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butterfly
Chapter31
杭南的长冬,雨水濛濛。
杭南市中心医院走廊,墙壁上的电子钟屏幕一分一秒闪烁,长廊尽头的小?窗上淅淅沥沥淌下雨水的冷痕。
值班的小护士坐在前台,抬眼打量了几次不远处。
电子钟下走过的人裹着一件黑色大衣,低头走向?最后一间病房。
空气里她抬头闻见窗外淡淡的冷雨味,一如眼前这个走过的这个安静背影。
林雨娇沉默不语推开病房门口?,几乎是一进门,就对视上了躺在最里侧病床上的刘桂玲的眼睛。
人们都说一个人是从?眼睛先开始老的。
病床上人的眼睛浑浊无?神,仍是在看见林雨娇时突然明亮起来。手指颤动了一下,床边的吊瓶跟着摇晃。
身后跟进来的小?护士好奇探头:“阿婆从?住院以来就清醒过两?次哎。一次是前个月,好像杭南雨夹雪的那一天,还?有一次是今天这会儿下雨的时候。”
前个月雨夹雪那天,是林雨娇的生日。
刘桂玲似乎在做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有感应似的要拼命挣扎着从?那个梦里逃脱,只为?了祝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孙女生日快乐。
此刻她半蹲在病床边,摸着外婆的手,只摸到很硬的骨头。医院留置针的针头那么粗,硬生生戳进那只瘦到只剩下薄薄一层皮的手背。
床边人低下头一直没说话。等小?护士过来拔针,忽然看见病床被子上一滩小?小?的积水。
那是林雨娇的眼泪。
从?小?到大她都没学会大声哭。她哭起来沉默无?声遮住脸,只有肩膀在颤动,像薄弱无?助的蝴蝶翅膀,又那么要强。
冬风偏喜欢吹透固执勇敢的眼睛。
刘桂玲微微睁开眼,用?了好几分钟时间,断断续续只跟她说了两?句话。
“小?雨,外面下雨了。”
她看着阳台外阴沉沉压下整座城市的天空,生命恍若也随着雨滴在慢慢一点?点?下降。
“别忘了去阳台收校服。外婆现在帮你拿吹风机吹一吹。不要穿湿校服让同学笑话。”
刘桂玲想要起来,终究因为?身体血液都快停止了循坏,而重重喘了一口?气不动了。
林雨娇一开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下,不知?道刘桂玲的记忆现在停留在几几年。
渐渐回过神来才明白,是住在杭南的小?巷子里念初中的时候。
梅雨季节长长潮湿,破院子里的青苔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初中学校里少订一套校服就可以少一点?钱,所以每一次林雨娇只偷偷订一套,撒谎告诉妈妈和外婆,学校里只发一套。
风吹过阳台上白色滴水的校服,吹风机的热风扫过蹲在阳台上的小?姑娘的脸。她絮絮叨叨和外婆讲着学校里的事,声音都消散在这一声声温热的噪音里。刘桂玲仍是聚精会神,一边帮她吹校服,一边看着她笑。
记忆如果有颜色,那就是破巷子里灰蒙蒙的雨天。唯一的生动,是外婆身上那件巷口?批发市场买来,爱不释手穿了很多年也没舍得换的翠绿衫子。
后来巷子里一个多嘴的中年女人无?意?中戳破了这件事。刘桂玲第?一次生气,给?她钱让她下次必须跟别的同学一样订三套校服。
那些钱,是外婆蹬着三轮车穿着雨衣在那个梅雨季出去收废品凑来的。
在她心里,她要小?雨永远可以挺直着背往前走,不比别人低一等。
“外婆。”林雨娇伏在病床边开口?,尝到嘴角眼泪的酸涩,“我长大了,再也不用?订校服了。”
“我现在过得很好。你别担心我了。”
她考上了喜欢的大学,在喜欢的专业里熠熠生辉,从?大一第?一年开始就坚定不移自我介绍告诉所有人,她一定会成为?一名很优秀的女律师。
林雨娇是,站在连绵不绝的大雨里,都要硬生生闯出一片天光。
床上的刘桂玲没说话,始终闭着眼睛。但她知?道外婆一定会听?到的。
在病房里待了三个小?时,夜色攀上了阳台外的杭南城市,林雨娇才准备今晚先离开。
经过前台,小?护士站起来拦住她。
指了指楼梯口?,说有人找她。
“谁?”林雨娇疑惑。
“男的,穿件电器厂的工装,还?蛮年轻的。”小?护士双手支在前台向?她描述,仰脸好奇多问了一句,“你朋友吗。”
林雨娇渐渐意?识到是谁一点?点?找到这里来。缓缓抬眼,看向?那昏昏沉沉的楼道光线。
医院地面泛着灰白色的光。她没回头,一个人快步走到了电梯口?按下下行。
“五层”机械音冰冷提醒,电梯门打开。雨天的医院没什么人,空落落的电梯里,林雨娇垂下眼,准备伸手按下一楼。耳旁几声沉重的脚步声,一只有力?的手推搡着她的肩膀往后一退,“哐当”撞到了电梯的墙壁上。
电梯门慢慢关上。
没有人按电梯,楼层数字停留在5便不再跳动。
逼仄不动的空间里,林雨娇撑着墙壁站起来,定定盯着他的眼睛:“这里有监控。”
对方笑得狰狞不屑,露出手臂上的疤痕。林雨娇知?道,那是她考上大学的暑假某个夏夜,李奉不知?道听?了自己哪个朋友的教唆,拿刀气势汹汹上门去威胁惹到自己朋友那混混,一场混战,最后全都被警局拘留了。
所以那个夏天她拿着录取通知?书,离开杭南去舟川才会如此顺利。
“我说过,你只要敢回来我就有办法留住你。”李奉身上混杂着暴雨中的泥土气息,伸手病态死死抓住她的肩膀。
电梯冷白的光线不停压过眼底,窒息的痛觉涌上来,有好几个瞬间,她都以为?自己快死了。
“在舟川住得爽不爽。”刺眼的白里,连带着耳旁的话也嘶哑模糊,“跟祁司北住在一起爽不爽。”
意?识在这个时候忽然清醒。
“你在查我?”
就算她跑到了舟川,他都还?是不放过她。
李奉捂着被突然仰起头的人撞得生疼的下巴,满意?她终于有这么大反应,阴测测笑。
“谁不知?道杭南高中的祁司北啊。”
他活在那么多人的青春记忆里。仿佛每个杭南中学的学生心里都存着这样一幕。
泛着光的夏日,梧桐大道长绿,套着黑T的少年从?球场出来,一只手拎着汽水,一只手搭着校服外套。
桀骜一身的背影,走过梧桐底下明明灭灭的日光影子。
那是杭南永远炽热的盛夏,永远的少年。
“他跟我明明是一样的人。”李奉眼睛黑得吓人,一寸寸逼近低下头,“你知?道吗。一样的混蛋,一样的打架抽烟喝酒凭什么你他妈不喜欢我。”
“好学生不就是喜欢这样的吗。”
他脾气失控到仿佛下一秒会不顾一切掐死她。
电梯被李奉踩得剧烈摇晃了几下,紧接着,门被打开。
住院部进来几个去吃晚饭的病人家属。有说有笑走进来,看见他们两?人全都诧异了一下。随机,用?鄙夷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两?个人。
李奉似乎也很满意?这种误会。也看着人多,悻悻松开手站在林雨娇旁边。充满汗味的肩膀死死贴着她的胳膊。
电梯在下沉,去一楼。
倚在电梯墙壁上的人疲惫抬起头,忽然笑了。李奉冷不防看见她无?声抖动的肩膀和眼底的讥讽,恼羞成怒拽过她的脸:“你在笑什么。”
她不是什么心思全在学习上的好学生。
高中那会儿同桌宋嘉善跟她扯八卦,在早读课竖起书偷偷低头跟她聊天。跟她眉飞色舞聊谭佳妍全年级闹得轰轰烈烈要追人的事。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祁司北的名字。
她讨厌谭佳妍,连带着以为?会讨厌他们那个圈子里的所有人。
直到高中毕业的那天她都没想明白。
十六岁的时候,她们总说祁司北会一直耀眼,一直待在属于他的神坛上。
可后来二十岁,只有她看见了他掉下来一身自暴自弃的样子。她只是下意?识选择一把伸手,想抓住他。
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不会骗人的答案。
医院门口?车轮滑过满地雨积水。
林雨娇站在深深的积水边,眼前那一滩小?小?的积水似乎灰蒙蒙决堤往她面前淌开。
一路从?眼前,回淌到十八岁那一年。
盛夏蝉鸣燥热的午休时刻,桌上放着一大叠试卷和课本。
沉默安静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林雨娇,写数学题写着写着,头一歪昏睡过去,手下还?压着那张用?来做计算题草稿纸。
广播声模糊不清,响起周杰伦的《一路向?北》。
也吵醒了坐在盛夏日光里的人。
醒来睡眼朦胧低头,看见草稿纸上,睡梦里无?意?识写下的只有一个字。
北。
抬头看,是高中梦核一样的阳光,穿透过教室窗户落在课桌上。
广播里的音乐一卡一卡。
一路向?北,去有你的季节-
在医院见到外婆之?后的那个夜晚,凌晨整座城市上空闪电明暗。林雨娇躺在小?旅馆的床上莫名其妙被惊醒,一眼视线沉入房间窗外灰色大雨。
刘桂玲就是在这个时候过世的。
见一次林雨娇,听?她亲口?说一声自己过得很好。仿佛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大的心愿。
葬礼是刘桂玲好心的街坊邻居们一起操办的。灰天黑云,火葬场外哭声被风扯得断断续续。
她呆呆站在风里没哭,只记得有个陌生阿姨,走到她身边说得最后一句话。
林雨娇,往前看。
茫然抬头,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这句来路不明的话,不知?道是哪个好心阿姨匆匆忙忙跟她说完就离开的,还?是刘桂玲想告诉她的最后一句话。
往前看。
哪怕这一次,真?的只剩她孤单一人。
蝴蝶湿透了翅膀,也要挣扎着飞过万重山。
12月31日,杭南零下三度。长街行人来去,距离新的一年还?剩下十几个小?时。
杭南高中在这天,举办跨年汇演暨八十周年校庆。
年级段领导开会翻毕业生档案,联系下去各班班主任,要请十几个优秀毕业生回来看。
林雨娇想自己最近的状态不适合做任何演讲致辞,本来想推脱。宋嘉善知?道她要回高中的事情,兴奋弹来电话。
“去啊林林。不用?上台,我打听?过了你呢就是坐前排看个跨年演出,最多镜头会扫到一下而已。”
于是她犹豫了一下,回复班主任的消息变成了“谢谢老师邀请”。
杭南中学学生会历届都很厉害,宣传部找到她微信问她要照片,作为?特邀嘉宾发布到学校公众号上。
林雨娇那时刚吃完饭走在街边,手机里找不到满意?的照片。不好意?思拦了一位路人帮忙拍了一张。
夜雾西湖,长灯繁花。湖边站着的人没什么情绪微仰起瓜子脸,手腕上还?缠着来不及摘下的蓝色发绳。
连宋嘉善后来在校园网上看到这张照片,心里都一颤。
评论区许多人打听?联系方式。宋嘉善开了一个校园账号,看不下去有些言语恶心的评论,噼里啪啦一顿留言。
JIA:她不谈学弟的啦。
有个学弟的ID账号估计知?道了这个“JIA”一定和照片上的林雨娇认识,更加穷追猛打在评论区留言。
宋嘉善每天登陆校园网看到一堆新消息,烦得不得了。有一天脑子一抽,指名道姓开骂那个烦人的学弟。
JIA:别问了,谁追她都不谈,祁司北也不行。
她们那几届出名的就那么几个人。宋嘉善不过开玩笑随便提了一嘴祁司北。
没想到,她低估了祁司北即使高中毕业了,在杭南中学里依然是不容忽略的一个名字。一句话引起轩然大波。
white:乐死了。她谁啊这么大口?气,在这里cue北。
今天有月亮吗:北跟她都没说过话吧。
white:截屏给?北哥看了。
宋嘉善胆颤心惊盯着那个white的头像,知?道她估计是真?的祁司北朋友。心虚,也不敢把这闹得无?法收尾的事告诉林雨娇。
想着就算祁司北知?道了这事,也不能拿林雨娇怎么办。反正他们也八竿子打不着,一辈子都不会见面。
不懂幽默的傻逼网友。
宋嘉善气鼓鼓注销校园网账号,赶紧跑路,以为?这事就算不了了之?-
学校保安看守严。
班主任孟元辉如今临近退休,亲自来门口?接来看杭南高中跨年汇演的林雨娇。
校门街边站着的人黑发长长,白色礼服长裙外套了一件灰色开衫。寒风里单手抱紧肩膀,发丝飞扬过脸颊。
凌乱中一身冷色调的清冷劲。
孟元辉是认不太到她现在的样子的。犹豫了很久,才走上去试探打招呼:“林同学啊?”
林雨娇淡淡笑了笑,点?点?头。
教他们班的时候孟元辉记忆里那张寡淡闪躲的脸,在眼前慢慢变成这样倔犟明亮的五官。
踏进熟悉的校门,好像什么都没变过。冬雨里校园雨雾四散,穿着校服打闹的高中生身影也连带着发灰模糊。
“你们一毕业,学校就换了新的教学楼给?新生。你们以前上学的那座旧教学楼,现在是大考考试的考场。”孟元辉笑着开玩笑,“你们这一批孩子,怎么这么赶不上。”
“老师这边还?有试卷没改完。你在学校里随便逛逛,别忘了晚上六点?来操场。”孟元辉怕她不自在,看了一眼手表跟她再见。
“那我随便走走。”林雨娇和另一个同届的陌生不熟悉的女生一起进校门的,礼貌挥挥手。
雨天的校园就像缓缓播放的灰白胶卷,一不留神就要倒带,陷入回忆里。
两?人无?意?识按照以前进校门上学的路,走到了那栋废弃的旧教学楼前。
“来都来了。回以前教室看看嘛。”另一个女生提议。
她是十一班的。教室在顶层。
没开灯的楼,只有窗外校路灯映着一点?光线。
曾经嬉笑打闹的走廊空无?一人。
林雨娇一个人站在栏杆前,像十八岁时一样把下巴抵在胳膊上,看着远处静静发呆。身后的教室里仿佛依然人山人海,试卷飞扬。
终于又回到了青春的起点?,可是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走廊尽头的最后一抹天色也暗下去,昏暗里只剩涌动着的昏黄路灯。
手机里那个刚加上微信的陌生女生,给?她发消息说自己准备下楼了,问她在几楼,要不要早点?去操场等跨年汇演开始。
雨:我现在从?教室出来。
教室上高高悬挂着的写着高三三班的班牌,锈迹斑斑。
林雨娇匆匆走出来,快步往走廊上离开准备下楼找宋嘉善。
经过隔壁班,高三四班的教室的时候停了一步。心脏里像是一根电线触碰到了积水,湿漉漉的电流刺痛一般流过。
低下头像是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推开门往那间陌生的教室里走。
这是她第?二次走进隔壁班。
第?一次,是谭佳妍趾高气昂站在那个雨天里,把那封情书塞进她怀里,让她帮忙送给?祁司北。
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走进来。脑子一热,鬼使神差往最后一排那张单人单桌走过去。
那个年代里大家都喜欢在书桌上贴贴纸,乱涂乱画,或者写一些激励自己的话。
只有那张单人单桌上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仿佛不屑于许愿。
那时少年野心比天高,想什么都是必赢。
林雨娇在祁司北的课桌前坐下。
时空交叠,像是能看到很多年前的这个地方的样子。
他总是这样懒洋洋趴在桌上睡觉。
窗户“刷啦”一下被人推开,强烈的光线刺痛进昏暗。
“吓到你了?”女生看见坐在窗边的人颤抖了一下,咯咯直笑,“我看你一直不下楼,还?以为?你迷路了呢。”
林雨娇确实?因为?心虚被吓得不轻。自嘲轻轻抿唇。
他不会再回来了。
“走吧。我们跨年去。”她故作无?事的样子起身。
下一秒对方像是发现了什么,眼睛一亮冲了进来。
“高三四班的第?一排,角落单桌。”那个女生兴奋敲敲那张桌子,忽然掏出手机拍照,“我要来打卡。”
转头咔咔拍完了几张,回头见林雨娇还?愣愣坐在人家桌前,一脸不明所以。
一边拍一边解释:“差点?漏了旧教学楼的著名景点?。同学,你知?道这里以前坐的是谁吗。”
“等我给?我朋友她们小?群里也发几张照片,上学的时候她可喜欢人家了。这不得给?她羡慕死。”
“你还?记得吗,高三刚开学夏天那个台风夜全校停电,有人还?来这里给?祁司北塞过一封情书呢,闹得全校风风雨雨。”
“不过听?孟老师说你,你是上学时候特别乖努力?读书的孩子,肯定不会关注这种人的传闻。”
女生一边发着消息,一边跟她絮絮叨叨回忆。
那些年的祁司北肆意?妄为?,什么出格的事情冠上他的名字仿佛都不为?过,真?真?假假,这人也从?来都是一副懒得搭理懒得解释的样子。
他们说他是坏孩子,却又总是又忍不住暗里为?他的坏劲着迷。
“我们宿舍当时夜里不睡觉,还?打赌。谁喜欢他谁算栽惨了。”
“毕竟喜欢的是一个坏学生。”
空气里水汽含量极限上升,要下雨了。
潮湿晚风吹起静静坐在窗边的少女的长发。林雨娇已经起身准备走了,手百无?聊赖往桌板底下一摸,摸到一颗纽扣。
耳畔边时光就像一场海啸,山崩地裂。什么都听?不清了。
潮水世界里,只剩她手掌心那一颗淡粉色的蝴蝶袖扣。
来自十八岁的林雨娇的白衬衫长袖。
是2017年那个狂风暴雨的停电夜,她如同惊慌失措的小?兔闯入这片危险领地。
又在跑回自己教室的路上,才发现自己衬衫上的袖扣少了一颗,但死活想不起来丢在了哪里。
原来是祁司北拽下的。
高中那三年,林雨娇过得并不好,总是一个人孤单走着。少了一颗纽扣的白衬衫舍不得扔,也只能一直穿着。
全校都在猜是谁给?祁司北送了情书,可少年总是笑着说停电了这么黑,谁他妈能看清。
高中毕业的那一天他把这颗蝴蝶袖扣扔在了自己桌板下。
像是知?道她有一天一定会回到杭南高中,就一定会重新走进这间教室。
是赌定了她心有不甘。
他在等她自己明白。
等她自己有一天能有勇气告诉他,她是杭南高中高三四班的林雨娇。
“他不是坏学生。”
林雨娇听?见从?自己喉咙里挤出的话,心脏在这一刻彻底被水汽吞没。
她真?的,永远没办法做到讨厌祁司北。
桀骜不驯的人为?她弯过腰,保护了那个十八岁时候自卑沉默的林雨娇。哪怕那时候他们不过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女生察觉到她情绪波动剧烈,走上去着急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突发病。
一片嘈杂。
窗外的雨来得毫无?征兆,雨水穿透过梧桐树,噼里啪啦往下打。
仿佛是那些年在十八岁夏夜错过的大雨。
在很久很久以后,终于落到了今夜。
老教学楼的校园广播断断续续响了几下,传来操场上汇演开始前的热场音乐。
是《情歌》。
“慢动作,缱绻胶卷
重播默片,定格一瞬间
我们在告别的演唱会,说好不再见”
雨声太大,一下远一下近,记忆汹涌如同倒带退后。
眼皮覆盖上这雨季的昏湿。林雨娇攥着那枚小?小?的蝴蝶袖扣,伏在桌子上的一片潮湿里。臂弯里手机屏幕白了好几下,光线刺过视网膜。
广播里《情歌》的歌声还?在放。
她拿起手机,慢慢点?开那个熟悉的黑色调头像。
他给?她发了一张截图,是杭南高中校园网上一个账号的留言。JIA:别问了,谁追她都不谈,祁司北也不行。
林雨娇赶紧想解释宋嘉善这人心直口?快,替她向?祁司北道歉,“对不起”三个字还?没来得及发出去。
Arctic:你朋友说我追你不行。
林雨娇都能想象一头张狂银发的人说话勾唇好笑的语气,硬着头皮发出去一个小?猫鞠躬的表情包。
他没理。
紧接着对方发送过来一个定位。
这一次不是他出差去的北京。
离她不再是三千公里,而是三百米之?外。
杭南长乐街438号,杭南高中的校门地址。
Arctic:当面说。行,还?是不行。
第32章butterfly
Chapter32
“来不及了。”女生心急火燎拽着林雨娇往前跑,“迟到的话也太丢脸了。”
车灯晃过落雨的地面,晚风里是透绿的雨汽。
女生牵着她的手,奔跑在一群高中校服涌动的人山人海里,往操场跑去。
两个人跑得很狼狈。林雨娇长长的开衫衣袖被?攥下来一小截在?对方?手心里,晚风吹过长发下那段颈。她不习惯戴配饰,天鹅颈上?空无一物,白?皙修长。
冷冷一场连绵雨。
一边跑,一边数次慌乱翻出手机,看有没有新消息。
漆黑的长夜,路灯昏昏。水汽弥漫的角落,似乎有一道目光始终玩味盯着奔跑在?人群中她左顾右盼的身影。
手中手机屏幕漆黑。林雨娇开始觉得祁司北是在?逗她玩。
根本没必要从?三千多公里外的北京赶回?来出现?在?这里。
松了一口气,心跳渐渐平缓下来。
操场早就是挤满了学生。前三排是校领导和那些受邀回?来的优秀毕业生座位。
其他?几个人读书的时候就互相认识,凑在?一起聊天,都不大认识林雨娇。
她一个人静静坐着没人说话,有一点点尴尬。
回?过头,抬眼见后排座位坐着的人是谈灼舟,稍稍诧异。
黑衬衫领口朗硬,搭在?座位上?的指骨冷感分明。坐在?座位上?也有学校的一堆老?师和学弟学妹慕名而来,他?不见丝毫不耐烦,侧过头耐心听他?们讲话。
林雨娇视线慢慢下移,看见他?掌心下压着的那包烟。
触目的蓝,黄鹤楼。
印象里谈学长不喜欢烟草味。
倪雾还跟她吐槽过,家族里有个长辈做派不好,在?他?副驾上?了一支烟,谈灼舟当着人家老?辈人的面隐忍着不好说什么,隔天连车都不要了。
这是别?人的事,是谁的烟盒都跟她没关系。
林雨娇认真收起胡思乱想,别?过脸去。
“谈学长,报到处请你?过去签个名。”有挂着记者证的学妹走过来提醒。
身后散过一阵乌木冷调的气息。谈灼舟礼貌起身,示意?那个学妹先走。
灯光和雨滴落得很混乱。
烟盒落在?地上?,声音很快被?嘈杂吞没,谈灼舟没注意?到。
然后负责跟着谈灼舟的那个学生毛手毛脚往前追,匆匆忙忙经过,不小心踢了一脚,盒子滑到了前面林雨娇的脚边。
她捏着礼服裙摆,低头拎起烟盒。手搭在?椅背上?往回?喊。
“谈灼舟”
走的人没听见,倒是旁边一堆目光夹杂各种情绪看过来。
喊了几次,林雨娇被?周围人看得脸上?发烫,捏着烟盒闭嘴了。
她跟谈灼舟这样生人勿近的人,也算不上?熟。
灯光一盏接着一盏,全灭了。操场一片黑暗。
镜头随机抓拍观众。
扫过第二排中间的人,林雨娇发呆的脸出现?在?舞台大屏幕上?。素脸白?裙,长发被?风吹乱,眼睛仿佛会说话,雨中一股漂亮倔意?。
人群里有人起哄。
“同?学,有人站在?大屏幕下看你?。”身旁坐着的女生好心戳了戳林雨娇肩膀。
灯光暗下来,只有前面亮着的大屏幕前光源格外清晰。
套着灰白?夹克的侧影很高,垂着夹烟的手,仰头站在?那块电子屏幕前,盯着屏幕上?坐在?台下的那张清冷的脸。
“他?一直在?看你?哎。”身旁人好奇跟她提醒。
屏幕上?对准林雨娇的镜头没有移走,屏幕下的人也这么一直闲散仰着头。冷夜空下,指间烟草雾气弥漫。
仿佛她活该就这么万众瞩目。
而他?亦是站在?人山人海里仰望她的人。
等林雨娇睁大眼想看清那个一动不动站着的人。屏幕也灭了。
汇演正式开始。
因为?离舞台坐得太近,在?音响里传来整耳欲聋的音乐之前,前几排的人都听到了有个男的扯着嗓子在?喊人。
“祁老?师,你?来都来了,一起玩玩呗。”
“玩你?妈啊。”跟朋友之间开玩笑的语气,低低压着几分不耐,“不玩不行吗。”
红色灯光晃动在?操场上?空,把整个台子点亮。
看起来是领舞走上?台的那个男的叫邹川,虚晃一枪,做了一个要走到舞台c位去的假动作。
突然后退。一把把站在?台边毫无防备的人往台上?一推。
他?猝不及防被?这么邹川阴了一下,站在?台子中间反应过来失笑,笑到低下头肩膀都在?颤抖,
这时候才单手掀开夹克帽檐,完完全全露出那张属于?祁司北的戾气的脸,危险的红光落在?一头惹眼银发上?。
半分慌张都没有显露过,干什么永远都是胜券在?握的样子。
“邹川在?搞什么,谁让他?开场随便拉人上?去的。”
“这他?妈都谁跟谁,彩排时候都没这一出。没跟我们学校的舞团合过,不得搞砸这场子。”
“担心什么。”有认出来是谁的人,伸手按住暴跳如雷的执行导演,笑得意?味深长,“要不是祁司北,邹川敢跟人在?台上?这么闹着吗。”
邹川这种人,再怎么胡闹都不会在?自己演出上?犯错,比任何人都急眼较真。
这一点上?面他?跟祁司北算是惺惺相惜。
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几乎脱口而出第一句话都是他?回?来了?
后台寂静,每个人都在?往台上?看。
台中间的人不慌不忙,很随意?往后走了几步。
看似散漫晃了几下,实际在?等节奏。一脚卡上?音乐的点,游刃有余跟上?了身后所有人的动作。
一瞬间台边夺目的冷烟火燃烧,映亮半边夜空。
有的人生来就该活在?镜头里。
根本没有什么角度问题,就是硬帅。
后面几十排人全都站了起来看,台下疯狂尖叫和吹口哨。
“这是还在?读高中的学弟,还是跟我们同?届回?来的毕业生。”身后几个女生凑在?一起讨论,膝盖撞到了前座林雨娇的椅子靠背。
不知是谁喊出了他?名字。几个人才恍然大悟。七嘴八舌,说得最?多的是“宿命感”“这么有意?思”。
林雨娇一个人安静坐着,低着头没说话。
但她心里清楚,她们在?感叹什么。
六年前杭南高中新生军训,祁司北那会儿高一,也是站在?这片操场,这个台子上?。
坐在?台边,对着台下黑暗里晃动的荧光棒,单手握着话筒唱着《等你?下课》。
十六岁的人,总是相信未来前途光明,连唱暗恋都是坦坦荡荡,意?气风发。
在?无尽的掌声和鲜花里笑得自由肆意?。
六年后,他?又回?来了,还是站在?这同?样的舞台光下。
别?人只看到少年归来风光依旧。
只有林雨娇仍看得到他?堕落坐在?上?禾路的破巷前,淋着大雨闭上?眼点烟,满身绝望的伤。
这六年的变故,命运压碎了每一根骨头。
但拼拼凑凑血肉。少年总不服输。
他?永远都还是那个光芒万丈,一抬头,就配得上?任何掌声和荣誉的祁司北。
林雨娇坐在?台下,目光在?昏暗里紧紧盯着反手撑着舞台边跳下来的人。
下一个节目要开始,祁司北跳下了舞台。
他?知道现?场的焦点全在?自己身上?,为?了不影响台上?演出,无声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倒退着隐到了后台边上?。
这一次,他?是真的回?来了。
是学校邀请他?回?来的,还是谈灼舟连哄带骗把他?拉回?来的呢。
林雨娇知道他?这些年很反感回?高中,回?杭南。触景生情,因为?落魄骄傲的人不敢回?头看自己无可替代最?好的十八岁。
到底什么能让他?回?高中。
她一边乱想着,一边把头低在?观众席的黑暗里,偷偷盯着人群簇拥中那个人的身影一举一动。
祁司北站在?人群里,侧头跟邹川有一搭没一搭聊天。邹川喊了一声北哥,鬼鬼祟祟猫腰站在?一旁,扯了扯他?衣角:“来支烟。”
“小屁孩。”祁司北讥讽勾唇,撞了他?肩膀一下,“小心我告你?班主任。”
“什么小屁孩,前几天刚过完生,十八岁成年了。”邹川撇撇嘴。
祁司北懒得理?他?,一只手下意?识去摸裤口袋里的烟。口袋是空的。
烦躁抓了抓头发,掏出手机单手打字。
Arctic:舟舟。
Arctic:我烟在?你?那儿?
谈灼舟很快回?他?一个“不在?”。
Arctic:哦。那我好像丢了。
谈灼舟刚在?礼堂结束后访,一个人坐在?工作人员安排的椅子上?,不过稍稍想了一下。就记起来是他?替祁司北拿过烟盒。
然后又因为?走得太急丢在?了观众席。临走远远回?头,余光有看到捡烟的人是谁。
手机屏幕在?几分钟后,闪过一条谈灼舟的消息。
“林雨娇。”-
坐在?观众席的林雨娇,这时候还在?发呆看着祁司北。
像一只正在?捕猎小鸟的猫,自以为?藏得很好,不被?人察觉。
手心的烟盒握得一股温热体温。
扫过来的灯光暗了几下,彻底熄灭。人群在?狂欢,而她孤独坐在?这无尽黑暗里。
迷茫眨了眨眼,像是又回?到了高中时候那个不爱说话,沉默低头把自己埋在?厚厚校服里的自己。
她总是以为?自己可以一个人往前走。可当外婆走后,她终于?发现?,这一次,她必须一个人。
脑子漫过一片刺入神经的凉痛水雾。
她没做过一天叛逆小孩。
大人们说最?叛逆的青春期,林雨娇也是很乖。
乖乖努力读书,乖乖帮妈妈整理?菜市场的摊子,触碰到那些烂菜叶上?的露水,乖乖不参与任何八卦聊天,乖乖整晚整晚复习写题目告诉自己考个好大学。
没有人可以让她叛逆了。
人声嘈杂。
无人注意?到一身白?裙坐在?观众席上?的人,鬼使神差掏出那包黄鹤楼里的一支烟,咬在?嘴里。
低低举起打火机,转过脸,晚风吹起破碎的长发。
今夜美到让人说不出话。
林雨娇自己都没意?识到,她一举一动都有另一个人的样子。
打火机点燃了烟头。
也就在?这火光闪耀的那秒钟,她和自己一直盯着的那个人突然,对视上?目光。
这是发现?她了吗。
握着打火机的手一颤,火星偏移。
几个人在?前面走了一趟,遮住了光线,视野重新明亮起来的,已经不见了祁司北。
眼底的目标彻底失踪。
人呢。
林雨娇有些慌张,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看着就跟踪丢了。
可能他?下台走了。
放下警备往后靠了靠。
身后冬夜的温度在?飞快上?升。
她跟丢的目标忽然坐在?了她身后。
那只戴着黑色尾戒的手,在?她转过脸后,不轻不重抵上?她的后脑。
另一只手抬手,拿下她嘴里没来得及点燃的那支烟。
祁司北歪着头靠在?她身后的椅背上?,把脸近了几分。远方?传来烟花声音,慌乱和林雨娇的心跳加速在?一起。
察觉到她颤抖的睫毛,止住了再往前的距离。
只是把手里的烟咬在?自己嘴里。
烟上?还有她的牙印。
先是熟悉的烟草,然后是只有这一次有的,话梅糖的味道。
很甜。
她刚吃过一颗话梅糖。口齿间的糖果味,留在?了他?嘴里那支烟上?。
“没人教过你?怎么点烟吗。”祁司北重重咬着烟,闷闷低笑,“这么乖。”
“我教你?。”
手腕上?一阵滚烫。林雨娇低头,看见他?露出夹克长袖手腕上?青色的纹身。他?拽着她的握着打火机的那只手,覆上?她的手指,按下那只打火机。
温热的呼吸一下下落在?林雨娇的手腕上?。
猩红的火焰,点着了祁司北嘴里的烟。
她以为?是真的教她在?点烟。
结果是给?他?自己点了。
这么乖,想学坏都不会。
他?不让她坏。
察觉到她那双眼睛仍被?突然见到他?,给?吓得一片诧异。
“慌什么。”他?夹着的烟的手往下垂,低下头,冬夜里唇齿间懒懒溢出一片烟雾,“我不是说过,一起跨年吗。”
说到做到。
祁司北永远不会让她失望。
第33章butterfly
Chapter33
操场边点点灯火,距离零点还剩下两个小时。
祁司北坐那儿,几个学?生会的学生不太敢上前喊人。
谈灼舟察觉到那群小孩对北的畏惧,一个人?从侧边走进?来,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肩,把人?叫走做后采。
冬天很?冷。屏幕上的?灯光明暗交替,落在眼皮上。
林雨娇一个人?默默靠着椅背,睡了一会儿。
做了一个很?短暂的?梦。
零碎的?片段,雪片一样,从漆黑里砸落一身。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或许什么事都会导致是这样的?结果。坐在餐桌边,林中敏手?里的?杯子不知怎么的?,下一秒就砸在了她的?额角。
林雨娇惊醒。
额角有湿漉漉的?液体。
她颤着手?,摸了一把。却始终没有低下头看的?勇气。
害怕掌心里是十六岁时温热的?鲜血。
当终于鼓足勇气摊开手?,望见?那透明的?只不过是今夜的?小雨。
她笑了。笑到低下头,纤瘦的?胳膊下意识拢靠向身体。
雨滴一点点变大,连带着视线也模糊。
余光里看见?的?身影,总像是那年气势汹汹闯进?高中来找她,问她把葛雯之前赚的?钱都藏在哪里的?林中敏。
“林雨娇我不要脸,我知道你还要脸。”林中敏站在长廊上,抄起?一把凳子咆哮,“你要是找不到,我天天来这里,让你老师同学?都每天看着。”
他得意洋洋赌她性子从不会就这么放弃人?生,赌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十六岁教学?楼外的?大雨一直下,下到林雨娇纤瘦的?肩膀,根本承受不住这滂沱。
逃出这场雨。
穿着纯白纱裙礼服的?人?突然一下子从观众席上站起?来,跌跌撞撞往雨夜里闯去。
“这谁啊。”一路上,所?有人?惊讶看着她狼狈淋雨的?背影。
没有人?拦她。因为不认识,不熟。
林雨娇在一场黑暗的?梦里落荒而逃。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没关系,去哪都可以。不要让她一个人?孤单留在这里-
祁司北回来的?时候路过观众席,一眼就看见?了前排空荡荡的?座位。
“好吓人?,刚那学?姐的?提着白纱裙就从我身边跑过去。好像还哭了。”
“不会是男朋友跨年夜提分手?吧。”
一群挂着工作牌的?学?生聚在过道上聊天,听见?一道冷哑的?男声不耐烦截断了所?有话:“她人?呢。”
为首的?女生语调嚣张,刚想回一句“关你什么事”,抬眼清清楚楚见?到了来人?的?样子,话被噎死在喉咙里。
“问你话听不懂吗。”祁司北微仰下巴,目光盯着她。
她明明见?过他,乖乖低着头,听那个学?姐讲话的?样子。
可又好像现在这才是他。谁都犯不着他让着。
“跑,跑出校门了。”另一个女生抱着场务表,快被吓哭了。
他没看任何人?,直接往校门外走。
有一只手?拽住他的?夹克衣袖。祁司北回头,看见?走过来的?谈灼舟。
“北你今晚不能一个人?走。”谈灼舟抓得骨节泛白,“别?人?给我发?消息。关俊知道你回来了,在校门外。”
“一会儿零点晚会结束了,跟我去地下停车场。我开车送你走。”
祁司北懒懒转过身,目光透过额前的?碎发?,张狂落在他的?脸上:“松手?。”
“祁司北。”谈灼舟看着那个夜色里跑远的?背影,罕见?情绪激动,“你还当自己十八岁啊。”
话音刚落,下一秒,看见?祁司北矫健从操场栏杆上直接翻了出去。
吓得周围几个学?生大呼小叫往后退。
谈灼舟心也跟着猛烈跳了两下。
他确实还跟十八岁一样,什么都没变。
这么多年,还待在他身边的?朋友都变了。成熟,稳重,学?会了成人?世界的?思量。
只有祁司北永远恣意放肆。少年下定决定的?念头,横冲直撞,谁也改变不了-
杭南中学?校门外,巷口一片积水,雨路泛光。
关俊和几个朋友挽着袖子,叼着烟撑了一张桌子躲雨在小卖部门口,一桌人?兴致勃勃,围在一起?打扑克。
“对二。”关俊一只脚踩着凳子,一只手?把牌摔响在桌子上。
皮肤黢黑,指间那包红色中华格外刺眼。
一群人?打得热火朝天,导致没人?注意到,从巷口经过的?人?是祁司北。
那些年他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脾气被惯得不好,又是少年气盛,横竖不懂得隐忍两个字怎么写?。
跟关俊这群职校的?混混结了不少梁子,关俊当年看他不爽又不敢怎么样,把牙恨碎了也只能往肚子里吞。
现在不一样了,他知道祁司北高三毕业以后家里出事。他过得越不好,他越兴奋。
关俊放过狠话,要是在杭南再见?一次祁司北,他绝对不会放过他。
“王炸。”有人?甩出最后一副牌,得意洋洋张开双手?搂桌上的?钱,“拿钱拿钱,全都交了。”
“关哥,拿钱啊,十几个兄弟都看着呢,别?赖账。”
“妈的?,全都输完了。”关俊把皮夹讪讪放回裤兜,摸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扔了个蓝色东西在牌桌上,“这能抵多少钱。”
祁司北本来不屑和这些人?打照面,余光瞥到了那只蓝色蝴蝶发?夹,停在了巷口。
他认得,是林雨娇的?发?夹。
“呦,关哥,这不是刚才那个美女丢的?。”
“这么漂亮的?发?夹。”
“那肯定无价啊。闻到了吗,怎么这么香。”
牌桌上起?哄声音一片。有人?偷偷想摸那只蓝色的?蝴蝶发?夹,被关俊重重一拍。
酒气烟味的?夜色里,玩笑越开越下流。
一个高大的?身影忽然挡在了牌桌间。
“关俊,好久不见?。”
讥讽冷淡的?声线,一如?当年高高在上。
关俊缓缓抬头,看到夜色里孤身一人?走进?这条巷子的?祁司北,愣了很?久。他从未想过有一天,祁司北敢一个人?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明明可以一走了之。
一桌人?停止了打牌,面色阴沉一个个站起?来。
关俊回过神,慢慢挽了挽袖子,那只手?有意无意般搭在他的?脊梁骨上。
似笑非笑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祁司北。你骨头挺硬啊。”
“有几条命,敢一个人?走进?来。”
祁司北抱着手?,脸上没什么情绪,和多年前拽到没边的?样子一模一样。
关俊拍着他的?肩膀,用最后一点耐心,顺着他一动不动的?目光望过去。
看到的?是桌上那只,漂亮的?蓝色蝴蝶发?夹-
校门外公交车早就过了末班时间。临近跨年,街上行人?寥寥。只有长街雨夜灯火明明。
林雨娇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
天空里丝线般的?急雨落下,眼前的?路漆黑笔直,看不到头。
她提着纯白礼服的?纱裙裙摆,一脚深,一脚浅踩在雨水里。
背影清瘦雪白。
沿路的?梧桐树翻涌着一片宽阔黑色。路边在夜宵摊子下烤土豆的?老奶奶,看她模样还以为是游客要去西湖边拍照的?,好心拦住她。
“小姑娘,你去西湖一直往前走就到了。”
“雨这么大,赶紧找个地方躲雨吧。今年下大雨,湖边跨年都没几个游客过去的?。”
这条路望不见?尽头。
林雨娇手?机进?了水,没办法开机,什么消息都收不到。只能麻木往下走。
黑暗里传来远方此起?彼伏的?烟火声,但是看不见?烟火的?光。
她知道,零点了,是新的?一年了。
这周围的?一切黑暗,其实跟曾经每一个12月31日的?夜晚都没有区别?。
习惯了。她木木站在一片黑暗里,分不清时间的?流逝。
十六岁的?林雨娇,站在漆黑的?菜市场里门口,等妈妈收拾完摊子出来。踩在菜市场地面脏水里踮着脚,也看不清远处的?烟花。
视线一片漆黑。
十七岁的?林雨娇,独自一人?坐在狭小的?透不过气的?破旧房间里。窗外烟火声很?大,却掩盖不了房门外李奉无赖坐在门边,从门缝里偷窥她,流里流气说着让她开门的?话。
视线一片漆黑。
十八岁的?林雨娇,白天被林中敏看见?在补习班门口徘徊,晚上扯着她的?头发?,一遍遍声嘶力竭问她是不是偷藏了很?多钱才会去想报补习班。她不知道撞到了什么晕了过去,醒来蜷缩在破屋的?冰冷客厅地板上,零点早就过了,近在咫尺唯一可以够到的?,是那张可以免费体验两节课的?补习班宣传单。
漆黑里,那是唯一的?花花绿绿。
她开始觉得林中敏指着她骂的?所?有话都没错。
她就是一个没什么运气的?人?。
有些话她从未说出口,但林雨娇自己心里知道,一直都知道。
这些年,她过得不好,过得真的?很?难。
一束灯落在她单薄的?背上。
她的?影子静静落在黑暗里唯一的?光亮里。
林雨娇擦了擦眼睛,疑惑转过头。
摩托车上的?人?摘下头盔和她对视,冷雨砸在他灼目的?银发?上。黑暗里他脱了外套一身张扬惹眼的?黑,眉骨清冷高挑。
“祁司北你干什么。”林雨娇的?声音很?淡。
视线慢慢下移,才看见?少年下颚线上深深的?伤,和胳膊上的?血迹。
“你打架了。”
“我找你啊,找你找得好辛苦的?。”祁司北没回答她的?话,笑得没个正形,往前笑着探了探身子,“所?以你能不能上车。”
他找她,真的?快翻遍了一座城。
“你为什么要打架。”林雨娇往前走了一步,下意识伸手?想摸他下颚线上的?伤,又生气收回手?,“找我干嘛,我不用你找。你去医院。”
她说话凶巴巴,下一秒就被制裁。
袖子被人?一把拽住,摔在他身上。
这么近看祁司北,她才感觉到他好像很?疼,疼到浑身颤抖。
林雨娇怕压到他伤口,不敢动,安静窝在他怀里。
世界只剩下雨的?声音。
雨水渗透进?不堪的?伤口里,少年的?手?疼的?颤抖。
忍着痛,亲手?把那只蓝色蝴蝶发?夹,重新别?回她的?头上。
林雨娇跑得浑浑噩噩,根本想不起?来发?夹丢到了哪里。
此刻她抬眸,一眼就认出是她不小心丢的?蝴蝶发?夹-
摩托车行驶在西湖边无人?的?梧桐大道上,路上是跨年夜亮晶晶的?彩带片,烟花爆竹的?鞭炮屑。
一盏一盏的?路灯,从眼前飞驰而过。
晚风吹起?后座人?长长的?纯白纱裙裙摆,随风飞舞,长发?上发?夹的?蝴蝶翅膀,也轻颤着。
林雨娇闻见?西湖水涨潮的?水味,还有隔着祁司北身上一层皮衣背上的?烟草气。
她抱他抱得很?紧,贴在他的?后背上,发?呆看着西湖的?夜景。
余光里眼前无尽的?黑暗,纯白裙摆飞扬,像是成千上万只白色发?光的?蝴蝶降临。
手?上莫名感觉一阵热气。
林雨娇看见?血,一滴滴,从他的?手?臂上落下来。
但祁司北什么都不说。
他只会转过头低笑问她,我开这么快你怕不怕。
“我不怕。”
林雨娇伏在他的?肩膀上,晚风带走这寒夜。
她看到新的?一年的?红日,在西湖湖水的?另一边升起?来。
错过了今晚的?烟火,其实还有明天的?太阳。
她没有错过太阳。
“小北。”后座的?人?抱着他的?腰,迷迷糊糊说话。
阳光落在她的?脸上。
“你是我永不落地的?太阳。”
第34章butterfly
Chapter34
新年伊始,空气被?冬天久违放晴的阳光晒得干燥。
人像枕在一床碎花棉被上暖烘烘的。
一年一度春运即将开始。林雨娇和祁司北赶在繁忙春运之前,买了两张火车票回?舟川。
绿皮火车窗外,一望无际的黑暗夜色,只?有远处站台的白?灯一闪一闪。
过道边客流熙熙攘攘,地面上散落着瓜子壳,流着鼻涕的小孩穿着大红棉袄,快被?淹没在前面女人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里。
林雨娇窝在座位上,低头玩着灰色毛衣袖口的流苏。
天南地北的人都?在回?家。
他们也是?。
她玩了一会儿,无聊。转头去看坐在窗边的祁司北。
他随意趴在小桌板上,戴着耳机在写词曲。黑色羽绒服的领子遮住大半张侧脸,阳光落在他银灰的发尾。
窗外的新年的月亮光很?亮,透过玻璃落在祁司北眼下?。
只?有音乐能让他这样认真耐心。
这一幕很?熟悉。
熟悉到让她想起,在杭南高中开学典礼的湿漉夜晚。林雨娇站在无数班级队伍里经过大礼堂前排,看见坐在第一排的人穿着校服,也是?这副模样把稿纸垫在自己膝盖上,低头在写演讲稿。
记忆里的身影,和身边人此刻窝在火车上埋头写词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十八岁的祁司北站在聚光灯下?,单手握着演讲稿,意气风发告诉所有人,少年无惧岁月长。
可是?二十二岁的祁司北,有没有人告诉他,这片雨天要怎么走。
嘈杂的车厢里,谁的手机在反复作响。
诺基亚的铃声?就像蒙着一层旧年的窗花一样,忽远忽近。
“到现在还是?深深的,
深深的,爱着你。”
小北。
人生路,你就走。
总有一天,从无人问津的漆黑雨夜,走到红日明亮的永昼。
轨道声?音隆隆。身边人写着写着,头一歪趴在小桌板上睡着了,脸埋在臂弯里,胸膛的呼吸规律起伏。
林雨娇盯了他好几分钟,确定祁司北真睡了。好奇抽过他手腕下?压的那张白?纸,偷偷看他写的歌词。
中途回?了一条手机微信。
关掉手机亮着的屏幕那一刻,看到反光出侧后排的那三个中年男人不怀好意的目光。
他们说得不是?普通话,一边看前面的林雨娇,一边交头接耳,总归让人觉察不舒服。
有几句话被?林雨娇听出来了大概意思。
“你什?么眼神,这个美女明明看起来还在读书。一个人来的吧。”
“你一会儿过去问问她哪一站下?。万一跟我们同一站。”
林雨娇低下?头,目光冷淡下?来。生怕他们下?一秒就过来搭讪。
肩膀无意识紧绷。垂落在腿侧的手,突然被?另一只?手抓住。
车窗外冬天的夜晚,明明暗暗。
林雨娇定定抬眼。身边那个趴着睡觉的人连眼睛都?没睁开。
慢条斯理,摘下?自己手上的那枚从不离身的黑色尾戒,闲散套到了林雨娇的那只?手上。
是?无名指。
他握着她的手腕,把她的手重新放在了桌板上。
祁司北睡得碎发半垂,眉眼冷痞。
周围人也只?是?匆匆往这边看了一眼,不敢多看。
那三个不怀好意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知?道了她不仅不是?一个人,还有婚戒了。识趣不再多说一句话。
只?是?她的另一只?手,还尴尬攥着从他那里偷偷抽出来的歌词本。林雨娇遮遮掩掩,努力想掩盖这件事?。
这才想起来,鬼鬼祟祟去抽他压着本子的时候,意外轻而易举得手。
甚至祁司北的手臂分明还微微抬了一下?。
她应该猜到他装睡。
车窗外的旷野有人放烟花,烟火光一下?下?落在雾茫茫的昏暗里。
林雨娇懊悔低头。看自己纤长的指间那只?黑色的素戒,把皮肤衬得青白?。
想起来,人们说只?有这里有一根血管,可以和心脏相通。
素戒上仿佛还有北的体温,全都?融进她的血液里,肆意包裹心脏。
她闭上眼睛,用心感受的那一刻,莫名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回?到舟川之后,林雨娇确定了过完正月去舟川一家知?名律所实习。告诉了倪雾,以后可能很?少来mist店里帮忙了。
深冬大年三十。她和倪雾在外面逛了一整天看看年货。
回?到上禾路已经晚上十一点半。
倪雾朋友开车送她回?来,车载电视里热热闹闹,在放春晚。
“林林,车上天气预报说十分钟后大雪。”倪雾追下?来,一双高跟鞋追了林雨娇好远。
塞给她一把伞,黑色的水貂毛外套被?雨淋湿,在路灯下?发光:“以防万一。”
车子离开,只?剩下?眼前漆黑的长路和手里温暖的伞。
老城区的农历新年也有一种潮湿霉味。
巷口电线杆上的福字掉了一半,露出原本乱七八糟的广告纸。红色的鞭炮屑,浸泡在墙角的青苔里,陈旧的红绿。
楼下?裁缝店生意冷清。悻悻关门的店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嘴里不停念叨,好坏都?要过年的。
再苦再破烂的地方,也要过年。
上禾路空气里的破败气息,好像随时可以溺死一个人的一生。
林雨娇握着倪雾给的伞,一个人走过灯红酒绿的夜宵摊。
大排档亮着坏了几个字的灯牌。
门口唯一的一桌上,绿色酒瓶林立,热菜汤汤水水。
几个流里流气的混混围着白?色的塑料桌,时不时碰杯。路人经过都?不由自主加快脚步,匆匆赶路。
放下?筷子的人双手撑在脑后,闭着眼懒懒靠在椅背上。眼前的杯子里啤酒被?其他人讨好一杯杯满上,他也只?是?笑笑照喝不误。
扔在桌上的手机,不停亮起屏幕。
“北哥,接一下?她电话呗。”
“这女的我上次打台球的时候是?不是?也见过,长这样你还不满意啊。”
“你说的什?么话。我们北哥什?么女的没见过。”
任凭那些人怎么说,对面人始终喝酒,看也不看一直无声?振动?的手机。
二十来个电话了。
“程译野那富二代?你认识吗。我听说,北哥跟他关系好。”
“所以他们这圈子一块玩的,什?么场面没见过。”
两个人低声?讲话。
“呦。她还打我这来了。”不知?是?谁掏出手机,看热闹不嫌事?大按下?免提,弯下?腰递到祁司北嘴边,“说话嘛北哥,给个面子。”
“你要不要一起过来玩。”对方见祁司北不说话,起哄对电话那头开口。
他没给任何人面子,自顾自喝着酒。
十足的堕落无所谓模样。
冷空气吹得祁司北那双眼睛眼尾起红,昏天黑地夜色里,有一种引人迷醉的欲和坏。
路灯电路老化,整条街突然闪了几下?。
握着酒杯的人歪过头,桌上的打火机因为潮气哑火。
林雨娇就站在对街的梧桐树下?,意识到自己看了太久,“哗啦”一下?张开伞。
白?色的伞面,慌张不安遮挡住两人的对视。
她把头埋进雪白?的羊绒围巾里,一言不发往老居民楼的方向走。
走进空无一人的老巷子,天空真的在一片片落下?雪花。在短短几分钟,越下?越大。大片的雪花落在脖子里,又冷又痒。
身后有脚步声?。
林雨娇回?头,看见穿着黑色大衣的祁司北。
路灯下?细雪很?亮,落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一米九的人可怜巴巴缩着肩,不知?道是?装的喝醉的,还是?真喝多了。
“这么大雪。挤个伞?”
“好啊。”
林雨娇握着冰冷的伞柄,不知?道心里赌着一口什?么气。
往后微微一斜,语气淡淡的。
“你求我啊。”
祁司北没说话。也没往她伞下?走,就这么擦肩而过林雨娇的身边。
她也继续没什?么表情,挺直着背往前走自己的路,也没看他的背影。
雪下?得很?深。南方的冬天,是?刺骨的寒气。巷子深处吹过来一股冬风,林雨娇颤抖了一下?。
走在前面的那个身影踩着雪路,毫无征兆回?头闯入她的伞下?。
他拉开了大衣,双手交叠在她薄薄的后背那块蝴蝶骨上,黑色大衣包裹住了她全身。
很?冷的一个吻。却鬼使?神差,让她不想抽身。
冷风从这发潮的破巷从南吹到北,只?有他们的呼吸是?热的。
她没有踮脚,是?祁司北在为她弯腰。
巷子上对着老居民楼的一间卧室,亮着昏黄的灯,有人在听一首很?老的歌,声?嘶力竭。
“就当?我俩没有明天,
就当?我俩只?剩眼前。”
漫天大雪无声?无息落在她的长发上。目光穿过伞沿,是?上禾路满目破烂的巷子。
祁司北慢慢仰头,垂下?湿漉漉的眼睛,在她背后的手勾住她毛衣的衣摆。
“求求你了。”他在她耳边轻笑,“姐姐。”
大雪下?得如?同一场白?茫茫的梦。
“我跟你开玩笑的。”林雨娇不敢看他的眼睛,发懵拨开耳边的一缕头发。
“别跟我开玩笑。”祁司北凑过来好笑盯着她的眼睛,雪花落在他的大衣上。
少年五官锋芒毕露。从手里的包装盒里抽出一样东西,“我会当?真的林林。”
裙子在她面前忽然甩开。从头到尾。
林雨娇瞳孔失神了很?久,手心里的雪花一片潮湿。
那是?一条崭新的白?色纱裙。长长的裙摆,被?冬风吹起,雪花落在上面,一闪一闪发光。
白?的像今夜的雪。
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想起为什?么。
跨年的那一天。她坐在祁司北的摩托车后座,泪眼朦胧看凌晨的西湖。裙摆太长,有几次拖在马路上,白?色裙摆染上了灰尘。
下?车的时候,睡眼惺忪小声?说了一句裙子脏了。
她随口的一句话,有人帮她记着呢。
第35章butterfly
Chapter35
经年陈旧的瓷砖映照着穿过窗花的白色阳光,发白到快看不?清瓷砖上的裂缝。
新闻上说,全球变暖,今年南方冬天是个暖冬。
昏昏欲睡的冬昼,北风里落下正月红色的鞭炮屑。
林雨娇听着电视,站在水槽前把?祁司北送她?的那条白裙子洗了。
“现?在也不?是很热嘛。”立在洗漱台上的手机显示着视频通话。李竹听到了这边的电视播报,晃晃脑袋,“冻死了。”
“她?说的是出了正月,我?们开学那会儿。”林雨娇轻声解释。
狭小的卫生间?,肥皂沾满了手,泡沫水在水管附近堆积溢出,打湿了站在水槽边的人棉拖鞋。
出租屋的排水系统太差。
她?拿着湿漉漉的裙子去阳台,踮起脚挂上,窗外街边花花绿绿的衣服也在往下淌水。客厅电视的声音模糊作响。
北风吹得?阳台角落里的苔藓发黑。
“林林。”李竹眼尖看到阳台上的黑色夹克,神情?紧张,“你跟谁一起合租的,男的?”
“你怎么从来?都没跟我?说过。多不?安全。”
大一的时候,她?负担不?起房租水电费,一个人坐在省电没开灯的桌前对着凉透了的面条发呆,窘迫到想跟谁合租都可以。
从来?没想过,在居民楼破旧楼道上,等来?的人是祁司北。
他随意套着一件黑t,哑着声音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入住。
灰白的墙灰在天花板上纷纷扬扬,落在两个人的肩头。
像是那些年隔着远远人海,在杭南高中淋过的雪。
她?从未想过走?进这间?漏水断电的出租屋的人是他。
也从未想过,大年三十晚上的那个莫名其妙的吻。
林雨娇总以为像他们这样天差地别生活,不?会有重合的人,缘分就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桥。
所以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指不?定哪一天就断了。
“怎么这件衣服有点眼熟。”李竹还在手机那头叨叨不?休。
她?想起学校路演,站在人山人海之上舞台恣意唱歌的人。
只是脑海里的画面,怎么样都和这逼仄到喘不?过气的出租屋联系不?到一块。
闹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只讪讪憋出一句:“衣品不?错。”
挂了电话。
林雨娇安静坐在阳台门槛上,托着脸。看风吹起宽大的裙摆遮住上禾路一切落魄。
眼前只有无尽的阴天,光线落在白纱裙摆上发光,像梦里才会有的发亮画面。
是祁司北给?的梦-
温度急剧升高的那一天,是舟川大学开学之后的第三天。
下午最后一节课之后,沿路暗下来?的天空闷气,捂得?梧桐叶子泛白。所有人都往食堂挤。
李竹因为太饿,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端着饭挤过人群,还真让她?找着了一处空位。
身后吵吵闹闹。
她?垂着眼安静吃饭。偏偏有个声音,懒洋洋穿过熙攘刺入她?的耳边。
“明天就走?。”
林雨娇微微转过脸,看见身后那一桌对面位置。
他没在吃饭,只是仰着头窝在沙发上。懒散有一下没一下把?玩捏着喝完的矿泉水空瓶。
一个塑料瓶子也被他拿出酒杯的感觉。
“走?这么急,时间?这么紧。彩排还顺不?。”程译野低头扒了一口饭,嘟嘟囔囔关?心着。
“必须顺利。”祁司北低头笑得?肆意,仍是这么多年都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漆黑的目光,穿过发闷的空气,毫不?避讳落在前面那一桌林雨娇的侧脸上。
她?的脸在白炽灯光线下很白,耳尖有一颗很小的痣。
林雨娇察觉到他的目光,快速转过脸,赶紧低头吃饭。
并没有因为他这一句“明天就走?”有什么反应。
后桌人咬了咬牙。目光冷下来?。
背后还是那种被人一动不?动盯着的感觉。
“林林。”李竹快吃完了,筷子无意识激动敲了两下饭碗边缘,“你看你身后。”
“回头啊。”
“那是祁司北。”
她?被她?催的没办法,只好?又回了一次头。
又对视了一次。
吃了几口,林雨娇终于坐不?下去。说了一声“我?吃饱了”,站起来?端着饭往回收餐盘的台子边上走?。
灰色的百褶裙,黑色的长发,清清冷冷穿过人潮。
“不?是哥你干什么。”程译野嘴里含糊不?清大喊,“我?还有最后一口饭没吃,你让我?吃完行不?行。”
对面人没理他,站起来?端过他的饭就头也不?回走?了。
这最后一口饭吃没吃都没关?系。他只是真不?敢想有朝一日祁司北能帮他倒餐盘。
食堂挂式电视机放着,不?知道被谁切换到了什么频道,太吵,只有闪过的救护车画面和飞快划过去的字幕。
“本台记者报道,受索马里极端天气影响,冬庆跨国贸易公司跌盘,董事长陈冬雄突发心梗现?已送入宜城人民医院。据悉,陈冬雄醒来?之后或将面临巨额千万负债”
年轻的实习记者口播语速稍微有点快,显得?身后混乱画面更加局促不?安。
身后响起一片尖锐的救护车声音和闪光灯,人群推搡。画面晃动了几下之后,被总台切掉。
食堂里充斥着喧嚣。
林雨娇端着餐盘,挤不?过那些等着放餐盘的同学。小心翼翼站在人群外。
身后靠近的人存在感压迫到难以忽略。
祁司北就站在她?身后。
有一瞬间?,他掉了烟下去捡。敞着的黑色皮衣拉链磕到她?。
一阵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大腿往下不?经意之间?蔓延。
排队的学生很多都认得?人是谁。
“他身上好?香。”
“跟他刚好?并排放餐盘的女生真巧。”
“认的脸,叫林雨娇,法学院的吧。”
不?是真巧。
是有人蓄意制造。
她?有些不?自然放完了餐盘,回头挤开人群,快步往外走?。
甚至忘记了等李竹。看到了一扇门通往外边,就急匆匆推开往外走?。
推开门以后,她?才发现?这是三楼食堂外的露天天台。
天台外什么都没有,只有冬夜渐暖的夜空。海水一样的蓝。
铁门被人关?上。
晚风带雨水淋过校园的上空,她?抱着手长发被吹乱,在流动的气流里看见祁司北明暗不?清靠近的脸。
“你走?错路了。”林雨娇仰着脸认真说话,好?心提醒他,“门在另一边。”
显然他找的不?是什么路也不?是什么门。
一言不?发走?过来?。
腰上外力的作用格外用力。她?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双脚悬空,被人抱到了天台边上。
身后是学校路灯点点的大道,往下看,是一片泛滥的昏黄灯光。
“干什么。”因为害怕,林雨娇吓得?脸都白了,顾不?上别的手死死抓住他的后背。
越抓越紧的指甲透过他薄薄一层内搭,深深划过皮肉。
“你知不?知道你故意躲着我?,”他抬起头毫不?在意,在她?腰上仍然没有放手的意思,“真的很明显。”
这个高度,祁司北滚烫的呼吸刚好?落在她?小腹上。
下面路上去上课的学生人来?人往,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天台上的两个人。
她?想推开他,想让他有什么话回家?再说。低头看见他在夜幕下的眼睛。
一点都不?像别人面前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那是剧烈难熬的痛苦和乞求。
让她?想起曾经在上禾路上见过的一只流浪狗。雨水打湿了白色的毛,它在大雨里狂躁不?安蹭着林雨娇的鞋袜。
求求你,带我?走?,陪着我?。
“没有躲你。”她?心里某个地方像被狠狠扎了一下,莫名摸上那双戾气的眼睛,“没有不?理你。”
也没有不?要你。
雨天没有月亮,只有朦胧不?清不?知道哪里来?的光,落在林雨娇的长发上。
祁司北一把?推开她?的手。
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看见面前人深深弯腰,把?头埋在她?的百褶裙里。
安静枕在她?的膝盖上。
柔软银白的碎发触碰着她?敏感的膝盖皮肤。
只在她?这里卸下了所有平日里的戾气,只有她?看得?清他的痛苦和脆弱。
在她?裙子间?传来?小狗含糊不?清的呜咽。
“喜欢你才对你好?,懂不?懂。”
天台外飘摇细雨,冬雨把?一切下得?好?像在腐烂。
可是风雨里真的能取暖。
第36章butterfly
Chapter36
那天林雨娇从天台上下来,在楼梯口就碰见了举着手机左顾右盼的李竹。
“你去哪里了林林。”李竹冲过来,“给你打电话也不接。”
她?垂下睫毛,随口说了一句自己去卫生间了。从小?到大,林雨娇不是?擅长撒谎的孩子,手掌无意识往下,覆盖上百褶裙。
那里还是?热的。
是?祁司北躺过的位置。
把头埋进?她?的裙子里的人,只露出?后颈发灰发白的头发。联想不到平日里拽天拽地的样子。
只是?一只躲雨发抖的小?狗。
路灯下冬夜的雨,流沙一般渗入空气。
“我忘记买抽纸了。”李竹没追问她?,想起了什么,“陪我去趟小?卖部吧。”
她?这才从恍神里醒过来,应了一句好。
超市里灯光开得一片刺白。
听门帘外雨声哗啦啦一片,闭上眼,像在渡一条暗河。
李竹俯身在货架前拿抽纸,林雨娇抬眼,看见货架尽头勾肩搭背走?过程译野和祁司北。走?到哪都是?引人注目。
他站在透明?的冰柜前,不知?道在和程译野说笑什么,眼眶被冷气吹得有点发红。
整个人看起来更加难以接近。
她?以为他应该看不见她?。
远远见他们结完了账往外走?出?了门。李竹也拿起抽纸直起身:“林林我们走?吧。”
红线扫描在商品条码上,女收银员态度冷漠,放下机器继续刷手机。她?们要走?的时候,看了一眼林雨娇,扔过来一把伞。
“刚走?的那个男的,让我给你。”
“结过账了。”
看林雨娇一直怔在原地,女收银员不耐烦把伞往台子上一推。
伞骨铁金属的质感,握在手里很凉。
李竹在耳边一直好奇不停追问是?谁这么细心看见她?没伞,还特意?给她?买了一把。
林雨娇摇摇头说不清楚,撑开伞,雨声噼里啪啦落在宽大的黑色伞面上。
莫名?想到在天台上,祁司北仰头看着她?,晚风把他的目光吹得好潮湿。
开口烦躁又朦胧的语气。
“喜欢你才对你好。”
“懂不懂。”
天台上灰色的矮墙,往下不停淌着雨水。
雨下不停-
因为误点,飞机降临宜城东区机场的时候,凌晨三点。
节目组的黑色商务车停在机场外,负责接待的主?办方工作人员,挂着宜城音乐晚会的工作牌,望见走?出?机场门外的一行人,赶紧迎上去。
“是?祁老师吗。”
“对对对。”吴丞戈一本正经点头,在对方不明?所以一声声“祁老师”里笑得直不起腰。
午夜困倦沉闷的气氛,被他搅得很欢乐。
工作人员抬眼,才看见倚在玻璃门外一身黑的人,插着兜,闲散看着吴丞戈在这嬉笑。
人来人往,挪不开眼。
十?二座的商务车行驶在海滨城市的灯火里。
窗户半开,彻夜长吹的海风仿佛冻住了整座的灯火。
吹起靠窗人额前银色碎发。
黑色口罩遮住大半张脸,戾气的眼睛紧闭。
前排工作人员在后视镜里看到了后座睡着的人,小?心翼翼,压低声音交流。
长街路灯闪烁了几下,忽然全都熄灭。
前路一片漆黑。
睡梦中的人似乎也被突如其来的黑暗惊扰,深深埋下头,不安蜷缩在车座一角。
只有吴丞戈发现?了这么一幕,伸出?手轻轻安抚拍了拍祁司北的后背。
他在颤抖。
吴丞戈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掐了一把自己胳膊,暗自惊讶挑眉。
连他这样的人也会害怕黑暗吗。
红绿灯路口,司机一个急刹车,睡着的人稍微动了一下。
宜城下了一点雨,雪白雨丝的让黑暗一寸寸发潮,更加下沉。
吴丞戈嘴笨,不会安慰人。
摘下耳机支吾了半天,很认真一字一句说出?一句无比笃定的话。
“祁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