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女巫,你不会因为自己的床着了火就到处跑着大喊大叫。毕竟,这不是一般的火,它并不伤人。所以这可能是我想象出来的,她想,不伤人的火。野兔冲进了火焰……是不是有人想要告诉我些什么?
无声无息地,火焰熄灭了。窗口有什么东西几乎无法察觉地一闪而过。蒂凡尼叹了一口气。噼啪菲戈人真是不轻言放弃啊。从九岁时候开始,她就知道他们每天晚上都来守护她。直到现在,他们还是这样。所以她洗澡时都要泡在大浴盆里,还要拉上帘子。虽然说她这里其实没有什么是噼啪菲戈人有兴趣一看的,不过,为保险起见,还是要把防护措施做好。
野兔冲进了火焰。
这话听起来真像是谁留给她的暗语,需要她去领悟其中的深意。可谁会让她这样猜谜呢?也许是那个暗中观察过她的神秘女巫?征兆一类的东西固然很好,可是有时候,要是人们能把要传达的意思清楚明白地写出来,就更好了!不过,要是不理会这种琐细的念头、小小的巧合,也是不行的:那些忽然涌现的记忆和想法,往往来自你思想中不为你熟知的一部分,它们是在努力向你传达某种信息——你在日常生活中无暇顾及的信息。不过,既然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谜团总可以先等一等了,别的事可等不及。她还是先去城堡看看比较好。
“那天,我爸是不是狠狠揍了我一顿?”安珀平淡地问着,她们两个正在一起向着城堡的灰色塔楼走去,“我肚子里的宝宝死了吗?”
“是的。”
“哦。”安珀回答了一声,声音还是那么平淡。
“嗯,”蒂凡尼说,“我很难过。”
“我只是模糊有些印象,具体怎么样都记不清楚了,”安珀说,“就是有一点那种……晕晕乎乎的的感觉。”
“那是安定咒的作用。珍妮一直帮你恢复来着。”
“我知道。”安珀说。
“是吗?”蒂凡尼问。
“是的,”安珀回答,“可是我爸爸呢,他会有麻烦吗?”
要是我告诉大家你被他打成什么样,他就会有麻烦了,蒂凡尼想,至于到底怎么惩罚他,还是让村里的女人们去定吧。说起来,村里人教训孩子的时候,如果是男孩子,大人出手往往会比较重。那帮男孩也确实该打,他们全都是些标准意义上的捣蛋鬼。可是,把安珀这么一个女孩子打成那样?那就实在不应该了。“咱们还是聊聊你男朋友吧。”蒂凡尼转移了话题,“他是不是个裁缝?”
安珀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开朗了起来,她微笑的时候,周围的世界都会显得明亮起来。“哦,是啊!他爷爷去世以前,教了他不少东西。只要给他布料,他差不多什么都能做,我的威廉就是这么厉害。大家都说他应该去找个裁缝铺当学徒,过不了几年,他自己都能当师傅呢。”说到这里,安珀耸了耸肩,“可是当学徒要交学费,他妈妈没钱,供不起他。哦,他的手那么巧,总是和他妈妈一起给人做紧身衣,还有漂亮的结婚礼服。那可都是用绸缎做的呢。”安珀自豪地说,“人家都跟他妈妈夸他们家的针线做得好!”瞧她容光焕发的样子,一看就是很为她的威廉感到骄傲。蒂凡尼看着她欢乐的脸,却不免注意到,虽然有凯尔达为她治疗过,那脸上的伤痕却还是清晰可见。
这么说,这位男朋友真是个裁缝,蒂凡尼想,对于农夫派迪那样满身腱子肉的大块头来说,裁缝简直就不算男人,手指头软软的,整天只会待在室内舞针弄线。如果他缝的是女装——派迪肯定觉得自己家本来就破落,再来这么个女婿,就更晦气、更丢人了。
“安珀,你现在有什么打算?”蒂凡尼问。
“我想去见我妈。”安珀回答得倒是挺干脆。
“要是碰到你爸也在呢?”
安珀转过脸来看着她说:“那,我也不会有什么想不开的……拜托你也别对他太狠,别把他变成猪什么的。”
让他当一天猪倒是对他没什么坏处,蒂凡尼想。不过安珀刚才说“我也不会有什么想不开的”那句话的时候,神情倒有几分像凯尔达。在黑暗的世界里听到这么一句话,真像看到了一线光明。
在蒂凡尼的印象里,城堡不到晚上门是不会关上的。白日里,城堡肩负着多种功能,有时是村公所,有时是木匠和铁匠干活的地方;每逢下雨天,孩子们又会把这里当成游戏场;到了丰收季节,谷仓不够用了的时候,城堡又可以在雨天暂时用来储存干草和粮食。村民的居住条件都不宽敞,最大的村舍也大不到哪里去。如果你渴望片刻的安宁,或是想找个地方琢磨些问题,找个人聊聊天什么的,那就到城堡来,准没错。
新男爵回来已经有一天了,人们的情绪也平复了许多,不过,当蒂凡尼走进城堡的时候,看到的仍是一片繁忙景象。当然,没有前一天那么热火朝天了,人们也不似先前那么多话。也许,出现这种状况是因为罗兰未来的岳母——公爵夫人正在大厅里昂首阔步地巡视,不时还用手杖在别人身上捅一下。蒂凡尼第一次看到她捅人的时候,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瞧,她又捅了一下——那是一根亮闪闪的黑手杖,末端有一个银疙瘩。一个女仆提着一篮子要洗的衣服走过来,结果就中了她一招。这个时候蒂凡尼才注意到,罗兰未来的新娘躲在公爵夫人身后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似乎是不好意思和这个拿着手杖到处捅人的妈妈走得太近。
蒂凡尼本想走上前去说教公爵夫人一番,可是四下一打量,她又想出一个新主意。她后退了几步,一下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这是她很擅长的一个把戏。它并不是真正的隐身术,只是让人们不再注意你罢了。这样伪装了一下之后,她溜到公爵夫人母女近旁,想听听她们在说什么,其实应该这么描述:是公爵夫人在说,她女儿在听。
公爵夫人正在抱怨:“没人管事,城堡都快变成一堆废墟了。说真的,这地方必须来一场大改造!对于这样的地方,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一切都要从严才是!天知道你这个未婚夫他们家族是干什么吃的!”
她的声音一顿,只听“啪”的一声,手杖又捅到了另一个匆匆路过的女仆身上。真可惜这个女仆走得还不够快,大概是她提的那一大篮子衣服太沉,否则她就能躲过这一劫了。
“当主子的必须严格起来,才能保证那些下人也尽职尽责。”公爵夫人继续说着,在大厅里搜索着下一个目标,“马虎懈怠的毛病是可以纠正的。看到了吗?看到了吗?他们学得多快。你的言行都要注意,不能有丝毫的怠惰。也不要和仆人讲什么客气!包括不要对他们微笑。哦,你可能会想,愉快地微笑一下又有什么不好呢?可是就算最无邪的微笑,也会轻易转化成诡秘的佞笑,暗示着主仆之间有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你在听我说话吗?”
蒂凡尼在一旁吃惊不小。这位公爵夫人轻而易举就让蒂凡尼做到了她觉得自己永远也做不到的事,那就是对罗兰的未婚妻产生了同情,此刻这位姑娘正站在她妈妈面前,像个沮丧的顽童。
这个丽迪莎的爱好之一(同时也是她生活中的一项主要活动),就是画水彩画。尽管蒂凡尼竭尽全力,想要克制住自己本性中不好的那些东西,想要对丽迪莎宽厚一点,可她还是止不住在想:丽迪莎看起来就像一幅水彩画——而且还是一幅水彩比较少、水比较多的情况下画出来的水彩画,总是给人一种没什么颜色,又湿漉漉的感觉。你还可以这么说,她是那么单薄,要是来一场暴风雨,她可能都会咔嚓一声断掉……虽然没人看得到她,但蒂凡尼还是感到一丝愧疚,赶快掐断了那些不怀好意的念头。然后她还感觉到,自己好像有点怜悯丽迪莎。啊啊啊,真可恶!
“好了,丽迪莎,再背一遍我教你的那首小诗。”公爵夫人说。
未来的新娘涨红了脸,她已经尴尬得不行了。她四处看了看,好像一只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小老鼠,不知道该往哪里跑才好。
“如果你……”她妈妈不耐烦地督促着,用手杖捅了她一下。
“如果你……”丽迪莎结结巴巴地说着,“如果你……如果你轻轻地握住荨麻,它会刺得你的手好疼呀,可是如果你狠狠地握住它,它就会像丝绸一样柔滑。人性也是如此,你对他们好,他们把你反咬,你对他们凶巴巴,他们才会乖乖听你的话。”
蒂凡尼意识到,随着丽迪莎那湿漉漉的小嗓门渐渐低落下去,大厅里变得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她倒是希望有谁能一下子忘情了,鼓个掌什么的,只不过那样一来,世界末日就要来了。这样的情形到底没有发生,只有未来的新娘看了一眼惊呆的众人,哭着跑掉了。可惜她的鞋虽然昂贵,却很不实用,否则她还能跑得再快些。蒂凡尼听到这双鞋在地上跺出了好响好响的咔嗒声,一路沿着楼梯上去了。然后过了不久,从楼上又传来“砰”的巨响,那是一扇门被撞上的声音。
蒂凡尼慢慢地走开了,此时她仅仅是一个淡淡的、不惹人注意的影子。她摇着头。罗兰为什么要这样?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娶谁不行呀!倒不是说非要娶她蒂凡尼,可是他为什么就要选择一个,呃——不是成心要说谁的坏话——弱成那样的女孩呢?
她的爸爸是公爵,她的妈妈是公爵夫人,她呢,却像一只倒霉的小鸭子——呃,做人应该厚道,可是这个丽迪莎走起路来真的就像一只鸭子。唉,是的,她确实像。要是你仔细观察你就能看出来,她走路时候两只脚是外八字。
要说起来的话,这一对母女(霸道妈妈加晦气女儿)都比罗兰的地位高!往后她们可是要堂而皇之地欺负他了!
现在想想,老男爵实在是另外一种人。嗯,没错,如果他在路上碰到村里的孩子们对他鞠个躬、行个礼什么的,他也会很高兴;他知道每个人的名字,还有他们的生日,他又总是那么彬彬有礼。蒂凡尼记得有一天他叫住她,对她说,“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请你爸爸有空的时候来看看我,好吗?”他是那么一位有权势的人,却还能对人如此客气,实在是难能可贵。
蒂凡尼的父母经常为了他而争论。往往是在她睡下以后:除了弹簧床垫吱吱嘎嘎的响声,还能听到父母近乎争吵的声音。爸爸会说:“你当然可以说他慷慨大方,可是你别忘了他家那些钱都是他们祖辈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妈妈就会反唇相讥:“我从没见过他搜刮什么!你说的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老百姓历来都得靠人家权贵保护不是?所以人家收点保护费也是情理之中的!”她爸爸就会愤愤地说:“保护?请问危险何来呢?来自另外一个挥着剑的权贵吗?我看咱们自己也能保护自己!”
说到这里,父母两人的谈话差不多就结束了,毕竟他们还爱着对方,这种爱即使不再热烈却也留有余温;再者,他们也并不想改变什么现状。
蒂凡尼抬眼向大厅的那一端看去,据她来看,其实不需要当权者去忙什么,只要让百姓管好他们自己的事就行了。
这个想法太具冲击力,让她感到一阵头晕,可是它却驻留在她的心里不肯离去。城堡里的卫兵都是本地人,要么就是娶了本地女人的外来户,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怎么办——就是村里人全都团结到一起,对新任男爵说:“喂,你可以留在城堡里,还可以住你的大房间,我们也还会供给你每日三餐,隔一段时间还会帮你打扫一下卫生,可是除了这些以外,这片土地现在是我们的了,你明白吗?”这个样子能行吗?
可能不行。不过她突然记起来,自己曾经让爸爸帮忙把家里那个旧谷仓清理出来的。她可以从那里入手,做点什么。至于具体做什么,她还要另行计划。
“喂,你!对,就是你,躲在阴影里那个!你是在那儿闲着没事吗?”
这下她回过神来了。她刚刚只顾着想问题,都忘了自己的隐形小把戏了。她从阴影里走出来,头上高耸着那顶尖尖的黑帽子。公爵夫人恼恨地盯着它。
是时候打破沉默了,只是这沉默太像坚冰,恐怕非要用斧头来砸不可。蒂凡尼有礼貌地说:“我其实最不会闲着没事了,太太,但我会尽力而为不辜负你的期望的。”
“什么?什么!你管我叫什么?”
大厅里的仆人们都不傻,他们纷纷跑动起来,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因为公爵夫人的腔调一听就像暴风雨的前兆,没有谁会愿意赶上暴风雨。
蒂凡尼也被这股怒气惊到了。她没做什么呀,公爵夫人为什么要这样冲她大吼呢?她只好接着说:“真对不起,太太。可是我实在没有管你叫什么啊。”
这番解释一点作用也没有——公爵夫人的眼睛眯得更窄了:“哦,我认识你。你是那个女巫——你跟着我们到了城里,天晓得你计划了什么罪恶勾当?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女巫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些多管闲事的家伙,专门煽动群众,让他们不满又多疑,你们都毫无廉耻,还是一群骗子!”
公爵夫人挺直了身板,逼视着蒂凡尼,好像自己刚刚赢得了一场决定性的胜利。她的手杖在地板上敲着。
蒂凡尼什么都没说,但这样保持沉默真的好难。她知道窗帘和柱子后面都有仆人在偷看她这边,还有人在从门缝里窥探。公爵夫人面带得意的笑容。
必须做点什么,让她老实一点。蒂凡尼感觉自己有责任代表所有女巫出面,让世人知道,这么无礼地对待女巫是不行的。可是如果蒂凡尼说出自己的想法,仆人们过后肯定会到处传闲话。她必须措辞巧妙。只是,还不等她想出什么,公爵夫人就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怎么着,孩子?你是不是在想着把我变成什么特别恶心的怪物呀?”
蒂凡尼已经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了。她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可是有些时候,事情真的就是那么让人忍无可忍。她深吸了一口气:“我想没那个必要吧,太太,你已经够恶心的了!”
四周一下子变得好安静,不过还是有一些细小的声音能够被听到,比如柱子后面的某个卫兵在震惊之余用手捂住了嘴,偷偷地发笑,还有一阵扑哧声从窗帘后面发出来——那是某个女仆,她的状况和那个卫兵差不多。不过蒂凡尼印象最深的是楼上某扇门发出的“咔嗒”一声轻响。那是丽迪莎吗?她是在偷听吗?好吧,无所谓,还是看看公爵夫人吧,她现在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好像觉得蒂凡尼已经是她手心里的猎物了。
唉,不管是谁,听到刚刚那些无聊的谩骂,都不应该回击的。现在可糟了,公爵夫人一定会好好报复蒂凡尼,还有那些和她亲近的人,搞不好所有她认识的人都要受牵连。
蒂凡尼背上直冒冷汗。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哪怕是她面对冬神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过;从前在最倒霉的日子里再赶上安娜格兰姆闹乱子,她也没有这样过;甚至对付精灵女王的时候(这位女王其实还不是特别坏),她都没有这样过。公爵夫人真是胜过了她以往所有的敌人:她明摆着就是欺负你,而且欺负得让你忍不住要反抗,然后这就成了她进一步欺压你的口实,她还会殃及无辜的旁观者,再让他们把所有怨气都撒在你头上。
公爵夫人环视了一下光线不甚明朗的大厅:“还有卫兵在吗?”她面带叵测的笑意,等了一会儿,“我知道,肯定有个卫兵躲在什么地方!”
一阵迟疑的脚步声传了出来,普莱斯顿,那个实习卫兵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紧张地向蒂凡尼和公爵夫人这里走来。当然了,只有普莱斯顿会在这种时候现身,蒂凡尼想,别的卫兵都那么经验丰富,他们才不会冒这个险,在公爵夫人盛怒的时候惹火上身呢。他还在紧张地笑着,对付公爵夫人这种人的时候,这么笑可没什么好处。他还没有完全被吓昏头,到了公爵夫人面前时,他还记得向她致敬。按照那种从来不懂该怎么行礼,而且也很少行礼的人的标准来看,他这个礼行得就算不错了。
公爵夫人皱了皱眉:“你为什么要傻笑,年轻人?”
普莱斯顿认真地想了想,说:“因为阳光正在普照,太太,我还为自己是个卫兵而高兴。”
“别对着我笑,年轻人。微笑会导致不应有的亲昵,那是我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你们男爵在哪儿?”
普莱斯顿站在那儿,换了一下脚:“他在地下室里,太太,正在为他父亲祈祷、表达他的敬意。”
“你别叫我‘太太’!杂货店老板的老婆才叫‘太太’呢!你也别叫我‘夫人’,那些乱七八糟的骑士什么的,他们的老婆才是‘夫人’!我,堂堂一位公爵夫人,你只能称我为‘尊敬的夫人阁下’,明白吗?”
“是的……太……尊敬的夫人阁下!”普莱斯顿自卫似的又对她敬了个礼。
这一下,公爵夫人总算满意了一点,不过这种状态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
“很好。现在,你把这个家伙——”她冲着蒂凡尼挥了一下手,“带去关进地牢。你听清楚了吗?”
普莱斯顿惊呆了,他看了看蒂凡尼,想从她那里得到一点启示。为了鼓励他,她对他挤了挤眼睛。他转脸又去问公爵夫人:“把她关进地牢?”
公爵夫人怒视着他:“没错,我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普莱斯顿皱起了眉头。“您真要这么做吗?”他说,“那就得把山羊都牵出去了。”
“年轻人,我不在乎你把山羊怎么样!我命令你立刻把这个巫婆关起来!好了,快一点,要不然你就等着被开除吧。”
蒂凡尼本来已经对普莱斯顿印象很不错了,现在他在她心中更是赢得了一枚大奖牌。“我做不到。”他说,“因为有那么一条‘快活驴子定律’。中士跟我讲过,‘快活驴子不用忧虑’。就是说,谁要是没违法,你就不能把他关起来。‘快活驴子不用忧虑’。这都是明文规定的。‘快活驴子不用忧虑’。”他又重复了一遍,好像怕人听不清似的。
听到他这番反对的言论,公爵夫人惊骇得都忘了发火了。这个满脸粉刺的年轻人,穿着不合身的铠甲,竟敢用这么一派胡言乱语来挑战她的威仪!她从没遇到过这种事。这就好像发现青蛙会说话一样——这固然很神奇,但一只会说话的青蛙早晚是要被踩死的。
“你给我把铠甲脱下来交公,然后马上离开城堡,听明白了吗?你被开除了。你出局了,我还会确保从此以后你再也当不上卫兵,年轻人。”
普莱斯顿摇了摇头:“那是不可能的,夫人阁下。因为‘快活驴子不用忧虑’。中士对我说过的,‘普莱斯顿,你牢牢地记住快活驴子不用忧虑。它会帮到你的。遵守这条定律,准不会有错’。”
公爵夫人气哼哼地瞪着蒂凡尼。蒂凡尼知道,自己越是不说话,公爵夫人才越恼火,于是她只是微笑着保持沉默,希望能把公爵夫人气炸了才好呢。她甚至一不做二不休地干脆把脸转向了普莱斯顿那边。
“你怎么敢那么跟我顶嘴,你这个混账!”公爵夫人举起了亮闪闪的银纽手杖。可是突然间,手杖定在了空中。
“不要打他,太太。”蒂凡尼镇定地说,“你打到他之前,我就会让你的胳膊先断掉。我们这座城堡里从来没有人打人。”
公爵夫人怒吼着,拼命想拽动她的手杖,可是不论她的胳膊还是手杖都没有要动的意思。
“再过一小会儿,你的手杖就能动了。”蒂凡尼说,“只是,如果你还想拿它去打别人,我就让它断成两半。我这么说不是吓唬你——我这是提前通知你,我可是说到做到。”
公爵夫人的眼里都快冒火了,可是蒂凡尼脸上一定有某种神情,是她这种冥顽不灵之人看了也要怕上几分的。她手一松,手杖掉到了地上:“我跟你没完,你这个小巫婆、小贱货!”
“只说女巫就够了,太太,不用说别的。”蒂凡尼说着,看着公爵夫人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厅。
“咱们要倒霉了吗?”普莱斯顿轻声问。
蒂凡尼稍稍耸了耸肩。“我会确保不让你倒霉的。”她说完又想起来,也不能让中士布莱恩倒霉,对,一定不能。她四下一看,那些正在暗中观望的仆人们都把脸匆匆扭开了,好像害怕什么似的。其实我没用什么过分的魔法,她想,我只是坚持自己的立场而已。你必须坚持自己的立场,因为那是你的立场呀。
“我刚才真有点担心,”普莱斯顿说,“我以为你会把她变成一只蟑螂,一脚踩扁呢。我听说女巫有那个本事。”他满怀期望地追加了一句。
“嗯,你说的那个倒也不是不可能。”蒂凡尼说,“可是女巫是不会去做那种事的。有一些技术上的问题。”
普莱斯顿明智地点着头。“嗯,是啊。”他说,“首先,体重不同就是个问题。你要么会变出一只超级巨型蟑螂,有一个人那么大,沉得它自己都受不了,要么就变出好几十、好几百个人形的小蟑螂。不过我想,问题在于这些蟑螂的脑子会不好用——哦,当然了,要是你的咒语用得对,你可以把那个人身上变不成蟑螂的多余部分变成一只大桶,那样的话,那些蟑螂腻烦了自己小身板的时候,就可以跳到这个大桶里,重新体会一下‘大’的感觉。可是这样一来,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万一大桶的盖子掉了,又碰到饿肚子的野狗跑过来,那就糟了。抱歉,我说错什么了吗?”
“呃,没有。”蒂凡尼说,“嗯……普莱斯顿,你有没有觉得你太有才,当卫兵是埋没了你?”
普莱斯顿耸耸肩。“呃,别的卫兵都觉得我挺没用的,”他轻松地说,“大伙儿还觉得我脑子肯定不正常,居然会说‘妙不可言’这么复杂的词。”
“可是,普莱斯顿……我看得出你挺聪明,学识也渊博,你肯定知道‘渊博’这个词的意思。为什么你有时候要装傻呢?我是说,像你说什么‘异师’还有‘快活驴子定律’的时候。”
普莱斯顿咧嘴笑了:“我不幸生为一个聪明人,小姐。我的切身体会是,有时候那么聪明不见得是好事。所以我还是得小心点,省得惹麻烦。”
此时此刻,蒂凡尼觉得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赶快离开这间大厅。那个可怕的公爵夫人无法再造成更多的伤害了,对吧?可是罗兰,他最近变得这么奇怪,看他那个样子,就好像他和她从来不是朋友似的,听他说话呢,好像他相信所有那些针对她的诽谤……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哦,也许……他是因为父亲去世了,心情不好,可他总还是让人感觉……不像他自己。现在,他沉浸在地下墓室的寒意中,在对父亲作最后的告别,在说着那些他从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他想用自己的声音驱散沉寂,他想找回昨天,并把它牢牢地钉在当下,可就在这样的时候,那个讨厌的老太婆还要跑去骚扰他。
大概好多人都是这样吧,失去了亲人才知道怀念。蒂凡尼见过不少丧葬场合,有些是近乎喜剧的,去世的是那种可敬的老人家,他们寿终正寝,放下了尘世流年的担子;有些则很悲惨,死神费了一番力气才收走了他分内的东西;有些则平平常常——人没了,有点让人难过,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就像满天星光中寂灭了一点。她曾经一边沏着茶,一边安慰着别人,一边听着那些关于往昔岁月的催人泪下的故事(讲这些故事的人总觉得他们心里还有好多应该说却没有说出来的话),一边就在心里想啊想啊,然后她得出的结论是:那些没有说出的话语并不是属于过去的,而是给人在此时此地铭记的。
“你喜欢‘谜团’这个词吗?”
蒂凡尼吃惊地看着普莱斯顿,她满脑子想的还都是那些未曾被人说出口的话语。“你说什么?”说着,她皱了皱眉。
“‘谜团’这个词,”普莱斯顿蛮配合地重复了一遍,“你念起这个词的时候,心里会不会觉得好像看见一条古铜色的蛇,盘成一团在睡觉?”
哦,蒂凡尼想,在这么一个日子里,不管是谁(只要不是个女巫)听到他说这种话,都会觉得他是在犯傻吧。我可一定不能那样。
普莱斯顿是整个城堡里装备最差的卫兵。新兵总是这样,人家发给他的锁子甲裤子上全是窟窿【31】,这表明,和我们知道的不同,蛾子是能蛀透钢铁的。人家发给他的头盔呢,是那样的,不管你的头有多大,都能套到你头上,还能特别显眼地暴露出你的耳朵。别忘了还有他的护胸甲呢,上面的洞也特别多,都能当漏勺了。
但是他守护似的目光总是那么机警,搞得别人都不自在了。普莱斯顿看东西的时候确实特别全神贯注。真的是全神贯注,那些东西都会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们是被人看了。蒂凡尼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但是他想的东西一定很多很多。
“嗯,这么说吧,我必须跟你承认,我从来没考虑过你说的这个问题,‘谜团’这个词嘛,”蒂凡尼斟酌着说,“确实有一种金属的质感,还滑溜溜的。”
“我喜欢字词,”普莱斯顿说,“‘饶恕’,听着不正是那么一回事吗?就像一块丝绸手绢轻轻地飘落下来,覆盖住过往的仇怨。还有‘窸窣’呢?你觉不觉得它听起来很像什么人在悄悄地密谋什么,像那幽暗处的秘密……对不起,我又说错什么了吗?”
“嗯,我确实觉得有点不对。”蒂凡尼说着,看着普莱斯顿布满忧虑的脸庞。“窸窣”是她特别喜欢的一个词,除了她自己以外,她从来都没见过有谁知道它的,“你为什么要当卫兵呢,普莱斯顿?”
“我不太喜欢放羊;也不够强壮,当不了庄稼汉;手太笨,做不成裁缝;又怕淹死,不敢跑去当水手;我妈教我读书写字,我爸很不赞同。因为我干不了什么正经工作,家里人就打发我去欧姆教廷当实习牧师。我倒是挺喜欢那里的,在那儿能学到很多有意思的词,可是他们又把我赶出来了,因为我太爱提问题,像什么‘这是真的吗’一类的。”他耸了耸肩,“其实我挺喜欢当卫兵的。”他伸手从护胸甲里掏出一本书来(在那块护胸甲后面,一座小型图书馆都藏得下),接着说道,“只要别让人看见,你就可以随便看书;你在执勤过程中遇到的那些形而上的问题也挺有意思的。”
蒂凡尼眨了眨眼:“我有点没跟上你的思路,普莱斯顿。”
“是吗?”他说,“嗯,举个例子吧,我值夜班的时候,如果有人到了城堡门口,我肯定要问‘是谁来了,是敌是友?’对吧?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当然是‘没错’。”
蒂凡尼想了一会儿,觉得不对。现在她有点明白普莱斯顿为什么从事这份工作会遇到障碍了。他还在接着说:“如果门口来人回答说‘朋友’,谜团就开始困扰我了,因为他说的很可能是谎话。可是我那些夜游归来的同事们也很机灵,他们发明了绝密语来回答我的问题,那就是,‘别埋头看书了,普莱斯顿,快开门让我们进去’。”
“什么是‘绝密语’?”蒂凡尼不是很明白。这个普莱斯顿真是蛮神奇的,他能把一些莫名其妙的字攒成一个还有点意义的词,这种人不是很多见吧。
“‘绝密语’就是一种暗号,”他解释说,“严格来讲,它指的是你的敌人学不会的那种词。比如,假设公爵夫人是敌人,那我们就应该选择‘请’这个字来做绝密语。”
蒂凡尼强忍住才没有笑出来:“你脑子这么灵,早晚要给你惹麻烦的,普莱斯顿。”
“嗯,不过脑子灵总还是有点好处的。”
远处的厨房里传来一声尖叫。人和动物的区别之一就是:听到危急的呼叫,人会往那里跑,动物却是赶紧逃。蒂凡尼紧跟在普莱斯顿后面跑进了厨房,已经有别人先于他们赶到了。几个女仆正在安慰厨娘柯伯太太,她正坐在椅子上抽泣着,一个女仆在帮忙把一条毛巾缠到她胳膊上。地板上冒着水汽,一口黑乎乎的大锅侧翻在地上。
“我告诉你们,它们就在那儿!”厨娘抽咽着说,“它们扭啊扭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样子。它们还又踢又踹,喊着‘妈妈!’。它们的小脸,我永远也忘不掉!”说着,她又哭起来,哭得那么凶,都快断气了。蒂凡尼冲着离她最近的一个厨房丫头招了招手,对方却好像挨了打一样,直往后退。
“嗯……”蒂凡尼说,“有没有人能告诉我怎么了——你拿那个桶干什么?”这话是对另一个女仆说的,她正忙着把一只大桶从地窖里拽上来,在一片纷乱当中突然听到有人问话,她吃了一惊,手一松,桶掉了,碎冰撒了一地。蒂凡尼无奈地深吸了一口气:“姑娘们,烫伤是不能用冰来冷敷的。你们可能觉得冷对热是个调解,其实不然。搞些茶水弄得温凉些——不要太冷了——让她把胳膊泡到里面去,至少泡一刻钟,这样才对,听清了吗?好。现在麻烦你们告诉我一下,到底怎么了?”
“锅里刚才全是青蛙!”厨娘尖声喊着,“那本来是一锅布丁,我把它放到火上去煮,可是我再把锅盖打开的时候,锅里就全是小青蛙了,它们全都在喊妈妈!我早就说过,而且跟所有人都说过,一个地方又是办葬礼又是办婚礼,肯定会招来霉运的,肯定的。我敢说这都是魔法在捣鬼,准是这么回事!”这话一说完,她就意识到自己说溜嘴了,慌忙伸手捂住了嘴。
蒂凡尼不动声色地站着。她往那口锅里看了看,然后又往地板上看了看。她看不到哪里有青蛙,只看到两大坨布丁,还裹在纱布里,留在锅底。她把它们捡出来(它们还热着呢),放在桌上,那些女仆一见它们,都连忙往后退去。
“很棒的葡萄干布丁,”她轻快地说,“没什么可怕的。”
“嗯,我也注意过,”普莱斯顿说,“有时候沸水翻腾的样子很奇怪,有好多小水花溅起来又落下去,我觉得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柯伯太太才以为她是看到了青蛙吧?”他凑近了一些,对蒂凡尼低声说,“很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瓶上好的奶油雪利酒,我能看到它在那边的架子上,已经差不多空了,还有那边那只孤零零的酒杯,就是丢在洗碗池里那只。”蒂凡尼一下子对他非常敬仰,她都没有注意到那只酒杯的。
每个人都在看她。必须有人说点什么,既然没有别人来说,那么就由她来吧。
“我想,老男爵的去世让我们的情绪都有些波动。”她说到这里,就不得不停住了,因为厨娘在椅子上一下坐得笔直,还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头指着她。
“只有你除外,你这个家伙!”她控诉着,“我看到你了,哦,就是你,我看到你了!老男爵不在了,所有人都在哭在喊,只有你没有!对,你没有!你趾高气扬,走来走去,对着比你年长、比你能干的人发号施令!就跟你奶奶当年一个样!人人都知道你那点破事!你想攀附我们的少爷,他不要你,你就把老男爵干掉,为的是报复他!你的罪行都被人看见了!哦,天啊,现在可怜的少爷悲痛得快要发疯了,他的新娘子也以泪洗面,连房门都不肯出!哦,你心里还不知道笑得有多欢呢!好多人都说婚礼应该取消!我打赌你肯定很高兴吧?你的阴谋诡计得逞了,可以往黑帽子上插根羽毛庆祝了,真不错!我还记得你小时候那副德行,还有后来你跑到山里去那个时候。人人都知道,山里人又怪又野蛮,结果,等你回来以后呢?你变成什么样子了?哼,你变成了一副无所不知、目空一切的样子,把我们都看得像粪土一样,还想方设法破坏罗兰的生活。还有更不像话的!不信去问问派迪太太!别跟我说什么没有青蛙!我肯定没看错,肯定有青蛙!就是青蛙!它们全都是——”
蒂凡尼使出了心魂脱壳术。她现在对这一招也很擅长了。嗯,没错,有时候她对着动物来练习,不过它们不太好糊弄:就算只有一缕属于你的思绪飘到它们身边,也会让它们紧张不安,进而逃走。可是对人呢?人是很好糊弄的。只要你的身体留在原地,不时眨一眨眼睛,也别忘了呼吸,别摔倒,还有,继续其他一些不需要心灵在场、身体也会表现的小动作,别人就会以为你还在那里。
现在,她的心魂飘向了那个醉酒的厨娘,对方还是那样,一会儿嘟嘟囔囔,一会儿大喊大叫,下巴上沾着唾沫星子,重复着那些怨毒的、伤人的蠢话。
现在,蒂凡尼闻到那股臭味了。它虽然微弱,却肯定存在。她不禁想,要是我一下转过身去,会不会看到那张只有两个黑洞的脸呢?不会吧,肯定还没到那个地步。也许他只是正在想着她而已。她应该逃跑吗?不,贸然逃跑的话,也许会正好撞上他而不是逃离他。他有可能无处不在!不过她至少可以结束眼前这幕闹剧。
蒂凡尼一般都很小心,不从人们的身上穿过去。这种穿越并非不可能,尽管从理论上来讲,此刻的她像思想一样无形,但从一个人身上穿过去还是会像从一片沼泽里穿过去一样——又黑、又黏、又不舒服。
她已经从厨房丫头们的身边走过去了,她们都好像被施了催眠术一样,呆立在那里:当她使用心魂脱壳术的时候,时间的流速就好像总是会变得很慢。
没错,那瓶雪利酒确实差不多空了,一袋土豆的后面还藏着一个已经空了的瓶子,刚好能被她瞧见。柯伯太太身上全是酒气。她向来喜欢抓住机会尝一口雪利酒,或者再尝第二口。这可能是厨子这一行的通病,还有一个通病就是赘肉乱颤的三层下巴。可是那股臭味怎么解释呢?它是从何而来的呢?那些恶言恶语都是柯伯太太一直想说的吗,还是鬼魅人灌输给她的呢?
我什么错事也没有做,蒂凡尼又对自己说了一遍。牢记这一点可能是有用的。可是我也有做得不够聪明的地方,这个我也不应该忘记。
女仆们还在呆呆地听着,厨娘还在叫骂着,在这个慢速的世界里,她显得好丑陋:她的脸红得很狰狞,每次她张嘴都喷着口臭,她脏兮兮的牙缝里还卡着一块食物。蒂凡尼往旁边挪了挪。她的手是无形的,她可不可以把手伸到这个笨蛋厨娘的胸膛里,掐住她的心脏,让它别再乱跳了呢?
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问题。再说,事实上,如果你没有身体,你也是不可能抓住什么东西的。不过,也许她还是可以从细微处对他人施加一点影响?就算是那么一个庞然大物的厨娘,也会因为体内最微小的扰乱而崩溃吧。然后她的红脸膛就会乱颤,满口的浊气也将不保,大放厥词的嘴巴也终将闭住……
第一视力、第二思维、第三思维,甚至非常罕见的第四思维都冒了出来,在蒂凡尼脑海里犹如行星连珠那样排成队,大声疾呼着:“你刚刚那些念头可不属于我们!请注意你在想些什么!”
蒂凡尼的心魂匆匆冲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她差点摔倒了,幸好有普莱斯顿站在她身后,扶住了她。
快啊!好好想一想,柯伯太太其实也挺不幸的,她七个月前遭受了丧夫之痛,蒂凡尼对自己说,你小的时候她还经常给你吃饼干,还有,她和她的儿媳妇把关系闹僵了,都不能去看望孙儿孙女了。想想这些吧,她只是个喝醉酒的倒霉老太太,又听信了太多人的流言蜚语——比如那个讨厌的斯卜洛思小姐,就是一个造谣大户。好好想想这些吧,因为,如果你出手去打击报复她,你不正好就变成了鬼魅人想要你变成的那个样子吗?万万不能再让他钻空子影响到你了!
普莱斯顿在她背后咕哝着说:“我知道这么对一个女孩子说话可能不太好,但是小姐,你确实太能冒汗了,简直像一头猪!”
蒂凡尼的脑子里乱糟糟的,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她随口回答说:“我妈妈向来都说马才最能出汗,人那只能叫发汗,对女孩子更是要斯文,只是发热而已……”
“是这样吗?”普莱斯顿高兴地说,“那你就是太能发热了,热得像一头猪!”
女仆们咯咯笑了起来,厨娘的怒骂已经吵得她们头晕眼花了,现在哪怕是笑一笑也是好的,蒂凡尼想,也许普莱斯顿是给她解了围。
柯伯太太却猛一用力、站了起来,晃动着一根手指头威胁着蒂凡尼——只是她站得实在太不稳当了,随着她左摇右晃,被她的手指头威胁到的,有时候是普莱斯顿,有时候是女仆中的某一个,有时候则是一架奶酪。
“你别想糊弄我,你这个阴险的小贱人,”她说,“人人都知道是你害死了老男爵!他的护士看见你了!你怎么还敢在这个地方露脸?你是不是还想把我们所有人都害一遍,我可不吃你那套!我恨不得大地现在就裂个口子把你吞进去!”她咆哮着,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忽然,只听“砰”的一声,地板又“吱嘎”一响,然后随着一声尖叫,厨娘就掉进了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