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暗夜里的歌(2 / 2)

普劳斯特太太挥手给了她一巴掌。蒂凡尼感觉就好像被细细的橡胶棒抽了一下似的。

“你这个没礼貌的丫头片子,不知天高地厚。我到处忙活,是为了让女巫们隐蔽得更安全,你懂吗!”

在天花板下面的阴影里,傻伍莱推了推罗伯,说:“有人敢打咱们的大块头小巫婆,咱们不能不管吧?”

罗伯把一根手指凑到唇边:“嘘,我这样跟你讲吧,女人们吵架的时候,事情就有点难办了,你知道吧。要是你肯听听我这个已婚男性的忠告,那就是最好不要插手她们的事。任何一个插手她们事情的男人都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不出两秒钟,她们就会一起扑过来对付你。我说的可不是单单把胳膊抱在胸前,不满意地对你噘起嘴巴,用脚拍地什么的,我说的是,她们会当真拿起大铜棒来,到处乱打。”

两个女巫彼此对视了一眼。蒂凡尼忽然觉得很恍惚,就好像刚刚面对一张字母表,从A直接跳到Z,中间的字母都不曾看过一样。

“我刚才打你了吗,小姑娘?”普劳斯特太太问。

“对,打了。”蒂凡尼不客气地回答,“我现在还疼呢。”

普劳斯特太太很困惑:“咱们刚才为什么要那样呀?”

“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刚才好像特别恨你。”蒂凡尼说,“不过只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自己都觉得害怕,我刚刚只想把你除掉,我觉得你——”

“不对劲?”普劳斯特太太问。

“对,就是这个意思!”

“啊!”普劳斯特太太说,“就是这样,气氛不和谐了。人人都对女巫怀着敌意,总是挑她们的毛病。事情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要我说,根源可能快要被咱们找到了。”她那张丑陋的脸转向蒂凡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又问:“你是什么时候想成为女巫的,小姑娘?”

“大概是我八岁的时候吧。”蒂凡尼回答。然后她对普劳斯特太太讲了榛树林里那个老奶奶的故事。

普劳斯特太太认真地听她讲完,坐到了稻草上。“我们都知道,偶尔是会出现这种状况的。”她说,“每隔几百年,人们就会忽然开始憎恨女巫。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事情只是突然就成了这个样子。对了,你最近有没有做过什么事,会引起别人注意的?比如说,使用某些特殊的、重要的魔法什么的?”

蒂凡尼回想了一下,说:“嗯,我倒是用魔法打败过‘蜂怪’,只是他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对付。在那之前呢,我挑战过精灵女王,可那也是好久以前了。当时我还觉得蛮刺激的,不过回头想想,那时候除了用平底锅砸她的脑袋,我实在没有别的好办法了。还有就是,哦,我想我不应该隐瞒的,几年以前,我吻过冬神……”

普劳斯特太太一直目瞪口呆地听着,听到这里,她忍不住问:“那是你干的?”

“是我。”蒂凡尼回答。

“肯定是吗?”普劳斯特太太又问。

“当然是我。没错。”

“冬神是什么样的?”

“冷冰冰的,还湿漉漉的。其实我也不想吻他,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很抱歉。怎么样,你觉得了解这些够了吗?”

“你吻他,是不是大概在两年前?”普劳斯特太太追问着,“真是怪了,大家敌视女巫,也是从两年前开始的。当时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感觉上,人们不那么尊重我们了。你可以说是‘气场’变了。就像今天早上拿石头砸我窗户的那个孩子,要是在一年前,他绝对不敢干这样的事。从前,人们在路上遇到我,总会对我点一点头,算是打个招呼。可是现在看到我,他们只会皱眉头,还会在身上比画一些避邪的手势,好像我会给谁带来厄运似的。别的女巫也有这样的经历。在你们村子那边情况怎么样?”

“我也说不好。”蒂凡尼回答,“人们见到我,总是有点紧张的。不过再怎么说,我和他们当中好多人都有点亲戚关系。但他们对待我的态度真的不太对头,我本来只觉得无可奈何,谁让大家都知道我吻过冬神呢?只是他们对那件事也太念念不忘了,毕竟都过去那么久了。”

“我跟你说,在我们城里,女巫多一些,大家挨得近一些,我们这儿的女巫记得的往事也多一些。我不是说单个的女巫,而是女巫们凑到一起,就能想起来好久以前那些真正糟糕的年代。那时候,只要你戴着一顶尖帽子,就会有人朝你扔石头。那还算是好的,再想想更早的时候……简直就像疫病暴发一样可怕。”普劳斯特太太说,“事态都是悄悄地、一点一点恶化的。就像随风吹来了什么病毒,到处传染给人——总有人愿意相信那些偏见。人们也总有理由看某个老太太不顺眼,然后就扔石头砸她。大概对人们来说,找一个替罪羊来批判,总是比自我反省要容易。一旦你盯准了一个目标,把她说成是‘女巫’,接下来你自己都会惊叹,居然有那么多罪责可以推到她头上。”

“他们连她的猫都砸死了。”蒂凡尼近乎自言自语地说道。

“现在又来了这么一个没有灵魂的怪人追踪你。闻了他身上的臭气就连女巫们都迷失了心智,互相仇视。对了,蒂凡尼·阿奇小姐,你没有想过要放火把我烧死吧?”

“没有,当然没有。”蒂凡尼说。

“也不想用好多石头把我砸扁?”

“你在说什么呀?”

“不光是石头,”普劳斯特太太说,“你听人们那些议论,说什么用火刑烧死女巫。我可不相信哪个真女巫能那么轻易被火烧死,除非有人设了什么圈套把她给算计了。我想他们烧死的大多是些可怜的无辜老太太。女巫们身上水分太多,要烧死她们可要浪费不少好木头。采取别的办法却会简单许多,比如你可以把一个老太太推倒在地,然后把谷仓门卸下来压在她身上(就像做三明治时放面包片那样),门上再堆好多大石头,一直压到她再也喘不上气为止。人们以为那样一来,一切罪恶就都可以被消灭干净。只不过他们想错了,还会有别的坏事发生,还会有别的老太太被当成女巫处死。老太太不够用的时候,还有老头子,还有陌生人、‘异类’。然后呢,也许有一天,他们的矛头就会指向‘自己人’。再然后,癫狂就结束了,因为已经没有人幸存,也就没有人发狂了。你知道吗,蒂凡尼·阿奇?你亲吻冬神的时候,我也有感觉。任何一个人,稍有一点魔法天分,当时都会有感觉的。”她停顿了一下,眯起了眼睛,然后又盯着蒂凡尼看了起来:“你到底唤醒了什么,蒂凡尼·阿奇?是什么可怕的东西睁开了空洞的眼睛,想要探查出你是谁?你究竟给我们带来了什么,蒂凡尼·阿奇小姐?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你觉得……”蒂凡尼犹豫了一下,然后问,“是我把他引出来的吗?”

她闭上了眼睛,不愿看到普劳斯特太太那张写满责备的脸。她回忆起了自己亲吻冬神的那一天。她当时感受到的,是深深的恐惧和忧虑,冰雪包围着她,她却还保持着身体的温暖,那种感觉也很奇怪。至于那一吻,嗯……其实只是轻轻一触罢了,就像丝绸手绢掉到了地毯上。但是借这一吻,她把太阳所有的热力都倾注到了冬神的唇齿之间,让他瞬间化成了水。烈焰身后,寒霜眼前,寒霜逝于烈焰。蒂凡尼一直善于使用火的力量,火向来是她的朋友。“冬天”当然并没有死去,在那之后,又有好几个冬天来了又去,但那些冬天都再没有那么严酷了。当时那一吻也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亲吻,那是她抓住时机做出的一桩义举。她只能那么做。而她又为什么必须那么做呢?只是为了弥补她一开始犯下的过失——是她违背了特里森小姐的指令,擅自加入了季节之舞的队列,却不知那并非单纯的舞蹈,而是四季轮转、时令交替的进程之舞。

现在,蒂凡尼心存畏惧地想:事情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你做了一件蠢事,然后努力想去纠正错误,可是当你纠正了这个错误,却又引发了新的问题。这样的恶性循环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普劳斯特太太也在一旁关注地看着她。

“我所有的错误都是从一场舞蹈开始的。”蒂凡尼说。

普劳斯特太太把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亲爱的孩子,我想,你可能还要再跳一次舞。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能给你提点有用的建议吗,蒂凡尼·阿奇?”

“当然了。”蒂凡尼回答。

“那就请听好,”普劳斯特太太说,“我一般不给人什么东西,但是那个臭小子三天两头来砸我商店的玻璃,今天终于抓住了他,我心情好,所以我也愿意做点好事。我认识一位女士,她肯定很愿意和你聊聊你的事。她就住在城里,可是不管你怎么找,你也永远不可能找到她,她却只要一眨眼的工夫就能找到你。我给你的建议就是,等她找到你的时候,不论她告诉你什么,你都要好好听着。”

“那我怎样才能找到她呢?”蒂凡尼问。

“你只顾着自怨自艾,都没认真听我说话啊。”普劳斯特太太说,“我不是说了吗?你只能等着她来找你。她出现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哦,对了,”她把手伸进衣兜,拿出一个白铁皮小圆盒来,用黑黑的指甲挑开了盒盖,空气中突然多了一股刺鼻的味道。“来一点吗?”她问着,把小盒子向蒂凡尼递过来,“不是什么好习惯,当然了,但是能帮我清理气管,让我的头脑保持清醒。”她捏出一小撮棕色的粉末来,把它们撒在另一只手背上,鼻子使劲一吸,发出鹅叫似的一声(或者应该说,和鹅叫声的发音顺序正相反)。她咳了一阵,眼睛眨了一两下,然后说:“当然,不是人人都喜欢这种‘棕妖鼻烟’,但是要我说,吸了这种鼻烟,会让你更加有老巫婆的范儿。好啦,不说了,我希望那些警察快点给咱们开饭。”

“他们这里还提供伙食吗?”蒂凡尼问。

“哦,当然啦,这些警察还是正派人,只不过上次他们送来的葡萄酒呢,要我说,可是有点酸了。”普劳斯特太太说。

“我们毕竟是在监狱里呀。”

“不是的,孩子,这里不是监狱,我们这是在警察局的拘留室里。还有就是,虽然没人这么说,但其实把我们关在这里,是为了保护我们。你瞧,现在别人都是被锁在外面的,所以就没人能伤到我们了——警察有时候装傻充愣,实际上却很聪明。他们知道老百姓需要女巫,他们也需要女巫。因为女巫是活跃在民间的一股有生力量,能明辨是非,即便是黑白颠倒的时候,她们也能保持清醒。这个世界需要女巫这样的人在边缘地带处理各种问题——各种小麻烦、不便之处都需要女巫来过问。还有那些不是大事,却也不容小视的事。说一千道一万,大家离不开我们。差不多从来都是如此。就比如每次满月的时候,安格娅上尉都要来找我开药方,治她的足掌干硬病。”

她的鼻烟盒又递了过来。

等了一会儿,蒂凡尼才说:“足掌干硬病是犬科动物才会得的病呀。”

“狼人也会得。”普劳斯特太太说。

“哦。我说我怎么觉得她和一般人不一样呢。”

“不过,她把持得很好,我跟你说。”普劳斯特太太说,“她和胡萝卜上尉合租一栋房子,从来不咬人——不过,我现在这么一想,觉得她可能咬过胡萝卜上尉,只是这种事情,咱们还是少说为妙,你说是吧。有时候合法的东西不一定是对的,这时就需要女巫来作出合适的评判。有时候我们女巫可能还需要警察帮忙,当然,是要合适的那种警察。聪明人都知道这一点,蠢人才不懂。麻烦就在于,蠢人还偏偏自以为聪明。哦,对了,小姐,跟你讲一下,你那些精力旺盛的小朋友们全都越狱了。”

“嗯,”蒂凡尼说,“我知道。”

“他们发誓不会逃跑的,现在却说话不算话,这是不是很无耻啊?”普劳斯特太太质问着,很显然,她一点也不怕得罪人。

蒂凡尼清了清嗓子。“呃,”她说,“我想,罗伯会告诉你,有些时候你应该遵守誓言,有些时候却不必拘泥,而他们噼啪菲戈人知道该怎么把握这个分寸。”

普劳斯特太太咧着大嘴笑了:“你这么会说话,简直像个城里人啦,蒂凡尼·阿奇小姐。”

要是你想找个人来帮你看管什么不需要看管的东西(之所以不需要看管,可能是因为任何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想要偷它),那么城市警察署的诺布斯下士就是你的不二人选——实在没有什么更好的方式来描述他了。再说,也找不到什么靠谱的生物学证据来证明他不是这种人。此刻,他正站在“国王头”酒馆黑暗的废墟里,叼着一支很糟糕的香烟——它是用别人抽剩下的烟屁股卷到新纸里做成的,他对着这支破玩意儿狠狠地嘬着,好不容易才吸出一些烟来。

他完全没有觉察到有人伸手摘掉了他的头盔,然后他的脑袋被人不留痕迹地一击,他基本上没什么感觉就昏迷了。好多只长满老茧的小手帮他把头盔戴好,又扶着他、让他躺到地上,这些事情他就更没印象了。

“好啦,”罗伯嘶哑着嗓子悄声说着,打量了一下四周那些烧黑的木头,“听着,咱们没有多少时间,你们知道吧,所以——”

“哼,很好,我就知道,你们这些捣蛋鬼还会回来,我果然没有白等这么长时间。”黑暗中响起了这么一个声音,“狗还会回来找它吐掉的东西,傻瓜还会回头再做傻事,犯罪分子也肯定会回到他的犯罪现场来。”

说这话的,是那个人称“疯小子亚瑟”的警察。他划着了一根火柴——对一个噼啪菲戈人来说,这火柴就相当于一支大火炬了。只听“哐当”一声,一枚警察徽章被他扔到了面前的地上——对噼啪菲戈人来说,这徽章就像一面盾牌那么大,小亚瑟说:“你们这帮傻瓜听好了,本人今天不当班,明白吗?不带徽章就不是警察了。我来这里,只想弄明白一件事,你们这些小痞子说话怎么和我这么像,要知道,我可不是什么噼啪菲戈人啊。”

菲戈人都看了看罗伯。罗伯只是耸了耸肩说:“哼,那你觉得你是什么呢?”

小亚瑟抓了抓头发,他的头发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脏东西掉下来:“嗯,我妈我爸说我也是个哥布林,就像他们一样——”

他的话没说完就停住了,因为菲戈人又是喝倒彩,又是拍大腿,一个个乐不可支,而且一时半会儿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

小亚瑟观望了一会儿,大喊起来:“我觉得没什么好笑的!”

“你自己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吗?”罗伯说着,擦着眼睛,“你说的明明是噼啪菲戈语,这还有什么好怀疑的!你妈妈爸爸没告诉过你吗?我们噼啪菲戈人天生就会说噼啪菲戈语!哎哟哟!天啊天啊!就像一只狗天生就会汪汪叫一样!别再说什么你是哥布林了!你还不如说你是个小精灵呢!”

小亚瑟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子。“这双靴子是我爸给我做的。”他说,“其实我不喜欢穿靴子,可我没法跟他直说。我们整个家族干的都是做鞋修鞋的行当,有好几百年了,可我一点儿都没有当鞋匠的天分。后来有一天,部落里所有的长老都聚到一起,把我叫到了跟前,告诉我说其实我是个捡来的孤儿。好多年前有一次他们搬家,在路上发现了我,那时候我躺在路边,还是个很小的婴孩。我旁边是一只雀鹰,估计是它把我从摇篮里抢出来的,却被我给掐死了。他们猜,它可能是想把我带回窝去喂它的雏鸟。长老们又告诉我,如果我愿意留在哥布林部落里,他们都没意见——我可是个看家护院的好手,能咬死狐狸的。可我毕竟已经长大了,也许更应该去外面广大的世界里闯一闯,寻找我真正的亲人。”

“好哇,小伙子,现在你已经找到自己的亲人啦。”罗伯说着,拍了拍亚瑟的后背,“你听了那些老鞋匠的话,算是听对了。他们说得很有道理,绝对是这样。”

罗伯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不过,有一件事有点棘手,那就是——不是要冒犯你啊——你是个警察。”说完,他往回一跳,以防万一。

“没错,我是个警察。”小亚瑟回答得相当自豪,“而你们呢,却是一群小偷小摸的醉鬼,道德败坏、无法无天!”

菲戈人快活地点着头,罗伯还配合地说:“能不能麻烦你再添上‘酗酒无度’和‘纪律涣散’这两个词?要评价我们,就要评价到位。”

“还有咱们偷蜗牛的事呢,罗伯,要不要也提一下?”傻伍莱开心地问。

“这个嘛,”罗伯回答道,“实话实说,偷蜗牛行动目前还处在初级发展阶段,还不值一提。”

“你们就没有什么优点吗?”小亚瑟绝望地问。

罗伯有点困惑:“刚才说的那些,就是我们的优点了呀。不过,要是你真的要求那么高,那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们从来不偷穷人的东西,我们有着金子一般的心,不过也许——嗯,告诉你也无妨,一般来说——那都是别人的金子。我们还发明了油炸白鼬这道菜,那肯定也是个优点。”

“那怎么能算是个优点呢?”小亚瑟问。

“呃,因为这样一来,就不用麻烦别的倒霉鬼来发明这道菜啦。我们的油炸白鼬,应该就是那种能带来‘味觉风暴’的菜。你咬一口,嚼一嚼,然后就会感到爽爆了。”

小亚瑟听得咧嘴直笑,他自己也没想到会这样:“你们这些家伙就不知道什么是羞耻吗?”

罗伯也灿烂地笑了。“我说不好,”他回答说,“也许,就算我们知道‘羞耻’是什么,它也不属于我们。”

“对了,关在警署里那个女孩呢,她怎么办?”小亚瑟接着问。

“哦,她呀,她可以在那里歇到明天早上,不要紧的。”罗伯说着,尽量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她是个蛮有能力的巫婆。”

“你觉得事情有这么简单吗?你们这群捣蛋鬼毁了整整一座酒馆!这么大的损失让谁来赔偿啊?”

这一回,罗伯沉思着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回答:“好吧,先生,我看你不光是噼啪菲戈人,你还是个警察。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但是对你这种双重身份的人来说,有个问题我们必须要问一下——你会是个爱告密的两面派吗?”

在警署里,情况也发生了变化。有个守卫走了过来,怪不好意思地把一大盘熟牛肉和酸黄瓜递给了普劳斯特太太,另外还有一瓶葡萄酒、两只酒杯。他不放心地看了看蒂凡尼,然后对普劳斯特太太耳语了些什么。普劳斯特太太一眨眼就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包来,塞进了他手里。然后她走回来,再一次坐在了草堆上。

“我看他还挺懂事的,还知道先把酒瓶子打开,让酒透透气。”她说着,瞧见蒂凡尼好奇的眼光,就又解释说,“霍普金斯警员的健康出了点小问题,他不想让他妈妈发现,我就帮他配了一种很有效的药膏。我跟他当然是不收费的。有来有往,投桃报李嘛。我指望霍普金斯警员帮忙的事还多着呢。”

蒂凡尼以前从没喝过葡萄酒。她家里只有淡啤酒和苹果酒,它们的酒精浓度都很低,刚够杀灭酒里那些看不见的有害微生物,却不足以让人醉倒,最多只能让你稍稍头脑发昏罢了。

“嗯,”她说,“我从没想过监狱里会是这样的!”

“监狱?我跟你说过了,好姑娘,这地方不是监狱!要是你想知道真正的监狱是什么样,就去我们安卡·摩波的丹迪监狱看看吧!那可是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在这儿,守卫不会往你饭菜里吐口水——至少不会当着你的面吐——他肯定也不敢往我的饭里吐,这点你可以放心。丹迪监狱里,条件可就艰苦多了。关在那里面的人,不管做什么都特别小心谨慎,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害得自己再被关进去一次。这几年,那里面的卫生状况好了一点,不是每个被关进去的人都会被装在松木棺材里抬出来了,可是如果用心去听,你还是能听到狱墙无声的哀号——我就能听到。”她“咔嗒”一声打开了自己的鼻烟盒,“比那种哀号更让人受不了的,是第四区的金丝雀叫声。那一区关押的都是他们不敢吊死的重罪犯人。他们把每个犯人关在一个小房间里,给他养一只金丝雀作伴。”说到这里,普劳斯特太太吸了一撮鼻烟,她吸得那么快,发出的声音那么响,鼻烟没从她耳朵里跑出来,蒂凡尼都觉得奇怪。

鼻烟盒盖“啪”的一声又关上了。

“这些犯人,我跟你说,他们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杀人犯——真的不是,他们要么是把杀人当嗜好,要么是为了什么信仰而杀人,要么就是除了杀人没有别的事可做,或者仅仅因为心情不好就可以去杀人。他们的罪行,远远不止于把人杀掉,他们的受害者都只是在饱受摧残之后难逃一死罢了。我看你的牛肉还一口都没吃……哦,好吧,如果你不介意……”普劳斯特太太停顿了一下,餐刀上挑着一大片熟牛肉接着说,“不过很搞笑,这些杀人不眨眼的罪犯对他们的金丝雀倒是照顾有加,金丝雀死掉的时候,他们还会哭。狱警说那都是鳄鱼的眼泪。他们说,听到那些罪犯哭,让人直起鸡皮疙瘩。不过这种事情我也说不清。我年轻的时候,经常帮狱警跑腿办事,我会看着那些沉重的牢门,听那些小鸟歌唱。然后我就不免会想,好人和坏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尤其是这些这么坏的人,都没有刽子手敢对他们执行绞刑,就连我爸爸那样的刽子手都不敢,他可是出了名的厉害,他能让一个犯人离开牢房七又四分之一秒之后就死翘翘。因为所有的刽子手都怕这些坏人被绞死以后会从邪恶的地狱之火那里逃回来,展开无情的报复。”普劳斯特太太又停住了,身上直哆嗦,好像想把那些记忆抖掉,“大城市里的生活就是这样,小姑娘,不像你们乡下那么无忧无虑。”

蒂凡尼不太喜欢又被人称作“小姑娘”,不过称呼这件事还并不是让她最不能接受的。“无忧无虑?”她反问,“前些天我还把一个上吊的人从房梁上解下来呢,那可不能叫‘无忧无虑’。”然后她把农夫派迪和安珀的事跟普劳斯特太太全讲了一遍,还讲到了那一束荨麻。

“是你爸爸给你讲了那些打人的事?”普劳斯特太太说,“唉,迟早的。这些人啊。”

饭菜的味道还算不错,葡萄酒也出乎意料地好,地上铺的稻草也比预期的要干净很多。这是漫长的一天,如以往每一个漫长的日子一样。“我说,”蒂凡尼说,“咱们能不能睡一会儿?我爸爸总是说,睡上一觉,早晨醒来事情就会好很多。”

片刻的沉寂过后,普劳斯特太太说:“根据我的经验,事实会证明你爸爸是错的。”

蒂凡尼不管这些了,她任凭层层倦意把自己裹紧。她梦到了在黑暗中歌唱的金丝雀。可能都是她想象的吧,但是她觉得有一瞬间她是醒来了,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老妇人正在望着她。那肯定不是普劳斯特太太——普劳斯特太太正在一旁睡着,呼噜打得震天响。那个模糊的人影一闪,然后就不见了。蒂凡尼再一次想起了那句话:世界上充满了各种迹象和征兆,但你只会注意那些你乐意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