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奇小姐,我必须请你离开我们白垩地了。”男爵板着脸说。
“我不走!”
男爵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蒂凡尼想起来了,罗兰有时候是可以变成这样的,而且更糟的是,公爵夫人还坚持要留在他的书房里,参与这场会晤,她还特地安排了她的两个卫兵在场。除此之外,这里还有男爵的两个卫兵。来了这么多人,书房里都快塞满了。两方面的卫兵彼此怒目相向,不遗余力地展露着敌意。
“这里是我的领地,阿奇小姐。”
“可是我也有我的权利!”蒂凡尼说。
罗兰像法官似的点点头:“你提到的这一点确实很重要,阿奇小姐,不过我必须很遗憾地告诉你,其实你并没有什么权利。你不是佃户,也没有自己的土地。所以,简单来说,你一无所有,权利也就无从谈起。”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都没有抬头,眼睛盯着面前的那张大纸。
蒂凡尼伸出手,把那张纸从他手底下一把抢了过来,还不等卫兵们作出反应,她就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你怎么那个样子跟我说话啊,连正视我都不敢!”可是她清楚罗兰话里的意思。她爸爸是个佃户,他有权利。她却没有。“听着,”她说,“你不能就这么把我赶走。我没有做错什么。”
罗兰叹了一口气:“我真的希望你能理智一点,阿奇小姐,既然你执意说自己是无辜的,那我只好来为你陈述一些事实了。你亲口承认,你把派迪家的孩子安珀从她父母身边带走,送去和噼啪菲戈人住在地洞里。你觉得这么对待一个年轻女孩子合适吗?我听卫兵们说,那些噼啪菲戈人住的地方蜗牛挺多的。”
“请你等一等,罗兰——”
“你应该称呼我未来的女婿为‘男爵大人’。”公爵夫人不客气地插嘴说。
“否则呢,你就会用手杖打我,是吗,尊敬的夫人阁下?你要狠狠地握住荨麻了是吧?”
“你好大胆子!”公爵夫人说着,眼里迸出了怒火,“罗兰,我身为你这里的客人,却要受到这种轻慢的对待,你觉得这样好吗?”
他可能是真的听糊涂了。“我完全不清楚你们在说些什么。”他说。
蒂凡尼向着公爵夫人一指,对方的卫兵赶紧伸手去拿武器,两个城堡卫兵不甘落后,也连忙拔剑。等他们好不容易把剑拔出来,握在手中的时候,公爵夫人的毒舌已经开始搅动了:“你根本就不应该容许这种犯上作乱的现象发生,年轻人!你是堂堂男爵,你已经通告过这个……这个家伙,让她离开你的领地了。她明显就是个祸害,如果她拒不听命,还用我告诉你该怎么办吗?她父母可都是你的佃农。”
听到自己被蔑称为“家伙”,蒂凡尼已经火冒三丈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更是她没想到的,年轻的男爵摇了摇头说:“不行,她的父母都是好人,我不能因为她走上歪门邪道就迁怒于他们。”
“歪门邪道”?这个说法比“家伙”还可恶!他怎么敢这么说她!她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他不可能有胆量这么说的。他从来都没有这么放肆过,他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了都没有过。当他们还仅仅是蒂凡尼和罗兰的时候,从来没有过。不过,他们两个的关系确实很奇怪,可能因为那其实不算什么关系。他们不是因为相互吸引而走到一起的,他们纯粹是被外部力量推到一起的。她是女巫,这意味着她自然而然就和村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而他是男爵的儿子,这也意味着他和村里的孩子们不一样。
而他们两个人的错误就在于,他们觉得,既然他们都和别人不一样,那么他们两个就应该一样。慢慢地,他们才发现自己想错了,这种滋味并不好受。而他们说过的一些伤害对方的话,也都让他们感到懊悔。若说他们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呢,又不属实,因为他们之间原本就从未开始过什么。对,没有真正开始过什么。也许现在这样对他们两个都好。嗯,肯定的,对谁都好。
回顾从前,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过,这么冷淡,这么谨小慎微又愚蠢透顶。蒂凡尼希望他这一切恶劣表现都是那个倒霉的公爵夫人教唆的,可是她心里又知道,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还有别的原因。她必须多加小心。现在,眼看他们那样紧盯着她,她不禁感叹,在一个人的身上,智慧和愚钝可能永远是并存的。
她端起自己的椅子,把它往书桌前一摆,再往上一坐,合拢双手,说:“我真的很抱歉,男爵大人。”她又转脸向着公爵夫人,低下头说:“我也觉得很对不住您,夫人阁下。我一时忘了自己的地位。我再不会这样了。真的要多谢您的指教。”
公爵夫人哼了两声。蒂凡尼本来都觉得自己不可能对她怀有更多蔑视了,可是,听听她这种哼声。她就这么来回应我的主动让步吗?要想羞辱一个心高气傲的年轻女巫,光哼哼这么两声是不够的——你必须说几句特别刻薄、让人恨之入骨的话才行呢。说句实在话,这位夫人哪怕朝这个方向努力一下也好啊。
罗兰瞪眼看着蒂凡尼,一看就是被惊到了。她还要让他更找不着北一点,于是就把那团揉皱的纸递给他,然后问:“我还有什么别的罪行需要您处理的吗,男爵大人?”
他拼命想了一会儿,动手把那张纸在桌上铺平、捋顺,然后说:“还有我父亲的死,还有他保险箱里钱财的失窃。”
蒂凡尼蛮配合地对他微笑了一下,让他如坐针毡:“还有别的吗,男爵大人?我非常希望一次性就把所有问题都解决掉。”
“罗兰,她肯定又想玩弄什么花招,”公爵夫人说,“你小心一点。”她对着卫兵们挥了挥手,“你们也都要戒备起来,听清楚了!”
卫兵们有点困惑,他们已经在戒备着了(而且因为紧张,已经比平时要戒备得多了),怎样才能更戒备呢?他们只能拼命挺直身子,让自己显得更高一点。
罗兰清了清嗓子:“咳咳,那我们就再来添上厨娘的事,我听说她是刚辱骂过你,然后就摔死了。好了,你明白我刚刚这几项指控的意思吗?”
“不明白。”蒂凡尼回答。
罗兰沉默了一会儿,才问:“呃,为什么?”
“因为我没觉得你是在指控什么,男爵大人。你并没有直截了当地宣布说是我偷了钱、害死了你父亲和厨娘。你只是在我面前含沙射影,好像想靠这个把我吓倒,看我哭着认罪。可惜女巫是不会随便哭的。我还要提个要求,恐怕是别的女巫没有提过的。我要求举办一次审判会。正规的审判会。必须有人证物证什么的。还要让那些背后嚼舌头的人走到明处来说话。还要有一个陪审团,专门由我这样的人组成。这样才公平合法、不侵犯人权。我说完了,谢谢。”她站起来,转身向门口走去,门外堵着一群乱哄哄的卫兵。她又看了看罗兰,微微低头屈膝行了个礼:“等你百分之百有把握可以逮捕我的时候再来找我吧,男爵大人,现在,我要回去了。”在场的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向门外那群卫兵走去。
“晚上好,中士。晚上好,普莱斯顿。晚上好,各位。劳驾一下,要是你们没意见,请让让路,我要过去。”从普莱斯顿身边蹭过去的时候,她看到他对她挤了挤眼睛。又走开几步之后,她听到身后哗啦啦一阵响,是卫兵们集体摔倒了,乱作一团。
她穿过走廊,到了大厅。巨大的壁炉里生着一大堆火,这个壁炉大得都抵得上一个小房间了。它的燃料是泥煤,火堆没有给大厅增添多少暖意,这个大厅就算是盛夏的时候都不热,不过待在这里还是挺舒服的。如果你不得不闻点烟味,那么泥煤的烟总还算是好的,这烟气升向烟囱,烟囱口那里挂着一块咸肉,正待熏干。烟气如一缕温暖的雾,缭绕着把它包在中间。
将来有的是麻烦事等着她,不过此时此刻,蒂凡尼还是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同时在心里好好地冲自己吼一声:“你怎么这么笨!”唉,真不知道鬼魅人到底能让多少有毒的思想渗到人们头脑里去,不过也许对他来说,有那么一点就够用了?
至于魔法,它面临的问题是:好像人人都需要女巫,可是人们又恨自己有这种需求,然后不知怎么,这种恨就会演变成针对女巫的。他们会这样想:你凭什么有这么大的本事?你凭什么懂这么多?你凭什么觉得你比我们强?可是蒂凡尼其实并不觉得她比谁强。没错,她在魔法方面比别人强,可是她不会织袜子,也不会钉马掌,虽然她做奶酪的手艺还不错,可是烤面包却不灵光,一般都要烤三次才能烤出一块牙齿能咬得动的面包。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唯一不好的就是有人总不能认识到自己的长处。
壁炉里的地上覆盖着灰尘,泥煤烧完以后剩下的灰尘最多了。就在蒂凡尼看着那里的时候,灰尘上出现了小小的脚印。
“好吧,”她说,“你们把那些卫兵怎么啦?”
一群噼啪菲戈人像下雨一样“扑簌、扑簌”落到了她旁边的座位上。
“嗯,”罗伯说,“要我说,真该好好收拾收拾他们,这群乱挖人家土丘的破坏狂。可是我知道,那样一来,就会让你有点不好办,所以我们只是把他们的鞋带都系到一起了。他们可能会以为是小老鼠干的呢。”
“听清楚了,你们可不能伤人,懂吗?那些卫兵也都是奉命行事而已。”
“哼,他们才不是呢,”罗伯轻蔑地说,“真正的勇士不会像他们那样,人家吩咐什么就做什么。要是有人对他们下了命令,他们又会对你做什么呢?罗兰那个老妖婆似的丈母娘一直恶狠狠地瞪着你,眼睛里就像要飞出刀子一样,诅咒她!哼!咱们等着瞧吧,看她今天晚上的洗澡水好不好用!”
他声音里的锋芒让蒂凡尼警觉起来:“你们不能伤人,听到没有?谁也不能伤,罗伯。”
头领罗伯嘟囔起来:“哦,好啊,女主人,你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
“那你能不能以你作为一个噼啪菲戈人的荣誉起誓,不要趁我不注意就把我的话丢到脑后去,行吗?”
罗伯又嘟囔了起来,用的是噼啪菲戈语当中一些发音很刺耳的词,都是她以前从来没听过的。听着像是咒骂,有那么一两次,当他把那些字眼吐出来的时候,青烟和火花也跟着从他嘴里冒了出来。他还在用力跺着脚,每当一个噼啪菲戈人有这种表现的时候,就说明他已经快要情绪失控了。“他们带着锋利的大铁锨跑来,要铲了我的家,灭了我的族人。”他说着,声音非常平稳镇静,因此却也显得越发危险。然后他对着炉火啐出很短的一句话,当它撞到火焰上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工夫,映照得人脸上都是绿光。
“你是我们丘陵地的巫婆,我不可能不听你的话,你知道的。但是我跟你说清楚,只要让我再看到有谁拿着铁锨在我们土丘附近转悠,我就要让铁锨先插到他身上去,让他拔得手疼了都拔不出来。接下来还会有更多倒霉事等着他!要说那都是谁干的,我凭我的皮口袋发誓,肯定全是我们!”他跺了两下脚,接着又说,“我们刚才听到你说要依法办事,又是怎么回事?我们可不喜欢什么法律,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亚瑟也不喜欢法律吗?”蒂凡尼问。
要想让一个噼啪菲戈人感到尴尬,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不过眼下,罗伯一副讪讪的样子,好像很想说一声“呸”。“哦,那些哥布林把他教坏了,”他伤感地说,“你知道吗,他居然每天都洗脸。我是说,要是脸上的泥太厚了,洗一洗也还可以,可是每天都洗,有那个必要吗?我问你,这么洗脸谁能受得了?”
一秒钟之前,还到处都是噼啪菲戈人,忽然“嗖”的一声轻响,噼啪菲戈人就全都不见了,又过了一秒钟,两个卫兵跑了过来。还好,只是中士布莱恩和普莱斯顿,他们在她面前“啪”地立正站住了。
中士清了清嗓子:“请问是蒂凡尼·阿奇小姐吗?”
“我想是这样吧,布莱恩,”蒂凡尼说,“不过‘是与不是’还是你说了算。”
中士迅速地四处打量了一下,然后凑近一点说:“帮帮忙吧,蒂凡尼,”他轻声说,“上头给我们下了死命令了。”然后他又赶快直起身来,特别大声地说,“蒂凡尼·阿奇小姐!我奉男爵大人之命前来通告你,你已经被剥夺了自由,只能待在城堡的周边监狱里——”
“你说什么地方?”蒂凡尼问。
他两眼看着天花板,无言地递给她一份文书。
“哦,你说的是城堡的‘周边地域’呀。”她说,“这个词指的就是城堡和它附近的地区,”她为他解释着,“可是,男爵本来不是说要赶我走的吗?”
“呃,我只是照着这张纸上写的念,蒂凡尼,我还奉命要把你的扫帚锁在城堡地牢里。”
“哦,长官,你这个差使可真是有特色。我的扫帚就靠在墙上,你自己去拿吧。”
中士松了一口气:“你真的不会……给我找什么麻烦?”
蒂凡尼摇摇头:“当然了,中士先生,你只是在做你分内的工作,我自然不会为难你什么。”
中士小心翼翼地向扫帚走去。大家当然都见过这把扫帚,还见过它从头顶上飞过,一般来说,也只是看到它从头顶上飞过而已,差不多每天都能看见。可是快要够到它的时候,他还是犹豫了,手停在了那里,离扫帚有一小段距离。“呃,我碰到它以后会怎样呢?”他问。
“哦,被碰到以后,它就会准备起飞。”蒂凡尼回答。
中士慢慢地把手收了回来,远离了扫帚的“周边地域”。“它不会带着我飞吧?”他近乎求饶地问着,一听就是个恐高症患者。
“嗯,飞是会飞,但不会飞得太高,也不会太远。”蒂凡尼只管说着,眼睛都没往他那边看。中士的恐高是出了名的,据说他站在椅子上都会头晕。她走到他身边,拿起了扫帚,“布莱恩,男爵有没有说,要是我不肯服从命令,你该怎么做呢?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那我就只有逮捕你了!”
“什么?然后还要把我关进地牢吗?”
中士好像被刺了一下似的皱了皱眉。“你知道我不愿意那样,”他说,“我们有些人始终是感谢你的。我们也都知道,厨娘太太是喝醉了才那么不像样的,那个倒霉的老太婆。”
“那我就不让你为难了,”蒂凡尼说,“咱们就这么办吧,我把扫帚送到地牢里去锁起来,省得你不敢拿它,然后我乖乖待在这一带,行吗?”
中士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他们一起踩着石阶向地牢走去的时候,他压低了声音说:“我实在是人微言轻,你明白的,都是楼上的那些人发号施令。而且现在好像是公爵夫人说了算。”
蒂凡尼没怎么见过地牢,不过大家都说,城堡里的地牢在所有地牢当中算是不错的了,如果有人写一部《好地牢指南》的话,这座地牢也许还能获得五星级好评呢。它很宽敞,排水系统良好——正中间的地板上是一条排水沟,通向一个圆圆的洞口,洞里面散发出来的气味总的来说也不算太差。
养在这里的山羊们气味也不算太差,它们本来在成堆的干草里舒适地躺着,现在纷纷舒展四肢,睁开窄缝似的眼睛盯着她,看她会不会做些什么有意思的事,比如给它们喂喂食什么的。它们的嘴巴一直没闲着,山羊就是这样的,总要不停地吃,它们现在吃的已经是今天的第二顿正餐了。
地牢有两个入口。一个直接通向户外——从前人们可能是从这个地方把囚犯拽进来的吧,要不然就得拽着他们穿过大厅,那样会把地板上弄得全是血迹和泥巴的。
现如今,地牢主要是当成羊圈用了。这里比较高层的架子上还储存着苹果——如果不是意志特别坚定的山羊,一般是爬不到那上面去的。
蒂凡尼把扫帚举起来,放到最底层的苹果架子上,中士在旁边轻拍着一只山羊,很小心地不肯抬头,以免自己头晕。所以他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被蒂凡尼推出门外的。而她呢,随即从锁孔里拔出钥匙,猛地退回牢房,从里面把门一锁。
“我很抱歉,布莱恩,我不想这样,尤其不想对你这样。我也知道,我搞这种突然袭击不好,可是既然我现在是被当成罪犯来看待,那不如我就干脆像个罪犯一样做点恶事。”
布莱恩摇了摇头:“我们还有一把备用钥匙,你知道的。”
“如果我把锁眼堵住,它就派不上用场了。”蒂凡尼说,“可咱们还是多想想好的一面吧。我被锁在地牢里,我想有些人知道了会很高兴的。你现在不开心,也是太较真了。你瞧,我觉得你可能是把这个问题想拧了。你何不这么想——我终于好好地被关在地牢里了——不是我把自己锁起来让你们够不到,而是我被锁起来了,和你们隔离开了。”可是她的话好像没起什么作用,布莱恩看样子都快哭了。
蒂凡尼忍不住想,唉,我真是不应该这么做,他一直对我不错的。即便是眼下,他也没有对我不好,不能因为我比他聪明,就这么糊弄他,这样会害他丢掉工作的。再说,我已经知道怎么从这里出去了(地牢的所有者却不知道这一点,因为他们自己很少待在地牢里),不要钥匙也无妨。
于是她把钥匙给布莱恩递了回去。
他的脸色开朗起来。“我们肯定会给你送饭送水的,”他说,“你总不能全靠吃苹果活着!”
蒂凡尼在草堆上坐了下来:“实话跟你说,待在这里其实挺舒服。什么地方要是有山羊打嗝儿,就会变得暖暖和和的,你说是不是挺好玩?你别担心,我不会吃苹果的,有些苹果倒是应该翻一翻,不然就要烂掉了。我在这里的时候,这件事就交给我吧。只是,我既然被关在这里,就不能出去了——没法给人配药,也没法给人剪指甲,什么忙也帮不上了。你妈妈的腿这阵子怎么样?我希望还好吧?呃,你现在可以走了吗?我想用用那个洞口,方便一下。”
她听到他上了楼。这么把他打发走有点狠心,可她还能怎么样呢?她四处看看,捧起一堆特别脏的陈年稻草,大概已经很久没人碰过它们了。爬的、跳的、扭来扭去的,各种小生物都匆匆逃了开去。在她四周,可能是觉得没有危险了,噼啪菲戈人纷纷露了头,还抖落着身上小片的草叶。
“快去把我的律师请来,拜托啦,”蒂凡尼轻快地说,“我想他会很喜欢在这个地方工作的……”
癞蛤蟆律师果然热情高涨,他知道这次接办蒂凡尼的案子,他将得到丰厚的报酬(以甲壳虫的形式来进行支付)。
“我想,我们可以告他们一个‘非法囚禁’。法官们最恨非法囚禁,如果真要把什么人关进监狱,法官们也觉得应该由他们来下这个命令。”
“哦,不过事实上我是自己把自己关到这里来的,”蒂凡尼说,“这有关系吗?”
“这个问题嘛,我们目前不必太忧虑。不管你怎么做,都不能算是完全自主的举动,毕竟你的行动自由是受了限制的,而且你又受了恐吓。”
“没有啊!我只是特别气愤罢了!”
癞蛤蟆一掌按住了一只逃跑的草鞋虫:“你今天是受到了两个贵族成员的审讯,在场的还有四个全副武装的卫兵,对吗?没有人预先通告过你会有这场审讯吧?也没有人跟你宣讲过你所享有的人身权利吧?你还说,男爵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就认定是你杀害了他的父亲和城堡里的厨娘,还偷盗了一大笔钱财?”
“我想罗兰也不愿意相信那些,”蒂凡尼说,“是有人编谎话,欺骗了他。”
“那咱们就必须揭穿谎言,嗯,必须的。他不能这么平白无故地到处指控别人是谋杀犯。这会让他倒大霉的!”
“哦,”蒂凡尼说,“我可不希望他出什么事!”很难辨别出癞蛤蟆有没有笑,所以蒂凡尼只好猜测着说:“我说了什么可笑的话吗?”
“没有,其实没什么可笑的,只是有点让人感慨,实在要说的话,还有点黑色幽默,”癞蛤蟆回答,“我所说的‘黑色幽默’,意思就是让人想哭又想笑。不论放在哪里,这个年轻人对你的指控要是成立了,都足以把你送上断头台,可你却还顾得上担心他有什么闪失!”
“我知道我这么做挺没劲的,可他毕竟是受公爵夫人的唆使,他的未婚妻又是那么一个——”她的声音停住了。从大厅那边通向地牢这里的石头台阶上传来了脚步声,这声音一点也不像卫兵们的脚步声那么沉重(他们穿的都是底子上带平头钉的大皮靴)。
来的是丽迪莎,罗兰未来的新娘,穿着一身白衣服,泪流满面。她伸手抓住牢门上的铁栅栏,伏在上面,哭个不停——不是号啕痛哭,只是无休止的啜泣,涕泪交流,还在袖口里不停地摸索着那块早已被眼泪浸透的蕾丝手绢。
她并没有真的看着蒂凡尼,她只是冲着蒂凡尼的方向哭诉着:“我真抱歉!我真的对不起你!你该会怎么看我啊?”
唉,当女巫难就难在这里。就是站在这里的这个丽迪莎,曾经在某一天晚上让蒂凡尼禁不住都想用蜡给她做个小人,然后拿针扎扎它什么的。她当然没有真的做出这种事来,因为那是不应该做的,是女巫们都极不赞成的,而且又太残忍、太危险——主要也是因为她没有找到针。
而现在呢,这个倒霉的丽迪莎看起来好像有莫大的痛苦,苦得她连内敛和自尊都不顾了,任凭它们被滚滚的泪水冲走。这眼泪怎么就不能把敌意也冲走呢?可是说实话,其实也没有那么多敌意,有的只不过是一种不开心的感觉。蒂凡尼早就知道,自己没有金色的秀发,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位贵夫人。童话书里早就规定必须如此了。她只是一时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而已。
“我真的从来没想过要让事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丽迪莎抽咽着说,“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我都不知道我当初是怎么想的!”她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落到她那身傻里傻气、净是花边的衣服上——哦,不要吧,她那个完美的鼻子上还挂着一个鼻涕泡。
哭泣的丽迪莎又狠狠擤了一把鼻涕,蒂凡尼看着,真是惊呆了、吓到了。呃——不要啊,她不会真的那样吧?哦,她真的那样了,真的——她把手绢里的水分全都拧到了地上。她不间断地哭了那么半天,脚下的地板其实早已经被打湿了。
“你听我说句话好吧,事情还没那么糟。”蒂凡尼说,她真不想听到石头地板上那滴滴答答、让人难受的声音,“只要你先别哭了,我想一切都会解决的。不管是什么样的问题。”
一听到这话,丽迪莎哭得更凶了,她甚至像老掉牙的书里写的那样,呜咽起来。蒂凡尼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中看到哪个人这么哭过——嗯,至少截至目前为止还没有过。蒂凡尼知道,人们哭的时候,会发出“呜呜”的声音——反正书里是这么写的。但是没有谁会真的用这种声音哭。丽迪莎却真的是在呜呜地哭,泪水四溅,落到台阶上。除了眼泪,还有她的漏网心思也在喷涌,蒂凡尼拦截住了它们,它们湿漉漉地落进她脑海里,被她读出了含义。
她想,哦,真的吗?不过,她还来不及对丽迪莎说点什么,就听到台阶上又响起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罗兰、公爵夫人,还有公爵夫人的一个卫兵匆匆地跑了下来,后面还跟着布莱恩,他看到别人家的卫兵在他这里的石头地面上啪嗒啪嗒跑的时候,心情一定很不爽。所以每当对方踩出啪嗒声的时候,他也一定要重重地跺几脚。
罗兰踩到了被泪水打湿的地面,“噌”地滑过来,张开双臂护住了丽迪莎,她身上“扑哧”一声淌出一些水来。公爵夫人的身影耸立在他们身后,那两个卫兵都快要没地方站了,只好怒视着彼此。
“你都对她做了什么?”罗兰质问着,“你是怎么把她骗到地牢这里来的?”
癞蛤蟆清了清嗓子,想说点什么,蒂凡尼却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别多嘴,你这个两栖动物。”她用极低的声音说。不错,他是她的律师,可是如果被公爵夫人看见一只癞蛤蟆在为她担当法律顾问,事情会更糟的。
可是事实证明,没让公爵夫人看到癞蛤蟆,也不是什么好事。她尖叫起来:“听听这个巫婆刚才说的是什么话?她的目中无人、桀骜自大就没完了吗?她居然敢说我是‘两栖动物’。”
蒂凡尼本来想说“我说的不是你,我说的是另外一个两栖动物”。不过她还是及时克制住了这股冲动。她坐下来,一手扒拉了一些稻草,把癞蛤蟆盖住,然后转脸对罗兰说:“你想先让我别回答哪个问题?”
“我的卫兵知道怎么让你开口说话!”公爵夫人在罗兰的背后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