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白色的寿布抖起来(1 / 2)

城堡的黑白客房里摆着一张正式的床,这比地牢实在强多了,只是蒂凡尼仍然有点想念那些温和地打着嗝儿的山羊。

她又梦到火了。还有人在暗中观察她。她能感觉出这一点,她还知道这一次观察她的不是山羊,是她的内心世界在被谁窥视着。不过这窥视并不是恶意的,而是有人在照看她。梦中的火熊熊燃烧,一个黑影把火焰往旁边一拉,就像拉开一面窗帘,然后蒂凡尼就看到一只野兔蹲在那个黑影旁边,像一只宠物依傍着主人。野兔和蒂凡尼四目相对,然后它跳进了火里。然后蒂凡尼心里就明白了。

有人敲响了房门。蒂凡尼突然醒了:“谁?”

厚厚的门那边,一个声音说:“遗忘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她几乎不用想,就回答说:“是那炎炎夏日,风在枯萎的草丛中吹过的声音。”

“是啊,我也觉得差不多就是这样。”普莱斯顿的声音在门那边说,“好啦,小姐,我来是想告诉你,楼下有好多人在等着你呢,女巫出场的时候到了。”

这是一个举行葬礼的好日子,蒂凡尼一边想着,一边从城堡窄窄的窗户向外望去。葬礼不要赶上下雨天才好,因为一下雨,人们的心情就会更加愁闷。每逢葬礼她都要尽力让自己想开一些。人活过,然后死了,死后还被铭记着,这有点像冬天总是跟在夏天的后面,还是挺不错的。葬礼上当然会有眼泪,但那是属于生者的,已经离去的人不需要它们。

仆人们都起得很早,大厅里摆起了长桌,所有的来客都可以坐下来吃一顿早饭。这是传统,不管你有钱没钱,也不论你身份如何,都可以来享用葬礼日的早餐。这么做是为了对老男爵表达最后的敬意。大概也是为了不辜负这顿好饭,大厅里早已挤满了人。公爵夫人也在,穿着一身黑袍,那黑色比蒂凡尼见过的所有黑色都黑,黑衣服上还熠熠生辉。普通女巫穿的黑袍服,通常只在理论上来讲是黑的。事实上,它经常是灰扑扑的,膝盖那个地方很可能打着补丁,下摆的边缘也磨损了。还有就是因为穿了又穿、洗了又洗……整体都要磨穿了。这种衣服就是典型的工作服。你没法想象公爵夫人穿着这样一身衣服给人接生……蒂凡尼眨了眨眼睛,不,她能想象那种画面:如果情况紧急,公爵夫人也是会出面主持接生事宜的。不过,当然了,她肯定还会是那副抱怨不断,对着别人发号施令的样子——她的办事风格就是如此嘛。

蒂凡尼又眨了眨眼睛。她的头脑忽然异常清醒。整个世界都变得很好理解,只是有点脆弱,仿佛咔嚓一声就会破裂,就像那个镜子球一样。

“早上好,小姐!”说话的是安珀。她身后,她的双亲都在。农夫派迪看样子像是梳洗了一番,他站在那里,挺不好意思的。他显然想不出该说点什么。蒂凡尼也想不出。

大门口的人群一阵骚动,罗兰匆匆赶过去,随后又偕同兰克里的维伦斯国王和玛格丽特王后走了回来。蒂凡尼以前见过他们两个。只要你在兰克里,就免不了会见到他们。兰克里是个小王国,每当你想起威得韦克斯奶奶也住在那里的时候,你就觉得它更小了。

威得韦克斯奶奶也来了,真的,她就在那里,肩上卧着白猫“那谁”,好像戴了一条围脖。她是站在国王夫妇背后的,从她身后又传来一个响亮的、欢快的声音:“我看到你啦,蒂凡尼!你还好吧?肚子上还起疹子吗?”听到这搞笑的问话你就要往下看了,然后就会看到因为身材矮小而完全被挡住的奥格奶奶,有人说她比威得韦克斯奶奶还聪明,至少她聪明得能让威得韦克斯奶奶发现不了这一点。

蒂凡尼按照老规矩向她们鞠躬致敬。她想,她们也在这里聚首了,不容易哟。她对威得韦克斯奶奶笑了笑,说:“见到您很高兴,威得韦克斯奶奶,还让我感觉有那么一丁点儿意外呢。”

威得韦克斯奶奶瞪着她不说话,倒是奥格奶奶开了口:“从兰克里到白垩地真够远的,坐了一路的车,颠死我了。所以我们两个决定,回程的时候,还是我们用扫帚捎上玛格丽特和她丈夫比较好。”

也许是蒂凡尼想多了,但她觉得奥格奶奶的话是刻意想出来说给她听的。就好像在背诵什么脚本一样。

算了,别想了,反正现在也没有时间闲谈。国王的到来让大厅里的气氛“嗖”的一下发生了改变。蒂凡尼看到了那位艾格牧师,他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长袍。蒂凡尼正了正自己的尖帽子,向他走去。他好像很欢迎她的靠近,对她感激地一笑。

“啊,一个女巫,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尖帽子总是有点暴露身份的。”她说。

“可是,我看你没有穿黑袍服……”

蒂凡尼听出了他声音末尾的疑问语气:“等我年纪再长些,我就会穿上午夜那样漆黑的衣服了。”

“唔,那是极好的。”牧师说,“我看你现在还穿着彩色的衣服。这一身有绿色、蓝色和白色,让我忍不住想到丘陵地区的草地、蓝天和白云!”

蒂凡尼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了:“听你说话,我觉得你对女巫不是特别仇视呢,你不想把我们都抓起来?”她自己也觉得这么问有点傻,但她实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艾格牧师摇了摇头:“我对你保证,小姐,在好几百年间,欧姆教廷都没有跟女巫特别过不去的!可惜有些人记忆力太好,还记得太久以前的事。其实只不过是几年前,我们著名的奥茨牧师还在他的名作《群山圣约》中说过,那些被称为女巫的女性其实仁慈而又务实,是先知布鲁莎精神的完美体现。我觉得他说得很好。你是不是也这么看呢?”

蒂凡尼对他摆出了自己最甜美的微笑——它其实也不是很甜美,不管她怎么努力,她从来都没有掌握过甜美的真谛。

“这些事情,我们必须想清楚,对不对?”艾格牧师又说。

她吸了吸鼻子,除了剃须膏的味道,没有闻到别的气味。尽管如此,她还是决定要小心一点。

这算是一次成功的葬礼。根据蒂凡尼的观点,成功葬礼的先决条件就是它的主角必须年事已高。她参加过好多(应该说太多)葬礼,主角都是小小年纪就被白色的寿衣包裹,让人感到很惋惜。白垩地的人很少用棺材,别的地方差不多也都是这样吧。木材太贵重了,埋在地底下烂掉实在可惜。对大多数人来说,有一块羊毛织成的白色寿布就足够了。这种东西制作容易,价格又不高,还有利于羊毛产业的发展。老男爵却与众不同,他将要在一座白色大理石棺里长眠。作为一个很务实的人,他在二十年前就把它设计出来并且主持完工了。石棺里铺着一块白色的寿布,因为直接躺在大理石上会有一点凉。

老男爵最终的归宿就是在这个石棺里了,只不过,唯有蒂凡尼才知道他真正去了哪里——他正跟他的父亲一起,在只剩麦茬的田野里漫步,田野上焚烧的是秸秆和野草,正是夏末美好的一天,时间封印了幸福,让那一刻永驻……

她忽然倒抽了一口气:“那幅画!”虽然她的声音很小,周围的人还是都转过脸来望着她。她不禁想:我多自私呀,竟然忘了那幅画!然后她又想,它应该还在吧?

大理石棺的顶盖“哐”的一声合上了,蒂凡尼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声响。她匆匆跑开,找到了布莱恩,他正在擤鼻子:当他抬起头来看着蒂凡尼的时候,他的眼圈是红的。

她轻轻地抓住他的胳膊,尽量平静地说:“老男爵生前住过的那个房间,现在还锁着吗?”

他一脸的茫然:“当然了!他的钱也都放到他办公室的大保险箱里去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原先他房间里有一件非常贵重的东西,是一个皮质的文件夹,它也被放到保险箱里去了吗?”

中士摇了摇头:“请你相信我,蒂凡尼,自从——”他犹豫了一下,“自从你那次遇到小麻烦之后,我就把那间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清点了一遍,列了一份单子。然后每拿出去一件东西都要由我过目,我还要在笔记本里做记录。我用的是铅笔。”他追加了这么一句,为的是求得最大限度的精准,“我敢肯定,没有什么皮质文件夹被人拿出去。”

“不,肯定是斯卜洛思小姐在你之前就把它拿走了。”蒂凡尼说,“那个护士可真讨厌!我不是心疼那笔钱,我从来也没想过要拿什么钱!倒是她,那么贪心,可能还以为文件夹里有什么重要的契据吧!”

蒂凡尼匆匆回到了大厅,四处张望着。罗兰现在是男爵了,从方方面面讲都是如此。人们出于尊敬围在他身边,说着客套话,诸如:“他是个非常好的人。”“他也是尽享天年了。”“至少他没受什么罪。”等等,每到葬礼之后人们不知该说点什么的时候,就会说这些话。

蒂凡尼有意向着男爵走去,有人把手搭到了她的肩头上。她停住了脚步,顺着胳膊往上看去,看到了奥格奶奶的脸。她端着一壶啤酒,那是蒂凡尼见过的最大的一只酒壶。更准确地说,她注意到壶里的酒只剩下一半了。

“这场葬礼办得不错,”奥格奶奶说,“当然啦,我从来都不认识老男爵,但是听起来他是个好人。我也很高兴见到你,蒂凡尼,你最近还好吗?”

蒂凡尼看看她坦诚而含笑的眼睛,然后转脸看到威得韦克斯奶奶严肃的面容和她的帽檐。她又一次对她们鞠了一躬。

威得韦克斯奶奶吃力地清了清嗓子:“我们这次来这里,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孩子,我们只是护送一下国王他们。”

“对对,我们来这里绝对不是为了鬼魅人的事。”奥格奶奶轻快地跟着说。听起来就像她老糊涂了,说漏了嘴一样,蒂凡尼还听到威得韦克斯奶奶不满地哼了一声。但是,一般来说,每当奥格奶奶一不留神说出什么让人尴尬的傻话时,其实都是她事先筹划好了要这么做的。蒂凡尼知道这个,奥格奶奶肯定也知道蒂凡尼知道,蒂凡尼也知道她知道。女巫通常都是这样行事的,只要大家保持心照不宣,就不会出什么问题。

“我知道,这是我必须面对的挑战,我会处理好的。”蒂凡尼说。

这一听就是一句好傻的话。要是有一些年长的女巫站在她这边,会对她很有帮助的。可是那像什么样子呢?她才刚当上这里的女巫,更要自尊自强才行。

你不能说“我不怕什么,反正原来我也应付过困难和危险”,之所以不能这么说,是因为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重要的是今天你能做些什么。你今天的所作所为才关系到你的尊严和风范。

此外,年龄也是个必须考虑的因素。也许再过二十年,她若是向别人求助,大家会想:哦,哪怕是一个经验如此丰富的女巫,也会遇到不寻常的难题。然后别人就会自然而然地伸出援手。可是现在,如果她求助的话,嗯……大家当然也会帮忙了。女巫们通常都会帮助自己的同行。但是每个人都会想:她真的够格当女巫吗?她就不能靠自己吗?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她能坚持下来吗?谁也不会说什么,但是人人心里都会有想法。

所有这些念头都在瞬间一闪而过,蒂凡尼眨了眨眼睛,看到其他女巫都在望着她。

“一个女巫最可靠的朋友还是她自己。”威得韦克斯奶奶说,她的表情很严肃。

奥格奶奶点着头,补充说:“求人不如求己,我也一直这么说。”看到蒂凡尼的表情,她笑了笑,“你以为只有你要对付鬼魅人吗,孩子?你威得韦克斯奶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对付过他,她三下两下就把他赶回老家去了,这点我可以跟你保证。”

明知道没什么用,但蒂凡尼还是想试一试,她转向威得韦克斯奶奶,问:“您能告诉我一点什么小窍门吗,威得韦克斯太太?”

威得韦克斯奶奶已经向着自助餐桌走去了,听到蒂凡尼的话,她停下脚步,说:“相信你自己。”她又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下来,带着一副沉思的模样说:“只能赢,不能输。”

奥格奶奶在蒂凡尼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我从来没见过那个浑蛋,但我听说他够坏的。好啦,还是说说别的吧,害羞的新娘子今天晚上要举办‘小母鸡脱单晚会’吧?”她挤挤眼睛,把壶里最后一点酒都灌进了嗓子里。

蒂凡尼快速思考了一下。这个奥格奶奶果然爱交际,花样多。蒂凡尼都不太清楚她说的那种晚会是什么,不过她想起普劳斯特太太店里的一些商品,好像对这种晚会的实质猜出了个大概,如果是由奥格奶奶来操办的话,晚会上肯定也少不了酒。

“我觉得,白天刚举办过葬礼,晚上就开那种晚会,可能不太好吧,你觉得呢,奶奶?但是我想,要是有人能和丽迪莎聊一聊,可能会挺好的。”她又补充了一句。

“她是你的好朋友吧?我觉得你自己跟她聊一聊会比较好。”

“我跟她聊过了!”蒂凡尼辩白着,“可是她好像不太相信我说的话。你去跟她说就不同了,你可是结过至少三次婚呢!”

奥格奶奶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回答:“我看咱们说得真是够多的了。好吧。可是新郎那边怎么办呢?他的‘公鹿脱单晚会’什么时候举办呀?”

“啊,这种晚会我听说过!就是他要被朋友们灌醉,带到好远的地方去,再被绑在树上,然后呢……有时候大家是往他身上刷油漆,不过一般都是把他扔到猪圈里。你问这个干什么?”

“哦,因为‘公鹿脱单晚会’一般都比‘小母鸡脱单晚会’搞笑。”奥格奶奶说着,眼里有光坏坏地一闪,“新郎官有什么好朋友吗?”

“嗯,有一些别的大户人家来的贵族男孩,不过罗兰真正熟识的都是我们村里的人。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你知道吧?只是我们谁也不敢把男爵扔到猪圈里去!”

“那你的男朋友呢?”奥格奶奶指了指普莱斯顿,他正好站在旁边。他好像总是待在她旁边。

“你是说普莱斯顿?”蒂凡尼说,“我觉得他和男爵好像不太熟,而且再怎么说……”她忽然停住了,想了一下:男朋友?她转头看看奥格奶奶,这位老奶奶正把手背在背后,抬头望着天花板,一副天使般的表情——只不过是那种和恶魔战斗过的天使。这就是奥格奶奶。每当涉及到内心情感问题的时候——或者应该说是涉及到任何问题的时候——你都糊弄不了奥格奶奶。

可是他才不是我的男朋友呢,蒂凡尼心里固执地这么说着。他只是个朋友而已,碰巧是个男的。

普莱斯顿走上来,在奥格奶奶面前摘掉了头盔。“夫人,身为一个军人,我恐怕是不能对自己的长官动手的。”他说,“要不是因为这个,我将会很乐意把他扔进猪圈。”

听到他这样缜密的回答,奥格奶奶很赞许地点了点头,又对蒂凡尼挤了一下眼睛,害得她整个人都羞红了。现在奥格奶奶笑了起来,嘴巴咧得能塞进一个南瓜。“哦,天啊!哦,天啊!哦,天啊!”她说,“我看得出来,这个地方需要来点乐子。谢天谢地我来到了这里!”

奥格奶奶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可是如果你听不得什么出格的言语,那么她说话的时候你最好是用手指头把耳朵堵住。但不管怎么样,也不能太出格了,对不对?于是,蒂凡尼说:“奥格奶奶,现在找乐子真的好吗?咱们这可是在葬礼上!”

可奥格奶奶从来不会因为受到指摘而动摇:“他生前是个好人,没错吧?”

蒂凡尼犹豫了一小会儿,说:“他一辈子都在不断完善自己。”

奥格奶奶明察秋毫:“哦,不错,肯定是你奶奶教会了他懂礼貌吧。他去世的时候已经是个特别好的人了,对不对?很好,人们会深深地怀念他吗?”

蒂凡尼努力克制住哽咽的感觉,说:“是的,所有人都会的。”

“那么你呢?他去世的时候,你帮他减轻痛苦了吗?”

“奥格奶奶,如果要我自己来说,我觉得他走得相当安详。没有哪个人的离世能比他更完美了——除非他不离世。”

“很好,很好,”奥格奶奶说,“那你知道他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歌吗?”

“哦,知道呀!是《云雀婉转歌唱》。”蒂凡尼回答。

“啊,我想在我们那里,大家都把这首歌叫作《欢欣雀跃》的。好,跟我唱起来,好吗?咱们很快就能把所有人的情绪都调整过来。”

说完,奥格奶奶一把抓住过路的一个侍者的肩膀,从他托盘上拿起满满一壶酒,跳上一张桌子,轻快得像个小姑娘。她用军官一般的大嗓门爽利地喊起来:“女士们,先生们!为纪念我们的老朋友、已故男爵生得幸福、走得安详,我应邀献唱他生前最爱的一支歌曲。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们都来和我一起唱!”

蒂凡尼着迷地听着。奥格奶奶真是有才,一个人就能营造出音乐大师讲习班的效果。而且面对陌生人,她总是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好像跟人家认识多少年了似的,而别人也就真觉得是这么回事。现在,听到这个只剩一颗牙齿的老太太发出这么嘹亮的歌声,才听到第二句,人们就都不由自主地跟着大声唱起来,等到第一段唱完的时候,歌声的效果已经好得像一个合唱团了,而奥格奶奶就像团里的领唱。蒂凡尼哭了,透过点点泪花,她看到一个身穿崭新呢子外衣的小男孩(衣服还有点臊乎乎的味道),跟着他的爸爸在另一片星空下散步。

然后她看到人们脸上都挂着泪痕,就连艾格牧师和公爵夫人也不例外。余音袅袅,饱含着对逝者的怀念,大厅好像也在呼吸。

我真应该学会这一招,蒂凡尼想,我从前想要懂得火、懂得痛苦,可是我还应该懂得人心。我还应该学一学怎么把歌唱得好听一些……

歌声停止了,人们有点羞涩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奥格奶奶的靴子则已经跺得桌子砰砰响了:“跳起来,跳起来,白色的寿布抖起来;跳起来,跳起来,你听那笛子已吹起来……”她一边跳,一边这样唱着。

蒂凡尼想,葬礼上唱这首歌合适吗?嗯,当然合适啦!曲子非常棒,歌词还告诉我们,终有一天,我们每个人都会死去,但是——别忘了,这点很重要,那就是我们现在还活着。

奥格奶奶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抓了艾格牧师一把,还带着他转个圈,嘴里唱着:“切莫让牧师把死神拦在你门外。”他还真是有风度,对她微笑了一下,和她共舞起来。

人们鼓起了掌——蒂凡尼绝没想过葬礼上会出现这种场景。她希望,哦,她真心希望自己也能像奥格奶奶那样,当个明白人,明白怎么把人们的沉默锤炼成欢笑。

然后,随着掌声的止息,一个男声唱了起来:“在那山谷里,远离人世间,低下你的头,听那风在吼……”谁能想到中士会有这银子般的歌声?在他面前,一切的沉寂都不得不退避三舍了。

奥格奶奶来到蒂凡尼所在的地方:“嗯,看样子我给大家暖场的效果不错。听见了吗?他们都在清嗓子呢。我看等到天黑的时候,就连牧师也会唱起来的!我还可以去再喝一杯。唱歌挺费嗓子的。”她挤了一下眼睛,对蒂凡尼说,“咱们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女巫。只是这一点做起来容易,记起来难。”

这就是魔法:大厅里的人们,本来互相都不怎么熟识,因为这魔法的力量,他们却意识到,不论是自己还是别人,大家都是一样的人,而此时此刻,明白这一点也就足够了。就在这时,普莱斯顿拍了拍蒂凡尼的肩膀。他脸上带着一种怪怪的、有点紧张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