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孟繁明办公室门口 日/内</b>
对开的玻璃门上方挂有“规划司司长办公室”的木牌。只有这间屋是关着门的。玻璃门上贴着米字纸条,里面贴着白色窗纸,介于透明和不透明之间。
玉墨脸上浮起浅浅的希冀,近乎胆怯地抬起纤细的手指,轻轻敲了几下。
门内无人应声。
她咬了一下下唇,使劲敲了几下。
仍然没有回音。
她一狠心,握着门把,提着气一拧,门开了。这是一间很大的办公室,一面放着三张皮沙发,靠墙立着四个高高的书柜,面对门的一头,放着一张巨大的办公桌。一切都给人主人刚离去、随时会回来的错觉。
玉墨向办公桌走去,桌上放着三部电话,似乎每一秒钟都会响起。
她目光瞥见地板上的一张小照片。她捡起它来,眼神复杂地看着。这是一张两寸大小的照片,年轻的孟繁明和妻子拥着他们七八岁的女儿。
玉墨的眼里出现一丝酸酸的笑意——好一个幸福安逸的家庭。
办公桌上一个抽屉被拉开一半,玉墨犹豫一下,将它拉开,里面重要的东西显然已被取走,玉墨的手漫不经意地翻弄着里面的碎纸片,陆续看见两个分币,一截铅笔,半块墨,一张孩子的蜡笔画,一辆汽车上载着四个人,祖母、父亲、母亲、女儿……签名为:娟娟五岁。在画的下面,她发现一根断了的皮表带。
玉墨拿起表带,用手指轻轻捻动着,似乎在感觉那上面残留的体温。
门“嘭”的一声打开了,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进来,看见玉墨,吃了一惊。
秘书:请问你找谁?
玉墨:请问你找谁?
秘书:这是孟司长的办公室……
玉墨:我知道。
秘书:不……不可以随便进来的。
玉墨:<b>(一笑)</b> 我随便了吗?
秘书看着她,见她拿出那种难缠的笑容,决定回避冲突,朝一个书柜走去,一面从腰带上拿出一大串钥匙,打开书柜上的抽屉,拿出里面的几个胶卷、一盒相纸和一个长焦距镜头,装入一个帆布旅行包。
秘书:对不起,小姐,我们都要走了。
玉墨:不送。
秘书:孟司长关照我,门一定要锁好。
玉墨:孟司长说得不错,兵荒马乱的,门当然要锁好。
秘书:<b>(忍不住了,提高嗓门)</b> 你这个人真有点意思!你在这里,我怎么锁门?!
玉墨:等我走了再锁啊。
秘书:你要是再不出去,我……我就不客气了!
玉墨:你一直也没客气过。
秘书走过来,动作很重地把打开的抽屉关上,又用钥匙一个个地上锁。
秘书:……也不知道哪来的,跑到司长办公室,手倒怪长,敢把手伸到司长抽屉里去!也不晓得手脚干净不干净……
玉墨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嘴巴。
秘书手捂住脸,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玉墨已经拿起一个电话,递给他。
玉墨:马上给你们司长打电话,告诉他我在他办公室里等他半天了,等还等不安生,还给人赖上了手脚不干净!你问他人到哪里去了!不知道我哪来的,问问你们司长,就知道我哪来的了!<b>(把电话往他手里一杵)</b> 打呀!
秘书:你是孟司长什么人?
玉墨:司长没告诉你我是他什么人?<b>(她见秘书愣愣地看着她,哼哼地冷笑起来)</b> 告诉你你不要吓着!
<b>安全区边界 日/外</b>
无数面白布做成的小旗子挂在一根绳子上,小旗的中央都印有一个红色的圆圈,圈内是一个红十字。
扛着铺盖,挑着担子,抱着孩子,扶着老人的南京市民潮水一般拥入小旗子圈成的地界。
一个四十多岁、身材高大的西方女子<b>(米妮·魏特琳)</b> 站在一个水泥涵洞上,用一个铁皮喇叭对人潮喊话——
魏特琳:女士们小姐们,请往右,到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去,你们的营地在那边!大家不要乱,国际委员会保证每人都有住处,有口粮……
她流畅的中文令人惊讶。
<b>莫愁公寓/大厅 日/内</b>
玉墨推开玻璃大门走进来。楼梯上拉拉杂杂下来几个提笼拎箱的人。走在最后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穿着风衣,戴着礼帽。这是莫愁公寓的李经理。李经理一看见玉墨就叫起来。
李经理:赵小姐,您怎么还在南京?
玉墨微微一笑。
李经理:你没听说?日本海军已经到了八卦洲,把江面上的水雷都清理了,眼看就要封锁江面!那样一来,南京最后一条逃生的路都给堵上了!
玉墨心不在焉地听着。
李经理:现在所有客轮都超载,一人只能带一件行李,多了重罚!你再不走,部队一撤进城,城门全部关上,恐怕就走不出去了!
玉墨:孟先生回来过没有?
李经理:没回来过。要不就是回来了我没看见!我一下午都在搬家,把家具搬到防空洞里……
玉墨:<b>(轻轻鞠躬)</b> 您忙,我先上去了。
李经理看着她悠闲地慢慢步上楼梯。
李经理:<b>(冲着她的背影)</b> 我车子上还有空座位,您跟我们走吧!
玉墨回过头,朝他笑了一下,挥挥手,继续往楼上走去。
<b>莫愁公寓/三楼走廊 日/内</b>
玉墨迎着窗口透入的光线走来,走到一扇门口,用刚才那把钥匙打开门。
<b>莫愁公寓/玉墨和孟繁明的房间 日/内</b>
玉墨的目光带领我们慢慢打量这个温柔乡:白色的西式家具,精巧而阴柔的风格可以看出是尽着女主人的趣味布置的。银粉色的沙发床,罩着白色的阿拉伯式帐幔,虽然有一点不伦不类,却看出一对男女的甜蜜经营。洁白蕾丝的窗纱,透出贴着米字防空纸条的玻璃窗,只有这一点提醒我们,这是血战前夕的危城中的一个角落。
小桌上的水晶花瓶里,一束粉红玫瑰尚未完全凋谢。五斗柜上,小闹钟嘀嗒嘀嗒地走动。玉墨慢慢脱下裘皮大衣,又脱下半高跟矮靴,换上浅粉色毛茸茸的拖鞋,走到桌旁,坐下来。她眼睛一亮,玫瑰花束上有一个小笺,似乎在当时是被她忽略的。她将那笺打开,上面是一行小字:亲爱的,周末快乐——Love,繁明。
她凄然一笑:人去楼空了。
外面响起急速而沉重的脚步声和婴儿的刺耳啼哭。
<b>莫愁公寓/走廊 日/内</b>
一对小夫妻抱着婴儿,拎着行李从四楼跑下来。一队军人迎着他们往楼上跑。
一个挺拔的、肩膀上戴少校肩章的军官背影在指挥士兵们。
少校:一连长,带你的人控制沿街的晾台。这里是鬼子进城的必经之路,一旦路口失守,就利用制高点阻击!
一连长:是,长官!
连长眨眼间消失在楼梯拐弯处。
一个士兵从楼下跑来,一面叫着:戴教官!有好几百人从路口过来了!是从中央门那边撤下来的!都讲广东话!
<b>莫愁公寓/玉墨和孟繁明的房间 日/外</b>
留声机播放着一个女子娇滴滴嗲溜溜的歌声。
深红色的液体从倾斜的瓶口流出,倒入水晶玻璃杯里。
玉墨放下酒瓶,端起杯子,晃荡了几下,饮了一口。她慢慢走到窗前,打开玻璃窗,隔着精细的蕾丝图案往外看,一群满脸硝烟、浑身尘土的士兵跑过去。接着,一队担架员抬着重伤号跑过去。
十多个士兵从对面楼上的阳台突然冒出,一挺重机枪的枪口朝着楼下,大有一夫当关之势。所有枪口都朝着楼下士兵。
双方相互大声喊话,似乎进入了对抗状态。
蕾丝的图案透出外面剑拔弩张的阵势。玉墨隔岸观火看着这一切。
阳台上士兵穿着不同的制服,显得冷静有序。
马路上的士兵群龙无首,既狼狈又疲乏。
阳台上的士兵中,那个人称戴教官的少校正在喊话——
戴教官:回去!临阵逃脱,按逃兵处置!
马路上的一个少校也大声喊话。
少校:我们四点钟接到总指挥部的撤退命令!……
戴教官:不可能!我们没有接到任何撤退命令!
少校:你可以给总指挥部打电话!
戴教官:回去!
少校:弟兄们,别理他,冲过去!
戴教官:谁敢冲马上毙了他!
戴教官举起手枪,向天开了一枪。
少校:冲!
枪响了。
玉墨回过身,背靠在窗台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留声机上的唱片还在不紧不慢地旋转,歌声却被外面的枪声淹没了。
<b>教堂/大厅 日/内</b>
女学生们现在安详了,一张张脸忘情地进入了圣歌的意境:
“多么柔嫩安详的圣婴……”
圣婴和圣母的塑像前,一支凝满蜡泪的粗大蜡烛顶着疼痛挣扎的火苗……
女学生们一双双单纯无辜的眼睛似乎看见了她们所歌唱的图景:“在天堂般的和平中安睡……”
火苗终于熄灭。
一个领唱的嗓音浮出,重复最后一句歌词:“在天堂般的和平中安睡……”
<b>南京远郊王家集 黄昏/外</b>
女学生的悠扬歌声似乎飘荡到这里:一架超低空飞行的日本飞机从水塘上空掠过,水面映出一擦而过的庞然怪禽般的飞机腹部。
一大群十三四岁到十六七岁的少女疯了似的在水田里奔跑,溅起大片混乱的水花。
我们暂时还不知道什么引起她们如此的恐惧。直到我们看见——
一队肮脏亢奋的日本兵从堤坡上拥下。
他们冲进村口后,化整为零地顺着小道逼向散落的农居。
现在我们明白了,刚才的少女们是在逃避他们。
<b>南京远郊王家集/打谷场 黄昏/外</b>
场地上堆着几座巨大的稻草垛,场子一头,有一座被炸塌并部分烧焦的露天戏台。从戏台一侧,那群乡村少女魂飞魄散地奔来……
<b>南京远郊某村庄/某农夫家/某大户家 黄昏/内</b>
几个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冲入一户瓦房,一面用生硬的中国话叫喊:花姑娘!……
一个老太太和三个男孩子缩在床上,一把刺刀伸过来,刺在老太太身上,她五岁的孙子哭喊着扑过来,又是一刺刀,男孩半句叫喊被噎在嘴里……一个火把扔进来,床上剩下的孩子随即被浓烟吞没。
一扇结实的双开大门被撞开,抵在门后的是一个穿裘皮长袍的中年地主,他立刻成了四五颗子弹的靶子……
随着枪声的生硬中文到处嚎:交出花姑娘!……
日本兵们从尸体和迅速扩大的血泊上越过,一路血脚印冲入堂屋,四下逃窜的老少用人接二连三被子弹追上。若干火把扔进窗子……
<b>南京远郊王家集/打谷场 黄昏/外</b>
一个巨大的草垛下露出一截扎着鲜红头绳的辫梢儿。一双双满是泥水的军靴从辫梢上踏过去。辫梢儿刚往草垛里抽了一点,又一双军靴踏过来,辫子梢儿停住了,那只穿军靴的脚踩住辫梢,不动了。镜头抬起,我们看见一个腿部受伤的日本兵拄着木拐靠在草垛上,掏出香烟来,擦燃火柴。
特写:仍然冒烟的火柴被扔在那根扎红头绳的辫梢儿旁边。辫梢儿再次轻轻往草垛里抽动几下,放弃了……
草垛旁边,还扔着一卷草绳。离草垛不远,就是那个被炸塌的露天戏台,雕花牌楼都烧焦了。
<b>南京远郊王家集/王浦生家门外 黄昏/外</b>
从一户茅草农舍里冲出一家人,打头的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他叫王浦生,也是这个故事的重要人物之一。王浦生左手搀扶着母亲,右手拉着七岁的弟弟,后面跟着的是父亲和祖父祖母。
不远的竹林大幅度摇晃,并传出枪声和喊声,王家父亲立刻带领一家老少朝相反方向逃去。但一队日本兵突然从坡下冒出,走投无路的一家人和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对视着,日本兵朝他们慢慢举起步枪。
一家老少陆续倒在枪声里。
……
夕阳沉暗了,变成暮色。
被母亲压在身下的王浦生慢慢睁开眼睛,转脸看到了丧生的全家,又看看尚未断气的母亲,眼泪纵横,几乎被哽咽窒息。
王母:<b>(气绝地)</b> 叫你妹妹……躲好……千万……别出来……
<b>唐生智官邸 夜/内</b>
一个机要员夹着文件夹小跑着穿过庭院,到达一间堂屋。
巨大的沙盘前面,站着一个消瘦的背影<b>(唐生智——南京卫戍司令长官)</b> 。
机要员:报告长官,重庆来电。
消瘦的背影仍然盯着沙盘。
唐生智:念。
机要员刚要念,电话铃响起。
参谋:<b>(画外音)</b> 唐长官,光华门告急!
唐转过满头汗珠的脸,接过参谋手里的电话。
话筒里传出某军官夹杂在轰炸声中的声嘶力竭的叫喊——
某参谋:<b>(画外音)</b> 日军第二次突破防线!……
唐生智:<b>(仍然盯着沙盘)</b> 马上派川军一五六师上去增援!
某参谋:<b>(画外音)</b> 没有无线电设备,没有法子通知一五六师!
唐生智:设备呢?!
某参谋:<b>(画外音)</b> 像样的通讯设备都运到重庆去了……
唐生智:<b>(摔下电话)</b> 刘参谋!
一个年轻军官从门外出现:到!
唐生智:通知教导总队戴涛,让他带一个团立刻去光华门增援。再派人骑马通知一五六师师长,火速增援光华门!
勤务兵从盆里拧出毛巾,擦在唐生智的脸上。
唐生智:<b>(猛地躲开)</b> 我说的要冷水!
勤务兵吓得一哆嗦。
机要员将电文呈放在唐生智面前。
特写:唐总司令,若你无法维持局面,应该把握撤退时机,保存实力,以便来日反击。中正。
唐生智:是我无法维持局面?他连一台像样的无线电设备都不给我留下!
勤务兵小心翼翼地将毛巾捂在他额头上。
勤务兵:这回是冷水。
唐生智:废话,我连冷热都不知道啦?!
<b>南京远郊/王家集/打谷场 夜/外</b>
王浦生猫着腰接近那座被炸塌又被烧黑的露天戏台。他的脊梁紧贴着一根烧焦的柱子,看着离戏台最近的一堆稻草垛,以及草垛边那卷草绳。场地上,小群小群的日本兵围着一堆堆篝火休息,篝火上吊着水壶。浦生看见远处两个日本兵从水壶里倒出开水,用毛巾相互擦洗受伤的部位。浦生轻轻地趴到地上,匍匐着向最近的那个草垛前进。
一个日本兵似乎察觉到了浦生的动静,向浦生的方向转过脸来。
浦生将身体紧紧地贴着地,大气也不敢出。
那个日本兵艰难地站立起来,手里夹着木拐,原来他就是先前靠在草垛上休息的腿部受伤的伤兵。他朝浦生趴着的地方试探着走了几步,直盯盯地看着浦生俯卧的方位。
场地另一边,日本兵们发出狂呼,伤兵回过头去,看见几个士兵正在刺杀山羊。他们像斗牛士那样挑衅山羊,又像野人那样乱刀齐下……
浦生看见野人般的日本兵群落上空出现了一个血淋淋的羊头,然后是羊身体……
浦生再次肚皮贴地,向草垛爬去。
一个举着无头羊身的日本兵脸上淋漓着羊血。
浦生已经到达草垛旁边。
几个日本兵在追逐一只怀孕的母羊,欢呼声不断,篝火的光焰把他们的影子晃得到处都是……
浦生把嘴巴对着草垛,轻声呼喊:姐姐,小妹,妈叫你们藏好了,死都不要出来……
草垛似乎动了一下,回应浦生的嘱咐。
日本兵们围追堵截已经挨了一刀的母羊。
浦生用两只手掌拢住嘴巴,对着草垛里轻声呼喊:听见了吧?不许出来!……
母羊突然挺起她秃秃的犄角,向一个日本兵顶去,日本兵没有准备,仰面摔下去,恼羞成怒地抓起枪,拉动枪栓。另外几个日本兵大笑着,按下他的枪口。母羊趁机从士兵的缺口逃出去。
浦生看见母羊朝着他跑来。他急忙闪到草垛另一边,平平地趴在地上。
草垛这一边,日本兵扑到了母羊。一时间,若干把刺刀此起彼落,一片嚎叫欢呼。
浦生再次躲过一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日本兵们此刻离他的距离和他们现在的狂欢情绪都给了他机会,他一咬牙,猫腰向坍塌的戏台下部跑去。
浦生钻到戏台下面,垮塌的木板和青砖构成掩体,使他能安全地观察离他最近的那个草垛。
远处,日本士兵们咋咋呼呼地开始分割羊肉。
一伙士兵捧着几块血淋淋的羊肉回到篝火边,一面议论谈笑着。
浦生眼睛盯着草垛,嘴里默默念叨着什么——
王浦生:……小妹,不要出声,不要动,这帮狗日的杀够了,胀饱了就会走的,他们走了就好了,藏好了,听妈的话,啊?……
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小日本兵走到草垛边上,刚要撒尿。一个军曹上来,踢了一下他的屁股,哇啦哇啦地指责小兵,大意说他会把做柴草烧羊肉的稻草浇湿了……
浦生的眼神更加紧张,看着军曹和小兵围着草垛用他不懂的话争执。
日本小兵来到戏台边,解开裤子……
一道灼热的尿液形成一个弧度浇在浦生面孔前面的砖缝上,浦生的脸上被溅了几滴,不自禁地往后稍微一闪,似乎这么一点声响也引起了小兵的注意。他微微低下头,看见火光映照在浦生瞪大的眼睛上,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浦生恐惧地祈求地看着他。
日本小兵犹豫地把背在肩上的枪摘下来,对着浦生的方向。渐渐地,他看清了浦生:一个比他还要年少的中国男孩。
军曹在草垛边叫起来。
日本小兵:<b>(日语)</b> 我在这里!
军曹:<b>(日语)</b> 过来!
浦生的感觉和思维全冻结了,冻结在他瞪大的两只眼睛里。
日本小兵最后看了一眼浦生,迟疑地转过身,向草垛走去,走到草垛跟前,他又回过头,向浦生的方向看了一眼。
军曹:<b>(日语)</b> 你在看什么?!
日本小兵恍惚地摇摇头。
浦生提着的那口气仍然不敢喘出去。
军曹动手抽了捆稻草,命令小兵扛到篝火边去。
日本小兵扛着那捆稻草来到篝火边,将稻草拆开,拧成小捆,投进篝火……
军曹又抽下一束稻草。
浦生眼睛一眨不眨观察着。从他的视角,似乎看出草垛哆嗦了一下。
军曹在跟一束稻草较劲;他刚把那一束稻草拽出来,眼看着稻草往回挣扎。
军曹:<b>(叫喊)</b> <b>(日语)</b> 里面有人!
四周立刻丢下杀羊的游戏,朝草垛看来。一刹那的阴沉静默后,便是一片上刺刀、拉枪栓的声响。
从浦生躲藏的角度,能看见的就是动乱的军靴。军靴迅速汇聚到草垛周围……他费力地挪动几下,企图得到更好的视野,身体几乎被垮塌的木板和石头卡住。
军曹从一个士兵手里夺过三八枪,瞪着草垛,发出一声嘶喊,刺刀向草垛刺去。
浦生疯狂绝望的眼睛,瞪视着那把拔出的刀尖。
军曹同时也瞪视着刀尖,刀尖如常。他狂烈地举起戴白手套的右手,向士兵们喊起突刺口令。他的白手套闪电一样向下劈去……
浦生猛地闭住了眼睛。
日本兵的一把把刺刀刺入草垛。
浦生睁开眼,拼命从卡住他的木板和石头缝隙里往外挣扎,终于从缝隙里挣脱,磕磕绊绊向外冲去。
那个日本小兵懵懂地看着战友们向巨大的草垛突刺。他向戏台边退了几步,正好挡在浦生打算冲出去的口上。
军曹:<b>(日语)</b> 里面是谁?!出来!……
拔出的刀尖上沾着鲜血,热血在冬夜的寒气里冒着热气……
浦生把手背塞进嘴里,眼泪和篝火的光焰闪动在他眼睛里。
日本兵们连连向草垛突刺,刺刀上越来越多地淋漓着鲜血……
军曹声嘶力竭地吼叫着:<b>(中文)</b> 出来!……
浦生的眼里,似乎整个草垛都开始流血……
一个日本兵用一把稻草在篝火上点燃,扔向草垛。
草垛发出轰的一声,火焰冲天而起。
浦生的手背紧紧塞在嘴里,几注鲜血从他嘴角流下……
<b>南京远郊/王家集 夜/外</b>
数十把刺刀挑开烧焦的稻草,渐渐露出烧了一半的女孩的绣鞋、戴手镯的手……
几十个女孩子烧得难解难分的身体完全暴露了。日本兵们遗憾地叹息,咒骂。
日本小兵呆呆地瞪着这个恐怖的画面。
军曹:<b>(画外音)</b> 花姑娘都在这儿呢!
一个胡子日本兵推了推一个女孩子的尸体。
胡子日本兵:真可惜!
戏台下,浦生在黑暗中瞪着眼睛,咬着自己的手背,全身由于仇恨和饮泣而痉挛。
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动了动,军曹眼睛亮了。
军曹:下面还有活的!
浦生一下停住了颤抖,眼睛里充满矛盾和痛苦:幸存者在此刻也许会更不幸。
几个日本兵从那具年轻女子的尸体下拉出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女孩。女孩已经受了伤,肋下流出的血把棉袄染成了暗色。日本兵们欢呼起来,抬起牺牲那样高高抬着女孩往篝火边走去。
从浦生的角度,只能看见被抬起的女孩垂下的长辫子,辫梢上系着红头绳。
从篝火边传来女孩的嘶喊——
王小妹:<b>(画外音)</b> 哥哥!……哥哥!……
浦生向外冲去,但碰落了一块木板,唯一的出口被堵住了。他使尽全力,想顶开木板……妹妹的喊声已经嘶哑。
日本兵嘻嘻哈哈,吵吵嚷嚷的声音中,再次扬起王小妹的喊声——
王小妹:<b>(画外音)</b> 哥哥!……听妈话,不要出来……
浦生无声地号啕起来。妹妹的喊叫的嗓音渐渐弱了,停止了。
浦生将头一下一下撞在木板上。
王小妹的一声惨叫戛然而止。
浦生的呼吸也噎住了。
军号吹响了。
浦生看着军靴裹着的腿迅速跑动,不一会儿就站成几列整齐的队伍。
浦生眼睛里出现了一丝希望,由于希望过大而使他呼吸困难……
他看着一双双军靴从他面前走过……渐渐地,他面前沉寂下来。
日本兵的队列开出了打谷场。
胡子日本兵似乎刚刚想到什么,又跑回来,将一桶汽油泼洒在露天戏台的废墟上,然后扔了一根火柴上去。若干巨大的火舌立刻舔向夜空。
浦生绝望的面孔在火光里一明一暗地闪现。
四野通明,一切似乎重归寂静。
<b>南京远郊王家集 清晨/外</b>
露天戏台的火焰小下去了。
满脸黑灰的浦生奋力推动着木板和石头,却一再失败……
王浦生:<b>(心急如焚地叫喊)</b> 小妹,我来了!……再忍一忍!……我马上就来……救你!
他从木板和木板的窄缝往外钻,一颗钉子划破了他的胳膊。
他的上半身奇迹一般钻到木板缝外面,胳膊上留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直流。
<b>南京远郊王家集/打谷场 黎明/外</b>
烟雾尚未散去。咣当一声,戏台底部一块石头被顶起,浦生从烧得不成形状的戏台下面钻出。
王浦生:小妹!小妹你在哪儿?
没有回音。
王浦生:我来了!……小妹你在哪儿?
他陡然站在了一只鞋子前面——这是王小妹的布鞋,上面染着血。他捡起鞋子,又看见一条被撕破的裤子……
他不敢再往前走了,蹲在小妹的破棉裤跟前,眼泪慢慢流下来。
王浦生:狗日的!……畜生!……畜生都不如!……
他走到妹妹面前,脱下自己的棉袄,盖在妹妹血淋淋的下体上。
王浦生:……小妹,我们去南京找医生,给你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