那只吊在皮带上的公鸡由于他的激烈动作复活了一般,耷拉的双翅呼扇着……

<b>南京近郊 凌晨/外</b>

孙二狗和张富贵架着机枪,向冲到桥上的日本兵扫射。一颗子弹击中张富贵,张倒下。孙二狗立刻取代了机枪手的位置。

<b>南京近郊 凌晨/外</b>

李全有从河堤下爬上来,拎起那桶汽油:掩护我。

他猫下腰向桥上跑去,从桥对岸射来的子弹密集地打在他脚边的桥面、桥栏杆上。他蹲下迅跑,并灵活地左躲右闪,像是在弹雨里跳狐步舞。他跑到桥身三分之一处将汽油泼洒出去,又摘下自己的军帽,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将军帽点着,扔向汽油泼洒的地方。

桥立刻被火焰吞没。

<b>国际委员会总部/拉贝办公室 日/内</b>

拉贝在电文稿纸上批改:<b>(英文)</b> 语气要再客气一点……

门开了,魏特琳匆匆进来,一手从大衣兜里掏出几页纸张:<b>(英文)</b> 我们学校的粮食库存盘点出来了,一共五百零一担大米、两百三十袋面粉。这只是我们预算的一个零头。

魏特琳:还要减去今天已经消耗掉的。

拉贝:还要加上刚增添的五万多人口。现在比我们当时最大预算还多出了五六万人口。

魏特琳:明后天可能还会新添出人口来。

拉贝:我想……

魏特琳见他欲语又止,焦急地等待着:您想怎样?

拉贝:<b>(苦笑)</b> 哦,就是想,明后天孩子们连楼梯都没得睡了。

魏特琳:假如日方同意让中国军队全部撤离,再和平进入南京,安全区最多只需要维持一个星期,那么现有的粮食应该不成问题。

拉贝:但愿日方同意。

魏特琳从口袋掏出一张传单,放在拉贝面前的。传单上印有英文、中文和日文:“日军将保护无辜平民和文化遗址”。

拉贝:德国人不以乐观著称。

魏特琳:<b>(疲乏地一笑)</b> 让我们<b>(她把自己两手的食指和中指交叠起来)</b> 期待它是真的。

秘书:<b>(拿着电报稿回来)</b> 电报发不出去。

三人同时沉默了一刹那。

拉贝:自从天皇让他姑父朝香宫中将接任松井石根,日方和我们的沟通就差不多断了。我们发过去的电报都像投在石头墙壁上。

魏特琳:本来日方就对这个国际委员会不买账,这位朝香宫中将仗着自己是天皇的姑父,干脆当我们不存在。

拉贝<b>(指了指袖子上的纳粹袖标)</b> 好在他们还承认这个。明天一早,我会亲自送信到日军派遣军总部去,说服日方不要在南京城里开战。只要赢得一天时间,大部分中国军队就应该能撤出南京了。

魏特琳:那剩下那一小部分中国军队呢?

拉贝:只能为他们祈求好运了。<b>(对秘书)</b> 替我准备一套西装……<b>(突然又想到什么)</b> 忘了,那套西装我已经送给郑助理了,<b>(看看自己身上的西装)</b> 这套当了好几夜的睡衣。

魏特琳:让我去吧。提醒一下日本军人,每个人家里都有我这样一个慈祥又饶舌的老娘儿们。

拉贝:还是我去。<b>(对秘书)</b> 准备一面大点儿的旗子。<b>(自嘲地一笑)</b> 谁会想到一面纳粹旗保护了我厂里几十个工人?那些工人钻在旗子下面,日本轰炸机就那么飞走了!但愿他们会继续给希特勒面子。

<b>莫愁公寓/玉墨的房间 日/内</b>

电唱机的歌声戛然而止……

玉墨抬起头,看了一眼台灯,伸出手,将台灯的按钮按了一下,灯泡没亮。她站起来,走到门边,拉了一下灯绳,顶灯也没亮:停电了。

她转身走到梳妆台前,用钥匙打开锁,拉开抽屉。

抽屉里搁着一个深蓝丝绒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颗五克拉的蓝宝石戒指,她将戒指戴在无名指上,无意中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成了她记忆的屏幕,映出曾经的孟繁明和她,两人在珠宝柜台前浏览……

闪回。孟繁明的手把那颗蓝宝石戒指戴在她手上。

玉墨:别买了,走吧!

孟繁明:你不喜欢?

玉墨:太贵了!

孟繁明:是很贵,不过你比它贵一万倍!

玉墨幸福地看着他。

镜子里的影像消失,映出的是孤零零的玉墨。

她拿出抽屉里其他的首饰,又拿出头刷、发卡、发带……

闪回。孟半躺在床上,看玉墨费劲地梳着自己浓密的卷发。

孟繁明:人家说,喜欢看自己女人梳头的男人,都是没出息的。

玉墨:那你别看了!

闪回结束。梳子、镜子、发带一样样被放进箱子。

她又走到衣柜前,打开门,手指在一件件衣服上抚弄,从最里面拿出一件裘皮大衣。

闪回。孟繁明坐在裘皮服装店的沙发上,悠然地抽着烟,打量正在试穿裘皮大衣的玉墨的背影。一个伙计伺候着她试穿不同的大衣……她转过脸,对孟做了个鬼脸。

闪回结束。玉墨仰起脖子,系着裘皮大衣领口的纽扣……

<b>莫愁公寓/电梯门口 日/内</b>

玉墨拎着箱子走来,摁了一下电梯按钮,电梯毫无反应,她突然意识到黑暗的日子要开始了,拎起箱子向楼梯走去。

<b>莫愁公寓/门口 日/内</b>

玉墨从楼梯上下到空空荡荡的大堂。柜台里没有了服务人员,大理石地面上一个翻倒的垃圾桶,从里面散落出橘子皮、苹果皮、纸片……

她走到门口,推开门。

<b>莫愁公寓门外的街道 日/外</b>

玉墨把箱子放在地上,向街道一头看去。

闪回。孟繁明的奔驰轿车停在大堂门外,孟从后座的窗口伸出头,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孟繁明:拿着这张纸条,他们会让你上船的。这是给最后一批政府官员包的船。这上面有包厢的号码。万一我太忙,不能回来接你,你自己雇一辆车直接去码头,记住五点整开船!

玉墨:<b>(懂事地笑笑)</b> 你忙就别来回跑了,看你累得!

孟繁明:等着我,啊?

玉墨点点头,扶在车窗上的手渐渐松开,车窗被摇起来。

闪回结束。马路尽头跑过一群大呼小叫、拖儿带女的难民……

<b>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 日/内</b>

威尔逊医生慢慢解下做手术的胶皮围裙。一个男护士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根替他点上。医生悠悠地吐出一口烟。

威尔逊:我在创造医学史的新纪录——平均每小时做一例手术。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进来的是一张担架床。躺在上面的人面色如纸。他就是艇长和胖子以生命救下的重伤号。推床进来的是一个中年女护士。

女护士:后面还有好几个重伤号!血库告急!

威尔逊:<b>(一面赶紧戴上一件干净围裙)</b> 这不是美国使馆的沃特吗?

女护士:帕耐号被日本飞机炸沉了!还炸沉了美孚的一条油船!美国使馆官员有两人丧生,十多个人受伤,还有很多人失踪!

威尔逊:就在昨天公使还劝我上炮艇跟他们走呢。

<b>通往南京的公路 清晨/外</b>

日本兵成四路纵队顺着公路走来。

一个面目清秀、佩大佐军衔的中年军官骑着一匹棕色骏马走在队伍中间。他也是故事的一个不可忽略的人物——黑岩久治大佐。

离公路大约十米的河沟里,密实的芦苇枯干发白,肮脏的芦絮被风摇晃着。

<b>芦苇丛里 同一时刻/外</b>

芦苇丛里,王浦生背着重创的王小妹疾走着。

太阳在他们背后的东边地平线升起,照在小妹的脊背上,那根红头绳红得残酷。

日本兵从急行军变成了强行军。

浦生不断朝右边的公路看去,似乎在和行军的日本兵竞赛。

王浦生:<b>(似乎在跟妹妹低声交谈)</b> ……我们要赶在鬼子前面,不然守城的中国军队就要把南京城门关上了……

小妹发出低微的呻吟。浦生停下脚步,大口喘息。

王小妹:哥哥,水……水……

浦生轻轻地放下妹妹,四下张望,发现靠近公路的右方有一洼水荡。他猫下腰,轻轻地朝水荡接近。

水荡跟公路只差两步,日军行军扬起的尘土几乎眯住浦生的眼睛。

水荡很浅,浦生尽量不搅动底部的淤泥,把露着棉絮的棉袄袖子伸进水里,用它汲水。就在此刻,一圈圈发红的涟漪朝他泛来。他纳闷地抬起头,倒吸一口气,水荡的芦苇中,横横竖竖地躺着无数尸体,男女老少都有。透过芦苇的缝隙再往远看,这是一片无际的屠场……

他再来看自己的袄袖,露出的棉絮染成了粉红……

<b>通往南京的公路上 日/外</b>

一个通讯兵骑马从队伍前面跑来,四路纵队向两边闪开,为他让路。

黑岩大佐有所期待地微仰起脸。

通讯兵跳下马,给黑岩行礼,然后从口袋拿出一封电报。黑岩向旁边一个参谋说了一句什么。

参谋:<b>(转向身边的号兵)</b> 吹号!原地休息!

号声响起。

四路纵队立刻从中间分开,向道路两边走去。

黑岩脱下白手套,撕开电报,开始阅读。

<b>芦苇荡里 日/外</b>

浦生潜伏的地方离原地休息的日本兵近得危险,他把头埋得很低,一动也不敢动。

他眼前的水面上,一圈圈血色涟漪被风送过来……

王小妹呻吟。他焦急地扭回头,看着妹妹躺着的地方。

<b>通往南京的公路 日/外</b>

黑岩将电报原封装入封套,又慢慢戴上一尘不染的白手套。

黑岩:国际委员会出面调停,请求日军再给支那部队一天时间,让他们撤出南京之后再进城。

参谋:您觉得日方会接受吗?

黑岩:天皇派他的姑父亲自督战,是为了让他来接受这种请求的吗?用用你的脑子,小伙子。

<b>芦苇丛 早晨/外</b>

王浦生轻手轻脚地爬行着。妹妹又发出一声低哼。

王小妹感觉到哥哥的接近,叫了一声:水……

浦生赶紧捂住她的嘴,同时朝公路看去。

浦生:杀千刀的畜生,怎么不走了?!

他用那只被咬破的红肿的右手把左边棉袄袖子里的水挤出,让水滴流入妹妹的嘴里,每一滴水珠都在太阳光里微微发红。

<b>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办公室 日/内</b>

拉贝、魏特琳以及其他若干委员挤坐在窄小的空间。

拉贝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他的动作传染了其他人,都陆续看起表来。

拉贝:日方还没有答复。

魏特琳:我的右眼皮跳个不停。

史密斯:你快成中国人了,相信这个。

拉贝:他们要是不接受我们的请求,大部分中国军队都会来不及撤出南京。

费池:但愿他们能按日内瓦战俘协议来对待中国战俘。

拉贝心事浩然地沉默着。

魏特琳:约翰,您怎么想?

拉贝:<b>(苦笑)</b> 我想……好好睡一觉。

<b>唐生智官邸/大客厅 日/内</b>

座钟钟摆晃动的声音。

一颗汗珠从唐生智的太阳穴上流下。勤务兵以颤抖的手把一块毛巾轻轻放在唐的额头上。

唐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视着室内一张张过分焦虑而变得麻木的脸。

一个大座钟的钟摆晃荡着,指针指着三点五分。

电话铃响了。秘书立刻拿起话筒,紧张地看了唐生智一眼。

秘书:喂?……是!<b>(捂住话筒转向唐)</b> 顾长官电话。

唐生智:<b>(看了一眼大钟,接过话筒)</b> 是我。请转告委员长,现在各个部队已经组织撤退了。但是几十万大军,撤退命令下达得这么突然,又没有无线电,混乱是肯定避免不了的……

顾祝同:<b>(画外音)</b> 不能带走的重武器一定要销毁。

唐生智:现在只有一条撤退路线,就是下关。市民、医院、政府机关,全指望那一个码头!一些部队必须靠突围出去,怎么都来不及!

顾祝同:<b>(画外音)</b> 就没别的办法了?

唐生智:我们还在等国际委员会和日方交涉的结果,如果他们接受拉贝先生提出的请求,容我们多一些时间撤出南京,后果会乐观一些。

大座钟威严地晃动着钟摆。

<b>孟家/客厅 日/内</b>

一个老式座钟的指针疲惫地爬动。

穿着出门衣服的书娟和祖母坐在沙发上等待着。祖母怀里抱着个热水袋,看了孙女一眼,把热水袋放在她膝盖上,书娟又推让给祖母。

门口放着一大两小三个箱子,两个日晒色的小皮箱一模一样。

<b>通往南京的公路边 日/外</b>

黑岩抬起汗毛深重的手腕,看了一眼手表:三点五十分。

他的前后左右,日本士兵们静默地坐着,不少人在抽烟。

黑岩的面前放着一张南京地图,他在几个地方圈点着:幕府山、下关、草鞋峡、燕子矶……他的笔尖在幕府山一带停住,强调地画了更大的圈,写下:土层?土质?中国战俘行刑与埋葬人数……

他的铅笔尖停在那里,敲打着……

然后他转过身,向身后一招手,过来一个报务兵。

<b>公路 日/外</b>

嘟嘟嘟的发报声中,我们看见机要兵策马飞奔,逆着部队行进的方向飞奔而去。

嘟嘟嘟的发报声变成马蹄声,伴随着黑岩的单调平板的嗓音来到两辆装甲车之间的一辆黑色丰田轿车旁边——

黑岩:<b>(画外音)</b> 根据考察,适宜掩埋中国战俘的尸体的地点远不能满足即将发生的大规模集体处决,仍将有大量的尸体需要其他方式处理,以使其快速、秘密地彻底消失。更何况还有进城过程中难以避免的对于敌国平民惩戒性的杀害。因此,另外的尸体处理方式应该及早纳入考量,比如阁下曾提及的尸体焚烧油剂……

丰田车挂着黑色的窗帘,窗帘打开一条缝,伸出一只戴白手套的手。报务兵将夹在标识着“绝密”的文件夹里的电报交到这只手里。

从车窗里冒出一缕香烟……

<b>通往南京的公路/芦苇丛 日/外</b>

趴在低洼处的浦生从芦苇缝隙看去,日本兵的队伍里升起一缕缕香烟。

他看看身边遍体鳞伤的妹妹,她本来已经很细弱的生命似乎在每分每秒地流走,却又不敢惊动道路上的日本兵,只能心急如焚地趴在那里。

天空传来飞机的引擎声。日本兵们欢呼起来。

他扭过头看去。一个个降落伞落下。日本兵们从不同位置奔向降落伞落地的位置,降落伞下面吊着压缩饼干木箱。

他趁机背起王小妹向前爬去。

……

他回头看去,公路上日本兵的队伍被他落在身后了。他裤子的膝盖已经磨破,棉衣的胳膊肘也磨破了。爬过的地面上留下细细的血痕。

他再次回头,看见日军队伍落得越来越远。他背着妹妹,弓着腰背继续向前跑去。

<b>唐生智官邸/大客厅 傍晚/内</b>

机要员小跑从门口进来。他拿出一份电报,刚要放到唐的面前。

唐生智:念吧。

机要员:安全区打来的。<b>(念电报)</b> 总司令官先生,我们非常遗憾地通知您,日本派遣军总部拒绝了国际委员会的请求,很快会发起对南京最后的总攻。

唐一动不动,进入一种崩溃边缘的沉默。

<b>通往南京的公路 傍晚/外</b>

黑岩在接听无线电电话。

听筒里的声音:<b>(日语)</b> ……所谓的国际委员会向我方提出的谈判请求,被我方拒绝。现在总攻开始,目标南京玄武门、中央门,全速前进!

黑岩:是!

黑岩把电话交给步话兵,跨上战马。

黑压压的日军开始跑步前进。

<b>南京城外 傍晚/外</b>

浦生背着妹妹也在跑。他棉衣的胳膊肘和裤子的膝盖都被磨破,露出磨烂的皮肉。

<b>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 黄昏/内</b>

法比匆匆地跑进来。

法比:同学们!都听着!

正在自习的女孩子们转过脸。

法比:马上收拾东西,跟我走!

苏菲:去哪里?

法比:你们不是都眼红孟书娟吗?人家有个好爸爸,带她搭船走了。好了,我也带你们搭船去!

女孩子们都兴奋起来。

徐小愚:我们也去汉口?

法比:去浦口。

徐小愚:浦口有什么去头!

法比:赶紧去收拾东西,不然来不及了!六点整开船,现在还有不到一小时。

徐小愚戳了戳旁边的苏菲,两人一同叫起来。

徐小愚:我们不去浦口!

法比:<b>(认真地扫视全体女学生)</b> 你们都想去汉口?

女孩们想知道他卖什么关子,相互看看,都点点头。

法比:那你们知道怎么去汉口?

女学生们懵懂地看着他,摇摇头。

法比:还得先去浦口!十分钟之内,收拾好你们的金银细软!

女孩们飞快地向通往阁楼的梯子跑去。

<b>圣·玛德伦教堂/弥撒大厅 傍晚/内</b>

法比匆匆走进来:阿顾!乔治!<b>(每人应声)</b> 别躲了,知道你俩在那儿偷着烤火,顺便赌钱!

从半塌的二楼回廊伸出阿顾的胖脸。

阿顾:没赌钱……

法比:赌什么?

阿顾:花生米。

陈乔治从楼梯上跑下来。

法比:装一袋土豆到卡车上,以防过了江一下子弄不到吃的。

陈乔治:你不是说,挂一面美国旗子,这里就是纽约公园大道吗?

法比:<b>(阴沉地)</b> 我说什么你都信?那我现在跟你说,日本兵在南京东边所有村子里杀人放火糟蹋女人,你信不信?

陈乔治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法比:今天一早,安全区进来一帮子难民,当中有个把女娃娃的样子……我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好不容易从红十字会的人手里弄到一条小汽船,这会子那条小船可比鼓楼的门楼子还值钱!你赶紧把神父那点吃的都包起来,老头儿一天两天不吃起司能活,四五天没起司吃,可就活不了了!

英格曼:<b>(画外音)</b> 我留下。

人们向门口看去,见老神父手里拿着一盏风雨飘摇的蜡烛,似乎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法比:神父,我不能让你留下。

英格曼:<b>(衰弱地一笑)</b> 这里的事情好像是我做主吧?

说着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法比: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你再做主。

英格曼:<b>(喘息着)</b> ……我除了一把岁数,就是一身病,……日本兵拿我能怎么样?

陈乔治:我也留下。

英格曼:你走吧,占领军往往敌视被占领国的年轻男人。

陈乔治:我不走。

法比:别说了,都走。船够大……

英格曼:船够大?<b>(指着圣母圣婴的塑像)</b> 能装下他们?<b>(他慢慢往教堂深处走着,指着一对巨大的银蜡台)</b> 能装下它们?<b>(然后他慢慢转身,仰起头,指着四周的壁画)</b> 还有这些、那些,所有的……?每一任神父都给教堂留下了那么多。这里汇集着欧洲、美国、大洋洲的艺术品、圣器……八十多年来,他们一点一点地塑造出现在这座教堂。他们把这些留给我,我得负责看管……我从来没和教堂分开过。有我在这儿,进来打劫的人至少也会迟疑一下……

法比:神父,日本飞机今天袭击了美国炮艇帕耐号,伤了十多个人……

英格曼震惊地看着他:希望没有人……

法比:炮艇的艇长和大使馆的一位年轻官员丧生了。

英格曼又陷入一阵猛咳,一面还在胸前画十字:我还是留下……

法比:我不同意!

英格曼:没时间了,快走,别让我拖累了你们!

法比:您当年收养我的时候,从来没嫌我是个拖累。我绝不让您留下!

英格曼:<b>(笑)</b> 当年要看出你这么倔,我就不收养你了。

陈乔治:我陪着神父留下。

英格曼:你怎么也这么麻烦?

陈乔治:<b>(低声嘟哝)</b> 我……就是麻烦。您收养我的时候,知道我很麻烦,一身病,一头癞子。

英格曼掩饰着感情:你留下吧。

门外一群逃难的人吵吵嚷嚷地奔跑过去。婴儿的哭声锥心刺骨。

<b>圣·玛德伦教堂/院子 傍晚/外</b>

女孩子们一个拉一个地爬上卡车,然后又开始往上传递行李。

法比从驾驶舱里钻出,正看见刘安娜从车下接过一个纸板箱,立刻皱起眉头。

刘安娜:哎哟,什么东西,这么重?

苏菲:我的书!

法比:我说只带金银细软!

刘安娜:船装不了这么多东西!

苏菲:小愚带来三个箱子!

小愚:哎,你管我干吗?!多事!

法比:扔下去!陈乔治,把她们的箱子都放回阁楼!

箱子纷纷从车上抛出,落在地上。陈乔治上来,一一收捡。

法比:<b>(拉苏菲)</b> 发哪门子家呆啊?!快点儿上车!

苏菲:<b>(眼泪汪汪往后一退)</b> 狠什么呀?……

法比:<b>(眼露凶光)</b> 哎,你走不走?!

苏菲:<b>(又退一步,一面低声嘟哝)</b> 不走怎么了?

法比:不走好办啊……

他两手相互一撸袖子,突然发力抱起苏菲,将女孩扔过卡车后挡板。

苏菲的哭声从卡车里冒出。

苏菲:<b>(画外音)</b> 欺负我们是孤儿!……

法比就像根本没听见似的飞快跳上驾驶室踏板。阿顾从副驾驶的门钻进驾驶室。

法比:都扶稳了!

只听喀啦一声,引擎嘶哑地发出声音。

<b>卡车驾驶室内 傍晚/内</b>

法比:<b>(对引擎)</b> 哎,别跟我来这个啊……

他神色如同押了大赌注一般再次向油门踩去。

这次引擎响得更加勉强,沙哑。

法比:怪不得他舍得拿这么大个车换我的小车呢!……骗子!……扒手!……拆白党!……王八蛋!

每骂一句,他就在喇叭上猛击一下。

<b>圣·玛德伦教堂/院子/卡车车厢内 傍晚/外</b>

靠车帮围坐的女孩们听着卡车喇叭嘟嘟嘟的吼叫,相互探询地瞪着眼。

驾驶室的门开了,法比从里面下来。

法比:请下车。

女孩们慢慢站起来。

徐小愚:车坏了?

法比:都下来吧!

苏菲:不走了?

法比:走来不及了,要跑!

女孩子们都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