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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梨之歌 丹·西蒙斯 5631 字 11个月前

……婊子加尔各答

你尿出黄色的麻风病,犹如黄疸的尿液,

像一幅伟大的湿壁画艺术作品……

——图沙尔·罗伊

这个房间又小又黑。木头方桌中央,一盏酥油灯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微不足道的灯光被四周墙壁上黑色的破帘子吞噬得一干二净。这里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裹着黑色寿衣的墓室。桌边摆着两把椅子,布满裂纹的桌面上躺着一本书,光线实在太暗,完全看不清书的标题,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它。那是一本《冬魂》,我自己的诗集。

推开楼梯顶上的门,迎面而来的是一道狭窄幽暗的走廊,我不由得想起河景公园的游乐屋,差点儿就笑了起来。我的肩膀擦过通道两侧的墙壁,剥落的石膏墙皮飘落在我肩头。滞重的空气中充斥着木头腐烂发霉的气味,让我想起童年时钻进格子门廊下头,在黑暗中玩湿泥巴的经历。要不是隐约看到走廊尽头油灯的亮光,我绝不会走进这里。

一进屋子,挂在墙上的黑色纱帘就飘到了我脸上。我一挥手,黑纱轻若无物地飘开,脆弱得像是被抛弃的蜘蛛网。

如果桌上那本诗集是想激起我的兴趣,那他们成功了。但如果他们是想让我放松下来,那效果适得其反。

我站在离桌子四英尺的地方,再次握紧衣兜里的石头,但这微不足道的武器看起来相当可怜,像是孩子的玩物。我再次想起河景公园的游乐屋,这次我真的笑了。如果有什么东西从帘后的阴影中扑出来,那我就请他尝尝被石头迎面拍一记的滋味。

“嘿!”我的喊叫和光线一样被黑帘吞噬得一干二净。油灯的火焰随气流跳动。“嘿!回合结束!游戏玩完了!快出来吧!”面对眼前荒谬的情景,我内心某个部分很想笑,而另一个部分恨不得放声尖叫。

“来吧,咱们快点儿演完这出。”我一边说,一边上前几步,拉出一把椅子在桌边坐下。我掏出兜里的石头压在自己的诗集上,把它当成一方笨重的镇纸。然后我叠放双手,像第一天上学的孩子一样坐得笔直。但是片刻之后,屋里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这里真的很热,汗珠从我下巴上滴落,在桌上的灰尘中砸出一圈水痕。我继续等待。

然后,灯火被微不可觉的气流吹得弯了一下。

有人掀开了黑色的帘子。

一个高大的身影撩开黑纱,在阴影中停顿了一下,然后犹豫不决地蹒跚着走进灯光中。

我先是看到了那双眼睛——湿润而睿智的眼睛流露出长者特有的温和,眼里承载着超越人类负荷的知识。毫无疑问,那是一双诗人的眼睛,我眼前的正是M.达斯。他越走越近,我痉挛般抓紧了桌子边缘。

我眼前的……东西仿佛来自坟墓。

他披着一块灰色的破布,可能是残存的寿衣。牙齿在凝固的狰狞微笑间闪闪发亮——他的嘴唇已经腐烂消失,只剩下一团乱糟糟的息肉。鼻子也几乎彻底没了,一层新生的湿润薄膜沉重地起伏,完全无法遮盖颅骨上的两个开孔。与惨不忍睹的下半边脸相比,那曾经令人瞩目的前额还算完整,但头皮上不规则地散落着一块块疥疤,残存的白发以奇怪的角度四处支棱。左耳彻底没了形状,仿佛一团烂肉贴在脸侧。

M.达斯拉出另一把椅子,我注意到他右手有两根手指的第一指节已经没了。一层破布裹住他的残手,却无法遮盖手腕上腐烂的斑块和裸露在外的肌肉与韧带。

他重重地坐了下去。巨大的头颅前后摇晃,仿佛纤细的脖子无法承受它的重量。破烂的衣衫飘起然后迅速落下,胸口的大洞一闪而逝。房间里只剩下我们沉重的呼吸。

“麻风。”我喃喃低语,但听起来响得像是喊叫。微弱的灯火疯狂地跳动,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油灯对面那双湿漉漉的棕色眼睛望着我,现在我可以看见,他的一部分眼睑已经被啃掉了。“我的上帝,”我低呼,“噢,上帝啊!达斯,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是麻风吧。”

“是……的……”

我无法准确描述他的声音。残缺的嘴唇根本无法完成某些发音,只能靠舌头与裸露的牙齿相撞,口齿不清地勉强说出几个字来。我甚至不知道他如何还能说话。更疯狂的是,尽管他费尽力气说出的几个字咝咝漏风,但依然无法埋没纯正的牛津口音与优雅的语法。唾沫沾湿了裸露的牙齿,喷向灯火,但他的话依然清晰可辨。我动弹不得,更无法挪开视线。

“是……的……”诗人M.达斯回答,“麻……风……但……现……在……它……改……叫……汉……生……病……了……卢……察……克……先生……”

“当然。抱歉。”我点点头,眨眨眼,但仍然无法移开视线。我意识到自己依然紧紧抓着桌沿,木头裂纹的触感让我找回了一点现实感。“我的上帝,”我喃喃重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我读了你的作品,卢察克先生,”M.达斯嘶声说道,“你是一位感性的诗人。”

“你怎么拿到这本书的?”蠢货,控制一下自己,“我是说,你为什么觉得这些诗很感性?”

达斯缓缓眨了眨眼。残缺的眼睑像磨损的百叶窗一样无法完全遮盖眼白。充满智慧的眼神被掩盖起来以后,这张脸的恐怖程度立即增加了一千倍。我按捺住自己转身就跑的冲动,屏住呼吸,直到他再次睁开眼睛望着我。

达斯的声音深沉悠然:“佛蒙特真的有那么多雪吗,卢察克先生?”

“什么?噢,你是说……是的。是的。不是每个冬天都有那么多雪,但有时候的确是。尤其是在山区。他们会用棍子和橙色的小旗标记道路和邮箱。”我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但要是不让我说这些,恐怕我只能把拳头塞进嘴里堵住自己的尖叫。

“啊,”达斯的轻叹听起来像是垂死的海洋动物吐出的最后呼吸,“我真想看看。是的。”

“我读了你的诗,达斯先生。”

“嗯?”

“关于迦梨的诗,我是说。当然,你肯定知道。你把它送到了我手里。”

“是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卢察克先生?”

“你为什么要把它送到国外出版?为什么要交给我?”

“它必须出版。”达斯怪异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感情,“你不喜欢它吗?”

“是的,我不喜欢它。”我回答,“完全不喜欢。但有些地方非常……令人难忘。可怕而难忘。”

“是的。”

“你为什么会写这首诗?”

M.达斯再次闭上眼。他可怕的头颅微微前倾,有那么一瞬,我以为他睡着了。他头皮上的疮疤在灯光下呈灰绿色。“它必须出版,”达斯嘶声低语,“你会帮我吗?”

我没有回答。我不确定他最后说的是不是一个疑问句。“好吧,”我最终开口说道,“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写它、你在这里干什么。”

达斯再次凝望着我,刹那的眼神交会让我突然醒悟过来,这次会面并不是只有我们两人。我情不自禁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左右,但除了阴影以外,我什么都没发现。屋里热得令人窒息,汗水从我脸上涔涔滚落。“你是怎么……”我斟酌着词语,“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麻风。”

“嗯。”

“我多年前就已经感染,卢察克先生。我一直忽略了那些症状。我的手上一块块地起鳞,先是麻木,然后变成疼痛。甚至在我巡回签名的时候、在大学里主持研讨会的时候,麻木和疼痛也在侵袭我的双手和脸颊。早在表面的溃疡出现之前很久,早在我去东边参加父亲的葬礼之前很久,我就已经知道了这是什么。”

“但现在这种病有药可治!”我喊道,“当然,你肯定已经知道……药物!现在麻风能治了。”

“不,卢察克先生,我的病无法治愈。就连那些相信这类药的人也只能说,药物可以控制症状,有时候也能遏制疾病发展。但我信奉的是甘地的健康理念。皮疹和疼痛降临时,我开始斋戒。我严格控制饮食,接受灌肠,净化自己的身体和头脑。多年来我一直这样做,但没有任何效果。我知道它不会起效。”

我深深吸了口气,在裤子上擦了擦掌心的汗。“呃,既然你知道……”

“请听我说,”诗人低语,“我们的时间不多。我要给你讲个故事。那是1969年夏天——现在想起真是恍若隔世。我父亲的火葬仪式在我出生的那个小村举行,早在几周以前,我身上就开始出现流血的溃疡。我告诉我的兄弟,这只是过敏。我想离群索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返回加尔各答的漫长旅程给了我充足的思考时间。你有没有见过我国的麻风病院,卢察克先生?”

“没有。”

“你不会愿意看见。是的,我可以出国,我有那个钱。开明国家的医生很少见到汉生病晚期的患者,譬如你的国家,卢察克先生。你看,麻风在大多数现代国家其实并不存在。这种疾病总是伴随着污秽、淤泥和糟糕的卫生情况,自中世纪以后,西方世界早已遗忘了这些东西。但是在印度,它还没被遗忘。是的,在我深爱的印度,它依然存在。单单在孟加拉就有五十万麻风患者,你知道吗,卢察克先生?”

“我不知道。”我说。

“是的,我也不知道。但是别人告诉了我。你要知道,很多患者没有等到麻风进一步发展,就已经死于其他原因。不过,我刚才讲到哪儿了?啊,对了。我到达豪拉车站的时候是傍晚。当时我已经做出了决定。我考虑过去国外求医,也想过忍受疾病缓慢侵袭的疼痛岁月。这种病的治疗总是难免隔离和羞辱,我已经准备好了承受。这些我都想过,卢察克先生,但我最终选择了拒绝。下定决心以后,我感觉十分平静。那天傍晚,透过头等包厢的车窗,遥望豪拉车站的灯火,我感觉自己的内心和整个宇宙一样安宁。

“你相信上帝吗,卢察克先生?我不信。现在我也不信……确切地说,我不相信任何光明的神祇。但有别的……我说到哪儿了?对。我离开车厢,内心一片澄明。这个决定不但能让我免遭残疾之苦,也替我一并豁免了别离的痛苦。至少我当时曾这样以为。

“我把行李随手送给了车站的一名乞丐,他万分惊讶。啊,是的,请你务必原谅我昨天向你传递手稿的方式,卢察克先生。我现在能享受的快乐不多,讽刺正是其中之一。我只希望我能看见那一幕,那该有多好。我们说到哪儿了?是的,我离开车站,走向那座我们称之为豪拉大桥的宏伟建筑。你见过那座桥吗?是的,你当然见过。我真笨。我总觉得它是某座抽象雕塑中一个美丽的部件,卢察克先生,很少有人能够发现它的艺术美感。那天晚上,豪拉大桥相对比较空旷——桥上只有几百个人。

“我在大桥中央停下脚步。我没有犹豫太久,因为我不希望给自己太多时间思考。我必须承认,当时我在脑子里写了一首十四行诗,或许可以说是一首绝命诗。那时候,我也是个感性的诗人。

“我跳了下去。就从大桥正中间。那里距离胡格利河漆黑的河面足足有一百多英尺。坠落的过程仿佛没有尽头。我向你保证,要是我早知道这种自杀的实施和高潮之间要经历那么漫长的等待,那我铁定会另想办法。

“以这样的高度坠向水面无异于直接撞上水泥地,卢察克先生。我的头颅瞬间炸开,如花朵绽放一般。脊背和脖子啪一声折断,就像沉重的树枝断裂。

“然后我的身体沉了下去。我说‘我的身体’,是因为当时我已经死了,卢察克先生。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怪事发生了。人死了以后,灵魂不会立即离开,而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冷漠地观察事件的发展。要不是这样,我如何能描述当时的感觉?眼看着一具扭曲的身体沉入胡格利河底的淤泥,看着鱼儿啄食自己的眼睛和身上柔软的部位,亲眼看着这一切,却毫不忧虑,也不恐惧,只有一点点好奇。这就是我当时的感觉,卢察克先生。这就是可怕的死亡……与我们可怜的生命中其他一切必然发生的事情一样乏善可陈。

“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在那里躺了多久,逐渐融入河底的淤泥,直到潮水,又或是船只掀起的波浪,将我被遗弃的躯壳送到岸边。孩子们发现了我。他们哈哈大笑着用棍子戳我的皮肉。然后骷髅外道的教徒出现了。他们小心翼翼地——尽管这样的小心对当时的我来说毫无意义——把我搬到了他们教派众多神庙之中的一座。

“我在迦梨的怀抱中醒来。她是唯一一位能够同时藐视死亡和时间的神祇。她复活了我,卢察克先生,但她有自己的目的。她有自己的目的。如你所见,这位黑暗之母让我的身体恢复了呼吸,却没有妥善除去痛苦在我身上遗留的痕迹。”

“她的目的是什么,达斯先生?”我问道。

诗人无唇的嘴永恒地咧着,仿佛一个残酷的微笑。“难道还不够清楚吗,我可怜的精力到底用到了哪里?”达斯说,“我是女神迦梨的诗人。虽然我配不上如今的地位,但我是她的诗人、祭司和化身。”

整个谈话期间,我内心的某个部分像达斯描述的那样冷眼旁观。我的意识似乎有一部分高踞在天花板上的某处,漠然看着整场对话。而另一部分的我想要歇斯底里地大笑,想高声尖叫,想狂暴地掀翻桌子,逃离这片不怀好意的黑暗。

“这就是我的故事。”达斯说,“你想说什么吗,卢察克先生?”

“我想说,疾病把你的脑子搞糊涂了,达斯先生。”

“嗯?”

“或者你清醒得很,只是在某人面前演戏。”

达斯什么也没说,但那双可怕的眼睛迅速往侧面瞥了一眼。

“关于这个故事我还有个问题。”我的声音居然这么稳定,我感到有些吃惊。

“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