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心里抗拒, 萧扶光还是在第一时间将朝廷派了使者过来敦促和谈的事情告知了闻承暻,谁料太子?一副早就知道了的模样,还冲他笑:“孤在雁门关的时候就收到消息了, 只是想着让你好歹松快两?天?再告诉你。”
见太子?已经知道了, 萧扶光只好假意抱怨道:“家?父估计是对臣不?放心, 怕我拖您的后腿,这才?屁颠颠地领了活儿要?过来。”
明面上?是埋怨, 实际却?是在给?靖远侯这堪称二五仔的行?为开脱。
闻承暻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仍旧只是笑:“你孤身在外, 令尊放心不?下想要?过来看看,也是人之常情。”
他完全没有怪罪的意思,反倒让萧扶光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还想再说些什么, 身后却?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正巧你们都在,倒省了我不?少事儿。”
萧扶光回头看去,便见冯修微一身银白轻甲, 笑意盈盈的冲闻承暻行?了个?不?伦不?类的蹲福, 又道:“柔然内乱的好消息传回来后, 城中百姓便自?发组织了庆典, 如今还派我过来, 请殿下和世子?赏光呢。”
作为军事重镇,西阳城的成年男子?全民皆兵,不?少青壮女子?也在冯修微的带领下投身戎马,剩下的老弱病残也几乎都是雁门关戍卫官兵的家?小。生活在这样一座沐浴在战火的城市, 习惯了过完今天?没明日的日子?,城里的百姓们或多或少都有点沾染了军队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风格,有酒就得?当?天?喝, 有喜事当?然也要?马上?庆祝。
百姓们的盛情,闻承暻自?然不?好推却?,一口就答应了下来。但萧扶光却?在冯修微的眼神看过来之后,可疑地瑟缩了一下,倒不?是他自?矜身份不?愿意去,而是他一想起之前被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围观的经历就头皮发麻,这种事儿他可不?想再经历第二回了。
看到萧扶光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闻冯表兄妹二人也同时想起了他被围追堵截的往事,闻承暻还好,知道他脸皮薄,强忍着没表露出异样,冯修微却?是很不?给?面子?的笑出声:“世子?放一百个?心好了,有我护着,没人能吃了您。”
往日糗事就这样被大喇喇翻了出来,让超级爱惜颜面的靖远侯世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好半晌才?组织好语言反击:“不?敢劳烦将军护持,一会儿大家?喝起酒来,将军还是担心担心自?个?儿吧。”
毕竟他可是出了名的能喝八两?绝对不?喝半斤的当?代酒仙靖远侯世子?萧扶光是也,现在且容这小小女子?放肆,等?到了酒桌上?,看他不?把?她喝死!
可惜,萧扶光这一番狠话并没有起到警告的效果,冯修微听完后的确愣了一下,紧接着就爆发出一阵和她纤长的体型完全不?适配的大声狂笑,直把?个?萧世子?都笑得?浑身不?自?在了,她才?在太子?暗含警告的眼神里勉强止住了笑意,冲着萧扶光比了个?大拇指:“世子?爷好样儿的!待会儿末将一定?要?好好领教才?是。”
几人说笑完,太子?去内间换出门的衣服,萧扶光也回到小院儿换衣,这次他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并没有拿出在京城的行?头,而是只换了件月白色大衫,发冠也让换成白玉的。
几砚劝他:“好歹是喜事,少爷该穿件鲜亮的。”
萧扶光拿着白玉发簪的手微微一僵,没有说话。昔墨适时的插进来:“这回带的白玉冠都是掐了金丝的,少爷看看这顶青玉的怎么样?也是素的,颜色还不?显。”
萧扶光回过神来,觉得?昔墨手上?那顶青玉冠也不?错,点点头示意他给?自?己带上?。
笑嘻嘻的送了萧扶光出去,昔墨才?转头教训几砚:“你没见少爷这几日衣服头巾都挑的素色吗,刚才?还非要?他挑件鲜亮的做什么?”
几砚很委屈,参加庆典当?然要?穿得?喜庆点儿,他又哪里做错了?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有十几年的情分在,昔墨也不?好冲人发火,只是恨铁不?成钢地的拿手点了点对方那不?开窍的脑袋:“冯小将军还没下葬呢!少爷哪里好意思在家?属面前穿红着绿的,那像什么话!”
*
等?到了地方,萧扶光才?发现举办庆典的场所居然是在西阳城的城楼之上?。
主桌空悬,显然是给?太子?留着的,剩下的则以主桌为中心,沿着城楼、城墙逐渐排开,连城楼前的马面墙上?摆了好几桌。
见萧扶光神色震撼,冯修微不无自豪地解释道:“城中地方下,摆不?下这许多席面。我便想着不?如摆在城楼上?,弟兄们可以轮流放哨警戒,既不?会误了正事,也不?耽误吃点儿好的。”
这可真是个?绝世“好主意”啊,萧扶光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幸亏柔然人现在自?顾不?暇,不?然这不?就是给?柔然包饺子?的大好良机吗?
他这边厢在吐槽,那边厢的沐统领却像是学到了什么人间至理一样,频频点头,可见是真心认可冯修微的这番理论。
虽然严格来说萧扶光也算半个?武官,但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他总会觉得?自?己格格不?入——那些武官的脑子是怎么长得,他是真的搞不?明白啊。
等?到了城楼上?,西阳城的大小官员一溜雁翅排开,向太子?见礼,然后又由冯士元亲自?领着太子?在主桌落座。萧扶光便与冯家?人一道坐在太子?左手边第一张桌子?上?,甄进义是内相,因此与军中其他内臣一道在右手第一张桌子?上?坐了,其他人则按照官职大小依次落座。
不?过在开宴之前,还有些别的仪式。
先是按照惯例,由闻承暻领着大家祭告上天?,又酹酒在地,以飨英灵。
完成这些仪轨后,理论上?就可以归座开宴了,谁知却?又有几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家?拄着拐杖出来,朝着闻承暻颤颤巍巍地下拜,领头的那个?用一口浓重的乡音感谢起他击溃柔然的功绩。
原来这些人是西阳城中的耆老,因为感念太子?恩德,所以求了冯将军希望能够当?面致意。
闻承暻连忙将人挨个?亲手扶起,又道:“驱逐鞑虏,佑国安民,本就是孤职责所在,并不?敢称谢。”
那几个?老先生却?不?依不?饶,非要?亲眼看着闻承暻饮尽了他们亲手倒的感恩酒,才?咧着加起来不?到六颗牙的大嘴满意地下去了。
刚应酬完老的,又来了小的。
萧扶光看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正冲着太子?傻笑的一群男男女女,在心里和小美吐槽:【西阳城的人是不?是不?清楚太子?是干嘛的啊?】
不?然很难解释他们对太子?殿下这般随意的态度啊。
小美满不?在乎:【太子?本来就挺和气一人,你自?己大惊小怪也就算了,还非得?管着别人也对他毕恭毕敬的啊。】
这话瞬间让萧扶光不?满了:【什么叫我大惊小怪?那可是太子?诶,京城里任谁见了他都大气不?敢出的好吗!】
他对太子?的态度,只是参照着京城权贵圈的标准,很普通的尊敬了一下好吧。
【而且我现在对他可没那么小心翼翼了!】萧世子?骄傲地挺起了胸脯自?证。
但是被小美稳准狠地怼了回来:【是哦,为什么现在你又不?在乎他是不?是太子?了呢?】
对哦。
为什么呢?
萧扶光若有所思的垂下脑袋,开始复盘这段时间自?身的改变,并没有精力再分给?脑海中得?意洋洋的系统。
人群中被簇拥着的太子?殿下,状若无意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眼神,看向面前穿着崭新衣裳、喜气洋洋的男女们,含笑应允道:“诸位的大喜事,孤当?然愿意过去沾些喜气。”
得?到太子?殿下同意给?大伙儿证婚的金口玉言,这些人都欢呼了起来,恩都没有谢一个?就打算退下去。幸亏这伙人里有个?军中的千总,好歹知道些礼节,此时便拉着未婚妻冲着上?面叩头谢恩。众人见他如此,也都嘻嘻哈哈的照猫画虎,朝闻承暻行?了好些个?不?伦不?类的礼节。
闻承暻不?以为忤,反而还悄声吩咐沐昂之,给?这些新人都备上?一份礼物。
*
闹了大半天?,终于能开宴了。
正式坐下后,萧扶光才?发现席上?多了几个?陌生面孔,原来这是冯家?另外几房的人,之前领命分散在各处驻守,如今才?换防回来。
冯修微挨个?儿向他介绍,“这是我大堂哥冯修衍”、“这是二哥冯修德”、“这是四哥冯修律”……萧扶光少不?得?站起来一一见礼,冯家?的将军们显然都听说过他的事迹,因此格外热情,纷纷举起手中杯盏就要?敬酒。
这时候,冯修微在一旁冷不?丁道:“萧世子?可是海量,刚才?还夸口说要?把?我给?喝倒呢,哥哥们今日可得?让他尽兴才?是。”
冯大哥一听,眼睛都亮了:“我这大妹妹人称千杯不?醉,平日我看也就一般,哪里比得?上?世子?少年英豪!”说着又让人换军中喝酒的大杯子?上?来,“咱们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他的亲兵十分听话的拿来所谓的“大杯子?”,其实就是一个?个?八寸大小的白瓷碗,放在桌上?依次排开,倒上?满满的烈酒,看得?萧扶光眼皮直抽抽——这么大一碗水他一口气干下去都有些困难,更何况是酒了。
但狠话都放出去了,现在退缩就有些太丢份儿,只能硬着头皮端起一碗来,冲着冯修衍豪气干云道:“请!”
在这场宴会上?遭罪的人,不?仅仅是萧扶光一个?。
柔然王身死、柔然内乱,一直悬在头顶的利箭就这样突然之间被解决,劫后余生的喜悦让每一个?西阳人都再也忍不?住心中激动,有些放浪形骸的庆祝了起来。
其中的一项表现就是:他们似乎忘记了平时对太子?的敬畏,此时不?论官职大小,都一股脑儿的凑过来向闻承暻敬酒,闻承暻要?是不?喝,他们也不?闹,只各个?眼泪花花地看着他,仿佛太子?殿下拒绝这杯酒,就是拒绝了西阳军民的诚心一般,搞得?闻承暻哭笑不?得?。
施景辉就更惨了,他甚至不?用说话,刚一出现,就尽数吸引走了冯家?堂哥们的火力,被好几个?冯家?大老爷们儿拉着灌酒。
见冯家?人都去围攻施景辉,无暇顾及自?己,萧扶光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准备溜到个?不?起眼的地方躲着。
谁知,他屁股刚抬起来,就听到外面传来几声炮响,吓得?他差点又坐下了。冯修微刚拼完一轮酒回来,就见到他这没出息的样子?,当?下嘲笑道:“这是外面在放花火呢,世子?不?会以为是柔然人打过来了吧?”
原来是城中大户为了庆祝盛事,都买了烟火在家?中燃放,有些离得?近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此时萧扶光也听到了外面人群欢呼的声音,京中宵禁严格,哪怕元宵夜也只比平日宽松了一个?时辰,是以他还从未见过夜里百姓的盛会。当?下有些心痒痒,拿眼一溜四遭,见大家?都忙着喝酒,无人留意自?己,干脆起身悄悄往外面城墙上?去了。
到了城墙上?他才?知道冯修微没有说大话,哨岗上?的士兵都站的笔直,对身边的热闹充耳不?闻,全神贯注地观察远方的动静。
对冯家?军严格的军纪又有了全新的认知,萧扶光没敢去打扰那些全副武装的卫兵,而是从一旁的酒席上?搬了个?椅子?放到墙边,站了上?去——没办法,这年头城墙修得?有点太高了,不?搭个?凳子?实在看不?到下面。
要?不?怎么说站得?高望得?远呢,一站上?去,被城墙挡得?严严实实的城中景象瞬间尽收眼底。
原来他们在楼上?大排筵宴的时候,城中的百姓们也都没有闲着,纷纷走上?街头开始了属于他们的狂欢。
虽然街上?熙熙攘攘的挤满了人,但众人并非是漫无目的的游走,而是将一队表演的人群围在中间,就像在参与某个?移动的庙会一般。
萧扶光见那群人里面,打头便是几个?踩着高跷、带着神怪面具的人物,根据他对传统鬼神浅薄的认知,勉强认出来这些人扮的应该是四大天?王和桃山六兄弟。
有四天?王开路,后面自?然又是二郎显圣真君、关圣帝君等?神灵,萧扶光看了一圈,见出现的都是些以武力卓异著称的神明,可见西阳民风尚武,连对神灵的崇拜都有明显的偏好。
古代的娱乐还是太过落后,萧扶光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趣,即便中间时不?时穿插着几个?吐火、吞剑的表演,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小儿科,根本提不?起一点儿兴趣来。
就在他兴致寥寥准备撤的时候,却?突然见到那群人里出现了一个?金光闪闪的神像,只见那神像高大威猛,手持长剑作忿怒相,身上?被结结实实的糊满了金粉,在灯火的照耀下反射出耀眼到刺目的光辉。
看着这尊被八人抬在中间,明显是刚制作好不?久的簇新神像,萧扶光盯着那塑像头顶的通天?冠,眼神古怪,自?言自?语道:“这玩意儿不?会是太子?殿下吧?”
“可不?就是嘛!”
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萧扶光一个?激灵,好悬没从凳子?上?翻下去。
沐昂之一只手轻松将他稳住:“你这也太胆小了吧。难怪殿下让我过来看看。”
萧扶光心说,你这么突然冒出来是个?人都要?吓到的好吗,面上?却?仍然客气地向沐昂之请教:“沐统领,您说刚刚过去的神像是殿下?”
沐昂之满脸都写着“你居然连这都不?知道”,不?过仍耐心地向他解释:“自?从柔然王死了的消息传回来之后,百姓们便自?发给?殿下立了长生祠,现在正准备把?神像迎进庙里呢。”说完有打量了一眼萧扶光,“你也有啊。”
萧扶光:“啊?”
沐昂之没有踩着凳子?,是整个?人扒在墙上?的,此时艰难地举起一只手指向正被人扛着的一个?穿着莲花衣的少年身影:“喏,那就是你啊。”
萧扶光:“啊!”
仍旧只是一个?单纯的语气词,一向粗神经的沐统领却?从这声百转千回的“啊”里面读懂了萧扶光的绝望,当?下幸灾乐祸道:“不?知道这流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现在老百姓们都说你是观世音菩萨座下的莲花童子?转世前来襄助殿下的,所以特意给?你塑了这个?像哦。”
萧扶光简直要?疯了,气鼓鼓的从椅子?上?面下来:“为什么给?太子?的塑像就那么威武霸气,轮到我的时候就是哪吒啊!”
莲花衣、双丸子?头,他和哪吒就差一双风火轮了。
“噗嗤!”
又是身后冷不?丁突然响起个?声音,萧扶光这次很争气的没有被吓到,而是镇定?的转身开向来人,“冯将军怎么也过来了?“
冯修微脸上?还带着两?团酡红,很明显喝的有些多了,眼神倒还算清明,朝萧扶光笑道:“我出来吹吹风醒酒,世子?不?也是吗?”
一早就溜号的萧某人:“哈哈,是呀,我也是出来醒酒。”
冯修微却?没有戳穿他的伪装,反而岔开话题,难得?正色道:“世子?在京城长大,恐怕不?知道边关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吧?”
她突然问这么一句,萧扶光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不?过冯修微似乎也没打算听他的回答,而是自?顾自?继续说道:“西阳的百姓们,如果能侥幸能活到十五岁,男子?就会参军,女子?多半要?嫁出去,尽早多生几个?孩子?。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柔然人就打了过来,也不?知道自?己或者身边的人什么时候就死了,所以只能趁还活着的时候,尽快去完成他们各自?的使命。”
“有今天?没明日,永远要?做好随时和家?人告别的准备。”
“这就是西阳人的生活。”
她的语气克制却?苍凉,就算她不?说,萧扶光也知道,在这平静的叙述背后,还有着更加血淋淋的东西……
冯修微将头抬得?更高了些,她望向天?空中皎洁的月亮,声音有些沙哑:“柔然此行?,若是没有您,恐怕西阳人依旧要?过以往那般刀尖舔血、暗无天?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