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本该有片刻的安宁,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四下里忽然响起一片金属碰撞的响动。一些城堡卫兵赶来了。一般情况下,铠甲这种东西总会哐啷哐啷响,而现在呢,他们的铠甲都不是很合身,因此也就响得更厉害了。虽说已经好几百年没有战争了,可卫兵们还是每天穿着铠甲,因为这样比较省事——铠甲不太容易磨损,也就不需要太多的修理。
推开房门的是中士布莱恩,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一看这种表情你就能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他肯定是刚刚被告知,有个坏女巫害死了男爵;而他呢,从那个坏女巫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认识她了。男爵的儿子不在家,坏女巫还待在男爵的房间里。此外,还有个布莱恩不怎么喜欢的护士,在他身后不停地催啊,喊啊:“你还等什么?我说,快抓住她!”
这一切都让他心烦意乱。
他怯怯地看了蒂凡尼一眼。“早上好,小姐,这里都还好吗?”然后他盯着椅子上的男爵看了一会儿,“我说,他真的去世了?”
蒂凡尼说:“是的,布莱恩,他已经走了。几分钟前刚走的,我相信他走得很快乐。”
“哦,那就好,我想。”中士说着说着,就抑制不住地流泪了,接下来的声音也是哽咽的,好像沾着泪水,“我想你知道,我奶奶生病的时候,他对我们很照顾,每天派人做病号餐,热乎乎地给她送过去,一直到她去世为止。”
蒂凡尼握住了中士布莱恩的手(他没有表示什么异议),然后又向他背后望去。其他的卫兵也在哭。他们知道自己是大男人(或者说,他们希望自己是),不应该这么哭。可正因为如此,他们反而哭得更厉害了。男爵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每天的日出一样。没错,要是你当班的时候睡着了,或者你的剑没有保持锋利(不过,在卫兵们仍然鲜活的记忆里,每个人的宝剑除了开果酱罐头以外,没干过别的什么事),他会狠狠训你一顿,可是不管怎样,事情过后,他还是他们可敬的男爵,而他们还是他忠诚的卫兵。但是现在,他却永远地去了。
“让她解释一下那根拨火棍是怎么回事!”护士在布莱恩背后尖叫着,“问啊,还有那些钱!”
护士看不到布莱恩的表情,蒂凡尼却可以。他的忍耐可能又快到极限了,脸都变成了铁青色的。
“不好意思,蒂凡……我是说,小姐,这位护士小姐坚持说,是你谋杀了男爵,又窃取了他的钱财。”他说着。可是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不相信护士的话,而且他也不想惹谁不高兴,尤其不想招惹蒂凡尼。
蒂凡尼对他报以微笑——永远都别忘了你是个女巫,蒂凡尼提醒自己。你可不能大声疾呼,说自己清白无辜。你心里清楚自己没有做错就好了,不用大呼小叫。“男爵确实很大方,给了我一些钱,但那是因为……我照顾过他。”她说,“我猜,斯卜洛思小姐可能是在门外没听清他的话,所以误解了这件事吧。”
“那可不是一笔小钱啊!”斯卜洛思小姐不依不饶,脸红通通的,“男爵床底下的大箱子都给打开了!”
“你说的都没错。”蒂凡尼说,“看来,斯卜洛思小姐对我们的谈话了解不少呢,应该都是偶然听到的吧?”
有几个卫兵哧哧地笑了起来,斯卜洛思小姐本来就恼羞成怒,现在更是气到了极点。她分开人群走了上来。
“你刚才站在壁炉前,一手拿着拨火棍,一手放在火里,这个我总没说错吧?”她质问着,脸成了藏红色。
“关于这件事,我要解释一下,”蒂凡尼说,“请务必听好。”可是此刻,她肩负的那一团病痛越来越不安分了,挣扎着要摆脱她的控制。她攥紧的手心都出了汗。
“你刚才搞的都是黑魔法,别抵赖了!”
蒂凡尼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你说的黑魔法是什么,”她说,“但是有一点我知道,男爵生前留下的最后一阵病痛还扛在我肩上,我必须赶快把它卸掉,可是这里人太多了,我没办法把它卸在这儿。所以,请快点让我到外面去,好吗?”她把挡路的斯卜洛思小姐推开——更让这个护士恼火的是,卫兵们也纷纷闪避,给蒂凡尼让路。
“别让她过去!她会飞走的!她们女巫都是这样子逃跑的!”
蒂凡尼没工夫理会这些。她对城堡的布局非常熟悉,这里人人都是如此。下几级台阶,就是一个庭院,她迅速向那里跑去。痛苦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难以控制了。你只能把它想成是一头困兽,可是它又不甘心一直受困,它就要冲破束缚了……嗯,眼看就要冲破束缚了。
中士布莱恩追了上来,她抓住了他的胳膊,“先别问我为什么,”她的牙齿打着战,勉强才说出这几个字,“快把你的头盔扔出去!”
他还算够聪明,懂得遵守命令,一挥手就把头盔像个汤盆一样扔了出去。蒂凡尼紧跟着把肩上的负担甩了出去,砸向它。就这样,病痛球终于自由地去了,只给她留下一种很不舒服的、滑溜溜的感觉。头盔一下子停在了空中,好像撞上了一面看不见的墙似的,然后,它伴随着一团白气掉到了卵石地面上,差不多弯成了对折的样子。
中士刚去把头盔捡起来,马上又把它丢掉了:“好烫!”他怔怔地看着蒂凡尼,她靠在墙上,正在大口地喘着气。
“你天天帮人带走的就是这种痛苦吗?”中士问。
蒂凡尼睁开了眼睛:“是啊,不过一般来说,我都有充裕的时间找个地方把痛苦卸掉。扔到水面和石头上不太好,金属就比较好用了。不过,还是别再问我了,好吗?什么都不想的时候,我倒还知道该怎么做,一想的话,事情反而办不好了。”
“哦,我还听说,凡是和火有关的把戏,你都会。是真的吗?”布莱恩景仰地问。
“只要你头脑清楚,对付火就不难,可是痛苦和火不一样……痛苦是会还击的,痛苦是活的,它是真正的敌人。”
中士小心翼翼地试着去捡回自己的头盔,现在它总该凉一些了吧。“被男爵发现之前,我一定得把头盔上这个坑修好。”他说,“他可是个精细人,容不得别人出差错……哦。”他忽然不说了,呆呆地看着地上。
“你说得没错。”蒂凡尼尽量和蔼地回答他,“出了这样的变故,总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对吧?”然后她也不说话了,只是递给他一块手绢,让他擤了擤鼻子。
“不过既然你能把痛苦带走,”他说,“那么你能不能……”
蒂凡尼举起一只手制止了他。“好了,别说了。”她说,“我知道你接着想问什么,我的回答肯定是‘不能’。要是你不小心把手剁掉了,我还有可能帮你忘掉痛苦,只是一到要动手吃饭的时候,你还是会感到缺憾。这就像是失去了很重要的人,随之而来的忧愁和悲伤——那些情绪,我没办法帮你带走。涉及它们的事,我不敢干预。有一种东西叫作‘安定咒’,我只认识一个会用那种咒语的人,我都没想过要跟她学那种本事。因为那里面水太深了。”
“蒂凡尼……”布莱恩犹豫了一下,四处看了看,好像他怕那个护士会跟上来并在他背后再捅一下似的。
蒂凡尼等着他把话说完。拜托别再问我什么了,她想。你和我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你总不会也怀疑我吧……
布莱恩恳求地看着她。“你有没有……拿了什么呢?”他说着,声音小得都快听不见了。
“没有,当然没有。”蒂凡尼说,“你在想什么呀?你怎么能这么看我呢?”
“我也不知道。”布莱恩说,不好意思得脸都红了。
“唉,没关系。”
“要不我还是赶快去通报罗兰少爷吧。”布莱恩又擤了一把鼻涕以后,这么说着,“可我只知道他去了城里,和他一起去的,是他的……”他又一次尴尬地停住了。
“是他的未婚妻。”蒂凡尼果断地替他把话讲完,“你尽管说,不要紧。”
布莱恩咳嗽了两声:“哦,好吧,你瞧,我们还以为……呃,我们都以为你和他是,呃,你知道……”
“我们一直是朋友,”蒂凡尼说,“仅仅是朋友而已。”
布莱恩说话经常不走脑子,这是个缺点,不过她还是有点替他难过,所以就在他肩上拍了拍:“听我说,我可以飞到城里去找他,你觉得怎么样?”
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真的吗?”
“当然啦,我看你在这儿有很多事要忙,我去找他的话,你的担子就会轻一些了。”
当然了,这样一来,这个担子就转移到我肩上了,她一边想着,一边在城堡里快步穿行。消息已经传开,到处都是人,有的在大喊大叫,有的只是站着发呆。她走到大厅门口的时候,厨娘跑了过来:“我可怎么办才好啊?老男爵的饭都做好了,还没出锅呢!”
“那就把饭盛出来,端去给肚子饿的人吃呗。”蒂凡尼简短地回答。她的声音必须保持淡定,还要有一定程度的忙碌感。人们现在都还在震惊中。等她闲下来,她也会为老男爵的离去而难过的。可是现在,她必须把大家拉回到当下来。
“大家都听我说。”她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没错,老男爵刚刚去世了,可你们还有新男爵!他很快就会赶回来,还会带来他的……夫人。所以大家必须把城堡里收拾好,准备迎接他们!你们都知道该怎么做的!快去开工吧!心里要好好记着逝者,哪怕是为了他,也要把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
蒂凡尼的话起作用了。向来都是这样的——一个自信的声音,足以令别人信服,尤其要记着,说话的还是个头戴黑色尖帽的女巫呢。人们立刻就四处跑动,忙碌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你可以就这么一走了之了?”一个声音从蒂凡尼背后传来。
蒂凡尼等了一会儿才转过身去,而当她真的转过身去的时候,她是面带微笑的。“哦,斯卜洛思小姐,”她说,“你还没走吗?嗯……没有什么地板需要人去擦一擦吗?”
护士小姐已然成为愤怒的化身了:“我从来不擦地板,你这个小贱——”
“是吗?你什么都不擦,斯卜洛思【15】小姐?我也注意到这个问题了!我跟你说,在你之前的护士是弗洛尔多小姐,她可是很会擦地板的。她能把地板擦得像镜子一样,让人照见自己的样子。不过你呢,斯卜洛思小姐,你可能不太愿意自己的尊容被地板照出来吧,这里面的原因我也能理解。在弗洛尔多小姐之前,在这里当护士的是詹珀尔小姐,她会用沙子擦地板,白白的沙子!她对待灰尘的态度,就像猎狗追狐狸一样,总能赶得它无处可逃!”
护士小姐张开嘴想说话,但是蒂凡尼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厨娘告诉我说,你是个非常虔诚的人,经常跪地祈祷,那当然很好,非常好。可是你难道就没想过,跪在地板上的时候,再拿一块抹布、一桶水,岂不更好?人们不需要祈祷,斯卜洛思小姐,他们需要的是你做好自己眼前的工作。我呢,已经受够你了,斯卜洛思小姐。尤其是你这身一尘不染的白衣服。罗兰可能觉得这么白的衣服很体面,我可不那么想,斯卜洛思小姐。我只觉得,完全是因为你从来什么都不做,你的衣服才永远不会弄脏。”
护士小姐举起了一只手:“小心我扇你一耳光!”
“哦,”蒂凡尼坚定地说,“我看你不敢。”
那只手果然停在了原处。“我这辈子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羞辱!”斯卜洛思小姐喊着。她已经气急败坏了。
“真的吗?”蒂凡尼说,“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她转了个身,把护士小姐晾在那里,大步走开了。有个年轻的卫兵刚走进大厅,蒂凡尼向他走去:“我好像见过你,可我还不知道你是谁。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实习卫兵对她敬了个礼(按照他觉得是敬礼的样子):“我叫普莱斯顿,小姐。”
“男爵有没有被送到地下室去,普莱斯顿?”
“有的,小姐,而且我已经拿了灯笼、布,还有一桶温水下去,小姐。”看到她的表情,他咧嘴笑了,“我小的时候,经常看我外婆做这些事,我都是跟她学的。要是你需要帮手,也可以找我。”
“你外婆那时候让你帮过忙吗?”
“没有,小姐。”年轻人回答,“她说,男人要是没有异师资格证,有些事就不能做。”
蒂凡尼一时有点没听懂:“异师资格证?”
“对呀,小姐,异师就是指这个行当——药片呀,药水呀,动手术给人把腿锯断呀什么的。”
哦,明白了。“你是说医师资格证吧,不用不用,现在有什么医术也帮不到老男爵了。我还是自己去吧,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只是,那毕竟是女人的活儿。”蒂凡尼说。
只不过,为什么这就是女人的活儿呢,我不清楚。蒂凡尼心里想着,走进了地下室,卷起了袖子。那个年轻卫兵倒是周到,居然还送下来一碟子泥土和一碟盐【16】。你外婆可真棒,她想,总算教会了你一点有用的东西!
帮着老人整理遗容的时候(威得韦克斯奶奶管这个环节叫“让他像点样”),蒂凡尼哭了。这种场合她都是会哭的,这很有必要。可是有人看的时候你就不能哭了——谁让你是个女巫呢。看到你哭,别人会吃惊的,还会让他们不安。
她后退了一步。嗯……她必须承认,老男爵看着比先前好多了。最后还需要办一件事,她从口袋里掏出两枚硬币,轻轻地摆在他的眼皮上。
刚刚做的那些都是依照旧俗,都是奥格奶奶教给她的。接下来,要来点新东西了,这可是只有她会的。她一手扶着大理石台的边沿,一手举着那桶水。她保持着这种姿势,一动不动。渐渐地,桶里的水沸腾了起来,石台上则结出了冰凌。她把桶拎了出去,把开水倒进了下水道里。
现在,她该做的都做完了,城堡里的人们还是一片忙乱,让他们去忙吧。走出城堡的时候,她有点犹豫,还停下来想了想。人们通常是没有时间停下来想问题的。他们总是一边忙碌一边顺便想问题,可是有时候,停下来还是很有好处的,可以防止你走错方向。
罗兰是男爵的独生子,据蒂凡尼所知,也是他唯一的亲人。嗯……或者应该这么说,是他唯一有权力靠近城堡的亲人。在经历了艰苦卓绝又代价高昂的法律斗争之后,罗兰终于成功放逐了他那两个讨人嫌的姑母。说句实话,就连老男爵本人也觉得他这两个姐姐十分可恶。任何人生命中有这么两个人,都像裤子里装了两只狂躁的鼬鼠。不过男爵去世这么大的事,还有一个人应该尽快被通知,虽说这个人和男爵并没有什么亲属关系。这样想着,蒂凡尼向着菲戈之丘走去。她要去见见凯尔达。
蒂凡尼抵达菲戈之丘的时候,安珀正坐在户外,在阳光下缝着东西。
“你好,小姐。”她轻快地说,“我这就去告诉凯尔达说你来了。”说完,她就从洞口钻了进去,灵巧得像一条小蛇,蒂凡尼从前也是这样的。
安珀怎么又回到土丘这里来了?蒂凡尼不免惊奇。为了确保安全,她明明已经把安珀带回她家的农场了呀。安珀为什么要不辞辛苦,一路走回到这里来呢?真奇怪,她怎么居然还能记住路线?
“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我是说她。”一个声音说着。然后蒂凡尼看到癞蛤蟆【17】把他的脑袋从树叶下面探出来,“我说,你怎么这么慌里慌张的,小姐?”癞蛤蟆问。
“老男爵去世了。”蒂凡尼说。
“哦,早在我意料之中了。男爵万岁。”癞蛤蟆说。
“他不可能万岁了,”蒂凡尼说,“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