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人类对于食物的爱是没有尽头的, 特别是食物特别好吃的时候。因此哪怕伊黑先生凶凶的,大家还是会络绎不绝的去吃饭。
加茂琰这段时间经常来,因此一头漂亮的粉色头发、发尾还泛着可爱翠绿的伊黑太太对她已经很熟悉, 见她来, 热情的打了招呼。
伊黑太太笑眯眯的问:“还是和上次一样吗?啊呀,这次是和朋友一起来了吗?”
“我是和上次一样的套餐。”加茂琰非常之娴熟的假装自己没有看见伊黑先生悄无声息投过来的注视, 微微低头, 回答个子比她稍微矮一些的伊黑太太。
她喜欢这位年轻乐观的太太, 而且对方也是鬼灭学园的校友,正是前辈。
前辈则笑眯眯的看着孩子们。她绿色的眼睛原本是圆圆的, 但笑起来的时候却弯弯的, 像一条绿色的小河, 流水潺潺。
月生和五条悟一起摸着下巴思索, 然后做出了一致的决定, 那就是相信加茂琰的口味,决定和她吃同款。
等待的时间里, 五条悟把下巴放在桌子上, 晃来晃去:“你现在在这里上学吗?”
加茂琰抿了一口桌子上的茶水,也快乐的歪了歪头:“我现在在鬼灭学园听课。”
月生还没有正式去,但加茂琰已经上了好几天的课了。相比于曾经的生活来说, 岛国高中生的日常简直轻松愉快的无法想象。
不必再学习家族安排的紧密课程,不必再高强度的执行任务, 加茂琰能感受到那种前所未有的轻快和幸福。
月生用手机噼里啪啦的打字, 告诉家里人自己今天在外面吃饭,不用留饭了。
五条悟眨了眨眼。
这家店并不像在他的家里。五条悟很少出门吃饭, 家族总会为他准备好他所需要的一切,因此像现在这样坐在一家饭馆里等待上菜, 几乎是一件新奇的事情。
不,也不能算是非常新奇。他有时候会和在东京认识的两个朋友一起出门去玩,那时候才是第一次在店里吃,夏油杰和硝子对于油炸食品的爱好完美的传给了他。
饭菜的味道从厨房里飘出来,弥漫在周围的空气当中,五条悟耸动鼻尖,又歪了歪头。
他小声的问:“是快乐的吗?”
坐在他对面的两个女孩同时抬起了眼睛,注视他那双漂亮的、强大的、同时也意义不凡的眼睛,像撞进一片温和的暴风雪。
月生和琰一起歪了歪头,而琰已经微笑起来。加茂琰总是更加年长的,因此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似乎总是更加清楚和明白,就连做决定的时候都比别人更果决,很多比她年长的人也做不到这一点。
五条悟撑起身体,坐好,他的胳膊放在桌子上,重复了一遍:“选择所导致的现在的生活,是令人快乐的吗?”
五条家是否曾经想要掌控六眼犹未可知,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时间的流逝,整个家族的绝大部分人已经做出了顺从的选择。
所以他和家族的关系还算得上不错,因为大部分人对他都是顺从的。此时此刻他注视着走向截然不同命运的两个人,没有对她们的选择做出意见,但却以朋友的身份表达自己的关切。
于是他这样在烟火气当中询问了两遍。
月生给他开了一罐可乐。
“包的,悟酱。”
加茂琰给月生开了一罐橙汁,真挚的道:“你根本想不到我现在的日子有多爽。”
每天上几个小时的课就可以背着书包回家,不用再和讨厌的人朝夕相处,偶尔开心了,发动一下术式随机挑中一个加茂家的小倒霉蛋。
快乐就是如此的纯粹又简单啊。
她曾经对未知的社会心怀戒备,好在她的运气还算得上不错,出了加茂家那个破地方之后立刻到了一个陌生中又带着熟悉的环境,人们看起来仿佛陌生又仿佛熟悉。出了家门才发现原来社会上全是好人。
五条悟看看可乐,又看看橙汁,沉思两秒钟,给加茂琰开了一罐桃汁。
三瓶颜色截然不同的罐装饮料在半空之中碰了一下,小小的,但很清脆。
三个年轻的孩子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饭,接着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挥手告别,约定下次再见面。
五条悟晃了晃自己的两个小揪揪,爬上了来接他的车。
他有些困了,躺在后座想要睡一会儿,车上的侍从想要过来解开他头上的两个小揪揪,五条悟立刻清醒了。
雪白的睫毛眨了眨,五条悟握住侍从的手腕,低声说:“不用。”
他顿了顿,又躺下,说:“不用解我的小揪揪。”
时间仿佛过的特别快,一眨眼就溜走了。五条悟今年已经十二岁,再过几年,家族应该就终于可以松口他出去读书。
家庭教育是咒术世家的传统,但五条悟一向是不喜欢这种传统的。
只是黑市的价格总在连年升高,源源不绝的刺杀令人烦不胜烦。他自己是没什么,却无意给身边的无辜人带去太多的麻烦,但听闻加茂琰和月生都曾经将家族里的孩子送出家门读书的时候,也效仿她们俩做过类似的举动。
最开始他不能确定这种行为是否具备意义,但总归不会带来什么特别坏的事情。几个同辈的子弟出门读书的那一天,五条悟坐在院子里高高的树上,和他们隔着一道墙壁,托着腮看她们远去。
她们当中也许有人会回来,也许有人再也不会回来。哪怕是五条悟那双众星拱月的眼睛也无法看透命运终将走向何方。
注视着消失的背影,他忽然有些期待,这些离开的人能否挣脱五条家不断重复的命运,织出自己的那条线。
这是可有可无的一个举动,他心有期待,不过不多。
直到前些天有个外出读书的堂姐回来一趟,给他看她烫金的录取通知书。
是欧洲的大学,她有些忐忑,又含着期待,想把这份喜悦分享给他。五条悟那时候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但心脏仿佛胀了起来,明明得到这份去看世界机会的并不是他,他却感受到了她的喜悦。
“我觉得我好像懂一点了。”五条悟仰着头,说。
侍从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有些困惑:“什么?”
五条悟笑了一下,翻了个身:“没什么。我很高兴。”
他闭上了眼睛,那双明亮喜悦的眼睛仿佛还近在眼前。
至少五条家家庭教育的传统已经可以就此终止。等到他可以出去读书,那么最后一个接受家庭教育的人也没有了。
于是这个孩子在回家的路上安静的睡去。
未来是一种谁也无法掌控的东西,但有些事情只要去做,就总是有意义的。
那今天呢?今天的意义又在哪里?
五条悟在半梦半醒之间迷迷糊糊去尝试思考,搅一搅已经乱成一团麻的大脑,接着秋日、棒冰、紫藤花和三罐子碰在一起的饮料从迷蒙的缝隙之中闪了过去。
噢,快乐。
法官大人今天审判了超级过分的禅院月生,不过最后判她无罪了。接着犯人和证人联手给他扎小辫、逛街、吃饭。很开心,像是大海涨潮的快乐在心里冲刷过一遍又一遍,所以意义在这里不重要,快乐是最重要的。
她们是快乐的,他也是。
于是五条悟放心的歪过头去,终于沉沉的睡去,决定再去做一个快乐的美梦,然后明天和夏油家入一块儿去吃垃圾食品,顺便再打打咒灵。
加茂琰和月生走过石板铺就的道路,蹦蹦跳跳的往家走。夜色凉如水,今天的夜空之上没有月亮,只有流淌的星河。
加茂琰放空大脑,走路甚至有点摇摇晃晃,明明只喝了一罐子饮料,还是桃子汁,她却仿佛有点醉了一般,忽然踢掉了鞋子。
她提着凉鞋,光着脚在石板路上走,被小石子膈了一下,直接跳到了月生的身上。
月生接的稳稳当当,询问:“需要我抱你回去吗?”
加茂琰又爬下来,笑嘻嘻的光着脚走路,踩在冰凉的石板上:“意外,意外。刚才那个小石子偷袭我。”
月生也弯了弯眼睛:“嗯,小石子坏,阿琰好。”
加茂琰笑眯眯的捏了捏她的脸,说:“阿月也好。”
她提着凉鞋,在漫天星河之下哼着歌,转着圈走路,仿佛跳了一支轻柔的舞,乌黑的长发晃来晃去。
“我告诉你一个我发现的小秘密。”加茂琰回过头来说,明亮的眼睛像秋日里明澈的湖,映着跳跃的光,“我见到明哉和明理了。”
月生眨了一下眼睛,睫毛在星光下投下了一层浅浅的阴影。
明哉和明理,产屋敷家的孩子。
秋华和明辉的双胞胎。
月生不由得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气音,笑意从她的脸上漾开,她有点迫不及待的问:“你也见到夫人和主公了吗?”
加茂琰点了点头:“我见到秋华了,明辉出差去了。明辉是校长的小叔叔。”
月生不由得助跑两步,直接扑到了加茂琰的后背上。
加茂琰稳稳当当的接住她,托着她的腋下,哼着歌儿继续往前走。
月生在她背上,将头靠在加茂琰的肩膀处,闭上了眼睛,耳畔回响着轻轻的哼歌声音。
月生不知道她在哼什么曲调,只觉得很好听。
回想起来这十二年一晃而过,似乎从来没有仔细听过什么现在流行的音乐。天哪,天哪,以前的生活仔细一想也是有够乏善可陈,为什么从前没有这么觉得呢?
月生蹭着加茂琰的颈窝,很认真的思考,又想到从前乏善可陈的日子里也长久的感到无趣。
然而一个很突如其来的决定之后,蝴蝶就扇动了翅膀,最后演化成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飓风,刮过之后竟然剩下了满地的幸福可以捡回家。
回家,回家。
月生在牙根里反复咀嚼这个词,心情立刻明快了起来。加茂琰回了家,月生和她告别,又独自穿过一段路之后,在最后一个拐角突兀的停顿了一小会儿。
久违的犹豫忽然蔓延了上来,月生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短短一瞬间,仿佛刚才的幸福又有了变成一场幻觉的风险,她不能保证自己转过这个拐角看见的究竟是什么。
到底是乌黑的房子,还是为她留下的一盏灯呢?
这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并不是第一次突然降临。她从来没有得到过那盏灯,所以才会在灯忽然亮起的时候反复犹疑,又反复确认。
真的有着这样一盏灯吗?
这一盏灯真的是给我的吗?
接着她从拐角弹出一个头,噢,果然亮着灯。她的心一瞬间活泛起来,笑着小跑回家,在进门的时候将鞋子踢在玄关,然后张开双手大声喊:“我回来了——”
两个最信赖的声音一起回答她。
“欢迎回家。”
第72章
禅院润二郎或成此次事件中最大受害人。
在禅院家年轻一辈的子弟之中, 润二郎其实是格外聪明的一个。很多年前,当同龄的孩子们被长辈们鼓动着去禅院甚尔哪里挨打的时候,润二郎是其中唯一没有上当的那个。
他和兄长润一郎有年龄之差, 也有观点和理念之差。
曾经, 兄弟两个一个为直毘人效力,一个为月生效力。一个维护家族的传统, 一个是激进的少数派。吵架这事儿是从来没少过的。
也许正是因为他们是比旁人更加亲密的兄弟, 所以吵起来的时候才格外的尖锐、也格外的不给彼此留情面。人总是容易把最坏的脾气倾倒给最亲近的人, 也许是正是因为亲近才更加失控。
“结果!现在!哈哈!”电话那头的禅院润二郎走来走去,咬牙切齿, “哈!哈!哈!他转个身背刺倒是家主了, 顺便也衬的我跟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好像我多无理取闹似的。少爷, 我没有对夫人有意见的意思, 我只是对润一郎有意见!”
月生挠了挠耳后, “我大概可以稍微理解一点你的心情。润一郎在给我开车的时候,我也是这种感觉。”
“哈!哈!哈!”润二郎大声发疯, “他能不能不要总是什么都不说啊!我他……”
润二郎想起来电话对面是个未成年, 硬生生把脏话咽下去了,怨气冲天的道,“消息传到我这里的时候我人都傻了。不儿, 那我这么多年跟他吵的架算什么?算我精力充沛吗?唉他是不是在看我跟他吵架的时候,心里偷偷笑我是个傻子啊?”
“到底!为什么!会有人!当二五仔快当到二把手的位置啊!”禅院润二郎震怒咆哮。
月生欲言又止:“那个……”
润二郎强行冷静:“怎么了?”
月生:“你知道润一郎现在就在我旁边吧?”
“对!”润二郎大声冷笑, “我知道!这话就是说给他听的!少爷, 麻烦你把手机给他一下。”
月生默默的把手机给了一旁端坐的板板正正的润一郎。
润一郎礼貌的接过了手机:“麻烦您了,我们兄弟两个给您添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月生:“……”
如果说所有姓禅院的人里面有谁最能共情此刻的润二郎, 那大概就是月生了。
这种尴尬和别扭真是令人难以言说。
主要是面前这个人长久地保持着令人微妙的稳重,从前他在直毘人身边的时候, 这种稳重让人格外的不顺眼,而现在,他却突然跳反到了己方的阵营来。
我……你……
唉……
月生说不出话来,只好默默的走远了一点。
禅院润一郎接起了电话:“是我。”
“我当然知道是你!”润二郎的咆哮声音隔着电话仍然震天响:“你是不是觉得耍我特别好玩?天杀的!你肯定在心里偷偷笑我是个傻叉!这么多年了,我们吵了那么多次,你肯定也笑了我那么多次!天杀的!我要报警抓你!”
润一郎欲言又止:“……你现在是冷静的吗?”
“冷静啊,我超冷静的。”润二郎哈哈狂笑,“禅院润一郎,你去死吧!我要把你打成一张墙纸糊在墙上!”
润一郎:“……”好,确诊有点癫了。看来的确是一不小心把弟弟刺激上头了,回头还是得道个歉。
不过依照他们俩的性格和说话风格,估计到后面还是得吵起来。
润一郎很轻很轻的叹息了一声,温声道:“里里还好吗?”
润二郎在另一边骤然平静了下来。兄弟两个仿佛总是这样的,无论争端和矛盾演化到了怎样的地步,一旦话题涉及到他们经常生病的小妹妹的时候,都会默不作声的暂时平息。
身体上频繁的疾病似乎也带来精神上的疲惫与痛苦,禅院里里并不经常出任务,她的精神总是很不好,又敏感多思。她的两个兄长总是不愿意为她再增加精神负担。
“里里很好。”润二郎的声音变得很平静,“已经顺利入学了,就是那边菜有点难吃,经常和我打电话抱怨。我领那边的出差去顺便看她的时候,她的精神很不错,失眠也好了很多。认识了新朋友,人不错,性格也带的活泼了一些。”
禅院润一郎说:“我们见面谈谈吧。”
禅院润二郎为之默然。
半晌,才非常勉强的、不情不愿的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词:“好。”
顿了顿,又问:“什么时候?”
禅院润一郎正要计划一个时间点,原本走远了的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悄无声息的走了回来,拿回了自己的电话:“润二郎?”
禅院润二郎从胸腔里长出一口气:“是,是我,少爷。”
月生摸摸下巴:“直哉最近怎么样?”
润二郎秒答:“在准备小测,上次有一门差点不及格,这段时间狠补了一下,发誓说要拿个好成绩回去。”
“他知道了吗?”
“暂时还没有,直哉少爷近两年不太关注咒术界和家里的事。”
“明天周六。”月生很温和的道,“润一郎去找你,我去找直哉,怎么样?”
三方都同意,于是这件事情就这样很顺利的直接敲定。
润一郎端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杯子,杯子里是月生今天刚刚泡好的茶。
她刚刚从学校回来,正在听课阶段。上学的感觉还算不错——她这辈子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说,岛国的学生的确很轻松。
现在才下午三点,她人已经在家里坐着了。
月生低头喝了一口茶,舒舒服服的窝在沙发里。
润一郎原本是来见百合子的,但家里只有月生一个,他还没来得及拘谨,禅院润二郎的电话就气势汹汹的打过来了。
通话结束之后,这一点点拘谨才后知后觉的涌现出来。
润一郎温和的垂着眉眼:“小姐和雪惠小姐不在吗?”
月生眨了一下眼睛,点点头:“嗯。妈妈和雪惠最近在熟悉新环境,今天一块出门玩了。你留下来吃晚饭吧,家里还有空房间。”
禅院润一郎安静的点了点头:“好的,小小姐。”
在月生换回女装之前,整个禅院家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并不多。禅院润一郎作为直毘人最得力的心腹手下,是对这个秘密心知肚明的人之一。
因此穿着一条长裙的月生给他开门的时候,他并不惊讶,连眉毛都没有多抬哪怕一下。
百合子和雪惠时隔多年终于离开禅院家,正处在积极探索新环境的阶段之中。鬼灭镇上的人们热情好客,并不吝啬于帮助新来的居民。
没两天的功夫,姐妹两人就已经交到了许多朋友,偶尔还会和迟琴互相蹭饭。
月生低头给百合子发消息,告诉她留了禅院润一郎吃晚饭和住宿的事情,没过几秒钟那边显示“已读”,月生就将手机收了回来。
润一郎微微弯腰,问她:“您打算直接去找直哉少爷吗?”
月生抬头:“嗯。”
她知道润一郎是什么意思。
月生是回家之后才换回女装,她现在很显然不打算继续维持这个秘密。
十二岁的禅院月生即将步入身体发育的阶段,激素开始变化的时候仍然伪装成男孩子显然没有任何好处。
而整个咒术界却尚未知晓这件事情。
禅院家也不知道。
事实上,除了极少数看透事实的人,大部分的禅院仍然认为,她这个少主只是突如其来的叛逆期到了,才兴师动众的和家主闹了这么一场大的。
等到几年之后,叛逆期结束了,她肯定还要回去继承家族。
——许多禅院都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尚且不知道,所谓“大少爷”一开始就不复存在,这是一个从她出生开始就在编织的谎言,时至今日已经隐瞒了整整十二年。
月生不打算奉陪下去。
这场荒诞的、女扮男装的戏码该到了落幕的时候了。策划这场戏码的编剧都已经黯然退场,演员又何必继续留在舞台上。
卸妆,换衣服,洗个脸,迎接新生活。
禅院润一郎道:“直哉少爷和润二郎是否知道这件事情呢?”
“不知道。”月生简短的回答道,“我还没来得及向他们披露这个事实。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事情是,几年前五条家的宴会之上,五条悟第一眼就识破了我的伪装。”
禅院润一郎道:“不出意料的结果。家主对此同样有所猜测,只不过不知道您是如何使得五条悟保守秘密。”
月生心想直接告诉你的话也不知道你信不信,毕竟她确实只使用了两颗糖果,就成功贿赂了那个时候没见过世面的六眼拥有者,并且长期有效。
她歪了歪头,又说:“阿琰也知道。不是在我换回女装的时候,而是在几年前。具体的我不能细说。”
润一郎同样点头:“琰小姐和您交好,这件事我知道。”
其他的应该就没有了,战国时代和主线并不完全接轨,现代的转生者也不复前世的记忆。所以没有了。
月生喝完杯子里的茶,看着禅院润一郎。
他是一个很有为的年轻人,整个咒术界都有目共睹。哥哥效忠家主,弟弟效忠少主,所有人眼中的两头押宝确实起到了作用。
他比润二郎年长,却也没有年长太多岁。
未来还很长很长。
于是月生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样的打算呢?”
禅院润一郎很认真的想了想,忽然微笑了一下。
“我希望能和润二郎好好谈谈,为我的欺骗和隐瞒,虽然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他坦诚的回答道,“然后,我想去看望里里,同样为我这么多年的隐瞒、欺骗、以及失陪。”
第73章
晚间百合子和雪惠手牵着手回了家, 笑眯眯的招待了润一郎。说来做饭是个很考验技术的工作,至少目前家里做饭最好吃的人是月生。
没错,是月生。
不合口味的饭实在是让她在最初的那几年心如止水了很多, 对于一个还没有灶台高的小豆丁来说, 做饭的困难程度实在是太高。
然而人对于好吃的东西的追求总是很难消减,前几年月生和加茂琰一起风餐露宿的时候, 也会在凑合对付几口的常见情况下想办法搓一顿好的。
加茂琰是认真的跟迟琴拜师学艺过的, 因此她动手做饭的时候总是味道不错。月生和迟琴接触的机会不多, 但好好歹歹,总是能跟加茂琰学两手的。
在门铃响之前, 月生就已经熟练的挽起袖子进了厨房。
禅院润一郎下意识的站起, 安静的跟了上去:“我也帮忙吧。”
月生没有拒绝。
她的个子比同龄的男生都要高上许多, 因此做饭已经不算是难事。但有人搭把手也不错。
润一郎并不太会做饭, 他是那种一日三餐有人安排, 没有安排的情况自己也能随便对付一口的人。
因此他负责择菜洗菜切菜,而月生在调汤底。
两个人都没说话。
确切来说, 没什么话好讲。
润一郎不是话多的人, 月生对不熟的人也不太擅长找话题,于是双方沉默如斯的合作做了一顿饭。
菜被端上桌子的时候百合子笑眯眯的开了门,“我回来了。”
月生从厨房探出一个头:“欢迎回家。”
雪惠:“作业有好好写吗?”
月生回答道:“已经写完了。”
雪惠一进门就闻到饭菜的香气, 她脱下外套搭上架子,动作相当娴熟且流畅的换鞋进门, 手里提的一堆袋子放在沙发上, 然后进厨房帮忙端菜。
百合子将几个手提袋放在玄关上,弯腰找了找, 然后伸出一只手冲禅院润一郎招了招,道:“润一郎, 你过来。”
穿着一身常服的年轻人便走过来,从百合子手中接过她递过来的一个手提袋:“这是?”
百合子轻快的踢掉脚上的绑带鞋子,两只鞋飘落四方。她穿上拖鞋之后又慢吞吞的把飞走的鞋拿回来,整整齐齐放在鞋架上,这才回答:“给你的礼物。”
润一郎下意识眨了一下眼睛,百合子已经和他擦肩而过,坐在了饭桌边上。
老实讲,他直到现在都还没能完全适应百合子身上所展现出来的变化。
润一郎提着手提袋回头,暂且放在沙发旁边的桌子上,也坐在饭桌旁边,脑海里却不自觉的闪过许多曾经的片段来。
他还记得自己和百合子的第一次见面,很匆忙。那时候他还小,只是个孩子,而百合子也是个非常年轻的学生。
初见的时候润一郎跑的很慌张,转过拐角的时候撞在她的腰上,一抬头,是个穿着校服的短头发的少女。那就是初见了,在此之前他们对彼此都没有什么印象。
后来没几年,他长大了一些,记忆也清晰了一些。而那时候百合子早已经不再穿校服,头发也已经留的很长,陷在柔软华贵的和服里,像她的眉眼一样温顺。
那个时候仍然没有多大年纪的润一郎几乎没有认出她来。并不仅仅是发型和服饰的区别,而像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不同的人。
百合子不再是学校里的学生,她嫁给了家主的候选人之一禅院直毘人。后来直毘人成为了家主,她就成为了家主夫人。
没有人再称呼她的名字,所有人都恭敬的低下头,称呼她夫人。没人会怠慢家主的妻子,也没有人会怠慢下一任家主的母亲。
他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百合子,偶尔跟随在直毘人的身边,能够见到她。
她好像从穿上和服的那一刻起就彻彻底底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符合所有人期待,却唯独不符合她自己期待的一个人。两个孩子相继离开他的身边,听到禅院直哉和直毘人谈话的那一次,禅院润一郎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时间是一种怎样微妙的东西,那一刻润一郎几乎已经记不起初见。那个背着咒具的短发少女好像仅仅只是一个一戳就破的短暂幻影,又或者是那个匆忙的夜晚当中的虚假幻梦。
仅仅只留下一个飞快闪过的影子,让人根本抓不住。
润一郎在直毘人身后的时候总是很少抬起头,但他偶尔会忍不住去看一看百合子的那双眼睛,那双柔和的、明亮的眼睛里,是否还留存着许多年前的烧过的火?
直到十二岁的禅院月生在禅院家拔出剑的那一天。
润一郎早料到会有这样一天,禅院家尽管已经日薄西山,但尚且留存着少数几个能够看得清局势的人。
少主并非一个会顺从家族的人,甚至并不算顺从咒术界的规则。她一个人坐着的时候总喜欢看着门外,润一郎知道有一天她会站在门外,有一天她也许还会让那些无法靠自己出去的人出去。
于是这一天真的来了。但是太早了,比润一郎预料中早得多。月生尚且还只是一个孩子,这一举动实在是太过冲动。他不知道结局,直到在废墟和风暴之中看见短发的百合子。
眼睛已经看见了一切,但大脑尚且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一些事实。
但那个飞速掠过的影子此刻被他轻轻握住,润一郎在那个瞬间见到了数十年前背着咒具的少女,穿过如此漫长的时光,润一郎在她飞扬的短发之中,惊觉这是一场怎样歇斯底里的忍耐。
胜算就这样毁灭性的压倒下来,百合子将浑身是血的月生抱了出来,临走之前禅院润一郎回头看了一眼直毘人,这一眼让他感到惊诧至极。
家主原来已经年迈了,就像他原来已经成为一个大人。润一郎又惊觉起这样一个事实,时间的钟表从来不会向后倒退。他看见直毘人坐在废墟当中仰着头,血液汩汩的流淌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之上,分不清到底是从谁的身体里流淌出来的。
润一郎接着就收回了视线,回过头看见百合子仍然向前走。他回头了,而她没有,毫不犹豫的向前走,将执意留在旧日的人抛却在旧日,片刻不停地走向一个全新的明天。
然后他在百合子叫他名字的声音中从回忆的罗网里回过神来,看见面前短发的女人。她已经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女,却仍然能够让人窥见曾经那短暂的意气风发来。
这样一来,好像这绵延数十年忍耐的模样才是幻梦一场一般。
百合子现在是没什么仪态可言的,很散漫的靠在椅子上,问他要不要接着去念个书什么的。
润一郎便因此想起弟弟和妹妹都读着书。润二郎尽管人在总监会,但日常摸鱼翘会放鸽子,在大学的课程倒是一节没有落下。而里里更是拿到了国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他原本只想先去看望妹妹,之后的事情倒是没什么确切的打算。百合子这样一提,润一郎的心里却忍不住微微一动。
他高专毕业之后就没有继续读书,现在回想起来,学校里的生活也算相当愉快。
大学是什么样的?
润一郎这样想着,心里也忍不住升起些许的向往出来。
百合子和润一郎的具体闲聊月生并没有认真去听,她一边吃饭一边在心里和系统沟通。
系统已经装死很久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透月生根本没有把主线任务放在心里的原因。月生和直毘人开干之后它没怎么吱声,说不定也是在来回的纠结和拉扯。
月生过了一段前所未有的舒坦日子,在今天这个气氛很不错的晚上终于把被她扔在一边的系统捞起来敲敲打打。当然,也有它实在安静的有点诡异的原因,放在平时月生对主线任务消极的时候,它早该苦口婆心开劝了。
月生戳了戳它。
系统在脑海里传出深吸一口气的机械音。
【谢谢。】它说,【谢谢你终于想起来还存在一个我了。】
阴阳怪气的功力实在见长,月生嚼着米饭,在心里回复:“忘了谁也不好在心里真的忘了你嘛。你最近玩了什么新游戏吗?”
系统对于游戏的爱好也是会逐渐发生变化的。它最开始入坑的时候,更沉迷于动作竞技类。
月生在支线任务提着日轮刀哐哐干架的时候,系统也在后台抄着数据流哐哐干架,为了一个隐藏成就从早干到晚,比上班还准时。
不过最近它似乎有点转剧情流,从纯粹的竞技类转到半竞技半剧情,好像还另外肝着一个经营类游戏,整的月生都有点羡慕它能分数据多开游戏。
系统扼腕叹息:【我已经看透你了。我早就已经看透你了。】
月生冷静的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菜:“是吗?那太好了。不过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不信你拖到现在才心死。”
系统哼了一声。
它这时候仍然有空分神去肝自己的游戏,半晌,它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这是我的第一次任务,你知道吧?】
“嗯。”
【第一次出任务,总是会有点紧张的,很怕把事情办砸,所以从前忍不住经常催你。】系统痛定思痛,【但是后来我发现,这么经常催你的进度也不太好,毕竟那么多事情发生下来,你的精神状态又好几次差点绷了,结果我转个头发现你甚至还没上国中。】
月生喝了一口果汁。
系统跟她商量:【我也知道你态度比较消极,但其实完成任务也是可以很灵活的,主线最终任务就那一句话摆在那里,也没有其他附加条件。】
【这样,等你大点可以到了打工上班的年纪,先把你爹掀翻了浅当一天禅院家主,到时候我把任务提交上去,我好做你也好做,怎么样?】
双方在此刻达成共识,隔着虚拟的数据流赛博的握了个手,系统转个头又开始沉迷肝游戏,月生低头认真吃饭。
一顿饭结束之后百合子笑眯眯的挼了一把润一郎的头,润一郎很无奈,但也随她揉了一下。
力道和当初有着怎样的区别呢?无法分辨了,上一次百合子揉他脑袋的时候,他的个头尚且不到她的肩膀。而如今他坐在椅子上,仍然不到她的肩膀。
第二天月生和润一郎结伴去东京。
禅院润一郎是开车来的,这次也干脆开车带着月生一起去。他仍旧穿常服,而月生则穿了一件薄薄的卫衣和一条笔直的长裤。
这种搭配的好处就在于好看的同时方便利落,干什么都不会碍事。
月生打着哈欠坐在车上,她坐这种车总是有点晕车的,因此常常选择在这种时候睡觉。这么习惯下来,上车的时候就忍不住有点犯困。
同时也是因为昨天晚上熬夜打游戏了。
系统在培训学习正式上岗之前是那种几乎不打游戏的老实小孩,但是离开学校之后发现外面的世界原来如此多姿多彩。它现在仍然属于沉迷的阶段,于是月生就想起来自己也很久没打过游戏了。
系统把格斗竞技类游戏推给她。
月生拒绝:“我不要。”日常竞技已经够累了,游戏里还要再打简直累死个人。
兴致勃勃的挑来挑去。
然后开始在游戏里种地,收种子,收菜,打猎,圈养家畜,建房子种花。
一种种到了后半夜。
紧急睡觉。
然后在早晨哈欠连天的爬起来。洗了把脸就出门了,大大咧咧的顶着自己没梳的头发出了门,坦坦荡荡的爬上了车,给润一郎干沉默了。
不过润一郎从来不对别人的生活状态发表评价,所以月生很平淡的坐在他车上,从兜里掏出小梳子梳头。
头发被修剪过,但仍然算得上长。不知道秘密的人认为她留长发是在效仿先人,知道秘密的人认为她只是想要保留一些自己原本的特征。
但其实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想留而已。
长长的头发养的乌黑发亮,从头梳顺,均等的分成两份在脖子左右,两边又分别编出来一条麻花辫,再分别扯一扯,扯松一些,显得发量比较蓬松。
头发收拾完毕,接着转个头,很果断的就靠着车座后背睡觉。润一郎投过去几眼视线,觉得对于那些仍然认为她是个男孩的人来说,两条麻花辫并不能直接揭开她其实是个女孩儿的事实。
到东京之后其实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月生在车上补了觉,下车的时候已经精神了许多。润一郎把她送到直哉住的地方,在不远处停了车。
两人的目的不同,月生是来找直哉的,润一郎则来寻找润二郎。
两个年龄不同的弟弟君都在东京上学,并且住的很近,因为月生把照顾直哉的事情托付给了润二郎。
分开之前,月生摸着下巴,慎之又慎的问身旁的青年:“你俩会打起来吗?”
润一郎沉默片刻:“……我尽量不。”
月生睁圆了眼睛:“你倒是否认啊!唉……如果我现在说我只是随口一问,还能收回前面的问句吗?”
润一郎被逗得有点想笑,眉眼也不由自主的柔和了一些,他温和又无奈的道:“这恐怕并不是我能完全决定的,小小姐。我和润二郎总是吵架,动手的情况也不少的。”
月生知道这件事,她非常谨慎的观望了一下周围的居民楼,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忍不住用双手握住他一只手,殷殷叮嘱道:“唉……你……总之,虽然米花町是一个非日常事件高发地点,但你俩要是真的打起来,注意一下不要波及无辜啊。”
润一郎也很慎重的答应了:“放心吧,少主,我知道的。我们两个都是有分寸的人。”
月生:“也就是说还是可能会打,对吧?”
润一郎:“我想恐怕是的。”
月生:“……”
润一郎:“……”
月生:“唉……”
其实她也打过直哉的。
不过禅院直哉一向只有被她按在地上打的份,根本无力还手。前几年他人格畸形的时候没少被月生手动修正,这几年在学校里长的好了一点了,人格修正事件的发生频率才逐渐销声匿迹。
说起学校这件事,月生忍不住想起来那位被她特意去吓唬过的工藤新一同学了,这会儿不知道大学毕业了没有。每次一想到直哉的一年级并没有一口气念上一个二十年,就忍不住有点难以言说的唏嘘感……
所以有些老贼到底能不能把结局放出来。
她和润一郎告别,去找直哉的路上这么想。
系统听她吐槽这一句,默默的去翻了一下世界线,心想你是不知道另外一个老贼放出来的结局到底是什么鬼样子,不然你就会在比烂的时候发现,原来断更有时候也可以算一件好事。
毕竟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忽然就癫了,和刚开始连载的时候简直是完全的两幅面孔,让人忍不住怀疑究竟是本性暴露还是被夺舍了……
禅院月生抄着手上楼,站在门口思考片刻,又低头看了看时间。
午饭时间。
她沉凝几秒,凭借一种莫名的直觉,断定直哉此刻不在家里,于是转头,熟门熟路的去找波洛咖啡厅。
这家咖啡厅在如今依然开着,虽然安室透AKA降谷零先生已经在酒厂倒闭之后从这里辞职,但他留下的秘方仍然让这里的客流量经久不衰。
禅院直哉几乎已经养成了来这里吃饭的习惯,尽管并不像一年级时候那样来的勤快,但每周至少会光顾一次。
月生不出意外的在门口看见玻璃另一边的直哉。
一年级时候组的少年侦探团并没有因为江户川柯南同学的“出国读书”而解散,反倒形成了近乎于一个小社团的存在,五年级的孩子们至今仍然保持着友谊,而灰原哀同学至今仍然保持着高冷。
并在饭前指导孩子们的作业。
作为因药物缩小而重归年少的学生,考试的时候难免有欺负小孩的嫌疑,灰原哀因此会刻意错几题,并不参与到名次的排列当中去。
但熟悉她的孩子们却很清楚她实在非常聪明,仿佛什么都懂。直哉因为被她动手修理过几次,至今仍然对她持有敬畏的滤镜,从不敢造次。
月生悠悠哉哉的进了门。孩子们点的餐还没上,此刻头挨着头写作业,灰原哀背着手巡回观看。
察觉到有人来,茶色头发的女孩抬起头,和月生交换了一个视线。她的眼神在看到月生的模样时微微动了一下,旋即平静的点点头,低头继续盯着孩子们的作业。
禅院直哉在写错题。
月生在他旁边看了一会儿,这孩子态度相当认真,因此没察觉到身边站的人并不是灰原同学而是禅院月生。等他写完最后一题,转过头下意识想请教一下灰原哀的时候——
对上了月生神色平静的脸。
禅院直哉一瞬间差点从沙发上窜起来,惊天动地的倒在旁边的的圆谷光彦身上,把同学砸的跳了一下。
“直哉,你干嘛啊……”
禅院直哉深吸一口气:“……哥。”
月生没什么表情波动的甩了甩自己的辫子,抬起手和注意到她的孩子们打招呼。
她还没有到性别特征显著发育的时候,今天又没有穿裙子,因此哪怕扎了两个漂亮整齐的麻花辫,也并没有让直哉立刻意识到她原来是姐姐。
禅院家对这件事尚且算不上清楚,直毘人也没有将这件事披露给直哉。月生还在想是否应该带他回去,直哉和母亲在分离之后尚且没有和好。
她这边思绪尚未完全理清楚,那边几个孩子就已经利落的收好了自己的作业本,很热情的给她空出了座位。
盯着孩子们作业的灰原哀同学也已经坐下,月生没有拒绝,坐在了直哉的身边,伸手揉了揉弟弟的脑袋。
然后伸手把错题集拿过来翻看。
禅院直哉:“……”
禅院直哉:“…………”
【不开玩笑。】系统如此感慨,【直哉是真的汗流浃背了。】
第74章
是的, 如今正在小学念着五年级的禅院直哉同学是真的汗流浃背了。
这种感觉通常很难用语言形容,但是在禅院月生伸出手把他的本子拿过去翻看的时候,禅院直哉的心就不由自主的跳到了嗓子眼。
天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如此紧张, 和以前每次月生来查看他成绩单的时候一样紧张, 明明月生很少对他的成绩发表意见,可他就是希望自己在对方的眼中是最好的那一个。
最好一丁点差错都别出。
月生的表情在很多时候都少有波动, 直哉这几年和她见的不算多, 因此也很难揣测她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小小一张餐桌之上, 气氛忽然就陷入了沉凝当中。错题本翻动的声音如此微小又如此清晰,禅院直哉无声的深吸了一口气。
月生平淡的合上了本子, 将错题本递给直哉, 神色很柔和的对孩子们道:“你们点的餐上来了。”
她扬了扬下巴, 示意服务员的方向, 于是孩子们的眼睛也都明亮起来。旁边禅院直哉双手微微颤抖的把错题本接过去, 很快速的塞回了自己的书包里。
那口悬着的气终于在月生不发表任何意见的结果之中缓缓的落地。
月生也点了一块小蛋糕。她尚且不饿,看着孩子们吃完一顿饭, 自己也吃完蛋糕, 领着直哉和这群孩子告别。
直哉背着自己的书包跟着她走,神态略微有点局促。月生通常只在他期末的时候过来定时看看成绩单,看完了就走, 没什么其他的话说。
像今天这种在周末突然来到的情况是非常少的,这让他有点拿不准月生的来意。
多年之前兄弟之间尚且和平相处, 直哉还记得自己在很小的时候, 总是能肆无忌惮的找月生撒娇,无论怎样耍小脾气, 仅仅只比他年长一岁的长兄总是会包容他的。
之后这一切都在他一个脱口而出的疑问当中结束了,直哉已经快要记不起那天月生的神色, 又或者根本不敢再去回想。
从那一天开始,一切都发生了改变。直哉那时候并不能理解这种改变,但徒劳的哭喊和尖叫并不能改变月生的决定,直到今天,双方仍然处在这种难以言说的氛围当中。
直哉低着头走神,不知道什么时候撞在月生的脊背上,他有些吃惊的抬起头,这才发现原来长兄已经停下了脚步,在售卖成衣店铺的橱窗笔直站立。
童装,差不多全是十一二三岁年龄阶段的孩子们合适的衣服。月生沉静的凝视着橱窗里那条浅绿色的裙子,坦荡的在心里承认自己对这条漂亮裙子一见钟情了。
橱窗里的明亮小灯打在裙子的身上,让它看起来生机勃勃。
月生摸了摸下巴,对直哉道:“你觉得这条裙子怎么样?”
直哉下意识的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这条裙子。他的心里升起一点莫名其妙来,不明白哥哥怎么会突然去看女孩儿穿的裙子,但既然是月生的问题,他还是回答道:“……很好看。”
少年侦探团之中,步美对于小裙子一向是很喜欢的。她不仅喜欢给自己挑选各种各样的漂亮衣服,还会给灰原哀挑选各种各样的可爱裙子。
灰原哀往往对此兴致缺缺,不过她从不会扫步美的兴,每次逛街都会平静的把自己变成步美手中最完美的模特。
月生摸了摸下巴,有点高兴:“很好,我要买它。”
直哉:“哦……哦,嗯?!!!”
禅院直哉猛然抬起头,用一种相当震撼的眼神看向月生。他知道月生穿衣服一向很少展露出什么特别明显的性别特征,因此很多人第一眼见到月生的时候,总是会有那么几秒钟对于这孩子的性别感到困惑。
但是……但是!
我的亲哥啊,你今天是真的打算直接突破世人眼中的性别印象了吗?
禅院直哉开始紧急在大脑中思索亲哥想穿女装应该怎么办。
话说起来,从前江户川柯南还在队伍里的时候,遇到过的多如过江之卿的犯人们当中,好像也存在着有女装癖好的人……不,冷静下来,禅院直哉,月生就是月生,不要把犯人和自己的长兄相提并论……
只是买一条裙子而已,也不一定会穿。就算穿了,也只是穿一穿裙子而已,并不能说明什么……
禅院直哉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做足了心理铺垫,然后才艰难的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嗯……嗯。你自己穿吗?”
月生:“我自己穿啊。你想要的话我也给你买一条。”
直哉:“……”
直哉:“…………”
【他真的,】系统在月生的大脑里棒读,【他甚至开始说服自己哥哥是女装癖,也没有去想哥哥其实是姐姐。】
月生:“……”
“这也不能怪他。”月生在脑海里回答系统,“真要追根究底,挨打的应该是直毘人。”
月生开始摸摸下巴,“不过说真的,直哉还没有到发育性别特征的年纪,我觉得给他买一条也挺不错的。”
【我能不能拍照,求你了。】
月生在心里给了系统屏幕一掌,系统安静了。
等到月生脚步轻快的从这家成衣店铺出来的时候,直哉的表情看起来甚至已经有点恍惚了。
他看了看月生手里墨绿色的手提袋,又看了看月生的小辫子……啊!原来如此,一切都不是无迹可寻的!难怪今天扎了这样的发型……
难道说,难道说,长兄是这些年压力实在是太大了,被家族里压迫的终于要疯了,所以不在沉默当中爆发就在沉默当中变态,成为了一个变态预备役吗?!
不,不,冷静下来,禅院直哉。裙子只能女孩穿也只是这个社会的刻板印象而已。长兄打破社会规训下的刻板印象,勇敢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穿自己想穿的衣服,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坦荡正直呢……
禅院月生伸手,给了直哉一个脑瓜崩:“在想什么?”
直哉:“什!什么都没有!”
月生:“……”
此地无银三百两。
月生略微无语又感到好笑,她牵住禅院直哉的手,走过一段落,坐在路边的公共座椅之上。
墨绿色的手提袋被她随手放在旁边,她的双腿随意的搭在地上,乌黑的眼睛注视着眼前匆忙流动的人海。
禅院直哉直到现在也摸不准她到底为什么来,只好仓促的坐在公共长椅的另外一边。他们的距离并不遥远,但莫名像一条遥远的河流。
月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你多长时间没有回禅院家了?”
直哉沉思了一下:“很久。”
月生这几年几乎已经不再任何公开的宴会场合当中露面了,五条家和加茂家的少主也是。年轻的孩子们越发感到了这种公共场合的无聊,因此连直哉也逐渐不再出席。
至少他更愿意在新年的时候接受少年侦探团的邀请,一起去寺庙里祈福祝祷。
他没有再主动去了解家里的事情,身边也几乎没再有什么禅院家的人,因此回头一看,才想起好久没见父亲了。
月生想了想,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应该先从哪里讲起这件事。她的指尖不自觉的摩挲着另一只手的手指骨节,眼睛里仍然倒映着往来的人群。
“我有一个秘密。”月生淡淡的说,“先从这里说吧,这个秘密从我出生开始,由父亲做主,开始欺瞒禅院家乃至于整个咒术界。知道的人非常少,被隐瞒的人当中包括你。”
禅院直哉吃惊的望向她,禅院月生也平淡的转过头来,温和的告诉他:“你不应该称我为哥哥,从一开始就不。”
黑发的男孩儿一时之间根本无法理解这些话的含义,然而月生看着这张和她面容如此相似的脸,几乎要从喉咙里溢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
为什么而叹息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暂且原谅我吧。她想,我只是在某一个瞬间感到恍惚,仿佛这一切仅仅只是一场并不真实存在的梦境,从头到尾不过是临死之前的幻想而已。
然后她又在下一个瞬间从这种恍惚之中挣脱出来,知道自己明确的身处在一个真切的世界当中,而面前这个孩子正是她此世血脉相连的兄弟。
月生伸出手,她拽下了两边麻花辫的皮筋,接着甩了甩头,用手将缠绕在一起的黑发解开,于是长长的头发柔顺的垂在身后,因为保持了太久麻花辫的原因,此刻微微打着卷。
所有认识禅院月生的人当中,应该都对这个发型感到熟悉。或全部散下来,或者半扎。她长久的在这两种发型之中来回切换,并不经常搞一些比较花里胡哨的样子。
可她心里又是一个较为爱美的小女孩,因此不可避免对常常感到有些缺憾。如今可以尽情补上这个缺憾,她还要告诉面前这孩子一些事实。
不高不低的鞋跟磕在地面上,禅院直哉被这小小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他这才注意到原来月生今天穿的也是一双在女孩们当中相当流行的小凉鞋。
怪不得刚才灰原一直在默不作声的打量着月生。要说孩子们的团体当中还有谁一直保持着“侦探”这一职业的观察习惯,那大概只有一直相当敏锐的灰原哀了。
“能在出生的时候就展露出咒力天赋的人并不多,我算一个。”月生仰着头,看着高高的蓝色天空,“那时候父亲正在和禅院扇争夺家主之位,而禅院家的女孩儿是没有继承权的,所以他下了一个决定。”
十种影法术作为祖传的术式,只要出现就能打破一切常规。但当时谁也不知道五六岁觉醒的术式会不会是十影。直毘人彼时迫切的需要一枚强有力的筹码,因此他对第一个孩子的信息做了一点小小的改动。
“所以我成为‘长子’,成为了‘兄长’。”月生冷静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禅院直哉的耳边,但她没有看这个孩子。
马路边缓缓停下了一辆乌黑的轿车,月生认得,那是禅院家的车,无论如何不可能是来接月生的。
“‘哥哥’从来没有真的存在过,直哉。我是姐姐,从头到尾一直是。现在你知道这个消息,也该做出选择。”月生看着从车上下来的司机。
那也是一个相当矫健和利落的年轻人,禅院直毘人的另外一个心腹。
直哉抿了抿唇,神色有点仓皇的茫然:“现在家里知道这件事了吗?”
月生微微一笑:“也许吧。我已经不打算再继续扮演‘长子’的角色了。”
她转过头来,城市里的微风将她的头发掀动了一下。直哉看见这双眼睛,和从前没有区别。他又转头,看见已经沉默的走过来的青年。
“你和父亲闹僵了吗?”他有点嗫嚅的问。
两双乌黑的眼睛彼此对视。
也许和从前没有任何不同,长兄……不,月生只是已经厌倦了这场虚伪的戏剧,不再对抛过来的戏份继续买账了而已。
“你不回去了吗?”直哉继续问,青年已经接过了他的书包,沉默的示意他上车回家。
月生坐在公共长椅上,没有插手也没有阻止,她看着站起来的直哉,神色没有变化:“有一天会的,但不是今天。”
至于回去干什么,哦,那还有待商榷。
禅院直哉心里的不安越发浓郁起来,他并非完全的愚蠢。月生不再顺从直毘人这件事透出一个很明显的信号,他们也许闹掰了,甚至月生叛逃了禅院家也并非没有可能。
不,也许还没到叛逃的地步。禅院月生不是会成为诅咒师的性格,他不太关注咒术界的事情不代表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年禅院月生在诅咒师那边简直凶名赫赫。
他尚未完全接受长兄变成长姐的事实,在父亲的心腹身边差点以为自己在发梦。他下意识跟着父亲派来的人走,要爬上车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禅院月生仍然坐在公共长椅上,神色没有任何波澜,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她都没有干涉。
那股不安仍然没有落下去,直哉忽然问道:“他……她……月生为什么不回去?”
这个问题其实没有必要问的,因为直哉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了。心腹没有回答,沉默的拎着他的书包,示意他上车。
直哉爬上了车,又回头去看了月生一眼。她和几秒钟之前一样,但这次他们对视了,直哉仍然无法从她脸上看出情绪。
愤怒,不悦,悲伤,这些都没有。当然,积极正面的也没有。
刚才他们一起坐下的时候,彼此之间间隔着一条遥远的河流,而现在,这条河流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更加广阔了,直哉快要看不清楚她的脸,在日光下仿佛要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于是在心腹关门之前,他伸手抵住车门,从车上跳了下去!
青年微微吃了一惊,下意识要拦一栏他,直哉却已经弯腰绕过他,往坐着的月生哪里冲了过去。
他终于想起,原来月生刚才要他做出选择,不过他在巨大的冲击之下尚未把这句话听进脑子里,又或者大脑还没有对这个信息做出处理。
月生还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完。直哉能意识到,时间稍微有点短,话还没有说完父亲的人就来了,不行,他不回去了。
他要听完月生要说什么。
他要跟着月生。
“直哉少爷!”那青年喊他的名字,直哉没有理会,冲过这短短的距离,抓住了月生递过来的手。
很干爽,和曾经一样的温度,直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心出了很多汗。
月生握住他的手腕,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卫生纸来,给他擦手心的汗。
禅院直哉喘着气,在月生擦完汗之后抓住她的袖子,一声不吭的看着她。
月生抬起眼睛,微微歪了一下头:“你选我?”
直哉想了想,说:“我不选父亲。”
月生便“哦”了一声,仍然十分平淡的回答:“好。”
她顿了顿,又说,“作业还是要写。”
禅院直哉:“……”出现了,长兄……不是,长姐莫名其妙的关注重点。
这种时候作业这种东西不是早就应该被抛却到九霄云外吗?谁会在这种时间节点还记着学校布置的作业啊……哦,好吧,禅院月生会,她就是这种人。
那青年提着书包又走了过来,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盯着两个孩子看。
月生站了起来,对面是个成年人,还是比她要高上一大截不止。不太想仰头,可恶,快点长高啊!
两个人无声的对峙了几秒钟,青年默了默,“禅院家仍然需要一个继承人。”
“我会回去的。”月生的声音不急不缓。
“我们无法断定您回去是怎样的回去。”青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她,“很显然,您更加愿意实现百合子夫人的愿望。”
月生道:“那你觉得,直哉回去我就会去实现直毘人的愿望了吗?”
青年:“…………”
月生一只手牵着直哉,另一只手伸出:“书包给我。”
青年憋屈的双手把书包交了过去。
月生轻松的提住,往后一甩,挂在肩膀上,“行,没你事儿了。你回去可以把事情从头到尾跟直毘人将一遍,他要是为难你你可以跳槽来我这里。”
青年:“……您倒是说一句‘家主大人不会为难我的’啊!”
月生:“抱歉,说不了。我不是很了解直毘人,也不是很喜欢给人开空头支票。”
……
青年气跑了。
月生注视着那辆车的车门“砰”的一声忿忿不平的关上,接着转头,道:“从你跑到我这里,到我和他交谈的时间,再到现在,这是你可以后悔的时间段。”
那辆黑车扬长而去,留下一串崩溃的尾气。
“现在你后悔的话,我仍然可以把他叫回来。”
禅院直哉摇了摇头,他道:“哥……姐……”
他又一次被称呼哽住了。
叫哥哥吧。
但这其实是姐姐。
叫姐姐吧。
但已经叫了很多年哥哥了,一时之间叫不太出口。
他憋红了脸,一个词哽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月生看不下去,一拳让他咽回去了:“你可以先叫我的名字。”
直哉下意识脱口而出:“太不敬了!”
月生感到稀奇:“你还在乎这个?”
直哉:“……”
好吧,对于直哉来说叫名字可能也是一个比较有难度的事情,既然如此,就先把名称代词删掉算了。
月生一只手背着书包,另外一只手牵着禅院直哉,在秋光中往住处走。走了两步,默默的折返回来,把自己装着裙子的手提袋塞给了禅院直哉。
直哉沉默三秒钟:“我背书包吧。”
“行。”月生不太有所谓的把书包和手提袋换了回去,淡然的提着自己的小裙子领人回去。
“你和父亲真的闹掰了吗?”禅院直哉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脑子终于在信息大爆炸之中冷静了下来,他开始提问。
这件事也并非没有一点征兆的。从前他就能看出来长兄……不是,月生对于父亲心怀不满,只不过那时候这种不满还能勉强的兜住,不至于在外人面前流露。比较直观的表现在于,她还愿意客气的称呼直毘人为父亲。
但是今天见面,她所有的称呼都是直呼其名。
“我前段时间,在一个叫鬼灭镇的景点买了房子,”月生先从这里开始讲起,“母亲从前就很期望能够离开禅院家,我觉得哪里很不错,因此买了下来,回禅院家,想要带走母亲。”
禅院直哉为之一默。
月生并没有特意照顾他复杂的心绪,继续讲了下去,“但直毘人先派人把我带过去了。我们小吵了一架,没能达成共识。”
“所以?”禅院直哉眼皮子直跳。
月生平铺直叙:“所以我和他打了一架。”
直哉哽住,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猜谁赢了,谁赢了都很可怕。但是看现在这个情况是……
“你赢了?”直哉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颤抖。
“从战斗的情况来看,我没有赢,他也没有。”月生微微挑了挑眉,她在这会儿终于流露出来一点爽朗而坦荡的高兴来,“但是,从这件事情的结果来看,你没猜错。”
“赢的人是我。”
第75章
这件事情, 括弧,母亲离开禅院家的愿望,括弧完毕。
有一个信息炸弹直接炸在脑子里, 他觉得自己大脑今天所承受的信息量实在是有点过载, 处理起来略微困难。
禅院直哉心想不是吧?我只是出来读了个书而已,又不是与世隔绝了, 我哥怎么忽然告诉我她是我姐, 又告诉我她和我爹干了一架并且已经干完了?
不儿?那么突然的吗?
禅院直哉没忍住捂了一下额头。女扮男装这件事且先不提, 托岛国本土兴盛的漫画的福,这种剧情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但我姐今年才十二岁啊?!十二岁直接硬刚特一级咒术师啊?啊?!还差不多相当于干赢了?!
太有种了!
我姐真是太有种了!
禅院直哉到家的时候还觉得自己的腿在抖, 难以压制的颤抖。
这件事的冲击实在是太大, 以至于他还来不及思考其他的东西, 等他终于恍惚过来, 把这个消息处理完毕, 月生已经换了衣服,穿着新裙子, 平平无奇的从卧室晃了出来。
于是直哉又被冲击了一下, 他伸出手搓了搓自己的脸,在明亮的浅绿色当中,第一次真切的认识到——
原来是姐姐。
竟然是姐姐啊。
他注视着那条浅绿的裙子, 注视着穿着这条裙子的月生。年幼,很瘦, 但很矫健, 也很有力量。
她仅仅只比他年长一岁。从他们姐弟仓促的相隔年龄来看,就可以知道禅院直毘人当年有多么担忧秘密败露。
月生踢掉凉鞋, 光着脚躺在沙发上,浅绿的裙摆从沙发边缘垂落, 如同春日里生长的草地。
她好像在此刻终于流露出一点疲倦的感觉出来,像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
禅院直哉对于月生总是有一些崇敬和畏惧的滤镜在的,追根究底,是因为月生在他面前总是很可靠的。
无论是他还可以撒娇耍赖的那段时间,还是月生暴怒的打断他的腿的时候,又或者后来她匆忙来看他的时候。
直哉曾经感到畏惧、惊恐,甚至曾经怨恨,痛苦,但这种可靠却从来没有褪去过,她站在那里的时候,一种安心感就已经在心里面落地生根。直到今天姐姐有点疲倦的躺在沙发上,看起来快要睡着了,他才意识到姐姐原来也只有很小一只。
她比他年长一岁。
她仅仅比他年长一岁。
却已经在压力的推动之下奔波了那么多年,本来应该握着书本和笔的手如今长了许多茧子。
直哉安静的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一声不吭的抱住自己的腿。他仍然有许多要考虑的事情,比方说他和母亲的关系并不好。
很年幼的时候,他还没有从母亲的院子里搬出去的时候。
那时候母亲和两个孩子的关系是非常亲密的,禅院家的一切东西还没有完全烙印在直哉的身体和灵魂上。那时候世界是很小的,只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是母亲,偶尔姐姐会来。
后来他搬出去。成群结队的侍从静默无声的走进入母亲的院子,将他从母亲的怀里抱出来。
那时候他还没有明白要发生什么,回过头要去抓她的手,百合子温柔的摸摸他的脸,目光是一种沉凝的哀伤和深不见底的绝望,仿佛已经看透了将要来临的命运。
丝丝缕缕,钩成一张细密的网。禅院直哉在明白这一切之前就已经浸泡其中。
直哉又想起月生问他的选择。
他没有选择父亲,也没有选择母亲。因为母子之间的关系早年之间就已经僵的不像样子。那件事之后他没有再去见百合子,百合子也没有见他。
一晃如此之久的时间,她的面容和多年前总伴随着他入睡的淡淡百合香气,仿佛已经全然从记忆之中褪色了。
“你想去见她吗?”月生轻声说。她没有睁开眼睛,头枕着沙发上的枕头,忽然出声。
直哉把双腿放下来,手指扣来扣去,嘴唇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如此反复几次,仍然没能真的出声。
月生的眼睛先是眯开了一条缝,然后才彻底睁开。现在的时间是中午刚过,下午刚开始,正是打瞌睡午睡的好时候。
但她仍然强行打起来一点精神,乌溜溜的眼睛没什么神采的盯了一会儿天花板,把想睡觉的困意压下去一点点。
“你想去见她吗?”她重复了一遍。
直哉抿了抿嘴,终于出声:“也许妈妈并不想见我。”
他一直没有去见她,或者说,不敢去见她。年幼时被侍从耳濡目染接着口出狂言,被月生暴打的时候,他不信他的说出的话母亲全然不知。
直到今日他才终于明白记忆中从未淡去的百合子的那个眼神,她早知道会有那么一天,她也知道自己无力阻止。她站在一条腐烂河流的起源处,却不知道应该如何阻止河流腐烂。
直哉无从揣测她的心是否因此感到疼痛,但他在终于有勇气回想过去的今天慢慢咀嚼这一切,忽然有一种想要哭泣的冲动。
月生轻轻的呼出了一口气,想了想后,承认了他的想法:“确实说不定。不过你得去道歉,这是有必要的。”
直哉很沉闷的“嗯”了一声。
月生无意插手母亲和直哉之间的关系,他们曾经是最亲密的母子,直到今天隔阂横跨在彼此中间。是否要将这道裂缝跨过去不应当由她来决定。
于是月生放空了一会儿大脑,把困意又勉强压下去一部分。
“你没有选父亲,也并不算选我。”月生如是说,“虽然现在谈及这些对你来说算是比较早,但是直哉,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继续读书,继续走下去。”
直哉眨了眨眼睛。
月生的头陷在柔软的沙发枕头里,她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又长长的吐出来,平静的转过头,注视着这个弟弟的眼睛。
乌黑的,泛着点微微光泽的,和她和母亲都十分相似的。
两个孩子在相貌上都和母亲更加相似,至少直哉目前还没有往禅院直毘人那个长相发展的迹象。
这个午后的宁静简直突如其来,直哉却莫名被姐姐的这份安宁所感染了,也安静的靠在沙发上,两双乌黑的眼睛看着彼此。
直哉很少会去想未来。诞生在咒术师家族当中的孩子,未来几乎是固定了只有一条路的。咒术师,咒术师。
有且仅有。
上天将这份才能赋予给了很小一部分人类,所以这部分人类要负担起这个职责来。出来读书的这几年不过是正式踏上这条道路之前余裕的快乐时光。
但月生好像不会这样想,她从不这样想。直哉的眼珠微微动了动,觉得自己好像猜测到了姐姐接下来想要说什么话。
“选自己挺好的。”她慢吞吞的认可了这一选项,然后又陷入了思考当中。
能看得出来她实在是很困很想睡觉了,这会儿她的思考速度简直慢的不可思议,甚至思考一会儿还要走神一会儿再放空一会儿,直哉差点忍不住想让她先睡了,等她睡醒之后他们再继续聊天。
不过月生在他忍不住之前先继续说话了:“上天赋予了我们特殊的才能,但是直哉,我一向不认同家族里的那句话。”
“非禅院者非咒术师,非咒术师者非人。这句话未免傲慢的过了头,要是说出这句话的先祖站在我面前,我一定会觉得,他是一个神经病。”
“哦。忘了,我们咒术师确实在精神方面发病率比较高,说不定真的是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