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提桶的提手“哐啷”响了一声,是丽迪莎绕过一个书架走过来,双手捧着一只桶。她把它丢在地上,里面的沙子撒了出来,她在里面刨了一会儿。“啊,找到了。”她一边说一边揪出一个东西来,它看着像一根胡萝卜,还是被一只不太饿的老鼠啃过的那种。
“这个就代表我吗?”蒂凡尼问。
“我怕我的雕刻水平不怎么好,”丽迪莎说,“不过书里说,重要的是你心里怎么想,对吧?”她的语调一听就是很紧张,再加上那么一个小小的、尴尬的疑问式句尾,好像她马上都要哭了。
“对不起,”蒂凡尼说,“那本书说错了。事情其实没有那么简单美妙。重要的不是你怎么想,而是你怎么做。比如你想对什么人施法术,你就必须要搞到一些属于他的东西——头发呀,牙齿呀之类的。可是你真的不应该和这种事搅到一起,因为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很容易出问题。”她仔细看了看那个雕刻得非常之差的胡萝卜女巫,“我看你是用铅笔在上面写了‘女巫’这个词吧。呃……你刚才听我说了吧,这种事很容易出问题的。嗯,有些时候,‘出问题’可不仅仅是扰乱别人的生活。”
丽迪莎点了点头——她的下嘴唇在颤抖。
蒂凡尼现在只觉得头上好像扣了一个越来越重的大盖子,那种可怕的臭味也让人忍无可忍。它好像已经不单单是气息了,而是有了实际的形体。蒂凡尼拼命想把注意力集中到桌上那一小堆书上,以便忽略四周的臭味。那都是些不怎么样的小册子,若是奥格奶奶情绪不佳的时候看到它们,准会一反常态,变得尖刻起来,说它们都是“花里胡哨的垃圾货”,是“给那些假扮女巫找乐子的女孩子们看的”。
即便这样,还是应该承认丽迪莎读书还是很仔细的——桌边的小台子上还放着几本笔记本。蒂凡尼转过脸去跟丽迪莎说着话,可是不知怎么,她的脸就是不情愿这么待着。她的“第二思维”一个劲地催促她把头转回去。她的手缓缓抬了起来,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掠过了那一小堆傻里傻气的书。然后她发现,她一开始以为是台子表面的,其实是一本大一些的书。它是那么大,颜色又那么深,不仔细看的话,确实不容易和木质台面区分开来。恐惧像黑色的糖浆一样,缓缓淌进她的脑海,让她逃跑,还让她……不,没有别的了。就是跑,赶快跑,永远都别停下来。
她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你看过这本书吗?”
丽迪莎探过头来看了一眼:“哦,这本书可老了。里面那些字的写法和现在不一样,我都认不出来。不过书皮很漂亮,还有一件事蛮搞笑的,这本书摸着总是热乎乎的。”
就在此刻,就在眼前,蒂凡尼想,还真就让我遇到了。艾斯克莉娜说过,有一本书是鬼魅人的门徒为他而写的,会不会正是这一本呢?不过,一本书能有什么危害?只是别忘了,书里包含着思想,而有些思想是会很危险的。
就在这时,台子上的大厚书“吱嘎”一响,然后随着轻微的“啪”的一声,封皮自行翻开了,书页唰唰响着,好像许多鸽子在起飞,然后就到了那一页,它让这个午夜的房间充斥着炽烈的、刺目的阳光。在那阳光下,穿过焦灼的荒漠向她疾驰而来的,是个一袭黑袍的身影……
蒂凡尼不假思索地“啪”的一下合上了这本书,然后双手紧紧捏住它,像小学生拿着自己的课本那样。他看到我了,她想,我知道他看到我了。书在她怀里蹿动着,就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里面撞击,她还能听到……声音,她很庆幸自己听不懂那些话的意思。又是一击,封皮鼓了个大包,差点把她撞倒。又一次重击袭来的时候,她向前摔倒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大书上面。
火,她想,他恨火!可是,我大概没办法带着这本书走那么远,走到外面去。我又不能在书房里放火,这个地方可是整个都干透了。
“有什么东西想从书里出来吗?”丽迪莎问。
蒂凡尼抬头看了看她粉粉白白的精致面孔。“嗯……”她勉强说着,大书在她怀里又是一蹿,她“砰”地把它扔到了桌子上。
“不会是那本童话书里那个矮精怪一样的东西吧?我小时候一直特别害怕那个矮精怪会从书里爬出来的。”
大书跳到了空中,然后又落回桌面上,吓得蒂凡尼喘不过气来。她好不容易才嘟囔着回了一句话:“要我说,这里面的东西可比矮精怪可怕多了!”对了,那也是我小时候害怕过的矮精怪呢,她不合时宜地又想了这么一句,她和丽迪莎都有那本童话书。从很多方面来说,那不算是一本好书,等你长大了,你会觉得那书里的插图好傻。可是你内心总有一部分忘不了小时候,忘不了曾经的恐惧。
而且好像人人都有这种情况。有一次她跟佩特拉说起过自己害怕书里的一幅插图,佩特拉承认说,她小时候看到一本图画书里画着一个笑哈哈的骷髅,她也特别害怕。后来蒂凡尼还发现,别的女孩也都有这种体验,就好像这是人生中必不可少的一课似的——总有一本书会在什么地方等着吓唬你。
“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办,”丽迪莎说,“你能把它牵制住一会儿吗?我马上就回来。”说完,她就跑掉了。蒂凡尼竭尽全力继续控制着那本书,几秒钟过后,她听到一种嘎吱嘎吱的声音传来。只是她实在顾不上注意什么声音了,她只知道自己紧抱着那本不安分的书,胳膊都又红又烫了。然后,丽迪莎在她身后轻声说,“好了,我要带你去压书机那边。待会儿我让你放手的时候,你就赶快把书推到机子里去,还要快快地收回来,能多快就多快。记住了,一定要快!”
蒂凡尼感到丽迪莎拉着她转了个身,她们一起费力地走到暗处,那里放着个金属的什么东西。大书一路上都愤怒地蹦着,撞击着她的胸膛。这感觉就像你捧着一颗还在怦怦乱跳的大象心脏一样。
这番扑通扑通的乱撞太吵闹,以至于丽迪莎喊起来的时候,蒂凡尼差点都没听到她的话:“把书放在金属板上,把它往前推一点,然后把手指头收回来——开始!”
有什么东西转动了一下。在能把人吓瘫的一瞬间,蒂凡尼看到一只手穿透书皮伸了出来……然后一块金属板砸下来、压住了它,还把蒂凡尼的指甲尖碾掉了一点。
“帮我调一下这根横杠,好吗?咱们再把它尽量紧一紧。”说这话的是丽迪莎,她正靠着一部……这是什么东西呀?“我爷爷从前经常用这部压书机,主要是修复那些受损的旧书。比如,你可以把书在这上面放好,然后把脱落的书页粘回去。后来,我们就只在过节的时候才用它了。用它来夹核桃非常精准,你明白吧?只要转动手柄,就可以听到核桃咔嚓咔嚓被夹破的声音。它们可像小小的人脑子了。”
蒂凡尼冒险看了这部压书机一眼(它的上下两块金属板现在已经紧密合拢在一起了),想看看还有没有人的脑子什么的淌下来。倒是没有,不过此刻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了,蒂凡尼的注意力被别的东西吸引了过去——她看到一具小小的骷髅从墙里走出来,手里还提着一只玩具熊。它穿过书架,好像穿过烟雾一样,然后又消失了。看到这种景象,你心里只会想:“唉,我真希望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刚才那是鬼魂一类的东西吗?”丽迪莎问,“我说的不是那个骷髅——我跟你说过它吧?可怜的小家伙。我说的是另外那个,书里那个……”
“他嘛,嗯,我想你可以说他是一种病,或者也可以说是一种噩梦,是你睁眼醒来时会看到成了真,就站在你卧室里的那种噩梦。我还觉得可能是你把他找来的。或者,如果你喜欢的话,也可以说是你把他召唤来的。”
“你这两种说法我哪个也不喜欢!我只不过是花一块钱买了一本书,从里面找了一条小小的咒语,用了一下。好吧,我知道我做了这么一件事,确实很像个傻丫头,可是我绝对没想要招来……那种东西!”她对着压书机一指,它还在那里吱嘎吱嘎地响着。
“你真蠢。”蒂凡尼说。
丽迪莎眨了眨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你真蠢!或者你真傻——如果你愿意换个说法的话——过不了几天你都要结婚了,你没忘吧?你却还有工夫嫉妒别人,搞什么咒语害别人。你看到那本书的名字了吗?《女巫的烈焰》!它是根据一个欧姆教传教士的口述写成的,那个传教士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就算给他一架望远镜,他也看不清理智长什么样。还有,你知道吗?书是有生命的。它的每一页都有记忆!你听说过隐形大学的图书馆吗?那里面有些书是必须用链子拴起来的,或者藏在暗处,有的还要沉在水底下!你呢,小姐,在这么一本书旁边玩弄魔法,完全不知道这书里掺杂着多少邪恶和怀有恨意的魔法。难怪你的咒语见效了!自从他两年前被我惊醒以后,他就一直在找我,把我当成他的猎物。而你——用你那个小小的咒语——告诉了他我在哪里!你真是帮了他的大忙!他回来了,而且现在他找到我了!他是专门抓捕女巫的猎人,抓到了就要把她们烧死。他的恶意还是有传染性的,就像我跟你说过的,那种恶意像一种疫病一样会在人群里蔓延。”
她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同时准备看到丽迪莎的眼泪大爆发。丽迪莎却没有哭,她只是站在那里,好像在沉思的样子。然后她说:“我想,光说‘对不起’是不够的,对吧?”
“说句实话,如果你能说对不起,倒还是个好的开始。”蒂凡尼说。同时,她心里想的是:这个丽迪莎,她从来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不适合再穿那些小女生的衣服了,她看到一个无头鬼,竟然知道给它一个南瓜夹在胳膊底下,让它有些慰藉,她还知道拿一个玩具熊送给一个尖叫不止的小骷髅。我能想起来做这些吗?她做的无疑是一个女巫才会做的事呀。
“好吧,我不批评你了,”她说,“毫无疑问,丽迪莎,你是有魔法天赋的,我是说真的。可是如果你在起步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做了些傻事,你会给自己惹上大麻烦的。当然啦,你把玩具熊送给那个小骷髅,确实是神来之笔。在这个基础上好好接受训练的话,我相信你的魔法前途会一片光明的。你应该去拜一位年长的女巫为师,跟她学习一段时间——就像我做过的那样。”
“嗯,那样也许挺好的吧,蒂凡尼,”丽迪莎说,“可是你别忘了,我是个马上就要结婚的人了。还有……我说,咱们是不是应该回去了?那本书又该怎么办?我可不喜欢他留在书里面。万一他想方设法跑出来了呢!”
“这个你不用担心,其实他已经出来了。那本书……只是像一扇窗,给他提供了一个便利的、接近我的路径而已。有时候就是会有这种“魔法门径”一类的东西出现——它们通往另一个世界,或者是通往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地方。”
蒂凡尼解释这些的时候,感觉是有几分居高临下的,丽迪莎给出的回答却让她有点不好意思——只听丽迪莎说:“嗯,是啊,我也知道这种东西,H·J.托德宾德写的那本《漂浮世界》就像这种门径。每次翻开那本书,我都好像能进入某些情境,比如那片开满蓝铃花的树林,林子里还有一座小屋,屋顶的烟囱不时地升起炊烟。还有那个在池塘边喂鸭子的女孩,她身后的房子上落着鸽子,它们有时候飞上天,有时候落下休息。你想看看这本书吗?我知道它放在哪儿。”还没等蒂凡尼说话,她就匆匆跑到了书架间。很快她又回来了,捧来另一本大书,它的皮子封面亮闪闪的。她把它放到了蒂凡尼手里。
“送给你。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却还对我这么好。”
“这怎么行,我不能要!这是你们家的藏书!少了它,书架上会留下空缺的。”
“别这么说,收下吧,”丽迪莎说,“不要紧的,现在只有我还来这里看书,真的。所有的家族史、谱系学和纹章学的书全都被我妈妈放到她房间里去了,只有她对那些东西感兴趣。除了我,偶尔还会来这里的,就是泰勒先生——哦,我觉得我现在就听见他走过来了,他应该是在做最后一轮夜巡吧。不过没关系,”她继续说,“他年纪非常大了,动作也非常慢,他把整个宅邸巡查一遍,要花一个礼拜的时间。当然,都是晚上巡逻、白天睡觉。咱们走吧。他要是真的在巡逻的时候撞上什么人,准会心脏病发作的。”
果然,远处有一个门把手正在被吱吱嘎嘎地转响。
丽迪莎压低了声音说:“咱们从另一扇门溜出去好吗?如果让他看到我们,他会吓坏的。”
一点灯光从长长的走廊的另一端向这边移动着,只不过你要观察它一会儿,才能看得出它是在移动。丽迪莎打开了通往户外的门,匆匆来到了原本应该是草坪的地方(已经十年没人剪过草了)。蒂凡尼有一种感觉,这里修剪草坪肯定用的也是泰勒先生那种老而朽矣的速度。草上带着露珠,有一种曙色将至的味道。她们走到扫帚那里的时候,丽迪莎又嘟囔了一声:“对不起,等一下。”然后经由另一扇门跑进了沉睡的大宅子。五分钟之后,她又出来了,还带着一个大包。“这是我在葬礼上穿的衣服。”扫帚在轻柔的晨风中起飞时,她说,“明天就是老男爵的葬礼了,不幸的老人家。我妈妈出门总是把丧服带在身边的,她说谁也预料不到会不会有人突然辞世。”
“那倒是很有意思的一种观点,丽迪莎。嗯……我说,等你回到城堡以后,能不能把你做的事都告诉罗兰?别的我都不在乎,只是请你跟他说说你用的那个咒语。”蒂凡尼说完,等着听到回答。丽迪莎坐在她身后,却保持着沉默。好沉默喔。太沉默了——你都能听到这种沉默了。
蒂凡尼只好一直盯着地面那些飞速后退的景物。这儿一缕,那儿一缕,谁家升起了炊烟——这么早,太阳都还没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呢。不过一般来说,村里的女人都起得很早,她们比赛着生火做饭,谁都想当第一,证明自己是勤劳能干的主妇。蒂凡尼叹了一口气。有一把扫帚就是这点不好,当你骑着它飞上天时,你就会俯视别人。这样当然不对,可你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你所看到的人们,无非是一群匆匆跑动的小黑点。而当你有了这种心思以后,你就应该去找其他女巫陪你谈谈心,让你恢复清醒了。“一个人不能单独当女巫。”俗话不是都这么讲吗?这不光是一种劝诫,更是一种戒律。
在她背后,丽迪莎说话了,听起来,她是每个字都斟酌过后才开口的:“你为什么没有更生我的气呢?”
“你是什么意思?”
“你当然知道我的意思!我对你做了那样的事!可是你却对我始终都那么……好!”
蒂凡尼很庆幸丽迪莎看不到她的表情,还有,她也很庆幸自己看不到丽迪莎的表情。
“女巫们一般不生气。大吼大叫地发脾气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
沉默了一会儿,丽迪莎又说:“如果这样的话,那我可能不适合当女巫。我有时候会感觉特别生气。”
“哦,我也经常感觉特别生气,”蒂凡尼说,“可我一般都会把生气的事先放到一边,等我想出办法了再去处理它。当女巫的要点就是这个——当巫师也是同理。很多时候我们不用魔法,实在要用的时候,一般也都是用在自己身上。好了,看,城堡马上就要到了。我会把你送到屋顶上的,然后我就要回地牢了,我要去试试躺在稻草上睡觉舒不舒服。”
“你听我说,我真的是非常、非常——”
“好啦,我知道了。你已经说过好多遍了。我对你没什么意见,只是你自己惹出来的麻烦,还得你自己去解决——这也是当女巫的一个要点,嗯……”然后她心里想:但我原先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