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已经有很多人对萧扶光说过了,但他真不?觉得?自?己做出了多大的贡献,这时候便想和之前一样随便客套几句。谁知冯修微话锋一转,语气也随之俏皮起来:“您这次简直是大发神威,一起出去的弟兄们回来后,都说您是观音座下的金童转世呢。”
萧扶光:!!!
破案了!原来是你在背后坑我!
冯修微只是打趣了一句,又正色道:“无论您的神通是怎么来的,我冯修微愿意赌上?性命发誓,冯家?军上?下对您的秘密绝对守口如瓶,不?会泄露出一个?字。”
她这么正儿八经的起誓,倒让萧扶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后脑勺,半天?憋出一句:“我当?然相信将军。”
听到他这么说,冯修微高兴地笑了起来,豪爽且大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起打过仗就算是兄弟了,以后世子?要?喝酒只管开口,兄弟我一定?奉陪!”
说完便再也不?管被拍得?嘶哑咧嘴的萧世子?,转身往一桌正在大声嚷嚷喊她喝酒的士兵那边去了。
只是一边走,有些醉醺醺的冯将军忍不?住一边嘟囔:“真不?知道殿下为啥要?给?我们下封口令,讲道理,谁会出卖兄弟啊……”
*
西阳城别开生面又鸡飞狗跳的庆典终于结束。
就算再怎么海量,在西阳军民众志成城的围攻之下,太子?殿下仍然是有些醉了,被沐昂之架着才?勉强回到了太守府里。
甄进义领着徒弟们一拥而上?,给?太子?擦洗完毕,伺候他换上?轻薄的寝衣。沐昂之端了碗醒酒的药过来:“这是催吐的,殿下喝点儿吧。”
这年头最有效的醒酒方式就是喝催吐药把?酒给?吐出来。
但催吐药的气味可不?怎么好闻,闻承暻嫌恶地看了一眼,摆摆手示意沐昂之拿走。
见他这么不?配合,沐昂之急了:“那您今晚上?要?是吐了可怎么办?”
甄进义早让小徒弟在外间榻上?铺好了床铺,此时就道:“沐统领别着急,今晚便由老奴给?殿下守夜。”
虽然闻承暻出了名的睡觉的时候不?喜欢人伺候,但现在情况特殊,少不?得?将就一二。
谁知一贯很好伺候不?爱挑剔的太子?殿下,却?突然变得?斤斤计较起来,冲着甄进义不?客气道:“你们都出去,孤用不?着你们伺候。”
他一闹脾气,甄掌印可就犯了难了,毕竟没人敢让酩酊大醉的太子?殿下单独待一晚上?,要?是半夜呕吐把?人呛到了,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岂不?是诛九族的罪过。
甄进义一脸犯难,沐昂之却?是福至心灵,悄悄对他道:“要?不?我们喊萧世子?过来?”
甄进义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沐昂之讷讷的摸了下鼻子?:“就当?我没说。”
结果甄掌印一转身,就让小徒弟去萧扶光的院子?里搬救兵了。
沐昂之:……
*
萧扶光本来都歇下了,接到消息后也是摸不?着头脑,不?过仍套了件大衣服,睡眼惺忪地到了太守府的上?房处。
一见到他,甄公公就像是见到了什么大救星似的,眉开眼笑又带着点儿讨好地对他道:“殿下醉了,不?肯让人伺候,这可怎么行?呢!但老奴私心想着,世子?与殿下是极亲厚的,或许您过去他老人家?就愿意了。”
这番话听得?萧扶光更加莫名其妙了,但来都来了,他也只能在甄进义和沐昂之希冀的眼神中,硬着头皮摸进了太子?的卧房,小心翼翼地喊了句:“殿下?”
半晌都没有答复,萧扶光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便见太子?已经换好了寝衣,双目紧闭睡在床里面,应当?是睡着了。
见人是侧睡的,萧扶光放了心,又拿了个?干净的官房过来放在床下,以防他半夜呕吐。
弄完这些,他便准备退出来告诉甄沐二人殿下已经睡着,可以派人进去了,谁知等?他出来一看,外面出了两?个?按例守门听招呼的小内侍外,一个?人也没有——姓甄和姓沐的居然已经溜掉了。
咬牙骂了一句不?讲义气,萧扶光无法,只能自?认倒霉,转身又回了屋子?里。
将烛火一一吹灭,只留了一盏灯照路,萧扶光摸到外间榻上?躺下,准备随便对付一晚。
不?得?不?说,这铺床的人很有水平,夏天?褥子?铺太厚容易热,太薄又容易被凉席硌到,但萧扶光身下临时铺设的床榻完全没有那些毛病,不?软不?硬地刚刚好。
他舒服的叹了口气,将怀中竹夫人抱得?更紧了些,借着这点难得?的凉意就要?沉沉睡去……
就在他似睡未睡的时候,里间的床榻上?突然有人说话:“是谁在外面?”
萧扶光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那点儿睡意瞬间无影无踪,忙扬声回话:“殿下,是臣。”
听出来他的声音,闻承暻先是有些惊讶,随之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忍不?住小声骂了一句:“好你个?沐昂之……”
萧扶光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半坐起来问道:“殿下,您是要?喝些茶水吗?”
他做好了准备,就等?太子?一声令下,马上?就上?前伺候。
闻承暻摇了摇头,然后才?想起来他现在看不?到自?己的动作,只好又道:“孤不?用人伺候,你回去歇息吧。”
如果有的选,萧扶光当?然也不?想伺候人啦,但是现在太子?很明显不?能没人照顾,所以他很光棍地重新躺下来:“不?行?啊殿下,您今天?喝得?太多了,没人看着大家?都不?放心。”
说完又胆大包天?的打趣道:“就冲您今天?喝下去的那些,光起夜都得?不?少次呢,万一摔了怎么办?”
若是在平时,闻承暻定?会拿话堵回去,还会堵得?精彩漂亮,让得?意忘形的萧世子?好好体验一下什么叫做自?食其果。
但今天?,在酒精的作用下,他那一贯精明敏锐的大脑几乎是一团混沌,晕晕乎乎地根本理不?清楚萧扶光话里的意思,只能隐约的感觉到对方实在嫌弃自?己喝太多了。
对此,大雍的储君委屈道:“孤平常不?喝这么多酒的。”
萧扶光又差点儿要?睡过去了,听到这话也只是敷衍的点点头:“是是是,您平时岂止是不?喝酒,您还五讲四美三热爱。话说咱能睡了吗?我真的好——”在一个?巨大的呵欠声之后接上?,“困啊。”
他明显没有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的意思,太子?殿下可就着急了,坐起来嚷嚷:“孤今天?喝这么多是有原因的!”
萧扶光被他吓了一跳,也跟着坐起来,心说自?己和一个?醉鬼计较些什么,摸索着下地倒了杯水,递到太子?面前,哄道:“是,大家?都知道殿下最克己复礼了,绝对不?是那种滥饮贪杯之人。”
所以求求您,喝了这杯水就安生睡觉好不?好。
他态度这么端正,闻承暻终于满意了,意思意思的啜饮了一口便示意将杯子?拿开。
萧扶光松了一口气,随手将杯子?搁在一边,就想回去继续睡觉。谁知他脚步刚一挪动,就听到太子?的声音闷闷的响起:“孤是因为心情不?好,今日才?多喝了几杯。”
见萧扶光仍然打算走,太子?殿下声音提高了些:“你难道不?问问孤为什么心情不?好?”
萧扶光现在除了后悔,就是后悔,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太子?喝醉了会这么难缠啊!
面对喝醉之后智商急速下降、难缠程度光速上?升的太子?殿下,真的很困很累的靖远侯世子?只能无奈的转身回头,努力露出一个?真诚的笑脸:“那么请问殿下,您究竟是为什么心情不?好呢?”
结果刚才?还缠着自?己的太子?殿下,却?在听到这句问话后低下了头,半晌都没有说话。
他沉默的太久,久到萧扶光都以为他坐着睡过去了,轻手轻脚地过来准备把?人放倒在床上?,却?在手刚碰到太子?肩膀的时候,听到对方的声音响起:“今天?早上?,孤收到了父皇的密信,他在信中痛斥我肆意妄为,让我老老实实议和,不?要?再有其他妄想。”
哪怕是按照这个?时代最快的通信速度估算,北疆最新的消息应该是在一两?天?之前到达京城,也就是说,兴平帝在写这封书信前,应当?不?清楚闻承暻已经亲身涉险杀死了柔然王。
道理萧扶光都清楚,但他并不?敢真的说给?闻承暻听。
原因无他:太子?是君,他是臣。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打在这个?时代每一个?人脑子?里的思想钢印。
这几个?字,如同跗骨之蛆一般,时刻纠缠在每个?人的血液和灵魂之中,约束他们的行?为、匡正他们的思想,并且从不?吝于向敢于违反这条律令的异类展露它的威严——一旦逾越,其下便是无尽深渊。
从此,无人再敢不?畏惧,无人再敢不?臣服。
他们匍匐在地,他们顶礼膜拜,他们将“君臣父子?”四个?字刻作人生信条,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和否定?。
而萧扶光,作为异界的灵魂,理智上?他知道应该对这一套封建教条弃如敝履,实际上?他却?从来不?敢表露出任何的异样和不?满,因为他的身后还有一整个?靖远侯府,就算他活腻了,也不?能拿整个?侯府陪葬。
所以萧扶光对自?己的要?求一直都是做一个?合格的纨绔,可以小错不?断,但原则性错误一定?不?犯。后面被闻承暻逼上?贼船之后,他又将目标调整为做一个?合格的臣子?,能力可以平庸,立场一定?要?正确。
因此,作为一个?合格的臣子?,这种天?家?密辛,哪怕是太子?喝醉了主动说出口的,他也应该当?做从来没有听到过一样,最好在天?亮之前就忘得?干干净净。
闹了这老半天?,闻承暻的酒也渐渐醒了,神志恢复清明后,他也想起自?己刚才?说的那些醉话,又看着眼前莫名沉默的萧世子?,还有哪里不?明白呢。
尴尬地寂静蔓延在这间小小的卧房里,萧扶光有心想插科打诨,却?实在找不?到一个?切入点,只能苦恼地抠抠脸,继续保持着这种让他不?安的沉默。
见他抓耳挠腮的发愁,闻承暻觉得?有些自?讨没趣,低低道:“孤和你说这些干什么。”语气里满是不?在乎,只是其中有几分是在强撑,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萧扶光依旧没有搭话,听到他转身离开的动静,闻承暻心口有些堵。
就在闻承暻以为这场对话已经宣告结束的时候,一个?带着些微试探的声音却?从外间矮塌上?传来:“其实陛下这么说,应该还是在担心您吧……”
萧扶光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胆子?突然变得?这么大,居然敢和太子?讨论起皇帝来。
今晚他也喝了些酒,脑子?转的不?是很快,此时只能粗浅的将自?己突如其来的大胆归结于刚才?太子?的语气太过失落、也太过委屈,委屈到仿佛萧扶光的矢口不?言就是对他最大的伤害一般,让心本来就不?是很硬的萧世子?根本狠不?下心来拒绝。
听到他开口,闻承暻有些诧异地挑眉:“哦?”
一旦开了口,接下来的话说起来就顺溜多了,萧扶光一本正经的分析:“您想啊,一开始您偷偷来北疆的时候,陛下没有阻止,估计那时候他和我一样,以为您只是单纯想救冯家?人。谁知道您又是调兵又是抓捕太守的,陛下应该是那时候琢磨出了不?对劲,又怕您做傻事儿,所以才?写了密信希望阻止您。”
该说他敏锐,还是该说他们心有灵犀呢?
萧扶光的这番话,竟然与闻承暻自?己的推断一般无二。
但多一个?人印证自?己的猜想,只会让闻承暻更加难受和暴躁,他怏怏地翻了个?身,声音倦怠:“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恨皇帝。”
交心可以,但您有必要?兜头就来这么猛的吗?
萧扶光吓得?半坐了起来,差点儿就没尖叫阻止了:“殿下您不?要?说醉话了。”
将憋了很久的心里话吐了出去,闻承暻只觉得?胸口都松快了不?少,此时他一手垫在脑后,一手闲闲拨弄着帐子?垂下来的丝绦,对于萧扶光的抗议置若罔闻:“我没有醉。”
“他优柔寡断、软弱无能,面对身边人,他处处猜忌,面对强敌时,膝盖又软趴趴。永远看不?到长久,只求当?下快活。”
“这些放在一个?普通人身上?可能没什么,但是放在一个?皇帝身上?,那就是对天?下万民的残忍。”
“他真的算不?上?一个?好皇帝。”太子?的声音闷闷的,低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但他对孤,的的确确是一片慈父之心。”
作为一个?儿子?,他发自?内心的爱戴父亲,但作为大雍的太子?,他无法不?痛恨兴平帝的懦弱无能。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在他胸腔深处不?知道埋藏了多少岁月,他将这些偏激的想法隐藏的很好,从未表现出来过一丝一毫,一直都是那个?老成持重、尽职尽责的太子?。
但是今晚,借着一点儿若有似无的酒意,他突然觉得?,拥有着一对亮晶晶猫儿眼的靖远侯世子?,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倾诉对象。
果然,在听完他那些违天?逆理的狂悖言论后,萧扶光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制止,而是在仔细思考了一番之后答复他:“有没有可能,在您做了这些之后,陛下就会改变想法呢?”
闻承暻有些没听明白,于是萧扶光继续补充道:“就以臣为例吧。一开始臣领了光禄寺的缺之后,家?父生怕臣行?差踏错毁了侯府的基业,为此没少对臣耳提面命。但后来臣说要?出使北疆,父亲却?是第一个?放手支持臣的。“
“有些时候,是不?是父辈们年轻时也曾经尝试过一些道路,正是因为他们走过这条路,知道走下去看不?到希望,所以才?会拦着孩子?们,不?想孩子?再经历一次他们遭受的苦楚。”
“但如果孩子?能带回一条看得?见希望的路,说不?定?父辈也会转变想法,放手让孩子?们一搏呢?”
说完,萧扶光自?己先愣了一下。
靖远侯,不?会真的就是这样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