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娇坐在小巷子的台阶上,不明白?对?面的人为什么不说?话,还以?为信号不好。
多喊了几声“谈学长”。
对?面人把手机拉远了。忽明忽暗的灯光,肆意清晰,落在他凌乱却依然?张扬到难以?忽视的银发上。
林雨娇手机差点拿不稳,一张瓜子脸都吓白?了。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对?面接视频的人是祁司北。
她半天说?不出话,对?方低眼盯着她这边沉默的一片死寂,意有所指。
“我?就不是你学长?”
她喊他永远都是连名?带姓。
老巷口的路灯光昏暗压下来。
身旁坐着的倪雾脱下高跟鞋,揉着发肿的脚踝,奇怪林雨娇为什么打个视频电话这么慢。
“谈灼舟不愿意来算了。”她一边倒吸冷气,一边吃力说?话,狐狸眼一瞥,“别跟他聊了。”
语气气鼓鼓的。
林雨娇不想他们两个又闹别扭。低下头,小声对?着视频说?话。
“快点,倪雾找谈灼舟。”
“行?啊。”躺在沙发上的人懒洋洋侧过脸,“你喊我?一声学长,我?帮你找谈灼舟。”
寒风凛冽,暗巷的昏黄光落在戴着那只?卡通兔子图案毛线帽的人,冻得发红的鼻尖上。
像是停了一只?粉色小蝴蝶。
她吸了吸鼻子,睫毛上的光线忽闪忽闪,拢了拢手机视频通话屏幕。
咬牙切齿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
“学长。”
像一只?龇牙咧嘴还没人教会要怎么示威生气的小猫。
祁司北笑得在KTV里埋下头。
她喊完就后悔了。知道这人说?话不一定作数,一边生气,一边担心他反悔。
没想到笑到抬不起脸的人,晃了一下手机屏幕,真把谈灼舟的手机还给了刚回来的手机主人。
他吃这套。
“舟舟,你手机。”祁司北倒在沙发上,单手把手机往后一抬,递到谈灼舟眼皮子底下,“有人找你。”
“谁找我?。”谈灼舟俯身接过手机,问了一嘴。
这个时候林雨娇已经把手机塞给了倪雾,视频通话里变成了倪雾那张妖艳的脸。
“女狐狸精。”祁司北仰头,啧了一声。
“还带着只?傻兔子。”-
二十分钟后,谈灼舟忽然?从巷口走进来,出现在两人面前。
“挺厉害啊,四十分钟的路你开十几分钟。”倪雾知道他们常去的那家KTV在哪里,单脚站起来,没心没肺笑,“飙车了吧。”
“去医院看看。”他走过来,径自蹲下看她肿起来的那只?脚。
倪雾看他是真的较真想背她。
懒得跟谈灼舟掰扯,单脚跳走开,指了指林雨娇:“把我?朋友先送了。”
长街边停着那辆黑色的LX600。倪雾站在路边回了个消息,走过去,一抬眼看见后座的车门缓缓关上。
梧桐树影摇晃在驾驶座上的人侧脸。他给她开的是副驾驶的门。
夜色细碎落在平稳行?驶的车子挡风玻璃上。
冷空气遇上水,凝结成白?雾。林雨娇一个人坐在后座的一边,视线里街景变成雾水。
倪雾余光看到她支着下巴一直在看车窗外,在一个红绿灯路口转过头,贴心让她摇下车窗,再关上,雾水就干净了。
车窗打开,冷风翻涌进来,吹起窗边人的长发。
十字路口边,是一家霓虹珠串起来的店名?不停闪烁的豪华KTV。
门口大概是因为有局刚散场,围了一堆人在聊天。
林雨娇双手扒着车窗窗框,看向那一片纸醉金迷。
人山人海里,一眼就能看到蹲在梧桐树下的人。咬着一支烟,挡风把玩手里的打火机,侧脸边弥漫开青白?色的雾气。
祁司北抬眼,也看到了她。还戴着那顶兔子卡通图案的毛线帽。
目光接触的刹那。林雨娇想起刚才视频通话里那事儿,很明显别过脸去。车窗缓缓升起,挡住她愠色的脸。
手机里闪过一条微信消息。
Arctic:躲什么。
不是说?她是傻兔子吗。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林雨娇轻咬牙看消息,没留意到把这句心里话也发了出去,手机键盘声音噼里啪啦。
隔着车窗,直起身倚在树下的人,头发睡得凌乱不羁,黑色卫衣领口睡得无意识下扯,露出清晰冷白?的锁骨。
Arctic:想咬哪。
冷白?的雾水渐渐弥漫上了车窗。
城市凛冬将至-
11月份渐渐到了末尾,连带着秋风也吹到了季节尽头。当同城微博上关于舟川今年会不会下雪的打赌又一次热闹起来,冬天才算真正开始了。
11月26日?是林雨娇生日?。
从小到大在杭南的时候,菜市场每天六点关门。每年11月26日?,葛雯收拾完摊子,会带着林雨娇去菜市场门口那家蛋糕店。
这家蛋糕店2009年开的,过道狭窄,灯光有一种梦核般的昏沉,空气中弥漫着甜腻腻的劣质黄油味。
“老板,我?女儿今天是小寿星。”葛雯牵着她的手,对?那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笑着说?。
“生日?快乐小寿星。”那阿姨说?着一口杭南口音,推开食品柜门,递过来一个老式纸杯蛋糕。
碎花的包装纸,蛋糕上雕着一朵粉白?色的奶油花,还用绿色奶油雕了叶子,劣质的奶油,发腻的甜。
她捧着小蛋糕,蹲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吃得嘴边全是白?色的奶油。
葛雯走后,再也没有人为她推开那扇蛋糕店的大门。十多年过去了。这种老式的纸杯蛋糕也早就在高楼大厦的城市里被淘汰。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对?过生日?没什么概念,跟普通的一天没区别,从不主动再跟朋友提起。
11月26日?的前夜,小卖部里的电视画质泛黄,上禾路一带的快递站点在这家老式小卖部,林雨娇下楼拿快递,站在一群坐着的老太太身后,也盯着电视入了迷。
天气预报南方新一轮冷空气过境。
身边擦肩而过一阵刚洗完澡的熟悉皂香。
她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被谁踢过来一把粉色的塑料凳子。
林雨娇抱着快递,安安稳稳坐下,继续看电视。
余光里,瞥见货架对?面那只?拎着一听绿色雪碧的冷白?的手背。
戴着银色的尾戒。
第二天,冷风冻灰了窗外的巷子,阴天昏沉沉压下整栋居民楼。
临近黄昏,忽然?进来一个陌生电话。林雨娇接通,听到的是外婆刘桂玲的声音。
“小雨。”
今天杭南雨夹雪。时而清醒,时而半昏迷状态的刘桂玲,忽然?状态特别好。硬拉着前来打针的那个年轻的实?习护士,絮絮叨叨聊天,问她有没有电话机,她想打个电话。
谁也不知道,刘桂玲的衣服口袋里放着一本很小,又泛黄残缺的电话薄。
她打开电话簿,用手一个字一个字,吃力指着电话号码。
拨给了林雨娇。
“今天是农历十月十四,对?不对?。”
“生日?快乐,小雨。”
拗口的每个句子,说?得很吃力,很慢。
有一瞬间林雨娇愣了一下,怀疑是不是自己在做梦。但?确确实?实?是外婆的声音。
这是刘桂玲自从生病以?来这十年来唯一清醒的二十四小时,把记忆都留给了林雨娇。
记得她,也记得她的生日?。
“今天过生日?,小雨吃蛋糕了吗。”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吃力说?话。
“吃了,外婆。”
窗户大开着,风从南吹到北,吹着一整个出租屋房间的破旧空落。
“小蛋糕,白?色的奶油,粉红色的小花”林雨娇闭上眼,描述着多年前葛雯为她过生日?买的老式蛋糕样子。说?得绘声绘色。
“蛋糕好好吃,外婆。”
她的眼眶被风吹得通红,流眼泪都是疼的。早就没有人陪她过生日?了。
“小雨今天有蛋糕吃就好。”电话那头,刘桂玲在笑。
小雨过得开心就好。
巷子里的路灯渐次亮起。林雨娇挂了电话,趴在窗台前,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
傍晚的风吹起她的乌发,在臂弯的一片昏沉黑暗里,她微微睁眼,看到一丝光亮。
光亮里的小巷,湿漉漉的地面,走过一个很难被忽略的背影。
他脱了外套,右手的指尖勾着脱下的皮衣外套,搭在肩膀上。巷子里网吧闪着灯的灯牌,红绿光线落在他手上的烟盒。
几个混混蹲在巷口,流里流气的笑:“北哥,一起玩一把?”
“上次在台球厅,黏你身边那女的谁啊,身材真他妈带劲。”
“别挡路。”
他像一条谁也不敢惹的疯狗,从那群混混中间走过去。
没有人敢再拦他。
林雨娇目送着祁司北走出上禾路的背影。
整条破旧的老城区街景和他的身影,都被雾风吹开,一点点渗入眼底。
走不出,也望不到尽头-
法理学的老师布置的期中考试是要求小组汇报。
晚上林雨娇简单收拾了一下,作为小组的主讲人,回学校参与考试。
全系的学生都坐在大教室里等待老师最后的点评和排名?公布。
“林林,别紧张。”快到他们组了,李竹把她的手腕抓得很紧。
林雨娇点点头,走上去。简洁明了的ppt风格和口齿清晰的逻辑,让第一排一直皱着眉记录的女老师频频点头。
结束汇报,和其?他同学站在讲台边等待成绩的时候。夜间雷雨将来的气压闷湿,站在旁边的女生拍了拍她的肩,把她刚才没忍住,拍了的一些林雨娇汇报的照片发给她看。
“你好厉害。”
照片上的人侧过身望着ppt,黑色短毛衣勾出她背后的蝴蝶骨,头发上银色鲨鱼夹在白?炽灯下发光。
不断破碎,又不断被拼凑成新的血肉。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她随意低下头一瞥,看见是软件推荐的新闻,就想伸手消除掉。
直到看到了“上禾路”三?个字。
本来只?是一群不良少?年在路口打群架,直到有个辍学的人年纪比较小脾气不受控,被激急了拿出了一把刀。
社会影响极其?恶劣。
新闻社配图打了一层马赛克,还能看到马赛克下一片红色的血和满地狼藉。救护车车灯闪烁,躺在担架上的人看不清脸,但?穿着一件血迹斑斑长袖。
林雨娇记得这件衣服,就是巷口的那个跟祁司北打招呼的混混穿的。
她脑子顿了顿,拨了几个微信电话。
没有人接。
天黑得密不透风。白?粉色的闪电亮透了几下窗外,雨声疯了一样落在教学楼外的梧桐树叶上。
教室里的灯也闪了几下。
“每个同学都站在原地,不要离开教室!”
一片漆黑里,女老师反应迅速,给学校教务处打过去电话。
教室里传来窃窃私语,夹杂着几丝兴奋。
“班长在哪里,去门边看着不要让同学擅自离开!”女老师提高声音。
站在门边的男生眼疾手快,去关门,手腕上擦过一片薄薄的毛衣衣袖。
“卧槽。”他愣了一下,转过身和身后的女生说?话,“刚刚好像有人跑出去了。”
“好像是,林雨娇。”
“陈云声你近视三?百度,没戴眼镜就别瞎看了。”身后女生不屑嚼着泡泡糖,“全班都逃课了也不会是林雨娇跑出去了。”
“好学生怎么会逃课。”
细密的雨珠滚落在教学楼长廊上。
林雨娇踩在一片夜色里,一边擦去脸上的雨水,一边奔跑。
前路一片漆黑,但?她只?是拼了命往前跑。
仿佛又跑回了十八岁的时候,杭南中学那一场夏夜的暴雨天。
那场至今仍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全校断电,十八岁的林雨娇手里拿着情书,也是这样奔跑在暴雨里的长廊,脚下全是泛滥开的雨水。
也是去找祁司北。
身上的校服被淋湿,风一吹,水珠好像就要弥漫进骨头里,让她一辈子都要记得那个下雨天的潮湿。
手里握着那封沾了雨水的情书,是谭佳妍逼她送的。
可她没有告诉谭佳妍,她用了一个早上,偷偷替换了那封情书里的表白?信。
粉色信封里,是一张雪白?的草稿纸,纸上只?有笨拙礼貌的一句话。
“同学。祝你天天开心。”
十八岁的林雨娇,在某一个晚自习下课后的雨天,站在杭南高中附近的巷子里躲雨。
车灯闪烁,她看见平日?里的人,一改往日?骄傲耀眼。在那个西装笔挺的男人面前蹲下来,就像一只?垂头丧气的败家犬。
“你救救我?妈。”
“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没有人会陪着我?了。”
她见过他的黑夜,见过他的深渊。
见过他的低着头蹲在雨里,痛苦不堪。
她不要他这样垂头丧气,她希望祁司北永远赢,永远风光。
所以?,同学,祝你天天开心-
林雨娇打了一辆出租车,从舟川大学打车到上禾路。
晚高峰,全城拥堵。喇叭声此起彼伏。
“我?在这下吧。”她打开车门,直接走了下去。
车灯落在挡风玻璃的雨珠上,被破碎成无数昏黄的光线,落在前方长长的一条路上。
还有两公里路。
她撑着伞,在马路边一脚深一脚浅,走了两公里雨路。
上禾路路口停了几辆警车,几个身穿警服的警察走来走去,在向目击者?取证。
雨水打湿了警戒线,人群里望过去全是花花绿绿的伞面,耳边是一直作响的警笛。
“哎呦我?跟你说?,吓死人了,我?就站边上要收摊回家了,突然?就看见他们打起来了。”一个推着卖橘子的老婆婆用手比划着。
“这么多血,是不是要死人了。”
“这老破巷,治安是不好。”看热闹的中年女人附和。
身边站着的人没留意,伞一斜,所有的雨水都落在了林雨娇的肩膀上。湿透了那件黑色毛衣。
她不在乎,只?是使劲往人群里挤,想去最前面看个清楚。
人流拥挤,全是都争着想往前看的人。也不知道是谁在推人,一股力量在她前面涌来。林雨娇踉跄了一下,不受控地后仰往后一摔。
下一秒,跌入一个潮湿的怀抱。
后颈被人一拽,她仰头看,看到祁司北棱角分明的下颚线。他皱眉低头训人。
“你跑来凑什么热闹。”
祁司北出去没带伞,一身湿。站在人群里张狂往后抓了一把湿发,几个女孩子回头频频看他。
连拖带拽,把林雨娇从那看热闹的一大堆人里拽了出去。
人山人海外。两人站在昏暗的巷子角落,背后墙上的藤蔓生长。
沉默良久,他从身后递过去一个袋子。
“吃不吃蛋糕。”
林雨娇白?着一张脸,感觉莫名?其?妙。
不明所以?接过来,打开那个纸袋子。坏路灯下忽明忽暗,看见一抹白?色。
是一个老式纸杯蛋糕,粉红奶油鲜花,栩栩如生。
“哪来的。”她愣了一下。整个人因为太过于惊讶,开始发抖。
跟她在和外婆电话里描述的,一模一样。
“回来路上,随便看到的。”他漫不经心移开视线,晃了一下发丝上的雨水,像一只?甩毛的狗,“林雨娇,生日?快乐。”
他撒谎。
这种老奶油蛋糕,已经不流行?了很多年,所有的蛋糕店都不做了。
她还是不知道祁司北冒着这场大雨,究竟跑遍了多少?地方才为她找到。
但?林雨娇没说?话,没揭穿。声音哽咽。
只?是拿出纸杯蛋糕咬了一口。还跟那些小时候的记忆里一样,甜得发腻。
祁司北扔过来手里的那支黑色打火机,笑了笑。
“想许多少?个生日?愿望。”
“你都如愿。”
见她垂下潮湿的目光,一直不接,像是还没缓过神。
于是那只?修长的手指摁下打火机,昏暗里跳动的灼热火焰,一闪一闪,像永远不灭的蜡烛。
“我?帮你许。”
巷子里弥漫着雨中青苔发霉的气息,断掉垂露的电线,往下淌水。空气里是那些破旧矮小屋子窗户,飘出来的油烟味。
“小舍友。”
“前程似锦,离开上禾路,好不好。”
风吹过一整条摇摇欲坠的老街,路边故障的洗衣机哗啦啦往外流肥皂水。
祁司北轻轻松开打火机,火焰消失。
生日?快乐。
林雨娇捧着纸杯蛋糕,站在巷子里,眼睛红着红着,就掉眼泪了。
说?不清是以?为今晚被捅的人是他,还是因为什么。今夜那样冷的秋风,足以?吹散这一生所有的苦难。
“你在哭吗?”他好笑看了她一眼,还特坏凑她跟前去看她流泪的眼睛。
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能撞见她在流眼泪。
趴在窗台上跟她外婆打电话哭,没吃到生日?蛋糕哭,半夜说?梦话也哭。
哭包。
林雨娇哭着哭着,抹了一把奶油,猝不及防擦在他的下巴上。
路灯彻底停电。
潮湿落魄的大雨里,祁司北突然?抬手,扯过了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
什么话也没说?,那双漆黑的眼睛只?是盯着她。
像在一个暗无天日?的梦里,伸手抓住了一片光。
抓得她手腕生疼。
许久,他才用她的手心,擦去她泛红的眼角。
哑着声音。
“不哭。”
第27章butterfly
Chapter27
林雨娇第二天眼睛肿得不能见人,连戴了?几天墨镜。
每晚去mist帮忙,都要被站在休息间门边的倪雾调侃一声“女明星来了?”。
临近圣诞节,倪雾拉着工作人员出去团建,去商城购置了?一些装饰酒吧的东西。她做东道主,请客吃饭,晚饭定?在一家客流爆满的火锅店。
热腾腾的火锅雾气,模糊了?宾客满座。一桌人碰杯,落地窗外冬夜缓缓流过,马上就是新的一年。
中途,林雨娇出去接了?一个电话。
她蹲在火锅店旁边的巷子里,寒风快吹透单薄的身子。
“我给?你的钱呢。”她努力克制情绪,一字一句质问,“为什么?外婆住院这么?久了?,还不能?出院。”
对?面?给?她回电话的不是林中敏,是拿着林中敏手机的李奉。
“他把你的钱都骗去赌了?。”李奉笑嘻嘻的,那边传来麻将机的一片嘈杂,“你外婆的病是治不好的。”
“厂子马上放春节假了?。”
“林雨娇,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我去帮你照顾你外婆,等你上完大学回来跟我结婚。”
电话那头传来几个人下流起哄的笑。
纤长的手指狠狠摁下手机键。漆黑的夜空倒映在挂断的手机通话页面?上。
林雨娇裹着一件白色大衣,走过梧桐凋零的长街。
万家灯火落在她挺直的背脊上,一点点光亮,就足以让她长久驻足。
那些光让她想起十八岁。
学校晚自习下课,她有时?候十一点半才走出教?室,巡逻保安已经熄了?楼道?的灯。杭南高中的楼梯灰暗潮湿,永远看不清拐角处会不会有人突然?走上来。
那时?她总是想,有光就好了?。
粘稠的水汽往头发上沾。书包里沉重?难解的数学题,压得她喘不过气。看不见光的未来,就像是眼前这一片雨夜起雾的昏暗。
未来遥远到怎么?都够不着。
林雨娇,你会不会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大人。
会不会有人陪着你,不要再孤单了?。
密不透风的黑色空气,林雨娇脚下踉跄了?一下。晚风呼呼吹过耳边。
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校服后衣领,没让她掉下黑暗。
“谢谢。”林雨娇红着脸,停止胡思乱想,专心往楼梯下走。
对?方没出声搭理。继续往上走。
走到了?楼梯下,她没忍住,还是站在大雨中回头看那长长的漆黑楼道?。
只看见那个一身白色宽大T恤,单肩搭着校服外套的背影。
风鼓起他纯白短袖的衣摆。
少女的睫毛颤了?颤。
终于望清十八岁那个灰暗的雨天里,唯一的色彩-
舟川的第一场雪下在了?12月24日平安夜。
林雨娇戴着手套,站在梯子上,往清吧落地窗外喷着雪花喷漆。白色的漆粉,在落地窗上留下雪花图案。
头顶挂着的一串霓虹小灯,灯光忽闪忽闪落在她白色的毛线帽上。
路灯下掉落细雪。
她惊喜走下梯子站在雪地里,拿出手机对?着天空拍了?几张雪景。
转过身看手机照片,余光穿过那扇落地窗,望见窗前那两个女生正在聊天。
“祁学长也太火了?吧。”
“视频都推送到我同城首页了?。”
点了?一杯威士忌的女生抬起手机,眼妆明艳,笑嘻嘻转给?对?方看。
视频里,蓝色舞台光闪烁,台上人一手搭着立麦,碎发柔软,细散落在深邃眉骨上。
冷气懒散的目光,看过台下起哄点歌的人山人海。
“情歌只唱给?女朋友听。”笑容恣意反骨,脸廓棱角锋利。
短短一句话,10s的视频,让人忍不住翻来覆去看。
底下评论和点赞量,都在实时?不停更新。
“190,银发,乐队主唱。哥们够带感啊。”
两个女生隔着落地窗,兴奋聊天。
“我就大二在食堂碰见过他一次。不上镜你懂吗。”
“别吓我,这叫不上镜?”
“你有本事见见他本人。”
喧嚣里,林雨娇沉默走过木质的地板,安静回到后面?的休息室。
换下工作服,低下头去开?储物柜的门翻出自己的那条白色针织裙。白炽灯的灯光落在她光洁无瑕的蝴蝶骨上。
“我刚才在外面?,听人在聊北。”倪雾坐在冷锈长椅上,长发艳丽披散下来,在打?电话。
“190,银发,乐队主唱。”她学着那几个女孩的语气,“迷得眼都不带眨的。”
“我也劝你那朋友死死心,别追了?,他跟谁都不同路。”
她又不是没见过他的路。
是雨夜小巷,颓废倚在路灯下的人侧脸边烟雾弥漫,望着眼前快吓哭的人,漫不经心用手中那封情书勾了?勾对?方下巴:“想追我啊?”
别人过不了?他的路,他也不可能?上别人的路。
“林林,你今天急着走吗。”
倪雾意犹未尽挂了?电话,正好看向要走出门的林雨娇,想起来了?什么?。
“不急。”她轻轻摇摇头。
倪雾说门口定?的那棵圣诞树,少了?一些装饰品,看起来怪寒酸的,趁着商场关门之前,去买点小挂饰。
大学城总共就那么?点大地方,最大的那家商城大家都爱去。
等到两人推着购物车到了?结账的收银台,倪雾一边清点东西,一边觉得前头排队的人怪眼熟。
“周沉哥。”她对?周沉这种冷淡的性?子有点放不开?,想拍他的肩膀,又不太敢。
那只美甲靓丽的手僵在半空中,自作聪明,抓了?抓自己柔顺的头发。
程译野扭头,刚好看到她窘迫的样子,径自嗤乐出声。
马上换来倪雾咬牙切齿一个眼神。
“学妹也在啊。”程译野识趣转移开?话题,看向她身后的林雨娇,“那都一起过平安夜呗。”
两人进来买水,刚好碰见她俩。
林雨娇跟程译野和周沉都认识,没好意思拒绝,跟在倪雾后头提着大包小包一块走了?。
满地雪水,人行?道?湿漉漉的一片。灯下细雪像天幕飞下来的星。
“温度快接近零下了?,蛮冷的。”
林雨娇看着雪出神。耳边听到有人说话。
下一秒肩膀上一沉,有人给?她披了?一件黑色的西装。
外套上,雪松和檀木的气息,在冬风中冷冽吹散在一起。
是周沉的外套。
她来不及推脱,就看见身边人像是料到了?她会拒绝。
不动声色走远,到前头程译野身边,淡淡问他其他人有没有定?好过平安夜的地方-
他们那群朋友,十几个人一起定?的地方,是打?算开?个包间K歌,过了?零点再转场。
到了?地方,KTV门口台阶上一层薄雪。
林雨娇临时?接到有事,一个人披着外套坐在大厅,和学校里的课题研究组员开?了?一个十分?钟的小会。
“那你一会儿上来找我们。”倪雾匆匆按下电梯按钮。
她是所有人里面?要最晚一个上去的人。
几个一身烟草味的陌生人坐在不远处,饶有兴趣盯着她,灯红酒绿人来人往里,清冷到最显眼的那张脸。
干净规整的针织裙,不菲的黑色西装外套,格格不入这里的一切。
窗外纯白雪花飘落,被这颓废堕落的烟草气息裹紧。
等到会议结束,林雨娇收了?东西站起来走向电梯。
这家生意太好,电梯几乎每一层都要停一下。她心细,怕倪雾他们在楼上等急了?,没有多想什么?就选择去走旁边的安全通道?。
天真以为这里的安全通道?和居民楼里的没什么?区别。
披着周沉的西装外套,手里提着一大袋商城买的装饰品,往老旧楼梯上走。
耳畔安全通道?沉重?的门“啪嗒”一声关上。
每一层灯坏了?。只有楼道?里玻璃窗半开?着,风吹来让人烂醉的气息,和微暗路灯光源。
雪光把路灯折射在墙上,泛起一片波光粼粼的水湖泊。
一身针织毛线裙,踩着黑色皮鞋的人,帽檐清冷耷拉下眼睛。冬风吹起她的长发和纯白裙摆。
林雨娇出现在这破旧不堪的楼道?里,一切都变得突兀起来。
好像这不是什么?娱乐会所的楼梯,而是什么?老居民楼里补习班的通道?。
地上散落着早就熄灭的旧烟头,和一些情趣用品包装盒。她眼底闪过几分?错愕,抬脚,小心翼翼避开?。
大雨一般淋落下来的黑暗。
听见有人把玩打?火机,一开?一关的声音。
林雨娇抬头,手有点颤抖。
她现在到了?三楼,要是真有什么?危险,上不得,下不去。
雪水顺着破墙壁往下流淌,滴落在墙角的灰尘里。
视线慢慢只剩下两种颜色。
灼目白的是他的银发,蓝的是他指间那支打?火机。
那是坐在昏黄一片楼道?里点烟的祁司北。
怔了?怔。有些意外,不知道?为什么?他出现在这里。
无意识扯紧了?周沉披在她身上的那件西装外套,回过神继续往上走。
手边的塑料袋划过楼梯栏杆的铁锈,撕了?一道?口子。
好像什么?东西掉了?出去。
绕过他走到了?上一层楼梯,她才意识到袋子破了?。半蹲下来,清点了?一下东西,发现少了?一条最上面?的颈链。
红丝绒的圣诞限定?颈链,挂着一只小铃铛。
那是刚才商城买东西的时?候,她一直强调自己不适合,倪雾非觉得好看,硬送给?她的。
她目光焦急下移,望见楼道?里坐着的那人冷白的指间,一抹刺目的红色。随意塞进了?黑色皮衣口袋里。
阴暗的楼道?里起伏着林雨娇微微急促的呼吸。
良久,她无声走下楼梯,重?新回到那头也不抬坐着的人面?前。
“祁司北。”她鼓起勇气喊人,朝他摊开?手掌。
坐在地上的人掐了?烟,仰头。
刺目危险的银白。
“有事?”
“还我。”她深吸一口气,没什么?气势轻轻补充,“我看见你拿了?。”
“颈链。”
“那你搜?”
潮暗里传来低哑的声音。
他散漫半举起双手,整个人往后一仰靠在斑驳的楼道?墙上,半屈的长腿无赖挡住她下楼的路。
她站了?一会儿,没理他。转过身往楼梯上走。
不跟好像喝多了?的人计较。
手机里倪雾给?她打?了?一个语音电话,林雨娇马上接通,因为不方便按了?免提。
结果是周沉的声音在楼道?里回响。
“你是不是迷路了?。要我出来接你一下吗。”
“不用了?,我来了?。”林雨娇一边说,一边往上走,“我在楼梯上。”
“你走了?楼梯?”周沉在那边陡然?严肃起声音,“这里的楼梯不安全。以后不要走了?,你别挂电话,有什么?情况及时?跟我说,我先一直听着。”
她还没明白他隐晦说得不安全是什么?意思。
一片昏沉沉水汽。楼下一处楼道?间传来酒瓶破碎的声音和脏话,还有女孩的哭声,像是有人在打?架。
这里就像一片黑色危险的禁地。
倒是刚才看见祁司北坐在这台阶上的表情,悠然?自得像是坐在自家客厅。
林雨娇来不及多想,只是后知后觉感知到害怕,捏紧了?手机头也不敢回往上走。
没走几步路,看见楼上窗前站着一男一女。
发潮的路灯光透过窗玻璃,落在他们身上。她以为只是两个人站着聊天,松了?一口气没停下脚步,往台阶上抬脚。
眼皮上一片温热。
突如?其来的黑暗里,她能?清晰感受到那只拢在她眼睛上的手掌,轻而易举,完完全全覆盖住了?她的目光。
“就这么?想看啊。”
觉察到她的不安,身后传来失声低笑。
寂静里渐渐传来令人耳尖滚烫的调情声音。林雨娇才明白,窗前的那两个人站着在干什么?。
视线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站在她下一格台阶的人,还是比她高出一截,呼吸故意似的落在她的脖颈深处。
很痒。
空气里涌上来头晕迷醉的酒精气息。
“阿雨,你还在听吗。”手上的手机还亮着语音通话。
“嘟”的一声,是语音通话页面?被摁断的声音。
身上周沉那件西装也被身后人的另一只手扯落。
单薄的针织裙暴露在空气里,冷空气肆意吞没皮肤,让她颤抖了?一下。
耳后听到细细碎碎的声音。
林雨娇转过头,对?视上祁司北那双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冷气猩红的眼尾。
毫不避讳当着她的面?,用牙轻撕开?那条颈链包装袋。
明明几秒钟的动作,让他做得惹人浮想联翩。
修长的指间绕过她的脖子,把那条红丝绒颈链也留在她的天鹅颈上。
明艳的红,衬她柔软雪白的皮肤。
铃铛跟圣诞麋鹿脖子上挂的一模一样。
“谁都能?追你是吗。”
分?不清是不小心的,还是故意的。
收回的时?候,对?方泛白的指骨碰了?一下那只小铃铛。
“怎么?不说话,小鹿。”
清脆的铃铛声音从她锁骨上,回荡在雪天潮湿的楼道?。
第28章butterfly
chapter28
整个夜晚涣散在水汽之中。
窗上水痕落下,光透过雪水,两人的影子朦胧对立在楼道破败的墙壁上。
林雨娇低下腰,去扯他手里拎着的那件西装外套。
墙上灰雾般的影子晃动在?一起,模糊不清。
连着扑了几个空,她急了。一把抓过衣服,赌气抬眼,终于做出回?答。
“不是谁都能追我的。”
她转过身,径直往已经空无一人的楼道上走。
走到一半远远回?头,看?见站在?台阶上的人没追上来。祁司北侧转过身,倚在?水汽渗透的墙边迷乱咬着烟蒂。潮红的眼眸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落寞,迷茫。
黑暗像腐烂的泥泞,吞没到那?高大的身影,只剩下张扬的银发。
闷窄的楼道,空气流动近乎凝固。林雨娇犹豫了一下,走向楼道。
纤长的手指抵在?窗玻璃上,沾了一层细密的薄薄灰尘。
为他在?这昏天黑地的世界里,开了一扇明亮的窗。
冷冷北风,吹起窗前少女的长发。她站在?冬风里,低下目光。
“小北,看?雪。”
颓靡弓身倚在?墙边的人,听到声音,缓缓抬头。
昏黑了很?久的视线里,终于因为那?扇被推开的窗户而天光大亮。
先看?清的站在?窗前人白裙明亮的身线,然后才?是窗外薄薄飞雪。
“你是不是一晚上都在?这里。”林雨娇的手轻轻搭在?窗台上,“是不是还不知道外面?在?下雪,是舟川市的初雪,很?漂亮。”
祁司北乖乖仰起头,下颚线模糊在?飘渺的烟雾里。
他确实一晚上都待在?这昏暗的纸醉金迷里,一直没出去过,不知道外面?在?下第一场初雪。
此刻窗前的那?双眼睛,安静敏感,仿佛默不作?声看?穿了他的所有。
他的落魄,他的颓废。
有人生来就有懂得怎么去关心别人的能力。
“对了。”她又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抽出一张CD,走回?去塞到他那?只夹着烟的手里,“谢谢你上次给我过生日。”
那?张CD,是他很?喜欢的一支香港乐队。她好早就在?想,要怎么还他满城替她找蛋糕的人情。
很?多个夜晚,林雨娇从学?校做完课题,走在?上禾路破烂的巷子里已经凌晨。那?段时间上禾路不太平,她知道走夜路危险,但她没办法。
空无一人的长巷,黑暗的尽头的是祁司北。
小卖部卷帘门半开,亮着微弱一盏灯。苍劲的手指握着的手机,雨天声音断断续续,百无聊赖外放着上世纪的港乐。
“你在?这里”林雨娇诧异停下脚步。因为不可思?议,手里手机手电筒的光,不小心晃到他脸上,“干什么。”
灯光穿过雨雾,落在?那?张睡眼惺忪眉眼间。
“买烟。”他揉了揉太阳穴,懒懒勾唇打断她。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整夜站在?这里,站到快睡着了,还是不走。
巷子里,蓝色的水雾汽被晚风吹来吹去。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回?了出租屋。
屋子里意料之中,因为暴雨来临而断电。视线一片雨夜深蓝的暗。林雨娇摸黑洗完澡,抱着澡盆出来,淌着地板上的一滩小小的积水,准备回?房间。
路过客厅,看?到沙发上倒头就睡的人。光透过客厅薄薄的白色窗纱,落在?他柔软的银发上。
低垂的手握着的手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翻身的误触。继续放着被中断的歌单。
没开灯的狭小客厅,淅淅沥沥的雨声和Beyond的《海阔天空》回?荡在?湿漉漉的墙壁间。
“永远高唱我歌,走遍千里,
原谅我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林雨娇放下澡盆,踩过水痕斑驳的老旧地板。没吹干的头发淌下水珠,留在?睡裙肩膀上一片晕染开的水渍。
小巷子的夜晚,放眼望去,什么都是廉价的,破旧的。
只有真心不是。
她低下头,默默关掉他手机里的音乐,把他的手机轻轻放在?茶几上。
一切重归于寂静。寂静到,满耳只剩两个人的呼吸声。
晚安小北,要睡个好觉。
所以后来她在?一家音像店里,看?到这张CD,想到这个蓝色潮湿的夜晚,几乎没什么犹豫就买下了。
KTV楼梯上,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是倪雾的消息不停催促她。
“我先走了。”
细雪落在?林雨娇长长的睫毛上,凝了一层冷霜花。
少女轻盈的脚步声,回?荡在?楼梯上。隔音不好的墙壁,传来楼道外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人撕心裂肺,若远若近的K歌声。
“消失的下雨天,我好想再淋一遍。”
“好想再问一遍,你会等?待还是离开。”
舟川的雨水汽快要溢出这空气。窗外传来车流喇叭此起彼伏的声音。
嘈杂的雪夜,有一瞬间,她好像听见从很?深很?深的黑暗里,传来楼下怔怔握着那?张老CD的人,低头沙哑的声音。
“别走。”
市井车水马龙声叮当?作?响,雪花打落在?梧桐叶上。
林雨娇扯着单肩包的肩带,听到那?模糊不清的低语,下意识转过身。
楼道里的那?扇小窗外还在?不停下雪。
余光里是突然从楼下翻身跃上楼道来的那?个一身黑的身影,踩着老旧台阶,直直朝她走来。
那?件敞开的黑色皮衣完全包裹住了她纤细的纯白裙身,铺天盖地的体温,很?烫。
祁司北青筋分?明的手在?她后背交叠着,指间还拎着她送的那?张CD。抓着她后背的蝴蝶骨,好像用力抓住了一只清冷拧巴的蝴蝶。
这一次,她终于听清了祁司北喉咙间醉意朦胧的话。
“你别走。”
她的手无措垂在?他的腰边,想推开那?宽阔的肩膀,只听到耳边喃喃却清晰的三个字。
“林雨娇。”
他就是说给她听,只说给她听。
手上推人的动作?一顿,林雨娇仰起头,看?见昏黄的光线落在?祁司北泛红的眼尾里,像一片很?小的湖泊。
他抓得那?样紧。
一起下坠,一起耀眼。
去哪,都可以-
包厢里一片昏色的暗□□光,扑面?而来甜腻腻的香水气息和酒精。
落地窗外灯火落雪,模糊成?霓虹闪烁的河流。
几十个陌生人里面?,林雨娇找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倪雾,挨着她边上坐着。
“你怎么来这么晚。”倪雾凑到她肩膀上,扯着嗓子说话。
她低着头没接话。
“你领口?怎么歪了。”
倪雾没追着往下问。自然而然抬手帮她扯了扯裙子衣领。
“想唱不。”倪雾好心提醒,“想唱我帮你切歌。”
林雨娇攥着裙摆,轻轻摇了摇头。她性子慢热,也不习惯这样的圈子。
“我看?你们玩就好。”
没勉强她。她跟旁边几个朋友玩了一会儿,不知道抽到了什么惩罚,一下子站起来。往外喊服务生请客。
身边空落落的。她头有些眩晕,坐在?沙发上。也不知道身边那?群陌生面?孔的人在?接着玩什么游戏。
“那?谁啊。”一个女生余光瞥到了沙发上一直安静坐着的林雨娇。
“你们不认识吗。”有人接话,“法学?院一女的,我们班上还有人喜欢她,当?时信誓旦旦说自己挺会追人,一个月肯定追到。结果你猜怎么了,都三年过去了还没追到呢。”
“情书,礼物,全部不收,一口?咬定就是不谈恋爱。人家长得就是冷。”
“开学?那?天她一个人来报道迷路还找我朋友问过路。也不知道怎么跟雾姐认识上的。”
几个人凑一起哧哧乐。
“想不想逗逗好学?生。”
紧接着,一个话筒就被塞到了不知所措坐在?沙发角落的林雨娇怀里。
整她一样。
“轮到你了。”走过来的女孩浓妆的脸在?灯光里,假睫毛很?夸张,“左排第五个。”
见她木在?原地,不耐烦催促:“玩个游戏,还玩不起吗。”
“点歌吧。”
很?多目光望向这里。她硬着头皮,小声说唱一首《晴天》。
熟悉的前奏响起。抓着话筒的人指节泛白,有些颤抖。
记忆也跟着泛白-
那?些高中盛夏的晚自习,学?校广播站在?每个黄昏时分?,都会放着这首《晴天》。
窗外翻涌过大片昏黑和粉色的晚霞,班主任还没来,教室里声音嬉闹嘈杂。十八岁的林雨娇一个人坐在?教室的窗边。
那?个时候她不好好吃饭,每天写卷子写得日夜颠倒,坐在?窗边校服瘦得都能鼓起晚风。
无人在?意的角落,少女嚼着桌板底下的话梅糖,低头跟着广播里的音乐,轻哼那?首《晴天》。
十八岁是昏天黑地的读书声,酸涩发硬的话梅糖,Jay的歌声。
前排几个女生凑在?一起,眉飞色舞聊天。杭南高中校篮球队最近出去打省赛,结果有个队员手摔骨折了,校队队长好说好歹找来个自己朋友当?替补的。
那?场省赛现场座无虚席,办赛以来最壮观的一次,看?台上都站满了人。
她们聊天中,提到次数最多的,就是“22号球员”。
不知道是谁带头起哄,谭佳妍埋下头笑,高马尾上鲜艳的发绳在?白炽灯下发亮。
林雨娇隔着好几排座位静静看?着众人围着的谭佳妍。眨眼间,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之前的下雨天。
她弯着腰,站在?菜市场葛雯的摊子前收拾烂掉的那?些菜叶。听到有人在?温柔喊自己名字,抬头,少女的眼睛发红,长发落魄遮住半张脸。
谭宫城的名贵西装在?这破烂环境里格格不入,对她诚恳鞠躬,说她妈妈出车祸的事情真的很?抱歉。公司里那?个肇事货车司机也一直都在?配合警方调查,积极按照判决补偿他们家赔偿金。
以后有什么困难,让林雨娇一定来找他。
“我女儿也在?杭南高中。”谭宫城有些怜悯摸了摸林雨娇的头,“你在?学?校里有什么事,也随时找她好了。她叫谭佳妍。”
林雨娇木木站在?灰旧的菜市场里,嘴唇被自己咬得泛出血腥味。
明明每个人都在?想办法赎罪。
她为什么还是这么不甘心,不甘心到卑劣希望,跟他们有交集的每一个人都痛苦不堪。
教学?楼里蝉鸣嘶哑。
她一边低头哼歌,一边整理着课桌上的书。目光望见窗外经过的人,那?只拎着矿泉水的青筋分?明的手臂。
教室里的声音变得更加吵闹。谭佳妍站起来,红着脸朝窗外挥挥手。
22号球员,祁司北。
他从来不是籍籍无名的替补,只要一出现,永远是焦点。
“好想再问一遍,你会等?待还是离开。”
广播站里的歌放到结尾。
林雨娇的目光安静隐藏在?许多人的目光里,望着少年意气风发远去的背影。
那?是他万众瞩目风光无限的十八岁。
如果有一天他们真的可以有以后。
祁司北,你会等?待还是离开。
林雨娇攥紧了手里的话梅糖糖纸。
天边最后一缕天光也沉下去,闷热漫长的夏夜降临。
长廊上走入黑夜的少年骄傲的背影,还是那?样耀眼-
KTV里《晴天》的前奏还在?回?响。大屏幕上,歌词一行行滚动过去。
包间里只回?荡着没有人声的前奏。
“怎么不唱,法学?生是不屑于在?我们面?前唱吗。”有人讥笑。
身旁的女生推了推她的手,提示她看?词。林雨娇才?回?过神?,拿起话筒,开口?慌乱跟上歌词。
她不是会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表现自己的性格。声音有点颤抖,有几句不在?调子上。
倪雾刚好推门回?来,看?见坐在?沙发上人局促举着话筒的样子,惊讶站住。
林雨娇双手握着话筒,脚尖紧绷,硬着头皮只想快点唱完。
突然听见,有人在?帮她垫音。
“为你翘课的那?一天,花落的那?一天,教室的那?一间。”
她一个人窘迫走调的声音里,有个声音低低开口?,跟她唱着同一句歌词。像在?帮她找调。
察觉异样,林雨娇茫然抬头。
看?见不远处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坐在?落地窗前的人,弓着一条腿,漫不经心搭着手中的话筒。
一句一句唱着。
“好不容易,又能再多爱一天。”
“但故事的最后,你还是说了。”
声音嘈杂,没人注意到这句话的不对劲,除了林雨娇。
明明完整的歌词是,“你还是说了拜拜”。
坐在?窗边的人懒懒低头,银发的阴影遮住下半张脸。
空了两个音,没唱出那?句歌词的最后两个字。
她愣愣望过去。
祁司北坐在?落地窗前,转着指间的话筒,也侧头在?看?她。
两个人的影子,模糊在?落地窗外淡蓝的满城灯火里。
看?不清未来的日日夜夜,但又好像只有眼前,就够了。
第29章butterfly
Chapter29
后半夜城市的灯光微微暗下去,黑暗里飘落下的?雪花更?亮了。
后半场玩到兴致缺缺,程译野拉了几?个朋友过来,问玩不玩骰子。一群人玩得胜负欲上头,茶几?上的?酒连着少了好几?瓶。
“喝不?了了。”程译野连着输了几?把,意识到不?对?劲了赶紧摆手,把沙发边上睡觉的?人扯过来,“北来替我。”
倪雾记仇,半坐在沙发后背上,笑?得讥讽妩媚:“又菜又爱玩,有事就找北。”
“行我菜好吧,真喝不?下了。”他紧急让位,“来来来,北你坐这。”
坐边上睡觉的?人没骨头似的?任由着,被他扯过来。
手里拽着的?那黑色皮衣长袖,一股快消散的?烟草味。
程译野在这时察觉到不?对?。祁司北不?是这种人招招手就去的?性子。
他顾不?上深究怎么回事,头晕的?要死,没意识之前咬牙切齿回头看了一眼。周沉垂眸挽起白衬衫袖口?,笑?了笑?对?他举了一次酒杯。
程译野喝得头一次看清,之前那个一直赢他的?人,原来是周沉。他还一直以为向他这样家世严格的?出身,都不?擅长这种酒桌游戏。
挺厉害。
“来。”
骨节分明的?手,把骰蛊扣在桌上,有些重。
周沉看了祁司北一眼,只?是笑?而不?语陪他玩。
骰子在骰蛊里的?声音噼里啪啦。周沉停下来之后,他也戛然而止,一举一动都随意。
所?有人是从这里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的?。
“这么玩啊。”有人窃窃私语,“祁司北在干什么。”
不?管周沉说几?个数,他都比了一个加的?手势,少年的?眼睛在昏暗蓝色冷光下,没正眼看周围的?任何人,桀骜不?屑。
他把点数抬到了一个极高?的?数字,冷冷抬眼。
“开。”
周沉不?紧不?慢问?他确定吗,打开了自己?面?前的?骰蛊,杂乱的?点数没有一个六。
“你输了北。”周沉从桌上拿起一瓶酒,笑?着倒进玻璃杯里,递过去扬了扬手。
祁司北没搭理他。
拿酒杯的?杯沿,碰开了骰蛊。五个骰子整整齐齐的?点数,全是六。
他喊得就是五个六。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寂静中,祁司北握着酒杯后仰,溢出来的?酒沾在修长的?指间,顺着往下滴落在沙发上团着的?那件,他主动给林雨娇披上的?西装上。
在周沉耳边说了一句话。声音只?有他能听见。
“你离她远一点。”
周沉笑?容僵了僵,知道他在说赌注,跟着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看见不?远处安静坐在角落里,长发披散下来朦胧遮住半张脸,在这场上茫然无措的?人。
从输定的?败局里脱身,成?为胜者。是祁司北最擅长的?事情。
可只?有这一次,赌注是一个人。
周沉沉默了一阵,很快收起惊讶,若无其事接过他手里的?罚酒一饮而尽。
“这不?像你。”
顿了顿,又好笑?似的?,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没事”。
薄情,冷漠,目中无人,最后还是会对?谁都不?在乎。
祁司北连你自己?都不?爱,怎么可能会爱一个别?人从头到尾。
这才是你真正的?样子-
散场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三点,冷空气吹过忽闪忽暗的?灯火。
十二月的?末尾,马上就要进入新的?一年。林雨娇因为知道有熟人在身边,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
坐电梯下楼到了大厅,一群人还没尽兴,接着多聊了几?句。
“林林,在这等我一会儿。”倪雾没离她多远,只?是走开跟熟人打个招呼。
“好。”林雨娇捧着泛红的?脸颊,迷迷糊糊点头。
大厅里灯红酒绿,闪过很多张形形色色的?脸。角落里有一棵巨大的?圣诞树,缠绕着小灯串一闪一闪。
隔着茫茫人海,还穿着那件单薄白色针织裙的?人,显然是喝多了。不?知谁给她的?黑色鲨鱼夹,把长发全都扎了起来。
跟谁都不?熟,也不?是很清醒,林雨娇一个人站在大厅嵌进墙上的?复古立镜前自己?玩。白皙的?手腕上低垂落覆着蕾丝边的?长袖,抵着镜子,伏上去吹了一口?气。
热气在冷空气里凝结成?雾,朦胧了镜子的?一小块。
认真伏在镜子前,葱白的?手指一笔一划画过玻璃的?雾气,画了一朵六角雪花。
表情醉醺醺中带着点小得意,像是急于想要炫耀自己?的?杰作。慢慢转过头,目光穿过杂乱的?人群找寻着。
祁司北站在电梯门口?,嫌热脱了皮衣搭在肩膀上,侧头笑?着跟几?个朋友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忽然听见有人在喊他名字,连名带姓的?喊。喊得他也微微挑眉,诧异了一下。
“祁司北。”
声音又轻又兴奋,猫叫似的?。
这么多人,她只?记得他帮过她,所?以只?认得他了。
所?有人都忽然停下了话题,一片寂静里,不?约而同环视着大厅,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到底谁在喊祁司北。
侧脸贴在冰冷镜子上的?人,笑?得雀跃,冲他招了招手。浑然不?知自己?成?了全场的?焦点。
透粉的?指甲,轻轻点在镜子上那朵水雾画的?雪花上。
“看我画的?雪花。”
“北,我朋友喝多了,不?知道怎么记住你名字的?。”倪雾知道他这人,怕他说什么害林雨娇下不?来台阶的?话,赶紧走上去解释,“没事,你们该干嘛干嘛。”
祁司北没理她。
没什么表情,站在很远的?地方。头顶的?水晶吊灯落下金碧辉煌的?影子,落在在手上猩红的?烟上。
很久之后,终于回过神。抬手把烟磕在垃圾桶上的?烟灰缸上。一步步走过去。
花岗岩地板上回荡一声声脚步声。
“好看。”
那面?立式复古镜子前,一身白裙的?人身后,映照出比她更?高?一个头的?黑色身影。
祁司北低下头笑?得张狂。
她出神看着镜子,看着那朵雾气的?雪花一点点消融,怎么抓都抓不?住。
“不?见了。”
林雨娇眼底弥漫开一场难过的?大雾,为伸手没抓住的?那片雪花低头难过。
“它?怎么不?见了。”
在出租屋很多个夜晚,她都会梦见那些合家团圆,阳光灿烂的?日子,可是每一次醒来,都只?是从未发生过的?一场梦。
真实的?只?有窗外那条破烂的?小巷。
那些美?好的?事物,是握紧就会轻易消融的?雪花,是那些潮湿昏暗不?愿意醒来的?梦。从来不?属于她。
也许生命的?底色就是灰暗的?雨天。可她还是如此相信,人生是不?断被光照耀的?过程。
“是我做梦了。”她伏在镜子前喃喃,那只?白皙的?手掌,很轻很轻擦过镜中站在身后人的?那张五官锋利的?脸。
有些不?舍得转过身。
抬头,猛然望见了站在身后静静望着她犯傻的?人。
依然存在,依然耀眼。
不?是梦境。
迷离的?灯火重重里,林雨娇素着一张瓜子脸走过来,自顾自笑?了。身后的?镜子倒映出她单薄的?纯白背影。
在这纸醉金迷的?空气里,他怔了一下,闻见她颈间清冷的?雪水汽。
他知道来自上禾路那间阴窄滴水的?出租屋卫生间,澡间里那瓶白色的?沐浴露。
“林林。”倪雾在“他俩居然认识”和“林雨娇真喝多了”之间,抢在以为祁司北要变脸之前,果断相信了后者,眼疾手快上前拉人,“我们先走了。”
“北今天的?事我给你赔不?是。”
她拉着林雨娇,匆匆跟几?个朋友道别?之后往外走。
大门外,寒流汹涌。路灯下雪路长长,一路旧黄的?影。
“北哥,这女的?怎么记住你名字的?。”
“不?记住他的?脸还能记住谁,记住你吗。”另一个朋友看出说话的?人眼底的?藏不?住的?嫉妒,毫不?留情揭穿。
“刚吓我一跳,我说谁敢当着这么多人面?招你。”被怼的?人讪讪打圆场。
祁司北恢复了平日的?淡漠。站在人群中间,有一下没一下咬着烟蒂。
眼前仿佛还站着那个一身白裙的?人,在这迷人眼的?地儿,兴致勃勃抵在镜子前,喊他来看那朵最干净雪花。
KTV门口?白色北风吹过林雨娇的?身影。脚后跟泛红,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高?跟鞋磨破的?。
手机上的?出租车订单显示司机到达。
祁司北放下手机,侧过身挤出人群,再?也没回头看。走过去一动不?动站在她身边。
“我送她。”
倪雾闻声惊讶仰脸,欲言又止,下一秒对?视上他那双挑衅不?驯的?眼睛。
“怎么。”他伸手勾住林雨娇长袖上的?蕾丝花边,把整个人往自己?身后带了带,“我能吃了她?”
也不?管倪雾什么表情。隔着她的?一层长袖,祁司北拽着林雨娇的?手腕骨,往路边的?那辆出租车边带。
反正都是回同一个地方。
先拉开了出租车后门,想送她上去以后自己?坐副驾驶去。怕她撞到,抬手抵住车门,低下头在人耳边说话。
“进。”
南方的?冬天很少下雪。林雨娇没理他,还是站在车门前仰头认真看纷飞下来的?小雪。
“我让你进去。”祁司北一只?手撑着车门,一只?手揉了揉眉心,“听见没。”
她听见了。目光轻飘飘落在近在咫尺的?人脸上。
街边路灯光线,毫不?吝啬全都落在祁司北的?脸上,一点点明亮出他肆意的?轮廓。
水汽落在他睫毛上,灯下的?戾气双眼,给人哭过的?错觉。
林雨娇歪头盯了一会儿,很慢很慢抬手,晕乎乎的?。
“你还要干什么。”祁司北没动,还头疼保持着抵车门的?姿势看着她,“小醉鬼。”
一片温热和痒。
车门前的?人踮起脚,笨拙拂去他眼尾的?雪花。
袖子很软。
“你不?要,不?要哭了。”模糊不?清的?话语,穿过这冷冽的?寒风,“不?要哭了。”
说得这么温柔这么轻,却不?知道哪来的?坚定,仿佛要响遍他人生里所?有的?雨天。
时空交错的?瞬间,让祁司北有点恍惚,他好像重新淋回了十八岁那场一滴滴淋碎他傲骨的?雨,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孤独站在雨地里。
下着雪的?傍晚,冬风呼啸。
街边人来人往。
她醉眼朦胧,倔犟站在车门前不?肯进车,一直嚷着要去雪路上走。只?看见祁司北那张脸好像轻笑?了一下,把人毫不?费力往后座座位上一压。
林雨娇脚下一滑,整个人向昏暗的?车后座后仰下去。一只?手垫着她的?后脑勺,没让她敲在座位上。
祁司北不?紧不?慢直起腰,另一只?手一把扣上了后座的?车门。
“师傅,开车。”
第30章butterfly
Chapter30
出租车轧过沿路的梧桐落叶和细雪,车轮胎发出轻微的雪地声。
路灯透过雪水冲洗的车窗,打在?窗边人素净的侧脸上。林雨娇迷迷糊糊有点回?神,逼仄的后座空气里,感?触到身旁人炽热的体温。
不安往车窗边靠了靠。
“现在?知道躲我?了啊。”昏暗里涌来低哑的嗓音。
窗外车流呼啸而过,一片灯火缭绕。
良久,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耳畔车流声声中,传来有人的低笑。
“晚了。”
林雨娇怔怔转过脸。祁司北连头都没动,漫不经心交叠着腿往后仰,银发戳在?黑色座位上。阴影中只望得清分?明的下?颚线,看不清眼神。
车子停靠在?薄雪中的上禾路。
小?巷子里良夜温和,视线里柔软的蓝。远处高?楼的灯火如?同金色碎纸,被冬风吹落在?破败楼道的窗台。
祁司北单手掏出皮衣口袋里的钥匙,转开了门锁。靠在?发潮墙壁上,微抬起?下?巴看她:“进。”
冬夜的冷意从屋子的地板上泛上来。
他回?了自己房间?,脱下?皮衣外套,闻见身上的烟味和酒味,后者破天?荒还可能是林雨娇身上的。
嗤笑了一声。脱下?衣服只穿了一件白色背心,准备一会儿去洗澡。
他没见过平时安静得不像话的乖乖女这副样子,出现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场所里,没人逼她也一杯一杯喝。
林雨娇最近的状态,像是一个?人闷声不吭,直到走到了悬崖边上,才开始学会不压抑自己放声流泪。
只是他拉着她,总不会有事的。
封闭了一天?的房间?空气有点热。祁司北随手从床头柜上摸起?那包没抽完的蓝色烟盒,走向窗边,劲瘦的手指覆上贴着五彩窗花的玻璃,一把推开窗。
隔音太差。楼上那高?三生大?半夜披着校服,趴在?窗台叛逆一首接着一首放歌。
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哪找的歌单,有一首还是他的。
祁司北背对着窗外,胳膊肘撑在?墙壁落灰的窗台上,嘴里懒懒咬着烟仰头,露出一段颈线。
“吵死了。不睡觉啊你。”
念高?三的小?姑娘低头,看到他那张脸,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又鼓起?勇气,重新从窗户里探出头往下?说话。
“你高?中没因为写不完作业熬大?夜么?。”
“熬夜啊。”祁司北仰着头逗她玩,青白色的烟雾在?夜色里弥漫,“熬夜去网吧打游戏算不算。”
那些年烟雾缭绕的小?巷,贴满小?广告纸的网吧楼道口聚集着一堆混混,勾着不远处踩在?雨地里一身黑卫衣的人的肩膀。
他们背后说他是没有人管的疯狗,少?惹。
命运要他坏,要他下?坠。
他笑得邪气,唬得楼上的女孩缩了缩头。
一支烟的功夫,外面的雪夜天?色渐渐淡了。
天?要亮了。
掐灭了烟,搂了衣服去洗澡。路过客厅看见沙发上躺了一个?人。
还穿着那条裙子,侧躺着。林雨娇本来应该醒着正在?看手机,冷白的手机屏幕晃着小?巧的鼻尖,有一下?每一下?刷着屏幕。
不知道什?么?时候困睡着的。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一角。
屋外大?雪纷飞,可是只要在?这狭窄的屋里,还是暖的。
祁司北好笑抱着手走过去。下?意识就想抬手抱人进房间?。
指间?停留在?她纤细的腰身前几寸,再往前几分?就要触碰到。站着的人慢慢收回?手来。
他能想象到沙发上的人早上醒来,发现自己没在?沙发上而是躺在?自己床上,会是什?么?惊慌失措表情。
明明是他曾经会做出来的很自然而然的一个?举动,不懂为什?么?现在?就会多想。
本来就脸皮薄。不吓她了。
祁司北烦躁抓了抓头发,走过去,一只手脱掉了玩手机玩睡着的人脚上那只白色高?跟鞋。鞋跟落在?瓷砖上,清脆一声响。
手背碰到了什?么?东西,很软。他低头一看,是林雨娇另一只脚的脚踝。
沙发上熟睡的人不是很清醒翻了个?身,把另一只脚伸了过去。
闭着眼睛,一脸娇纵无赖。
他站了几秒,回?过神,无声勾唇反手扣住那只脚踝往自己身前一拽。明知故问俯下?身:“干嘛。”
睡梦中挣扎着醒过来的人,眼睛亮亮的仰头看。没开灯的屋子到处泛滥着蓝雾色光线,把他的银发也映衬得一层灰蓝。
她伸出手,失神摸了摸,摸狗似的。
摊开掌心,全是湿漉漉的水珠,黑暗里一闪一闪发亮。
对视上少?女那双明亮的眼睛,祁司北鬼使?神差低低垂下?头。
北风从旧窗户的窗缝里肆意涌进来,年末细雪飞散在?空气里。
她的眼睛干净像是能救人。
无论黑夜白昼,春夏秋冬,上禾路的夜色永远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
劣质的油烟,发霉的青苔墙角。像是让人一辈子都摆脱不了。
黑暗如?同茫茫苦海,视线里只剩下?彼此年轻的脸-
醒来的时候将近下?午。雪已经停了,灰天?里飞着连串雨丝。
带着宿醉后的头疼,林雨娇一点都想不起?来发生过什?么?事。
从沙发上难受别过头,看见茶几边触手可及的位置有一杯水。看也没细看,随手拿过来,一口气喝完,低头在?那只玻璃杯边看见一只随手扔下?的男式腕表,才发现杯子是祁司北的。
水是他倒的。
或许他根本也不在?意。
阳台上冬末的风吹吹停停。衣架上挂着的睡裙和黑色皮衣吹在?一起?。
林雨娇眨了几下?眼睛,于是屋子里的一切都变得很模糊,好像都渗透在?了一起?,不知道从时候开始分?不清了。
手机里点开朋友圈,正好看到杯子主人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一张今早发的照片。
机场阴天?发灰,头靠机窗的人戴着白色头戴式耳机,睡眼惺忪盯着镜头。
动态底下?是共友的评论。程译野手速快,占了第一条评论,祝他演出顺利。
他带着他的乐队去北京参加跨年音乐节。
隔了一天?,林雨娇也买了回?杭南市的机票,拖着行李箱去了舟川机场。外婆在?医院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好心去探望的街坊邻居打电话给她,说刘桂玲可能过不了这个?年了。
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坦然接受至亲的离开。坐在?即将起?飞的飞机上,想到终有一天?她要独自坚强活在?这个?世界上,毫无征兆失声痛哭。
“怎么?了小?姑娘。”身旁的好心乘客递过来纸巾,不忘指了指她的手机,“飞机快起?飞了。你手机好像有个?电话进来,是重要的人的话接一下?吧,不然的话一会儿就要两个?小?时后才能接了。”
林雨娇说了一声“谢谢”,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眼睛。拿起?手机,看见闪动的暗色微信头像,看也没看就滑动了一下?。
接了之后,屏幕上映照出她那双红成兔子眼的眼睛,林雨娇才发现是个?视频电话。
“林雨娇。”视频通话里的人站在?昏暗场馆后台,身侧无数台下?亮光,手里握着半瓶矿泉水,“我?房间?床头柜上的台灯关?了没。”
他那天?大?早上走得急,突然想起?这事。
“关?了吧。”她一边慌乱擦眼睛,一边视线避开镜头,“我?没在?家。”
两人长久沉默。
广播里,空姐温柔提醒航班即将起?飞。她揉开手心里浸满眼泪发皱的纸,别开哭红的眼睛,视频里一直没挂电话的对方声音突然开口。
“12月31日晚上,要不要我?回?来一起?跨年。”
林雨娇直起?腰,愣了一下?,轻轻摇头。
“不用。”
“我?不在?舟川了。我?回?家。”
飞机穿过层层云霄,离开了舟川市。距离2020年的跨年夜还剩下?五天?。
两人各自往南往北。隔着数不清座城市,十几万人海。
挂了电话,林雨娇疲惫倚靠在?柔软的靠背上,闭上眼,不知道哪来的冷空气一直吹着她的脖颈。她才有精力一点点想那个?突如?其来的视频电话。
总感?觉祁司北还有话没说完。
记忆莫名其妙模糊起?来,像水面上若隐若现的浮鱼。
那天?平安夜她在?KTV喝多了,祁司北打车带她回?来。下?车的时候,不知道在?哪家店门口看见一棵挂满空白装饰贺卡的圣诞树。
漆黑的夜色里,圣诞树上的霓虹灯闪烁不停。她被吸引,穿着高?跟鞋跑过去,抓着贺卡从包里醉眼朦胧掏出一支口红,在?贺卡上歪着头写字。
巨大?的圣诞树前,少?女裙摆纯白。
等祁司北气笑了走过来,把跌跌撞撞快摔倒的人一把扶住,顺带低头也跟着看清了贺卡上的字。
口红的颜色渗透进纸背,平日里字迹漂亮的人,写得自由放肆,龙飞凤舞。
贺卡本来就是用来写祝福的。
所以她祝他,有朝一日会唱到人山人海,万人空巷。
想到那晚断片后的记忆,此刻林雨娇窘迫捂住脸,捂得脸颊发烫。慢慢放下?手。
刚才手机里,他那半张轮廓张扬的脸出现在?候场视频里,欲言又止,始终没说出来什?么?。却无意识一直把镜头闪过台下?的观众和欢呼。
他是不是想告诉她。
他会往前走,会好好跟命运这副烂牌争一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