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鬼魅人的到来(1 / 2)

蒂凡尼很生自己的气,她睡过头了。还是妈妈帮她把早茶端过来的。凯尔达说得没错,她确实太缺乏睡眠了,一倒在那张亲切的旧床铺上就起不来了。

不过,知足吧,还好事情没有更糟——带着一群噼啪菲戈人出发的时候,她这样想。比如,毕竟和她同在扫帚上的还只是一群小噼啪菲戈人,而不是一堆蛇。这些菲戈人,用罗伯的话来说,“有这么个机会感受清风的吹拂”,真是爽翻天了。他们应该比蛇好一点吧,不过那只是她的猜测而已。他们会从扫帚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只为看看地面上某些有意思的东西。有一次,蒂凡尼一回头,瞥见十个左右的菲戈人吊在扫帚头上,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一个菲戈人吊在扫帚头上,第二个菲戈人抱着第一个的脚后跟,吊在空中,以此类推,一直到最后一个为止。他们觉得这样玩很有意思,尖声大笑着,苏格兰裙被风吹得一鼓一鼓的。这样虽然既危险,又看不见风景(至少是别人乐于一看的风景),却很刺激,所以他们觉得也值了,大概是这样吧。

在扫帚头上玩耍的其他噼啪菲戈人中,时而有一两个真的一松手掉了下去。他们一边飘落,一边冲自己的兄弟挥着手,喊着“天啊”,觉得很好玩。菲戈人撞地以后,还会反弹回来,偶尔他们也会把地面撞坏一点点。蒂凡尼倒是不为他们担心:他们肯定能找到回家的路。当然啦,一路上会有很多危险生物,准备跳起来扑向一个匆匆奔跑的蓝色小人儿,可是等到这个蓝色小人儿到家的时候呢,这类危险生物的数量准会减少许多。实际上,菲戈人这次可以说是——按照菲戈人的标准——在飞行中表现良好,一直飞到距离城市三十英里的时候,他们当中才有人在扫帚上放了一把火。

详情是这样的:傻伍莱先嘟囔了一声“天啊”,然后很不好意思地在扫帚头上站起来,挡在一簇火苗前面,想要遮掩自己纵火的罪行。

“你又把扫帚点着了,对吗,伍莱?”蒂凡尼严正地问,“上一次放火惹了多少麻烦,你忘了吗?我们不能平白无故地放火,对吧?”

傻伍莱和他的兄弟们急着想把火踩灭,扫帚都跟着晃了起来。蒂凡尼低头察看着地面的情况,想找个不那么干硬的地点降落下去。

至于跟傻伍莱生气,那就没有必要了,他完全活在自己的“伍莱式”世界里。要想理解他,你必须斜线式思考才行。

“我只是在想,伍莱,”她说着,听到扫帚杆子发出一阵可怕的咔咔响,“要是我们齐心协力,也许能查出扫帚起火的原因?你觉得,它之所以起火,和你手里拿着一根火柴有关系吗?”

伍莱低头看着火柴,好像他从没见过火柴似的,然后他把它藏到了背后,又盯着自己的脚看了又看。这样的表现,在此时的形势下,也算是够勇敢的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系,女主人。”

“你瞧,”蒂凡尼说着,感到风在他们身边呼呼地刮,“扫帚头要是烧秃了,航向就控制不好了,咱们正在从高处往下掉,飞行速度却还是快得吓人。你能不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呢,伍莱?”

傻伍莱把细小的手指头伸进耳朵,掏呀掏呀,好像想从自己脑子里掏出什么答案似的。然后他豁然开朗地说:“咱们不能着陆吗,女主人?”

蒂凡尼叹了一口气:“我当然很想着陆,伍莱,可是你明白吗,咱们飞得很快很快,地面却一动不动。如果我们这个样子着陆的话,只会酿成人们通常所说的‘坠毁事故’。”

“我又没说让你降落到硬硬的地上,女主人。”伍莱说。他往下指了指,接着说:“我只是在想,你可能愿意落到那里去。”

蒂凡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下面是一条长长的、白色的土路。在路上,距离他们不远的前方,有一个长方形的东西正在移动,速度几乎和扫帚一样快。

她一边看着,一边在脑子里盘算着,然后说:“我们还是应该飞得再慢一点才好……”

于是,那柄冒着烟的扫帚就带着一个神情紧张的女巫,还有二十多个噼啪菲戈人(他们都把自己的苏格兰裙张开,为的是起到减速的作用),终于降落到了那辆“兰克里至安卡·摩波”邮政包裹特快马车的顶上。

马车的弹簧部件质量很好,车夫也很快地恢复了对惊马的掌控。然后他一言不发地从座位上爬下来,白色的尘埃也渐渐在路面上落定了。这个车夫长得五大三粗,每走一步都要皱一下眉,他一只手握着吃了一半的奶酪三明治,另一只手毫无疑问拿的是一截粗粗的铅管。

他抽了抽鼻子说:“这件事我必须上报主管。车上的漆都刮坏了,看见没?漆面损坏的时候必须上报。我最讨厌打报告了,我写东西从来都很费劲。可是没办法,必须写,谁让损坏的是漆面呢。”说完这些,那块三明治,更要紧的是,还有那根铅管,都被他塞回了肥肥的大衣里,蒂凡尼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自己都对此感到惊奇。

“我真的非常抱歉。”车夫把她从车顶上扶下来的时候,她说道。

“你不用对我说抱歉,你知道吗,你对不起的是车上的油漆。我跟他们说过,瞧,我跟他们说过的,路上会有洞穴妖怪,会有小矮人,会有别的麻烦……哼,你知道其他车夫都是怎么赶车的吗?他们怕太阳晃眼,差不多总是眯着眼睛。”

蒂凡尼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车夫进一步检查着车子受损的情况。然后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她的尖帽子。

“哦,”他干巴巴地说,“是个女巫。我猜你是第一次出门吧。小姐,你知道我车上运的是什么吗?”

事情还能糟糕到什么程度?蒂凡尼一边想一边问道:“装的是鸡蛋?”

“嚯,”车夫说,“要是鸡蛋就好了。是镜子,小姐,只有一面镜子。不过,不是平面的那种,而是一个球形的,我这也是听别人说的。他们说它包装得非常好,非常严实。当然了,事先谁也不知道会有人从天上掉下来,砸在它上面。”他的声音听不出生气,只显得好累,好像他每时每刻都准备着遇到什么倒霉事一样。“镜子是矮人做的。”他又说,“他们说,它价值一千多块安卡·摩波币呢。你知道这镜子是干什么用的吗?是挂在城里大舞厅里的,就是有钱人去跳华尔兹的那个地方。像你这种好人家的女孩子其实不应该知道这些,因为按照报纸上的说法,跳那种舞会让人腐化堕落。”

“哦,天啊,好可怕啊!”蒂凡尼说着,她感觉车夫正在期待她作出这样的回应。

“唉,我还是去检查一下镜子的损坏情况吧。”车夫说着,费力地打开了车厢的后门。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箱子,占了好大的地方。“箱子里主要填的是稻草。”他说,“帮我一下,把它弄下来,行吗?要是听到箱子里有哗啦哗啦响的声音,咱们两个就都完了。”

真的动手抬起来,蒂凡尼觉得箱子其实没有她想的那么沉。不过,他们还是很小心地把它放到了路上。车夫伸手在稻草里抓了一会儿,拿出了一个镜子球,又把它举起来,好像举起了一件稀世珍宝。它也确实算得上一件珍宝,光彩夺目,还有道道光束从它的表面射向四周。就在这一刻,车夫突然痛苦地尖叫一声,手松了,球也掉了。球落到地上,碎成了千万片。有一瞬间,空中的碎片映出了千万个蒂凡尼;而车夫呢,蜷缩着身子,倒在了路上,被一团团白色尘埃包围着。车夫呜咽着,碎玻璃纷纷落到了他的身旁。

紧接着,痛苦地呻吟着的车夫就被一圈噼啪菲戈人围在了当中。他们全都武装到了牙齿(尽管他们已经掉了好多牙齿),身上的武器除了大砍刀外,还有大头棒、斧子、棍子,以及另一把大砍刀。蒂凡尼完全不知道他们刚才藏在哪儿。一个噼啪菲戈人,就是在一根头发后面也能藏身的。

“不要伤到他,”她喊,“他并不是想对我怎么样!他只是突然发病了而已!你们还是先帮帮忙,把这些碎玻璃收拾干净吧!”她在路上蹲下来,拉起了车夫的手:“先生,你有错骨病吧,你得这种病多久了?”

“哦,二十年了,小姐,我一直忍受着这种病,好苦啊。”车夫疼痛难忍地说,“马车总是颠簸,你知道吧。我挂了吊带,可还是不管用!因为这个病,我五天里能有一天晚上睡个好觉就算不错了,不骗你,真是这样。有时候我打个盹,翻个身,然后骨头咔嚓一响,就又疼起来了,你信不信?”

附近没有别的人,只有余光能瞟见几个小点,是噼啪菲戈人。他们把一种高难度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那就是,一个躲在另一个背后。

“好了,我想,我能帮忙治你的病。”蒂凡尼说。

有些女巫喜欢借助沙姆博来判断当下的情况,运气好的话,还能通过沙姆博窥视到未来。而此刻在菲戈之丘里,借着昏暗的光线、伴着缭绕的烟气,凯尔达正在制作一种“秘密沙姆博”——你的所作所为都是秘密,也只能作为秘密而流传下去。她很清楚,安珀一直在旁边非常感兴趣地看着她。这个安珀,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凯尔达想。她只要看一看、听一听,就能明白很多东西。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像她这样,那该多好啊。她已经帮忙支好了大锅【23】,还在皮子锅底的下面生起了一小堆火。

凯尔达闭上了眼睛,集中精神,查阅着已逝的,以及将来的所有凯尔达的记忆。千百万个声音飘过她的脑海,它们大多是轻柔的,没有哪一个特别响亮,好像成心逗引她一样,让她不能完全听清。她有如置身于一座绝妙的藏书室中,只是所有的书都散乱地放着,书页也没有按照顺序编排,又找不到任何的书目索引,她只能尽力追踪那些刚一听到就又消散的声音线索。她聚精会神地感受着,让细小的声音、一闪而过的画面、微弱的呼喊,还有一串串的含义把她的思绪拽到这儿,又拉到那儿……然后她看到了,就在她面前,有着什么。仿佛它一直都在那里,只是现在才聚焦成了清晰的影像。

她睁开了眼睛,盯着屋顶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喃喃地说:“我想找的是大块头小巫婆,可我看到的是什么呀?”

那些古老的、新生的记忆交织在一起,好像一团云雾,她向其中又凝望了片刻,然后猛然转开脸,差点撞到安珀。而安珀只是饶有兴致地问着:“你看到的,是一个没有眼睛的男人吗?”

“嗯,我想我应该能帮你。呃,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是……”

“‘地毯工’,小姐。我是粗嗓门威廉·地毯工。”

“地毯工?”蒂凡尼说,“可你是个马车夫呀。”

“没错,我是个马车夫,这事确实挺搞笑的,小姐。你瞧,‘地毯工’是我的姓。我也不知道我们家怎么会有这么个姓,实话跟你说,我家从来没人当过铺地毯的工人!”

蒂凡尼和气地对他微笑了一下:“然后呢?”

车夫困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笑点就在这里了,没有‘然后’!”他哈哈大笑起来,可是骨头“咔嚓”一响,笑声马上又变成了痛苦的尖叫。

“哦,好吧,”蒂凡尼说,“我反应有点慢,抱歉了。”她搓了搓手,“好了,车夫先生,现在我帮你把骨头弄一下吧。”

蒂凡尼把他扶了起来,拉车的马儿在旁边安静地、好奇地看着。她又帮他脱掉了厚重的长外套(伴着他一连串痛苦的哼唧声),然后让他站好、手扶在马车上。

蒂凡尼集中精神,透过马车夫薄薄的坎肩,按着他的后背——嗯,找到了,有一块错位的骨头。

然后她走到马儿跟前,它们正在晃动着耳朵驱赶苍蝇,她对着每只马耳轻声念了一道密语,确保它们不要被忽然惊动。然后蒂凡尼回到车夫身边,他还在安静地等着,一动也不敢动。她卷袖子的时候,他说:“你不会把我变成什么坏东西吧,小姐?我可不想当蜘蛛,我最怕蜘蛛了。而且我的衣服都是普通款式,只有两条腿的人才能穿的那种。”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把你变成什么坏东西呢,车夫先生?”蒂凡尼问着,手指轻轻地滑过他的脊柱。

“这个嘛,请别见怪,小姐,我只是觉得女巫都会干这种事——把人变成各种恶心的东西,像土里的黑虫子什么的。”

“这都是谁告诉你的?”

“我也说不清,”马车夫回答,“我只是……一直都知道这些,大家也都知道。”

蒂凡尼小心地用手指按住他的背部,找到了错位的骨头,一边告诉他:“可能会有点疼。”一边推了一下,骨头就回到了原位。马车夫疼得又一次大喊起来。

他的马受了惊,想要腾跃,可是腿却不像平时那样听话,因为蒂凡尼的命令还在它们耳中回响。一年前,蒂凡尼初次学到这个神奇命令的时候,还觉得问心有愧。可是不管怎么说,这是那个老铁匠坚持要教给她的,因为她不辞辛苦,对他进行临终护理,还帮他移除痛苦,而他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她作为回报。老铁匠为此很过意不去,因为女巫是应该得到报酬的,就像你坐船时要给船夫付钱一样。所以他就凑到她耳边,教给了她这个“骑手密令”,只要你念出它,所有的马儿就都会听命于你。这个密令,你花钱买不来,也不能为了赚钱把它卖给谁,但是你可以把它教给别人,自己又仍然掌握它,它有着铅铸一般的分量,价值又堪比等重的黄金。老铁匠把它教给她的时候,曾经对她耳语:“我发过誓,不把它告诉别的好汉。我可没有违背这个誓言啊!”他是笑着辞世的,他的幽默感倒是和这个马车夫的有点类似。

马车夫是个大块头,他顺着马车的侧壁滑了下来。与此同时,她听到一个声音说——

“你为什么要折磨这位老人家,你这个邪恶的女巫?你看不出来他有多痛苦吗?”

哪里跑来这么一个人,冲着她喊了这么一句?瞧这个人,一张脸气得煞白,衣服黑得像密封的山洞,或者说——另一种形容突然在她心里蹦出来——像密封的地下墓室。刚才附近没有人,这一点她能肯定;再远一点的地方,也只是偶尔可见一两个在焚烧麦茬、清理田地的农夫。

现在,这个人的脸凑得很近很近了。他是个真正存在的人,不是什么虚幻的怪影,她都能瞧见他衣领上沾着的唾沫星子了。也就是在此时,她注意到了一件事——他散发着恶臭。她从来没闻过这么难闻的味道。这股恶臭给她的伤害是切切实实的,如同一根铁棒击中了她,可她又好像不是通过鼻子闻到这种气味的,而是直接在头脑里感受到了它。和这种恶浊之气相比,一般茅厕的味道都显得像玫瑰一样清馨可人了。

“我请你往后退一点,好吗?”蒂凡尼说,“我想你可能是误会什么了。”

“我跟你保证,妖婆,我没误会什么。我只有最正确的信念!那就是让你滚回那个可鄙的、龌龊的地狱去,滚回那个孳生了你这种妖孽的地方去!”

好吧,这人大概是个疯子,蒂凡尼想,但是如果他——

太晚了。他的手指头威胁地晃着,都快伸到她鼻子底下来了。忽然间,原本空荡荡的路上挤满了噼啪菲戈人。黑袍男人胡乱地挥手向他们打去,不过那种击打对菲戈人没什么杀伤力。在菲戈人猛烈的还击下,他唯一成功做到的,只有一声大喊:“滚,你们这些污秽的矮个子恶魔!”

听到这话,每一个噼啪菲戈人都满怀希望地四处张望起来。“哦,好啊,”罗伯说,“这里有矮个子恶魔吗?要是有的话,那应该由我们来对付他们!你快让开,先生!”他们扑向他,结果却是挤成一团,摔倒在他身后的路上,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他们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开始互相殴打。这样做的理由是:要是你想好好地打一仗,就不能中途停手,破坏战斗节奏。

黑袍男子瞥了他们一眼,然后就不再看他们了。

蒂凡尼低头盯着黑袍人的靴子,它们在阳光下亮闪闪的。不对呀,她可是才在路上站了一会儿,靴子上就布满了尘土的。还有,他站的那个地方,好像也有什么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在这么一个烈日炎炎、万里无云的日子里,她看了看旁边的马儿,它们还在被她的命令约束着,无法跑开,但是身上却害怕得直发抖,就像兔子见到狐狸时那样。她闭上眼睛,用“第一视力”查看了那个男人一会儿,然后她明白了:“你没有影子。我说呢,我就觉得不对劲。”

现在,她直视着他眼睛所在的部位,那里像是完全被他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不,他……其实……没有眼睛。就像冰块瞬间融化那样,她忽然明白了这一点——他根本就没有眼睛。别说是普通的眼睛了,就算是失明的眼睛,或者眼窝,都没有——他的脸上只有两个洞:透过它们,她可以看到后面冒烟的田野。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出乎她的预料。

黑袍男人怒视着她,用嘶哑的声音说:“你就是那个女巫。你就是她。不论你走到哪儿,我都会找到你。”

然后他就消失了,只留下一堆菲戈人在尘土里混战。

蒂凡尼感觉到靴子上有什么东西,她低头去看,是一只野兔。它肯定是从燃烧的田野上跑过来的,它也在抬眼看着她。她们对视了一秒钟,然后野兔跳到半空中,像一尾跃出水面的鲑鱼,紧接着,它穿过土路,跑掉了。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征兆和迹象,一个女巫必须要留意它们当中有着重要意义的那些。那么,这只野兔的出现,是要说明什么呢?

马车夫仍然倚着马车瘫坐在地上,完全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从某种程度上说,蒂凡尼也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但她会弄明白的。她说:“你可以站起来了,车夫先生。”

他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龇着牙,咧着嘴,生怕那种刺骨的疼痛会再次如闪电般击中他的脊柱。他试着动了动身子,又在尘土中跳了一下,好像要踩扁地上的蚂蚁——疼痛没有袭来,他又试着跳了第二下,然后,他伸展双臂,兴奋地发出一声呼喊:“好啊!”接着又像一位芭蕾舞女一样转起了圈。他的帽子掉了,钉靴踢打着地面,扬起了灰尘。他这样又是蹦又是转,真是个快乐的人。他甚至差点做了个侧手翻,只是翻到一半的时候,他停手了,重新站好,然后拉起目瞪口呆的蒂凡尼,拽着她沿路跳起了舞,边跳边喊:“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等到蒂凡尼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以后,他又笑着说:“我和我家老婆子今天晚上要出去好好逛逛,小姐,我们还要去跳华尔兹舞呢!”

“可是你说过那种舞会让人腐化堕落的。”蒂凡尼说。

马车夫对她挤了挤眼睛:“但愿我们不会吧!”

“你还是不要高兴过火了才好,车夫先生。”蒂凡尼警告他说。

“说句实话,小姐,要是你不反对,我还真想过火一回。这么多年了,我的骨头天天吱嘎响,疼得我直哼哼,从来都睡不好觉,我想我现在就是高兴得过火一点,也没什么,我还想乐翻天呢!哦,你能想着那些马,也真是太好了。”他又补充了一句,“一看你就是个好心人。”

“我很高兴看到你现在状态这么好,车夫先生。”

马车夫又在路中间转了个圈:“我觉得自己年轻了二十岁!”他容光焕发地看着她,可是马上,他的脸上飘过了一丝愁云,“呃……我应该给你多少报酬呢?”

“我把马车的漆面弄坏了,又该赔你多少钱呢?”蒂凡尼反问。

他们两个对视了一眼,然后车夫说:“这样的话,我就不应该再问你要什么赔偿了,小姐。镜子球也是我打破的。”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蒂凡尼一回头就看到了那个镜子球,它完好无损地轻轻旋转着。如果你仔细看看,还会发现它是离开路面一点,浮在空中的。

路上一点碎玻璃都没有,她跪下来,好像跟空气说话似的,嘴里问着:“是你们把镜子球粘好的吗?”

“是的哟!”罗伯高兴地躲在镜子球后面回答。

“可是它明明已经摔得粉碎了!”

“没错,可是你知道,粉碎的东西复原起来并不难呀。你听我说得对不对,碎片越碎,越容易粘回到一起去。你只要轻轻推一下,这些小片片就会记起来它们原先的位置,然后重新聚到一起,一点问题都没有!你用不着这么惊奇,我们都是砸东西的老手,对砸坏的东西也有一定的研究。”

马车夫呆呆地看着蒂凡尼:“这都是你修好的吗,小姐?”

“嗯,就算是吧。”蒂凡尼说。

“我说也是嘛!”马车夫笑容满面地说,“这样的话,咱们两个之间就可以算是扯平了,两清了,谁也不欠谁了。”他又挤了挤眼睛,“事情也就搞定了,我也用不着给公司打什么报告了,就像猴子用不着穿外衣一样——你说呢,嗯?”他往手上啐了一口,然后伸出手来。

哦,天啊,蒂凡尼想,带着唾沫握手意味着缔结一桩不可毁弃的盟誓。幸好我还有块干净手绢,待会儿可以把手擦干净。

所以她默不作声地点点头。这一天真奇怪,一个摔破的镜子球能自己复原。一个没有眼睛,脸上只有两个洞的人消失在了空气里……你还能说些什么?有些日子里,你只需要给人剪剪脚指甲,帮忙把尖刺挑出来,或者缝合腿上的伤口就行了,有些日子呢,却是像今天这样离奇。

他们握了握手,蒂凡尼的手被弄得黏糊糊的。马车夫的座位后面堆着很多包裹,她把自己的扫帚往它们当中一插,再爬上车,坐在他旁边,旅行就再次开始了。马车驶过后,路上扬起了灰尘,构成了很多扭曲怪异的、让人不喜欢的形状,随着尘埃渐渐落定,它们才消散了。

过了一会儿,马车夫又开口说话了,声音却很谨慎:“呃,你那顶黑帽子,你要一直戴在头上吗?”

“当然了。”

“嗯,好的,我只是想说,你的绿裙子很好看,要我说呢,你的牙齿也很白很漂亮。”他好像纠结着,心里有什么问题却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我每天用煤灰和盐刷牙,才把牙刷成这样的。你也可以试试。”蒂凡尼告诉他。

谈话进行得有点不那么顺利了。马车夫似乎好不容易才做出了一个推论:“那么,你其实不是真正的女巫,对吗?”他满怀期待地问。

“车夫先生,你难道是害怕我吗?”

“请别问得这么吓人,小姐。”

是啊,这么问确实有点吓人,蒂凡尼想。嘴上呢,她大声说:“好啦,车夫先生,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呢?”

“嗯,小姐,既然你这么问了,我就如实告诉你吧。最近有一些不那么好的传闻。你知道的,小婴儿让人偷走那类的事,还有大一点的孩子失踪什么的。”他的脸色稍微开朗了一点,“不过,我想,做出那些坏事的,肯定都是那些邪恶的老……你知道的,就是那种长着弯钩鼻、满脸疣子、穿着阴森森的黑袍服的那种老太婆——不是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嗯,对,那样的坏事,只有那种老太婆才能干得出来!”给了自己这样一个满意的解释之后,马车夫在接下来的旅程中再没有说什么了,只是不时地吹两声口哨。

蒂凡尼呢,也只是静静地坐着。一方面,她感到非常忧虑;另一方面,她能听到噼啪菲戈人的声音,他们正在后面的邮包中间,读着别人的信件【24】。她只希望他们读完之后,能把那些信放回正确的信封里。

有一首歌这样唱:“大都市安卡·摩波!了不起的地方!矮人们倒下,岩怪们兴旺!住在这里,总比住地洞强!安卡·摩波!了不起的地方!”

可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蒂凡尼从前只来过这里一次,而且对这座大城市没留下什么好印象。这里空气不好,人太多,地方又太大了,而且这里缺乏绿化,只有河面上漂着一层绿色,你只能说那是一层泥巴一类的东西。还有个更精确的词来称呼它,只是那个词太不雅了,不适合写出来印在书上。

马车停在了城门外。这门是开着的。

“要我说,小姐,你最好还是把帽子摘掉,别拿扫帚,空手进城去。那把扫帚太像木柴了。”马车夫尴尬地对她笑了笑,“祝你好运,小姐。”

“车夫先生,”她大声说着,知道身边有很多人,“我希望,下次再有人议论女巫的时候,你能告诉他们,你曾遇到过一个女巫,她帮你把后背的毛病治好了一点——而且,希望我这么说没有什么不恰当——她还帮你保住了工作。多谢你送我这一程。”

“哦,好的,我当然会告诉他们,我遇到了一个好女巫。”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