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身体和灵魂
思念着加尔各答的女人……
——阿南达·巴格奇
镜子里那个人看起来一团糟。他的头发蓬乱,上衣被撕破了,白色宽松棉裤脏兮兮的,胸口还有指甲留下的抓痕。我对自己苦笑一下,脱下破烂的上衣扔到地上。阿姆丽塔用棉签蘸着双氧水替我清理伤口的时候,我疼得龇牙咧嘴。
“查特吉先生和古普塔先生都不太高兴。”她说。
“手稿没有孟加拉语的版本,这又不是我的错。”
“哪怕是英文版的他们也肯定想多研究一会儿,博比。”
“我知道。他们可以读《哈泼斯》登载的节选,要么就等春季号的《他声》。前提是莫罗找来的专家真能确定这是达斯的作品。我个人表示怀疑。”
“难道你今天不打算先读一读?”
“不,我明天在飞机上先看一眼,回家以后再细读。”
阿姆丽塔点点头,她已经清理完了我胸部的伤口。“回家以后得请海因茨医生给你看看。”
“好吧。”我们走进另一间屋子,坐在床边上。今天停电,空调已经停止工作,屋里热得像桑拿房一样。打开窗户也无济于事,反倒多了街上飘来的噪声与臭气。维多利亚坐在地板上的窝里,她什么都没穿,只是裹着尿布和橡皮裤。小姑娘正在跟一个装着铃铛的大球搏斗,目前球占了上风,看来它胜券在握。
说实在的,暂时不读手稿,这个决定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从来不愿抑制自己的好奇心,也不擅长推迟满足感。但我现在疲惫低落,而且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在我们一家三口安全返回美国之前,我压根儿就不愿意碰那份手稿。
那些警察去哪儿了?我再也没见到那辆灰色轿车,现在我开始怀疑那辆车到底是不是他们的。不过话说回来,加尔各答的所有事儿就没一件靠谱的,我为什么要指望警察会是个例外呢?
“那么,今天剩下的时间怎么安排?”阿姆丽塔问道。
我躺回床上,抓起一本游客指南。“呃,我们可以去看看庄严的威廉堡,或者瞻仰纳克霍达清真寺——顺便一提,这座寺庙仿造的是阿克巴的陵墓,鬼知道阿克巴是谁——要么我们回到河对岸,去植物园转转。”
“外面很热。”阿姆丽塔说。她已经换上了短裤和T恤,T恤上用英语写着“女人就应该待在家里(众议院)——和参议院”。我很想知道查特吉对这件衣服作何感想。
“我们可以去维多利亚纪念堂。”
“我敢打赌,那里连风扇都没有,”她说,“有没有凉快一点儿的地方?”
“酒吧?”
“今天是周日。”
“好吧,我一直想问,为什么一到周日,印度教国家到处都关门闭户——”
“公园!”阿姆丽塔突然喊道,“我们可以去赛马场附近的马坦公园走走,我们坐出租车的时候看到过,那地方一定有风。”
我叹了口气:“试试看吧,至少公园里肯定比这儿凉快。”
结果我错了。公园里一点也不凉快,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的乞丐,让我痛苦地想起上午那段愚蠢的经历。就连频繁的倾盆大雨也无法驱散他们。我口袋里的零钱早就散光了,但他们吵嚷的声音反而越来越大。我们交了两卢比门票,躲进公园里的一处动物园。其实园子里只有几只可怜的动物关在笼子里,热得直吐舌头,同时还得不停地甩动尾巴赶开密如乌云的昆虫。公园里的小河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阴沟味儿,再加上动物的气味,实在令人难以忍受。老虎看起来很疲惫,几只猴子也闷闷不乐,我们抱着维多利亚让她看动物,但她只想缩在我怀里,贴着湿漉漉的上衣睡觉。大雨再次袭来的时候,我们找了一座小亭子避雨;亭子里还有个六七岁的男孩,他正在看顾躺在一块破石头上的婴儿。男孩不时挥手赶开宝宝脸上盘旋的苍蝇,阿姆丽塔试着想跟他说话,但他只是沉默地蹲在原地,棕色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阿姆丽塔把几个卢比和一支圆珠笔塞到他手里,然后我们起身离开。
酒店里已经来电了,尽管空调在呼哧呼哧地工作,但房间里却一点也不凉快。阿姆丽塔先去洗澡了,我刚脱下湿透的上衣,就听见急促的敲门声。
“啊,卢察克先生!纳玛斯戴。”
“纳玛斯戴,克里希纳先生。”我挡在门口,不打算让他进来。
“你的事办得顺利吧?”
“还不错,多谢关心。”
他抬起浓眉:“但你还没读过达斯先生的诗作?”
“是的,还没有。”如果他打算借阅手稿,我已经做好了拒绝的准备。
“好的,好的。我不想打扰你,不过在你去见M.达斯先生之前,我想先把这个给你。”克里希纳递给我一个皱巴巴的纸袋。
“我不打算去见——”
“是的,是的,”克里希纳夸张地耸耸肩,“可是谁知道呢?再见了,卢察克先生。”我跟他握了握手。我还没来得及看纸袋里装着什么,他已经吹着口哨转身走向电梯。
“是谁啊?”阿姆丽塔在浴室里大声问道。我坐回床边。
“克里希纳。”我一边回答,一边打开纸袋。松散的破布里裹着什么东西。
“他来干吗?”
我盯着手里的东西愣住了。这是一把自动手枪:金属镀铬,又小又轻,看起来像是我小时候摆弄过的玩具枪。但黑洞洞的枪口一点儿也不像假的,当我搞明白怎么卸下弹匣以后,里面满满的一匣子弹看上去就真实得过头了。枪柄上用极小的字母写着“GUISSEPPE.25 CALIBRE”。“真他妈见鬼!”我低声咕哝。
“我问你呢,他来干吗?”
“没事儿!”我大声回答,然后左右张望。衣柜离我只有四步。“他只是来告个别。”
“你刚才说什么啦?”
“没说什么。”我把手枪和弹匣分别用破布紧紧地裹起来装回纸袋里,然后把袋子扔进衣柜上方宽阔的架子深处。
“你刚才咕哝了一句。”阿姆丽塔走出浴室。
“我只是想催你一下。”我一边说,一边从衣柜里拽出绿色针织衫和棕色宽松长裤,随后关上柜门。
我们订了一辆早上四点四十五分出发去机场的出租车,然后早早上了床。我躺了好几个小时,随着眼睛逐渐习惯室内的黑暗,房间里家具的轮廓渐渐显出具体的形状。
我对自己感到不满,这样的形容似乎太过轻描淡写。我躺在加尔各答湿热的夜里,意识到自己在这座城市里的所有行动要么漫无目的,要么犹豫不决,或者干脆二者兼具。我有一半的时间像个无脑的游客一样到处乱转,另一半的时间被本地人当成无脑游客戏耍。我他妈到底要怎么写这篇文章?我怎么能被一座城市毫无来由地吓跑?恐惧……无名的、愚蠢的恐惧……它战胜了一切合理的逻辑,控制了我的行为。
克里希纳,这个狗娘养的疯子。他给我那把枪干吗?我试图说服自己,那把枪只是克里希纳又一次莫名其妙的夸张举动,但是,这会不会是精心编造的陷阱?他会不会向警察告密,说那个美国人非法携带武器?我霍地从床上坐起,身上黏乎乎的一片湿冷。不。这对克里希纳又有什么好处?携带手枪在加尔各答是违法的吗?我只知道,加尔各答是美国步枪协会的大本营。
午夜之前的某一刻,我起身打开桌上的小阅读灯。阿姆丽塔翻了个身,但是没醒。维多利亚睡得很熟,小屁股在轻薄的毯子下面拱起一块。公文包开关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显得无比清晰。
破烂泛黄的手稿胡乱塞在公文包里,但每页纸上都有蘸水笔留下的力透纸背的编号,我只花了几分钟就把它按照顺序整理好了。手稿一共有五百多页,就诗歌而言,真算是鸿篇巨制。五百页的诗稿对美国任何一家杂志的编辑来说都不是小事,想到这里,我苦笑起来。
这份稿子没有封面,没有简介,也没有署名。要不是我早就知道它号称出自M.达斯笔下,完全无从猜测它的作者到底是谁。
第一页看起来像是用复写纸拓下来的,字迹十分模糊。我把诗稿往灯下凑近了一点,开始阅读。
牛魔玛依刹钻出肮脏的巢穴,
召集起庞大的军队,
提毗、婆伐尼、卡塔雅尼,
雪山神女的众多化身,
告别了湿婆,昂然向前,
迎接与仇敌的最后一战。
接下来的几节描绘了牛魔玛依刹有多可怕,它强大而凶恶,就连神也不免受到威胁。然后到了第三页,诗歌的韵律和“调子”突然变了。我认出页边的潦草字迹写着:迦梨陀娑《鸠摩罗出世》,公元四百年,新译。
邪恶的鸟儿聚集成群,
准备吃掉恶魔的大军,
它们在女神主人头顶飞翔,
遮蔽了太阳。
巨蛇突然出现,
身体漆黑如煤烟,
高昂的头颅喷吐毒液,
可怕的巨蛇,
挡在雪山神女面前。
无数骇人的小蛇,
扭动着替太阳披上灰袍,
仿佛随时准备庆贺,
无论死去的是神还是恶魔。
我打了个哈欠。“邪恶的鸟儿聚集成群”,要把这样的东西交到切特·莫罗手里,只有上帝才能帮我。而要让阿贝·布龙斯坦接受这样的“达斯史诗新作”,那恐怕连上帝都帮不了我。我跳过几节类似的浮夸段落,唯一驱使我继续读下去的是一种模糊的好奇心,牛魔玛依刹看起来显然战无不胜,我想知道雪山神女打算怎么击败他。神魔之战的开场耗费了一节又一节诗篇,完全就是罗德·麦克库恩版的荷马史诗。
闪电横贯天堂,
火焰肆虐四方,
恐怖的巨响撕裂心脏,
万里无云,一道霹雳从天而降。
主人的仇敌成群结队,
巨象趔趄,马匹摔倒,
仆从吓得缩成一团。
大地颤抖,海洋升起,
摇撼群山。
在女神主人的仇敌面前,
狗群抬头向着太阳,
发出震耳欲聋的哀嚎,
然后悄悄溜走。
我也想溜走了,但我还是读了下去。看起来雪山神女的处境不妙。虽然有大神湿婆的帮助,她依然无法战胜强大的玛依刹。雪山神女重生为战神杜尔噶,十只手臂挥舞着各式各样的武器。神魔之战持续千年,但玛依刹依然屹立不败。
就在那太阳之下
豺狼发出刺耳的嚎叫,
仿佛迫不及待地妄想痛饮
战败神祇的鲜血。
然后女神们从战场上撤退,研究下一步行动。微不足道的凡人乞求她们不要把地球让给暴虐无情的玛依刹。女神做出了一个残酷的决定。所有神祇的意志拧成一股,一位女神从杜尔噶的前额里跳了出来,她看上去更像是恶魔,而非神祇。她是力量的化身、暴力的符号,时间也无法击败她,尽管无数神祇和凡人在时间的威力下只能俯首。她裹着比夜色还要黑暗的斗篷,大步流星地跨过天空,向世间播撒恐惧,就连将她带到这世上的神们都为之战栗。
她听到了战斗的召唤,于是应召而来。但是,在对付玛依刹和狂暴的恶魔军团之前,她要求得到献祭。她想要的祭品十分可怕。在那年轻的地球上,所有城镇村庄里的人类,无论男女老幼,无论是纯洁还是堕落,都将作为祭品献到饥饿的女神面前。达斯手稿侧边又出现了潦草的记号,勉强可以认出来写的是“薄婆菩提:《茉莉和青春》”。
那里的恐惧就此苏醒,
被恶毒的魔鬼层层包围;
葬礼柴堆的火焰用晦暗的光芒
舔食鲜美的猎物
可怕的黑暗将它们彻底吞噬。
苍白的幽灵
污秽的妖精之魂,
还有他们阴恻恻的欢笑
尖声回荡。
迦梨的年代万岁。
迦梨的年代就此开启。
迦梨的年代万岁。
迦梨之歌正在唱响。
一晚上读这么多已经足够了,可是看到下一行,我眨眨眼,情不自禁地继续读了下去。
致:中央建设办公室
自:I.A.托普福父子事务所,爱尔福特
主题:2号和3号火葬场
鄙司已收到贵处订单
共五组焚化炉,每组三个
包括两部
用于抬升尸体的电梯
和一部紧急电梯。
另有一套
实用的添煤装置
及清灰设备。
鄙司确保
订单中全套炉具的
效率与耐用度
保证使用最好的材料
与最完美的工艺。
静候佳音,
等待您的差遣。
A.托普福父子事务所
爱尔福特
然后没有任何过渡,诗篇又回头继续描述公元五世纪迦梨的诞生。
火红的灰烬从空中纷纷飘落,
伴着鲜血与人骨,
直到燃烧的天堂彼端被浓烟占据
染成晦暗的颜色。
万岁,万岁!恰母妲-迦梨,强大的女神,万岁!
我们赞颂她们的舞蹈,
她们的光芒照亮湿婆的庭院,
她们的步伐将整个地球踩在脚下。
黑暗是她们的长袍,
随着她们的舞步来回飘扬:
那旋转的脚跟撕开眉间的新月;
甘露从撕裂的球上滴落;
面对可怖的生活,
她们颈间装饰的每一颗颅骨都在放声大笑;
迦梨的年代就此开启,那首歌正在开始唱响。
这一切只是前奏,整部诗篇如黑暗的花朵缓缓绽放。有时候,达斯富有诗意的笔调如流星般一闪而过,但很快又淹没在经典的吠陀式描述、从档案中摘录的新闻以及记者习以为常的陈词滥调之中。但那首歌始终不变。
漫长的岁月里,所有神祇无数次商议如何控制他们创造出的黑暗力量。它暂时销声匿迹,藏身于万神殿中,但它的本性绝不会被磨灭。其他神灵在凡人的记忆中逐渐淡去,只有它——只有她——的力量在不断增强,因为千万年来,神与人蓄意扭曲了宇宙的温和本质,唯有她代表着这个宇宙的黑暗面。
但她与任何人或神的意志无关。她凝聚着古往今来人类努力试图摈弃的原始冲动和行为。
诗篇里点缀着无数的小故事、逸闻和民间传说,所有故事都蕴含着几分真理的味道。每个故事都折射出几分振聋发聩的现实,每个故事里都有迦梨之歌隐隐回荡。人物、地点和时间交织成复杂的网络,强大的能量从中呼啸而过。
进入本世纪以后,迦梨之歌汇成了大合唱。牺牲的烟雾向上升腾,飘进迦梨乌云密布的居所,于是这位女神苏醒过来,听到了属于她的歌。
一页又一页。有时候整段都是晦涩的呓语,仿佛打字的人在用拳头胡乱捶打键盘;有时候好几页都是手写的潦草英语,根本无法辨认。梵语和孟加拉语的片段夹杂在正文的段落中,点缀在页面的边角处,有时候纸上还有图案。
——萨德街的一名妓女杀死了她的爱人,然后以爱的名义贪婪地吃掉他的尸身。迦梨的年代就此开启。
——现代无数惨遭杀戮的尸体齐声尖叫;本世纪的暴行留下的坟墓汇成浩大的合唱。迦梨之歌正在唱响。
——炸弹的闪光顷刻间将混凝土墙壁烧得漆黑,孩子玩耍的身影被永久地蚀刻在破碎的墙上。迦梨的年代就此开启。
——父亲耐心地等待最后一个女儿放学回家,他温柔地用左轮手枪顶在女孩的太阳穴上开了两枪,然后把她温暖的尸体放在母亲和三个姐妹身旁。警察赶来的时候,他正在对着安静的妻女低声哼唱摇篮曲。迦梨之歌正在唱响。
我合上手稿的时候,没读的部分只剩下一百来页。我的眼睛早就睁不开了,中途我还惊醒了两次,发现自己的下巴已经垂到胸口。我木然把手稿放回公文包里,看了看床头柜上的表。
现在是凌晨三点四十五分。闹钟很快就会响起,我们得收拾东西坐车去机场。算上在伦敦的中转时间,回家的漫长旅程要耗费二十八小时。
我筋疲力尽地呻吟一声,爬回床上躺到阿姆丽塔身旁。酒店房间头一次显得这么凉爽宜人。我拉上被单,闭上眼睛,现在我还能再睡一小会儿。片刻之后闹钟就会响起,我们得起床梳洗。
就睡一小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