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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加茂琰

加茂琰平静的穿过蒙着阴影的走廊。

身穿浅色和服的侍者一语不发的在前面引路, 他的身影总是恭敬而沉默。长廊的尽头仍然是长廊,像是一个乌黑的洞,要将人都吞进去吃掉。

这样的场景, 从小到大已经有过无数次, 甚至也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加茂琰的梦境之中。她跟着侍者走过这条路,一次又一次。

天气不算好, 到处都是泛着暗淡颜色的云, 沉重的飘在半空,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下雨。

琰的指尖无声的按在袖子中藏着的手术刀上,感到了些许的安心。

她信赖的好朋友, 陪着她从小到大的迟琴早已经离开加茂家, 离开京都。这是一件好事, 因为今天之后, 也许加茂家就没有她会在乎的人了。

熟悉的门扉被拉开, 侍者恭敬地退下,加茂琰抬起头, 凝视屋子里按照身份和地位有序排列的人们。

摇晃的烛火提供了一些昏黄的照明, 只是天色本就昏暗,屋子里自然也明亮不到哪里去。

这样的场景也见过许多次了,只是这一次, 屋子里似乎多了更多的人。加茂琰尚未来得及细细分辨都是那些人,屋子里已经有人开口:

“叫你过来见长辈, 穿成这样算怎么回事?太不像话了!”

几乎是习以为常的训斥。

加茂琰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

一件宽松的卫衣搭配一件直筒长裤, 简便利落的装扮。并非恪守规则的和服,但加茂琰自己对这一身可以说相当满意。

“爱穿自己穿啊。”她平静的开口, “管天管地管别人穿什么衣服?我又没脱了衣服到处跑,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你——”开口的那个人几乎要站起来, 但被旁边的人按住了。

加茂琰对他们的挑刺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

自从她觉醒了术式开始,挑三拣四的目光就如同潮水一般裹挟,处处不满,处处要说,哪怕是再微小的错误也能被揪出来讲半天。

加茂琰从来不肯忍气吞声,整个家族大部分人都被她相当尖刻的嘲讽过。只是她不太明白周围到底是不是有正常思维能力的人类。

看起来披着一层人皮,但皮囊之下是什么成分,不好说。

加茂琰的手指在卫衣前面的口袋里放着,指尖仍然下意识的摩挲着手术刀。

她仍然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敞开的门扉犹如一条时代的洪流,将固守昨日的老一辈与年轻的新一辈彻底隔开。

“究竟有什么事,说吧。”她一向是不太喜欢应付家里人的,因此眉目中总是凝着冷淡的神采。

屋子里前呼后拥的家主缓缓的道:“加茂琰。”

加茂琰好看的眉毛尖微微抽动了一下。

一叫全名,准没好事。

虽然她已经大概猜到这是什么事情了。

加茂家并不是什么铜墙铁壁,家族里的大人物有什么意向,搞了一些什么新的动作。这些细小的事情都会泄露出边边角角的消息,最后被拼凑成一个大差不差的完整真相。

加茂琰是很擅长从这些细碎的情报中探知他们的打算的。

“你十五岁了。”她血缘意义上的父亲说。

不知道为什么,加茂琰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按捺不住想笑的冲动。

“是的,父亲。”她咬重了那个称呼,“我十五岁了,正是应该出去念书的好年纪,多谢你还替我操心,不知道你是打算让我去京都咒高呢?还是东京咒高呢?要按我自己来说,我想去读一个普通的高中。”

“加茂琰!”家主微微抬高了声音,叫她的名字他的声音当中也有咬重的部分,咬重着姓氏,沉沉的落在地上。

加茂琰露出一个微笑,好脾气的说:“是?”

训斥在下一秒钟从父亲的口中吐出来:“我还没有说完话!你这几年真是太不像话了!”

接着就是一连串喋喋不休的数落声,从待在家里的时间太少,到跟禅院家的大少爷走的太近。要是她没有继承赤血操术也就算了,家族也不是不能商量一下让她过去联姻,可她继承了赤血操术!

作为家族中得到了祖传术式的孩子,怎么能跑到禅院家去长住?

这些话她听得耳朵快要起茧子,内心几乎掀不起一丝波澜。这些数落其实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开头,因为对方的目的已经显而易见了。

“不要再往禅院家去。”父亲最后用不容置疑的声音下了决定,“你身负赤血操术,难道还想将祖传的术式带到禅院家?也不要再和禅院家的少爷往来!族中已经为你挑选好了几个旁支的有为青年,你……”

“挑选一个看得顺眼的,”加茂琰打断了他,淡声道,“然后越快结婚越好,婚姻届也不一定要去领,直接让他到我的屋子里来。再然后,明年就可以办新生儿的宴会了是吗?”

加茂家主冷冷的盯了一眼长女。

这个女儿,他一向是不满意的。年轻,年轻的同时又伴随着令人头痛的叛逆。从小到大,从来不肯好好听话……

“那我呢?父亲?”加茂琰平和的问:“我的葬礼,是先于新生儿,还是晚于新生儿呢?”

整个屋子忽然陷入了巨大的沉寂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视在加茂琰的身上。一双又一双,在昏暗之中,闪烁着比狼还要贪婪的目光。

他们在看她。

他们看的却不是加茂琰。

加茂琰微微挑眉。

“没有一个人出来否认。”她说,“一个都没有。”

加茂琰又一次感到想笑了,她也真的忍不住泄露出一点笑声来。

“原来是真的。”她又说,“果然是真的。”

所有人都并不意外她直接将这件事挑明。几年前发生那件事之后,加茂琰和整个加茂家的关系都降到冰点。但整个加茂家仍然觊觎她,觊觎她身上百年难求的祖传术式。

祖传术式,祖传术式——整个加茂家最强的术式,为什么偏偏就选择了一个女孩儿呢?

加茂琰乌黑的眼睛扫过屋子里每一张脸,她在其中一张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目光,然后凝望了过去。

“我不在乎他们。”加茂琰轻轻歪了一下头,“但是你知道,我很在乎你。”

人群之中端坐的女人也对上她的目光。

这是两张非常相似的脸,相似到几乎从一个模子刻出来。只不过坐在人群中永远端庄的女人更年长一些,岁月却无损她的容貌。

加茂琰的喉咙微微滚动了一下,她压下眼角微微的热,轻声问她:“从始至终,你也知道这件事,对吗?”

“母亲。”她呼唤她,呼唤她曾经相依为命的同伴。

家主夫人避开了她的视线,答非所问:“那几个年轻人我都看过,都是非常优秀的年轻人。”

“那我呢?”加茂琰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些情绪的波动,被她压抑着,仍然显出一两缕沉闷,“我不够优秀吗?”

“不,我很优秀。”在有人出声之前,加茂琰自己回答了自己,“整个加茂家的年轻一辈当中,你找不出比我更强的,你也找不出比我更好的。有人告诉我,我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我拥有非比寻常的天赋,我应该为我的优点自豪,我也理所当然为我所有的优点自豪——那么你呢?”

她低下头,一步跨过那道门扉,眼神直白的看着她:“你为我感到自豪吗,母亲?”

家主夫人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依然沉默不语。

加茂琰固执的看着她,问:“你为什么不肯看我?”

她没有看别人,父亲没有,长老们也没有。整个加茂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她停留视线——可是,只有一个人,只有这个人!

“在我觉醒术式之前,每一个人都瞧不起我们。”她的眼睛缓缓的扫视过其他人,每一张脸都那么熟悉,她记得他们说过的每一句恶毒的嘲讽。

“他们说,身为家主的正室,却没有生下儿子,真是天大的罪过;他们说,身为家主的正室,只有一个没用的女儿,真不知道怎么有脸面住在那么大的院子里;他们还说……”

“够了!”家主夫人抬起头,急促的打断了她,那张与加茂琰十分相似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被刺痛的神情来,“我有儿子!”

加茂琰的身体忽然僵硬了一下,仿佛一道苍雷从天而降,落在身上。

她点点头,语气出乎意料的柔和了:“是的,你有一个儿子。”接着她又有些刺人的笑,“你的儿子,有了赤血操术了吗?噢,不好意思,我忘记了,他还没到能走路的年纪吧?”

“那时候,谁都可以对我们两个冷嘲热讽,我还记得你把我抱在怀里,捂住我的耳朵,可是——母亲。”她深深的凝望着那张熟悉的脸,“你现在和他们坐在一起,你背叛你自己了吗?”

家主夫人的手微微的颤抖起来。

“不要再说了。”她硬邦邦的说,“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可是妈妈,”加茂琰轻声问她,“我比所有人都要好。”

“你为什么不再爱我了呢?你也被吃掉了吗?”

“够了!”家主夫人骤然抬高了声音,下一刻她意识到不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声音恢复正常,“给你挑选的都是很好的孩子……”

“你不要我了。”加茂琰下了最终结论,她点点头:“你宁愿要一个摸不着边际的,不知道能否成功的禁术造出来的孙子,也不要我。”

家主夫人的指甲骤然陷进掌心,死死的掐住。她下意识的抬头去看女儿,却看见加茂琰缓缓的将迈进屋子的那一步收了回去。

她又一次站在了屋子的外面。

一步之遥的距离,却仿佛被无限的拉远了。她有一瞬间的恍惚,突然意识到这个孩子原来已经长的这样高,甚至比同龄的男孩子还要高挑一些。

加茂琰的后背挺的笔直,像她院子里种的那些竹子。

“我再问你一次,妈妈。”她平静的说,“我要离开这里了,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家主夫人没有动。

几个瞬息之后,加茂琰点了点头。这几个瞬息足以让她明白母亲的决定,也足以几个中年人拦住她的去路。

五条家和禅院家继承了祖传术式的继承人都已经崭露头角,尤其五条家的那个,近几年可谓风头正盛。

赤血操术相较其他两家本就略微逊色一线,加茂家更不可能就这么任由加茂琰离开。

“回来。”

在几个一二级咒术师逐渐逼近的同时,加茂家主淡淡的出声。

自始至终,他都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永远都是这样,永远独|裁,永远不容置疑。

加茂琰终于把目光看向这位不太熟的父亲。

是的,不太熟。

加茂家主很平静的宣告:“你现在回来,一切都既往不咎。我就当没有发生过,婚礼我会尽快安排。”

“你知道么?父亲,我很讨厌你。”加茂琰歪了歪头,说,“因为一切痛苦,一切隔阂,一切的根源——是你啊。可你永远都不会觉得自己有过错,直到现在,你也还是这幅样子。”

加茂家主道:“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加茂琰。”

琰微微笑起来。

一个咒术师的手已经快要抓住她的肩膀,她却恍若未觉一般,露出一个恬淡的笑。

“你早就拦不住我了,父亲。不,加茂、家主。”

一道长长的刀光,如同游蛇一般,转瞬之间逼迫到了眼前。

原本已经要抓住加茂琰的那个咒术师骤然惨叫起来,他在飞溅的鲜血之中被瞬息之间赶到的谁抽飞了出去。

明亮的刀光流转的相当灵巧,将靠近的几个咒术师逼退,留出一大段空挡。

禅院月生言简意赅,“杀吗?”

琰摸摸她的头,“你原本只来接我就好了。”

月生:“别管,杀吗?”

“禅院月生!”加茂家的长老惊怒交加道,“你敢?”

禅院月生指了指那个出声的人,转过头礼貌的询问加茂琰,“这个,杀吗?”

琰:“你在禅院家都没这么有杀意吧?”

月生:“顺手的事。而且我看你好像很想杀。”

琰:“所以请不要抢人头,谢谢。”

“好的。”月生收刀归鞘,抱着乌黑的咒具站在加茂琰旁边,往那一杵跟个吉祥物似的。

在场几乎所有的加茂都被这对话整的窒息了一下,加茂家主的脸色终于变了,和外面阴云密布的天气十分相似。

“禅院月生,”他道,“不要插手我们加茂家的事。御三家一向不干预彼此内部事宜,你要破坏规矩吗?”

月生彬彬有礼道:“是的。”

加茂家主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月生仍然客客气气的道:“是的。你耳朵聋了?老年痴呆的话这边建议尽快去检查,不要讳疾忌医。”

“呈口舌之利不是一个好主意。”加茂家主道,“你在替禅院家,向我们加茂家宣战吗?”

月生摸摸自己的下巴:“你非要这么上升高度的话,好吧,那就只好把你们加茂家全都灭口了。”

“天才。”加茂琰说:“这样就不存在宣战的问题了。”

“是吧?不过好像有点太粗暴了。等会儿看起来像是要下雨,我不喜欢冒雨加班。”

加茂家主终于被她们旁若无人的态度激怒了。

“十影和赤血操术的确是强大的术式。”他冷冷的道,“但你们俩到底还是孩子,还没有成长到一人可抵天灾的程度!年轻人总是容易有些妄想,我也……”

他的眼睛忽然瞪大了。

在他开口说话的同时,坐在屋子里的咒术师们默不作声的行动起来,拦住了所有的出路。

但他连话都还没有说完的时候,飞溅的鲜血已经映入眼帘。

原先被禅院月生击退的几个咒术师,甚至守卫着出口的、人群当中的数名咒术师,忽然从胸□□出血来!

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已经有几个咒术师彻底失去了呼吸,剩下还能呼吸的,胸膛的起伏也越来越微弱。

人群当中爆发出一阵骚乱,加茂家主猛然意识到什么,惊疑不定的看向加茂琰:“你?”

加茂琰坦然微笑:“我。”

薄而锋利的手术刀在她的手中轻快的翻转,加茂琰漫不经心的道:“你以为,我真的一点也没有给自己求活路做准备吗?”

加茂家主的牙咬的咯咯作响:“赤血操术——你用加茂家的祖传术式,来屠杀加茂家的术师!”

加茂琰很礼貌的道:“我们彼此彼此?我可不喜欢对想要我性命的人手下留情。”

加茂家主道:“什么时候的事?”

“你猜呀。”加茂琰轻轻快快的道,“哎呀,说起来,你倒是猜猜看,自己的身体里有没有混进去我的血呢?”

她歪了歪头,乌溜溜的眼睛倒映出一张清晰的脸。

加茂家主看着长女乐不可支的模样,后背忽然被冷汗浸湿了。

赤血操术,赤血操术。

通过控制血液来达成术式效果,在今天之前,谁也没有察觉到加茂琰是什么时候,将足够致命量的血液混入了咒术师们的身体。

不论身体素质多么的强,可内里——内脏,终究是人体最脆弱的部分。

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究竟在多少人身上种下了自己的血?

禅院月生转转头,看着血淋淋的地面。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为什么加茂琰在战国时代的时候,透露出一股科学狂人的大魔王气质。

还有气的,被迅速的抬了下去救治,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但是总不能放着不管。

加茂家主和加茂琰无声的对峙,相比少女的胸有成竹,家主的脸色却堪称苍白。

“摒去那些无用的话,”加茂家主深吸一口气,“你想要什么。”

“很简单啊。”加茂琰漫不经心的把手术刀当飞镖往后扔,随机抽中了一个倒霉蛋咒术师,身后一阵哗然,又被抬下去一个。

“滚。”她说,“从我要走的路上滚出去。现在,以后,未来,永远。”

加茂家主:“然后你就会解开术式?”

加茂琰很困惑,她扭头问月生:“你觉得他有跟我谈条件的资格吗?”

月生言简意赅:“干掉。”

琰:“你说得对。”

“够了!”加茂家主骤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看着面前的少女微笑着转过头来,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栽了。

这一次,很显然,是加茂家输掉了。谁也不敢赌自己的身体里有没有加茂琰的血,而血的成分又是否足以致死。

加茂琰可以尝试无数次,失败无数次,但只要成功一次,她就大获全胜。

而加茂家没有任何一个咒术师能赌的起,刚才死掉的咒术师已经足够让整个家族都损失惨重。

家主的腰微微佝偻下来:“让他们走吧。”

加茂琰回过头去,咒术师们潮水一般的来,又潮水一般的褪去,出口一时之间变得空空荡荡。

“你看,早这样不就好了吗?”加茂琰耸了耸肩,“我们走吧。”

月生点头,把咒具背在身后。

“今天的天气实在不好。”加茂琰说,“过一会儿说不准要下雨,你带伞没有?”

“带了,很够的。”

“那就好,我们……”

一个穿着和服的身影忽然冲了出来,抓住了加茂琰的手臂,凄切的呼唤道:“琰。”

加茂琰的话语断裂开来,她的身影顿住了,缓缓的回过头去。

家主夫人的神色哀切,带着恳求:“别走。”

加茂琰凝滞了一会儿,然后问:“你是以什么样的想法为出发点,希望我不要走呢?”

家主夫人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于是加茂琰缓缓的把自己的袖子一点一点的抽出来:“你到现在,说的也仍然是‘别走’,而不是‘我和你走’。”

家主夫人嗫嚅着,发出含混的声音。

加茂琰平静的后退了一步。

“我困惑过的,我真的不明白。”她说,“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或者说,为什么你不肯爱我呢?就算是养一头猪,在被屠杀的时候,也是要逃走的。”

“我放弃你,你也放弃我吧。”加茂琰的声音落在地上,像是碎玉哗啦啦的滚,“对不起,我不是你满怀期望中诞生的儿子。那么,就请你当做没有生过我吧。”

她转过身,和月生一起走出门,没有再回头。

月生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一滴从上方落下的水珠,砸在她的手背上。

第62章

黑云压城。

厚厚的云层遮天蔽日, 逐渐变得沉重,空气也随之变得潮湿起来。

乌云翻滚着向前,云中隐隐闪动着雷光, 时不时发出两声沉闷的雷声, 在天际炸响。

风比想象中要更大,呼啸在半空中, 像是不知何处而来的鬼哭。

天在极短的时间内阴沉的不像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下雨。为了避免被突然淋成落汤鸡, 月生撑开了伞。

她目视前方,把伞柄往加茂琰的手里递:“你撑伞。”

两个人当中当然是更年长的加茂琰个子更高。

琰接过伞, “啪”的一声又合上:“我想淋雨。”

她的声音轻轻的, 有点沙哑, 有点鼻音, 还带着点虚无的缥缈。月生把伞从她手里拿回来, “啪”的一声又撑开。

下一刻,一道闪电照亮天际, 倾盆大雨兜头泼下。

豆大的雨珠砸在身上, 噼里啪啦跟挨打没有区别。

感觉像是被人泼了一桶水的加茂琰:“……”

月生举起手,把伞抬高:“还淋雨吗?”

加茂琰一时之间觉得月生有点可恼了。她弯着腰到伞下,湿透的头发贴在脸上, 忿忿不平:“我要去投奔迟琴,可恶, 连天气也要欺负我。”

月生善意提醒:“下次想淋雨记得先看天气预报, 雨太大的话就算了吧。”

加茂琰浑身湿透,风一吹, 透心凉。

在这样轰然的风雨当中,一把伞并不能很好的做到遮风挡雨——事实上, 不被吹坏已经很不错了。等到两个女孩赶到最近可以住宿的民宿的时候,月生的衣服已经湿了一半了。

月生在影子里摸来摸去。

在战国时代度过的时间里,加茂琰已经非常习惯的把她当做随顺储物装置,无论什么东西都会往她的影子里塞一下。月生自己也是这么干的,这种和随身百宝箱没区别的东西真的非常好用,

这就导致月生这里不仅有自己的几套衣服、加茂琰的几套衣服,还有其他杂七杂八乱七八糟的东西若干,甚至再找找还能掏出一套露营用具。

月生甩掉湿哒哒的衣服,愉快的泡进了民宿的浴池里。冒着热气的汤池很快驱赶了冒雨行走的寒气、。

加茂琰刚用热水冲了一遍头发,头枕在浴池边缘,发出长长的呼声。

“活过来了。”

“下次抒发情感请不要采用淋雨这种方法。”月生说,“不然我会以为你决定去当苦情剧演员了。”

“我自觉我的剧本还没有到苦情剧的地步,”加茂琰也非常淡然,“加茂家的那群人连当NPC都显得太人机了,乍一看显得我像一个主角。毕竟我好歹是个活人。”

氤氲的热气当中,月生打了一个哈欠。

加茂琰和加茂家之间对于彼此的不满都已经由来已久,而她不可能向任何一个人弯腰低头。回归主线剧情之后,琰回去确认最后一件事,而月生负责的部分其实仅仅只有接她。

用加茂琰的话来说:“这样显得我不是孤身一人。”

尽管她说自己一个人足够应付,不想月生插手太多,但月生仍然没忍住,在那个咒术师的手快要抓住她的时候冲了过去。

蜿蜒的刀光不过瞬息之间,就斩下了那个咒术师的手臂。

血液差一点就要飞溅到她脸上,但她的内心奇异的没有任何波动。

平静,只有平静。仿佛那一瞬间已经脱离了这副身体,站在上帝视角冷眼旁观这一幕。

禅院月生立过誓言,绝不将日轮刀和呼吸剑术指向人类,所以她用的是自己的咒具,也是自己的剑术。

这举动也许算得上冲动。

但加茂琰和整个家族的对话都被她收入耳中。月生在那一瞬间很难形容自己的感受,她的身体在她的思维得出结论之前就已经动了起来。

原因是难以探究和言说的,但月生泡在热水当中放松了身体,不可避免的回想起多年前,她们第一次见面之后她和直毘人的谈话。

同样身为女孩,同样得到了祖传术式的选择。整个咒术界之中,最能共情彼此的只有彼此。

也许她在瞬息之间,从加茂琰的命运之中窥见了一丝灵魂的刺痛。

她们的命运原本并不等同,却本该相似。而出生的那一刻,做出了不同决定的父母,也将她们的命运导向了完全不同的模样。

或许是一种物伤其类的痛楚,月生难以形容自己的心绪,许多细细的情感编制成一张复杂难懂的网,月生几乎弄不懂自己心里浅浅的悲伤从何而来。

加茂琰的脑袋忽然碰了一下她的头,于是两个女孩都惊醒了一下。只不过是一个从困倦之中清醒,一个是从思考之中回神。

加茂琰打了个哈欠,很不介意形象的在月生面前张大嘴巴,这让月生甚至能看到她的扁桃体。

她自己也从那浅浅的思绪之中抽离出来。湿漉漉的头发一路从脖子贴到肩膀,月生轻轻弹了加茂琰一个脑瓜崩。

“好啊你。”加茂琰气势汹汹的抓住她的手,很不客气的瞪了过去。几秒钟之后又松了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

于是月生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两个女孩头挨着头,感到了彼此难以言表的快乐。

“你杀的人比我预想之中要少。”月生说。

“杀了一些我尤其讨厌的。”琰不以为然道,“我回去的那一趟又不是专门为了杀人的,我只是……噢,算了。毕竟不是所有的咒术师身体里都被种了我的血,我不想冒着雨跟人干架。”

“加茂家不会轻轻放过这件事的。”月生道。

“那就找个晴天再回去一次。”加茂琰不以为然的从浴池里爬出来,拿过悬挂在一旁的浴巾,披在肩膀上,然后坐在浴池边,双腿浸泡在热水当中。

这下轮到月生有点犯困了,她没忍住打了一个哈欠:“行,需要支援就给我打电话。”

加茂琰笑了笑,注视着小女孩乌黑的长发,没说话。

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犹豫,但其实还是有一点的。没有杀更多人的原因不止是目的不在此。

禅院月生在场,到目前为止除了鬼,她只杀过诅咒师。

加茂琰屠杀加茂家,算是内部恩怨,勉强能算是家事。但再杀下去难保月生不会拔剑,当场兑现灭口加茂家的狂言。

也许不是错觉,这几年月生正常的在长大,但日夜不休的与恶鬼、咒灵、诅咒师厮杀,仿佛已经渐渐的养起了她的杀性。很难说这在咒术界算好事还是坏事,但对于她们来说,实力带来强权,这一点没什么不好。

倘若灭口加茂家成为现实,表面上同气连枝的御三家不会没有反应。禅院家究竟会不会保禅院月生犹未可知,毕竟她自己也跟家里人互相看不顺眼。

可是她年纪还小,甚至还没到上高中的年纪。

不能让她这么小就直接走上叛逃成诅咒师的道路。十影再如何天资卓绝,也不带十二岁单挑整个咒术界的。

好吧,加茂琰会站在她那边。但二打无数依然没什么胜算。可恶,但凡她早生十年——哪怕是五年呢?早生五年也不至于这么踌躇。

无论如何不能叛逃,至少目前不可以。

毕竟诅咒师那边也没什么好东西。

好消息是最讨厌的那几个已经干掉了。太好了,葬礼的时候她一定会订一束庆祝的花送过去。希望在场上了年纪的老头子看到花的时候有事。

“谢谢你。”加茂琰轻声说。

月生从池子里爬出来,用短浴巾裹住头发,长浴巾裹住身体,“啊?你怎么突然跟我那么客气?”

加茂琰也站起身来换衣服:“别闹,我认真的。”

很少修剪的长发裹起来,月生把身体擦干,换上睡衣,拍拍衣角:“好吧,那么我也认真的回答:不客气。你接下来想去哪里?”

两个女孩儿回到自己的屋子,榻榻米上铺好了被褥。她们的被褥挨在一起,现在是女孩的睡衣谈话时间。

加茂琰十五岁了,她就快要十六岁。原本不出意外的话,她是要去读咒术高专的。岛国境内两所高专,分别坐落于东京和京都。

但现在算是出意外了。虽然发生的一切加茂琰早有预料,她知道加茂家不会放弃赤血操术,也知道她的母亲不会选择她。

加茂琰枕着浴巾,思考了一下,决定离咒术高专那和打工没有区别的生活远一点。前十来年在为了祓除咒灵满世界乱跑已经累得想死了,这会儿终于算是自由身,她要体验九点上课两点下课的快乐生活。

“我要先去找迟琴。”她说,“我和她说好了的,有一天我离开加茂家的话,就去找她。之后,我要找一家正常普通的高中,体会一下普普通通女高中生的日常。”

“嗯……嗯。”月生迷迷糊糊的应答着。

加茂琰转过头,才发现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只剩下含含糊糊的声音从喉咙里涌出来。

琰思考了片刻。

果断伸手把她摇醒:“先把头发吹了再睡——你明天头疼的话我是不会帮你揉的。”

第63章

于是禅院月生又清醒了。

包着头发的浴巾被解开, 月生打了个哈欠,做完解浴巾的动作之后就停顿在那里一动不动。大脑放空,什么都没想, 发了一会儿呆。

直到她听见吹风机的响声, 温热的风呼啦呼啦从头发的缝隙里争先恐后的钻过去。感觉整个脑袋的凉意似乎都被驱散了一些。

“你困傻了吗?”加茂琰一边揉着她的头发给她吹,一边忧心忡忡的问。

月生终于从困顿的世界里捞出来一点清晰的思绪, 她回答道:“还没有, 不过可能快了。”

然后从枕头下面抽出自己的手机, 开始吧嗒吧嗒按键编辑信息。

好久没联系直毘人了,说实话, 快把这个爹忘记了。

虽然父女之间的感情非常塑料, 但月生觉得自己强闯加茂家多少也算个事, 还是得跟便宜爹知会一声。

御三家以实力为尊, 许多一级咒术师在家族之中占据着极高的地位, 那里都不能例外。

她虽然没来得及动手杀人,但是在冲进去的时候, 毕竟砍了那个不认识的高级咒术师的手臂……啊, 好像是从手肘处切开了。

话说这个人有没有被琰顺手干掉来着?记不太清了。

加茂琰从加茂家跑出来,还是跟她一起跑的。林林总总叠加起来,加茂家应该会对禅院家发个难。

很好, 是时候给家里一些闲的无所事事的家伙找点事情做了。加茂琰杀了有十来个高级术师,整个加茂家都实力大损。

直毘人要是不趁着这个机会, 发挥一下御三家“互帮互助”的感人情谊, 从加茂家谋点好处,月生都会觉得他转性了。

简述一下前因后果, 发给禅院直毘人。好的,结束。

没过多久, 直毘人发过来一个句号。

月生的脑子还在迷糊当中,像是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咔咔的无法思考这个句号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可能是知道了。直毘人到底有什么毛病,讲话为什么不能直白的讲。

“啪。”加茂琰了吹风机,任劳任怨的给小朋友梳头发,长长的绸缎一般的长发,梳顺了,然后抹上护发精油。

顺便感叹一下:“发质真不错,难道是上天格外的厚待孩子?你表现的也太自然了,我以前都没往你可能是个女孩子的方向想过。”

“有时候也不用特别多解释。”月生说,“谁也料不到直毘人会做这样的决定,那些看到我有些不符合传统男孩地方的人会自己给我圆设定的。”

脑补,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圆逻辑方式。

毕竟这是一个从她出生时就开始编织的谎言。

加茂琰,要素察觉:“所以小悟的眼睛看出来这件事了吗?”

“他第一眼就知道了。”月生说,“不过我用糖果贿赂他了。小猫同学的嘴巴很严实。”

五条悟同学出乎意料的好说话,他们俩那时候甚至没交流过几句话,他就对那几颗糖果的意思心领神会。

现在想想,属实也是仗着小孩没吃过几口垃圾食品才能这么贿赂他。

两个人重新躺下,头发还残存一点点的潮湿感,于是直接铺在地面上。柔软的散落着,仿佛细碎的裂纹。

月生迷迷糊糊的靠在枕头上,快再次睡着的时候,看见加茂琰正对着手机戳戳戳。

她在内心挣扎了一会儿要不要开口,想问,可是好累,不想开口说话,但是想问……如此循环两三遍,开口。

“你干嘛呢?”

加茂琰兴高采烈:“订花。”

月生:“?”

加茂琰兴高采烈:“过几天加茂家就要办葬礼了,我要送花过去庆祝一下。”

月生又瞄了一眼忽然出现的咒力残秽:“你干什么?”

这代表加茂琰又发动了一次术式,但月生没看见术式效果,所以……

加茂琰快乐的躺在被窝里:“心情好,再干掉一个人开心开心。”

月生放空思绪,想想了一下加茂家现在该有多么人心惶惶:“……”

她戳了一下系统,在心里喊:“给我转播加茂家现况!求你了我想看!”

系统:【……你不困吗?大半夜看恐怖片啊。】

月生觉得自己的精神都振奋了一些:“我想看!给我看!”

系统:【我是正经系统,不会……】

半个小时后——

围观了加茂家规则怪谈恐怖故事的月生心满意足的睡着了,她觉得自己会做一个好梦。

*

迟琴打开门,看见曾经的老板就站在门口的时候,其实并不感到意外。

加茂琰淡定的举起手,打了个招呼:“嗨,你好。亲爱的迟琴,我过来投奔你了。”

她一开口,迟琴就忍不住因为她露出一点笑意来,就和曾经一样。

迟琴冲月生点了点头:“月生少爷。”

接着她让开了身体,让两个到访者能够进去。

月生在玄关脱鞋的时候还能听见加茂琰的嘀嘀咕咕声:“话说你怎么不跟我打招呼啊。是我先跟你打招呼的唉,迟琴,是我哦。你都不带理我的,真冷淡。”

迟琴弯着腰给她们两个找鞋子,她打开鞋柜的门,拿出两双备用的拖鞋,放下来:“我当然知道是你,琰小姐。我认为你并不能算客人。”

“什么?”加茂琰吃惊的瞪大眼睛:“我居然连客人都不算的吗?”

“是的,我才是客人。”月生从容的穿上鞋子,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迟琴的言外之音,但架不住有时候有些人就是想贩个小剑。

加茂琰立刻穿好了鞋子,哒哒哒跑去和迟琴肩并肩,严肃道:“你说的对,接下来就该我好好尽一下待客之道了。那么月生,你想吃点什么?”

迟琴微笑着给了她一个头槌:“你做饭吗?”

加茂琰捂着脑袋蹲在角落种蘑菇:“……我给你打下手。”

迟琴看了她一眼。

加茂琰:“好吧,我还会洗碗的。”

月生忍不住有点想笑。她和加茂琰因为暴雨的缘故在民宿哐哐睡了两三天,直到第四天天气放晴才来找迟琴。

事实上,两个人都睡得很舒服。可能是因为精神包袱都卸掉了,而且也不再需要时刻紧绷精神警惕要和谁厮杀,所以格外的放松。

暴雨过后的一切都显得非常清新,连空气似乎都格外的好。窗外的树叶还在滴滴答答的落着水珠,迟琴已经做了今天的午饭。

在战国时代的时候,昼夜颠倒四处跑,吃饭大多时候都是凑合的,在忘记补充调料的情况下,打猎后烤了肉痛苦直啃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因此两个人为了一顿好饭,一向是不惧跋山涉水的,比如几十里从日柱的辖区跑到月柱辖区就为了一顿饭什么的。

因此此刻,吃到曾经熟悉的味道,感动的几乎有点想落泪了。

迟琴被她们俩吓一跳:“怎么看起来快哭了?”

“没什么。”加茂琰含泪干了两大碗,“只是觉得自己被熟悉的味道硬控了一下。”

迟琴困惑的歪头:“?”

月生低头喝汤。

过了多少年,她也无法完全习惯日料。可能是刻进骨髓的口味吧,有的东西她不能说难吃,但是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她觉得好吃……感觉和大家一入口就夸夸格格不入。

但夸出口的话根本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啊!

“所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迟琴没有问她们的来路,也没有问前几天发生了什么,她像是早就知道什么,平静的问她们将来的打算。

加茂琰:“去找个高中读一下。”

月生:“去找个初中读一下。”

加茂琰:“你家里的人会放你出来?”

月生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剑。

算了一下自己现在的战斗力,然后非常肯定的点头:“是的,会。”

加茂琰笑了一下:“我想也是。”

迟琴喝了一口茶,想了想,“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是有一些推荐。”

她离开京都之后,并没有居住在大城市,也没有住在特别靠近市中心的地方。相反,她的居所环境相当清净,在镇子的边缘,镇子上也大都是一些热情的好人。

这里的节奏并不快,也并不如何给人增加压力,因此她的神色非常认真的道:“镇子上有一家学校,是镇长家开的,是私立,从小学部到高中部都有。而且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们也都很好,所以我很推荐你们去看看。”

月生想了想,决定先纳入考虑范围。

当初加茂琰招迟琴去当贴身侍女的时候,开出的工资相当豪爽。迟琴的工资有一部分是加茂家在出,更多的部分则是加茂琰从自己的任务工资里抽的。

咒术师这一行把命挂在刀尖上,同时也非常的能赚钱。这就导致了迟琴在离开加茂家之后,赋闲在家也过的非常愉快。

有房子,不会开车,但有很多存款,邻居们为人和善,居住的地方风景秀美。

她整个人看起来都被环境滋养的容光焕发起来了。

一顿饭吃完,月生跑去楼顶吹风,而加茂琰则兑现承诺去洗碗。

她坐在楼顶打了个哈欠,眺望着镇子上大片大片盛开的紫藤花。

这个地方她来过,只不过是几百年前的时间线来过。沧海桑田,数百年匆匆流转,几乎已经看不出曾经的模样。

但这里仍然盛开着大片大片的紫藤,四季常开不败。

月生愉快吹风的时候,手机响了。

拿出来一看,五条悟。

沉思三秒钟,接起。

电话另一边,是五条悟大喊大叫的咆哮声:“你们俩单独组队刷我不知道副本就算了!前几天的事!也不带我!”

第64章 第64章

月生:“……”

月生:“…………”

关于为什么搞事情的时候没有带五条悟。

这是一个好问题, 让我们来从头开始回忆一下整件事情的始末。

禅院月生和加茂琰完成支线任务,回到正常主线之后,支线通道正式关闭。任务结算奖励是十连抽。

加茂琰回了一趟加茂家, 而月生在跟上去之前先抽了一发十连。

没有保底的池子和赌博有什么区别, 总之赌了。

不出意外的没有出现任何奇迹,九张普通的卡中唯有一张十连必得的SR, 单抽出奇迹果然是可遇不可求。

然后月生就抱着自己的咒具跑去了加茂家, 接着和加茂琰结伴离开, 顺便在泡澡,吹头发, 在民宿大睡特睡好几天。

从头到尾, 整个过程。

五条悟同学没有丝毫的戏份, 也没有任何的出场机会, 甚至她们两个人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起人在东京的某只张牙舞爪小白猫。

月生抬头, 看着明朗的天空,战术沉默。

冷静, 冷静。她想。

不要陷入自证陷阱, 虽然上次五条悟同学兴致勃勃的表示要往这件事里掺和一脚,但是她也没有代替加茂琰答应下来,所以理论上来说五条悟同学的质问并不成立。

五条悟在电话那边气势汹汹:“怎么样, 想好糊弄我的说辞了吗?”

月生:“你能出东京了吗?”

五条悟:“……”

五条悟:“我可以。”

月生:“不信。”

五条悟立刻开始谴责她:“人的体温是三十七度,你三十七度的嘴怎么可以说出这么风凉的话。”

月生于是想了想, 很认真的思考了把五条悟从五条家偷出来的可能性, 说:“如果我和琰合伙把你从五条家偷到禅院家,不超过三个小时御三家就该开始大乱斗了。嗯?这么一想还不错, 可以,你现在在哪里?坐标发给我。”

五条悟立刻说:“很好, 到时候整个咒术界就乱成一锅粥了,你要不要来趁热喝掉。”

月生叹了一口气,说:“真把你偷走了你又不高兴。”

电话另一边,人还在东京的五条悟盘腿坐在桌子上,哼了一声:“加茂家和禅院家都快打起来了,你这个禅院家的少主也不回去管事。”

月生从容道:“撕,撕的再响一些,要是两家同归于尽,明年的今天我会大笑三声表示庆祝。”

两个人的谈论内容简直可以说得上是大逆不道。加茂家毕竟死了不少高级咒术师,这些高级咒术师在家族之中占据高位,多是长老之流。

更何况在加茂琰离开之后,她的术式也会时不时的发作一些。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的体内没有加茂琰的血,谁也不知道她下一个会杀谁。

而帮助“叛徒”离开的月生毕竟是一个禅院,所以加茂家会找禅院家的麻烦也不足为奇。反正已经给直毘人通了气,他不会解决不好这个。

御三家素来是表面一团和气,内里撕的腥风血雨。三家少主在黑市上的超高赏金都必然有另外两家的暗中悬赏。

所以禅院直毘人绝不会答应加茂家的任何要求,只会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

五条家作壁上观,不参与此事。御三家中地位最稳固的就是五条家,而且还因为五条悟的诞生而格外从容了一些。

五条悟无意把自家拖下水,只是很不高兴的哼哼唧唧:“你们俩跑了之后也不知道跟我说一声,直到家里的长辈提起这件事情之后我才知道。我是什么很陌生的陌生人吗?陌生人都知道的比我早。”

月生摸摸下巴,承认这是一个需要道歉的点:“不好意思,实在是忘记了。那天天气不好,我们俩出门就被大雨浇成了落汤鸡,然后去了民宿一起泡热水澡,之后也没想起来其他事……”

五条悟在自己的屋子里左张望一下,右张望一下,确定了的确没人之后从桌子上跳下来,蹲在旁边小小声:“噢,我没给琰打电话,主要是我怕直接问她让她伤心。我听说了加茂家夫人的事了……所以她现在……?”

小朋友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小心翼翼的,也有点担心戳人伤口。御三家没有多少新鲜事,除了那种压的特别死的丑闻,其他事情多少都能听说一些的。

禅院月生和五条悟其实都对此略有耳闻,只不过都没有去深究。

月生回顾了一下,也不由得放软了声音:“放心吧,没事。”

但加茂琰并非完全不伤心。

月生知道她不喜欢加茂家,也知道她曾经是非常期待能带着母亲一起离开的。

这种微小的希冀并不难发现,它们藏在加茂琰说话的细节里,藏在她提起母亲的时候骤然变得明亮的眼睛里。但是忐忑的心绪也由此而生。

直到加茂夫人生下一个儿子……不,也许在加茂夫人再一次怀孕的时候。

加茂琰就已经明白她的选择。

明白她终将一个人走到门外。

有一滴眼泪曾落在她的手背上,月生没有抬头,只当那是提早落下的一滴雨珠。于是她撑开了伞,问她要不要到伞下。

五条悟在那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然后立刻宣布道:“我要去找你俩,你俩在哪里?不,算了,得往后延迟两天,我要和我的朋友去逛街,挺早之前就约好了的……”

月生报了个地名,让他有空可以来两下没空就算了,来之前请务必注意检查,别把冲着他来的诅咒师带过来。

五条同学大声说他才不会,然后问她最近有没有什么行程。

月生掰着手指头数了数。

“我要先买个房子,”她说,“然后去找个学上。”

五条悟鼓了鼓嘴,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记得直哉在东京念书对吧。”

是的。禅院直哉同学已经在帝丹小学顺利的念了好几年书,一年级居然没有读个二十年,想想真是一件奇迹啊。

而且成绩还挺不错,不知道有没有月生每学期都去看他成绩单的原因在。

某知名不具的著名死神直到今天已经顺利的进入了大学读法律,不知道午夜梦回的时候会不会突然从宿舍床上惊坐而起,大喊一声:“所以那个禅院月生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咦,忽然有点想看。毕竟这种场面想想就很有趣,何况工藤新一同学还贡献了一个隐藏成就。

两个人东拉西扯闲聊,月生耐心的听完小五同学炫耀他的两个新朋友足足五分钟之后,终于出声喊停,然后挂断了电话。

她又吹了一会儿风,过了一会儿加茂琰从门后冒出一个头:“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看房子?”

月生转过身下了天台,和她一块儿下楼:“我还在考虑……从地方到地段,我不知道妈妈和雪惠会喜欢什么样的地方……但我又想先把一切安排好。”

纠结中。

走出门口,加茂琰环顾住宅区,提了个建议:“在这边挑?我觉得这边风景挺好的,如果你将来打算在这边读书的话,来回也方便。而且将来又不是不能换。”

月生感到自己被说服了,于是高兴的拍板:“你说的没错!我们先去逛逛……”

这附近其实是一个不小的旅游景点。

几百年前,鬼杀队曾经在这里留下过痕迹,漫山遍野的紫藤花常年盛开,直到今天也未曾衰退。

人们并不清楚这神奇的景象之下隐藏着一个多么久远的故事,但这份美丽依然使得许多人慕名前来。

一簇簇的紫藤花从墙头、屋檐、窗棂等各式各样的角落冒出来,洋洋洒洒占据了大片的视野,投下了错落的影子。

月生有一瞬间几乎要恍惚,觉得她们并未穿过那口井,仍然行走在几百年前的战国时代。

加茂琰抬头,摸了摸下巴:“……你对这边眼熟吗?”

“并不。”月生也摸了摸下巴,“‘以前来过’这句话里的‘以前’未免也太久之前了,根本认不出来哪里是哪里。”

跟着路标走,倒是很快就能走到镇子的市集上,大大小小的商铺林立,可能是因为靠近学校的原因,几乎有一整条小吃街。

各种小吃的香气从店铺里飘出来,丝丝缕缕的钻进鼻子里。街道上堪称热闹,尤其已经有不少放学的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逛街。

月生闻了闻,思考片刻:“饿了。”

加茂琰平静指出:“你才刚吃完饭,超过半小时了吗?”

月生:“我想吃可丽饼,闻起来香香的。”

加茂琰伸手,摸了摸她平坦的肚子:“嗯?难道你刚才吃饭没吃饱?不应该啊?我要把你逮捕回去交给迟琴。”

月生甩了甩头发,轻轻拍掉她的手,理直气壮:“甜品是另一个胃!”

加茂琰摸摸下巴,思考片刻:“你说得对。这么一说我也想吃了。”

遂结伴去排队。

大概是因为大部分的高中生此刻还在参加社团活动,所以排可丽饼的人并不多,两个人后面也没有人。

队伍非常稳定的正在向前移动,很快两个人就从店员的手中接过了可丽饼。

“您的可丽饼,请拿好。”

月生一边咬了一口,一边打算转身离开。

碰巧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好奇的道:“可丽饼,好吃吗?”

月生下意识抬起头。

对上了一双温润的红色眼睛。

第65章

月生下意识眨了一下眼睛, 浓密的睫毛扑扇了一下,仿佛一只黑蝶扇动翅膀。

这一瞬间仿佛被拉的特别长,又仿佛转瞬之间结束了。月生嚼嚼嘴里的可丽饼, 咽下去, 非常肯定的回答道:“好吃的。”

于是那双温润的红眼睛顷刻之间被点亮了。有着一头看起来有点毛茸茸卷发的少年不太好意思的抓了抓头发,微笑道:“谢谢。”

他的年纪看起来并不大, 一张脸和成年之后的稳重比起来, 简直稚嫩的要命。

但对于熟悉的人来说, 却足以轻易的辨认了。因为月生想起他们分别的时候,他也不过才二十多岁的年纪。

此刻的他穿着一身高中生的校服, 充其量不过十八九岁, 眉目之间却充斥着一种和从前截然不同的鲜活气息。月生想这也许是因为此时的他并没有再一次经历那些令人刻骨铭心的疼痛。

继国缘一买了两个可丽饼, 转过头来发现月生还在, 也眨了一下眼睛。

两个人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对视了好几秒钟, 继国缘一想了想,问:“你也想要吗?”

月生抱着自己的可丽饼,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她其实并没有对重逢这件事情怀抱期待, 尽管战国时代的缘一告诉她,希望能够来世再见面,但那时候两个人估计都没有想到, 再见如此始料未及。

于是月生轻轻摇了摇头,问她:“你是这附近学校的学生吗?”

缘一点了点头:“我是鬼灭学园高中部的。”

月生又有点想笑了, 甚至旁边的加茂琰也忍不住流露出一点些微的笑意。

缘一被她们的神情弄的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他看着月生,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带着剑茧的温热手掌刚刚放在月生的头顶, 双方就都愣住了。缘一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如此轻率的做出这样的举动,他有点拘谨的收回手。

“失礼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觉得你有些眼熟。如果冒犯到你,真的很抱歉。”

月生摇了摇头:“没关系。”

她又平静的咬了一口可丽饼,嚼嚼嚼,嘴巴鼓起一边来,像一只屯粮食的小松鼠。

甜味盈满了整个口腔,月生把着一口饼咽下去,笑起来:“我也觉得你很眼熟,说不定我们上辈子认识呢。”

缘一不由得莞尔:“是吗……啊,不好意思,我先走了,再不回去的话,可丽饼大概就过了最好吃的时候了。下次见。”

缘一冲两个女孩子招了招手,小跑着拐进街道里。他的背影看起来并不稳重,这也理所应当。

对月生来说仅仅只是几天过去,缘一却是切实的转世了。完全不同的过去,完全不同的经历,性格方面自然也有一些细微的偏差。

他提着两个可丽饼匆匆忙忙的往学校跑,脚步轻快又有些急促,比起数百年前在披星戴月的剑士,此刻的他更像一个要用甜点去讨好心上人的毛头小子。

“哇。”加茂琰说,“哇。鬼灭学园,别真是捅了鬼杀队的窝了吧。”

“挺好的。”月生认真的啃可丽饼,“和回家一样,甚至比回家还要亲切。”

“锐评。”加茂琰说,“没关系,等你买了合适的住宅,很快这里就会变成真正的家。”

迟琴和鬼灭学园的校长是认识的,而且还有联系方式。在两个人出门之前,迟琴就已经给校长先生打了电话,告诉他希望能让两个不幸失学的孩子进去读书。

所以双方会面的时候都没有感到惊讶。不,月生和琰还是稍微有一点的,因为校长先生真的姓产屋敷。

那是个相当漂亮的年轻人。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他是毫无争议的。

产屋敷耀哉看不出确切的年龄,但月生能够从他的眉目之间看出来一点明辉的影子来。说不清楚是神似还是形似,但明辉作为耀哉先生的直系祖先,有点相似也是必然的。

产屋敷家族历经千年经久不衰,哪怕并没有参与到咒术界当中,但对那边的事情也是略有耳闻的。

耀哉的夫人天音和迟琴算得上朋友,因此他知道迟琴曾侍奉过加茂家的少主。而如今两个咒术界不幸失学的孩子来到这里,他也不会拒绝。

但对于月生,他也实在有些好奇:“御三家一向奉行家族教育,而禅院家在几年前却出乎意料的将年轻一辈的孩子们送进了学校……月生君没有去吗?”

月生下意识的想吃点什么东西来转移一下这种仿佛被老师提问的紧张,但是没有,于是默默的喝了一口待客的水:“啊……是我把他们送去的。”

至于为什么自己没去,很简单,因为在忙着推支线剧情,与此同时还忙着按住家里长辈们的催婚。

家族中的女孩儿们总是更容易被长老们催促结婚,而月生在推进支线的同时,还兼顾着拦住这些来自老人的催促。

月生当初对于女孩儿们的安排是格外用心一些的,大部分都送进了女校,男女混校的,也注意着不让她们和家族里的男孩同一个学校。

几年时光,说快也快。已经有几个读完了高中,顺利的考进了大学。润二郎家的小妹妹前不久已经去读预科,打算海外留学了。

产屋敷耀哉便明白她是谁,微微一笑,跳过了这个话题。

加茂琰已经决定留在这里读书,而月生还在考虑当中。不过她还是写了一下产屋敷耀哉拿出来的测试题。

在进入学校学习之前,摸清学生的基础是非常有必要的。

两份卷子的结果截然不同。

小学的内容自然是比国中要简单许多,因此月生能够答得上来大部分题目。

但加茂琰的成绩就相对来说不太好了。咒术界的家庭教育中,文化课的内容主要是咒术理论,普通学校的科目则很少有涉及。

所以非常直观的,加茂琰有一半题目看不懂。

写完卷子,她自闭的蹲了一会儿。

“我恨加茂家。”她说,“真的,我觉得我可能从来没有那么恨过。”

一辈子硬着骨头连眼皮都不肯对家里低垂一下的加茂琰,此刻头低了下去,在内心惨叫。

月生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不过说真的,就算让她去写那张卷子,可能也好不到哪里去。上学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对,真的是写实的上辈子。所有的知识在她转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全部都还给老师了。

产屋敷耀哉还在认真的看着卷子。

加茂琰觉得自己低着的头快断了。

“琰同学的基础是稍微差了一些,”耀哉放下卷子,声音很柔和,“不过在没有系统学习过相关内容的情况下,已经答的非常好了。”

加茂琰的头抬了起来。

她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温暖,可能精神治愈这件事情确实是产屋敷家祖传的被动技能吧。

产屋敷耀哉微微一笑:“一学年正式开始是在三月份,不如这样吧,在明年三月份之前,琰君就先和国中部的同学们一起听课?正好也把基础补一下。”

加茂琰点点头,有点感动:“好的。”

产屋敷耀哉接着看向月生,道:“月生君的基础很扎实,在你下定决心之前,不如也先在学校里听课?我想你对小学知识的掌握已经相当牢固,不如去国一听课?”

月生眨眨眼:“好噢。”

要说为什么对那些知识点那么眼熟。

当然是因为她经常回去查看直哉的成绩单和卷子,连带着每次也会顺便翻动一遍直哉的教科书。内容不难,她看过一遍之后也有印象。

上学的事情就这么非常顺利的敲定了,产屋敷耀哉找了找从前开学时候多出来的课本,叮嘱两个学生回去好好预习一下。

月生和琰知道这位姓产屋敷的校长先生对于咒术界有所了解,因此并没有避讳他,当着他的面将教科书塞进了影子里。

好用,太好用了。出门连包都不用带,每一次东西塞进影子里,加茂琰都会偷偷的在内心这么感慨。

这种储物的设定一般在小说里才比较常见,但是发生在身边的时候就会明白到底有多么的方便快捷了。

和明明很年轻,但看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和蔼慈祥的校长先生告别之后,两个人沿着影影绰绰的校园道路,打算出发去看看住宅。

从校长室所在的楼出来,要穿过很长的一条路,路过不少教学楼和操场。

明明只是半下午,但已经是放学时间了。没有社团的学生已经三三两两结伴走在回家或者去约会的路上。操场上运动社团的呼喊声清晰可闻。

月生忽然顿住了脚步,头也不抬的揪住琰的袖子,扯着她哐哐退后两步,猫猫祟祟的躲在了花坛后面。

琰眨了眨眼,立刻锁定了月生刚才看见了什么,兴奋的抓住月生的肩膀,从花坛旁边探出一个头去看。

“哇。”月生说,“我老师好像在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