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真正的金币(2 / 2)

怒气冲天的护士一摔门,走了。

“小声一点说话——她会在门外偷听的。”

说这话的是男爵,不过他的声音简直都不像声音了。他从前应该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你依稀还能听出一点这种感觉。只是现在,他的声音嘶哑而衰弱,每说完一个字,他都要苦等一会儿,才能说出下一个字来。

“很抱歉,阁下,可是我必须少说话,集中精力才行。”蒂凡尼说,“要不然出了差错,我心里会很过意不去的。”

“当然了,我也会注意保持沉默的。”

移除痛苦这件工作很危险,对人要求又高,而且很耗费精力。可是,看到老人灰暗的脸上渐渐有了生气,真的是最好的补偿。他的面颊上已经有了些许粉色,仿佛也不那么凹陷了,病痛一点一点从他体内流出,经过蒂凡尼,聚成一个看不见的小球,浮在她右侧的肩头上。

平衡,现在蒂凡尼最需要的就是平衡。她最早学习到的一个要点就是:跷跷板的中心既不上升也不下降,可是在它保持静态的时候,动态的“上升”与“下降”都通过它才得以实现。你必须成为跷跷板的中心,这样的话,才能让痛苦流经你,而不是流向你。要做到这一点真的非常难,可是她能做到!为此她非常自豪。记得那一天,当她展示自己掌握的这个新本领时,就连威得韦克斯奶奶都不得不哼了一声。而威得韦克斯奶奶的一声哼哼,可相当于别人的热烈掌声。

男爵在微笑:“谢谢你,蒂凡尼·阿奇小姐。现在,我想到椅子上坐一会儿。”

这可真是反常,蒂凡尼感到有必要考虑一下:“您真的要起来吗,阁下?您还很虚弱。”

“我知道,人人都这么对我说。”男爵说着,摆了摆手,“我真是不明白,他们怎么都这样,好像我不知道自己虚弱似的。帮我起来,蒂凡尼·阿奇小姐,我必须跟你谈谈。”

扶他起来倒是不难。连农夫派迪都能被蒂凡尼从床上揪起来,男爵自然更不成问题。当然了,扶他的时候蒂凡尼更加小心,仿佛他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我想,蒂凡尼·阿奇小姐,你来照顾我这么久,可是我们之间只有过最简单、最实际的对话,没错吧?”他说着,由她扶着坐了下来,手里还握着拐杖,以便有个支持。男爵是那种,只要能直着身子坐着,就绝不靠在椅背上的人。

“嗯,是的,阁下,我想你说得对。”蒂凡尼谨慎地说。

“昨天晚上,我梦见有客人来拜访我。”男爵说着,对她饶有深意地微微一笑,“你对此有什么想法,蒂凡尼·阿奇小姐?”

“我现在还没什么想法,阁下。”蒂凡尼一边说,一边思考着,千万不要是噼啪菲戈人跑到男爵这里来了!千万不要啊!

“是我梦见了你的祖母,蒂凡尼·阿奇小姐。她是个非常好的人,又那么美丽。哦,是的,她嫁给你祖父的时候,我难过了好一阵子,可是我认为那样对她是最好的。我很想念她,你知道的。”

“是吗?”蒂凡尼问。

老人笑了笑:“自从我亲爱的妻子去世以后,就只有你祖母还敢和我争论了。如果一个人是当权者,又肩负着责任,那他就格外需要你祖母那样的人,在他犯糊涂的时候提醒他。你祖母肩负起了这桩任务,还充满了热忱,我必须这么说。我呢,又经常犯糊涂,需要有人来修理我——这么说是打个比方——所以她的存在更显得可贵。我有个心愿,蒂凡尼·阿奇小姐,在我入土以后,你对我的儿子罗兰也能像你祖母对我那样。他这个人,你是清楚的,有时候太自我了一点。所以,不管是打比方还是当真,我都要说,他也需要有人来修理他。别让他太不成样子了。”

蒂凡尼努力忍住了一个微笑,然后花了几秒钟,调整了一下那个病痛之球的转速,它正在很随和地悬浮在她肩膀上方。“阁下,多谢您对我的信任,我会尽力而为的。”她说。

男爵礼貌地轻声咳嗽了一下:“说真的,我一度希望过,你和罗兰之间可以有一种……更亲密的安排?”

“我们是好朋友,”蒂凡尼小心地说,“我们从前是好朋友,相信我们以后也会……继续当好朋友。”她说着,匆匆控制住了那个病痛之球,它有点危险地颤抖了起来。

男爵点了点头:“非常好,蒂凡尼·阿奇小姐,但是当他需要你修理他的时候,请不要因为你们之间存在友谊就对他手软。”

“乐于从命,阁下。”蒂凡尼回答。

“好极了,小姐。”男爵说,“我说话不讲究,多谢你没有批评我,也要谢谢你不在意我用词晦涩。”

“不要紧,阁下。您的话我都能听懂,您说得也没什么不得体的——大家平时都像您这么说话。”

男爵又点了点头:“像‘修理’这样的词很有力度,成年人用起来比较好。‘管教’这样的词呢,就偏于绵软了,显然只适合老姑娘和小孩子们使用。”

蒂凡尼自己琢磨了一会儿,说:“是的,阁下。我想,这两个词给人的感觉确实不太一样。”

“你说得很好。对了,蒂凡尼·阿奇小姐,有件事我很想问问,这一阵子你见到我的时候,都不向我行礼了,这是为什么呢?”

“我现在是女巫了,阁下。女巫们不对谁行礼的。”

“可我是你的男爵,小姐。”

“是的,而我呢,是您的女巫。”

“可是我有很多卫兵在外面,我一声召唤,他们就会冲进来逮捕你。还有一点,也不需要我提醒你吧,咱们这个地方的人,对女巫向来可不是那么买账的。”

“是的,我知道,阁下。不过我还是您的女巫。”

蒂凡尼看着男爵的眼睛。它们是淡蓝色的,此刻,眼里还闪过了一丝狡黠、恶作剧的光。

现在最不该做的事,她告诉自己,就是在他面前示弱:他像威得韦克斯奶奶一样喜欢考验别人。

仿佛恰好在那一刻看出了她的想法似的,他笑了:“这么说,你只听你自己指挥了,蒂凡尼·阿奇小姐?”

“我也说不好,阁下。最近我只觉得人人都可以指挥我。”

“嗯,”男爵回答,“你工作很辛苦,又很尽心,我都听说了。”

“我是女巫,我应该如此。”

“是的,”男爵说,“你是女巫,这话你一直在说,我听得很清楚很明白了。”他把瘦骨嶙峋的双手搭在拐杖上,让视线越过拐杖顶端投向她。

“那么,人们说的是真的了?”他说,“差不多七年以前,你带着一把平底锅到了一个仙境之类的地方,把我儿子从那里的精灵女王手里救了回来——我还听说,她特别不好对付,是吗?”

蒂凡尼犹豫了一下:“您希望是这样吗?”

男爵轻声笑了,用一根瘦削的手指向她一点:“我希望是这样吗?当然了!你算是问了个好问题,女巫蒂凡尼·阿奇小姐。让我想想……嗯,我想想……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而已吧。”

“哦,关于平底锅的那一段是真的,我承认。然后,罗兰当时状态不大好,所以有些事情只能由我来处理,不过那样的事情不多。”

“不多?”老人微笑着说。

“不是特别多。”蒂凡尼赶快解释。

“那么请问一下,怎么没人跟我这么说过呢?”男爵问。

“因为您是男爵。”蒂凡尼简短地回答,“再说,人们一直相信的都是男孩子带着宝剑去拯救女孩子。故事里都是这么讲的,故事也是这么影响大家的,没人愿意把事情反过来想一想。”

“那你对此介意吗?”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皮连眨都不眨一下。她实在没有办法对他说谎。

“是的,”她说,“有一点。”

“只有一点吗?”

“不止一点吧,嗯。不过后来我就去当实习女巫了,从前的事情也就没什么了。真的,阁下。不过我想冒昧问一句,您刚才说的那些,都是谁告诉您的?”

“是你爸爸。”男爵说,“我很感谢他告诉了我。昨天他来看我,大概是为了再向我表示一次敬意吧,因为他看得出来我快不行了,你也知道,这是实情。你别因为这个责备他,好吗,女巫小姐,或者就是蒂凡尼小姐?你能不能答应我?”

蒂凡尼知道,长期以来的谣传一直让她爸爸很焦心。她自己不在乎,但是他在乎。

“好吧,阁下,我答应您。”

男爵望着她,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蒂凡尼·阿奇小姐,蒙你多次提醒,我已经牢牢记住了你是女巫。我虽然眼睛看不清了,脑子却比你想的要清醒。我现在想补偿你,也许还不算太晚。你看一下,我床底下有一只箱子,安着黄铜合页的那个,去把它打开。去吧!现在就去。”

蒂凡尼把那只箱子拉了出来,它沉得好像灌了铅一样。

“箱子里有几个皮口袋,”老人在她身后说,“拿一只出来。那里面装着十五个金币。”他咳了几声,“多谢你救了我的儿子。”

“哎呀,我不能收——”蒂凡尼还没有说完,男爵就用拐杖在地上砰砰敲了两下。

“不要再说了,请你听我说,蒂凡尼·阿奇小姐。从前你去挑战精灵女王的时候,你还不是女巫呢。所以,‘女巫不能收钱’这个规矩对你不适用。”他说得很认真,双眼像蓝宝石一样熠熠闪光,“至于你为我提供的那些护理和帮助,我想,我已经用别的东西补偿过你了,而且都是你需要的,像是吃的、洗干净的旧亚麻布、旧鞋袜还有木柴之类。我的管家没有克扣过你什么吧?我吩咐过她要大方些的。”

“啊?哦,哦,是的,阁下。”她这么回答也没错。一个女巫永远都在面对那些二手衣服、用过的床单(做绷带很合适)、旧靴子(还留着别人穿过的痕迹)什么的,当然了,还有各种用了又用、能用就用、一代传一代、你用我用大家用的东西。所以对女巫来说,如果有一座人丁兴旺的城堡给你输送各种旧物,那简直就像给了你一把钥匙,让你能用它打开造币厂一类的宝地之门。至于这些钱呢……她把皮口袋在手里掂了又掂。唉,可真够沉的。

“我给你的那些东西有用吗,蒂凡尼·阿奇小姐?”

“嗯?”她心不在焉地说着,还在看着那只皮口袋,“哦,呃,有用,有用——有些我拿去换了别的东西,有些送给了需要的人……就是这样吧。”

“蒂凡尼·阿奇小姐,你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含糊其词了?你是不是觉得十五个金币太少,而你救的是一个男爵的儿子,理应得到更多的酬谢?”

“当然不是!”

“别否认了,行吗?”

“可我确实没那么想,阁下!我是您这里的女巫!”她又着急又生气地看着他,呼吸都加快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现在还有一个病痛球等我来平衡呢,而且它不太好控制,阁下。”

“哦,好的。阿奇夫人的小孙女,我刚才说错了话,我诚挚地恳求你的原谅,就像我从前对你祖母那样。不过不管怎么说,蒂凡尼·阿奇小姐,能不能请你赏光接受这个装钱的皮口袋呢?你可以拿它去做些有用的事,就当是对我的纪念也好。我想你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吧。”

“我本来就很少见到钱的。”蒂凡尼回答说。她的脑子被这件事弄得有点乱。

男爵又用拐杖在地上敲了两下,好像在为她喝彩。“我也觉得你可能没见过这样的金币。”他轻松地说,“你瞧,虽然口袋里只有十五个金币,可它们完全不是你常见的那种钱。当然了,我知道你并不是经常见到钱。我这些都是老金币,一点都不像现在那些胡乱造出来的钱。现在流通的金币都是掺了好多黄铜的,要我说,里面都不剩什么金子了。我给你的这些,可是真金币。希望你不介意我这么表述。”

蒂凡尼当然不介意,因为她不知道有什么可介意的。男爵看着她困惑的样子,微微一笑:“简单地说,蒂凡尼·阿奇小姐,如果你找对了地方去兑换这些金币,我想,你大概可以换得五千块的安卡·摩波币。要是用这笔钱去买旧靴子,我不知道能买多少,不过很有可能,你能买回一只像这座城堡这么大的靴子。”

蒂凡尼想:我不能接受这么多钱。不说别的,单从分量上来讲,她都忽然感觉这只皮口袋变得特别沉。不过她开口说的是:“对一个女巫来说,这笔钱太多了。”

“可是对我来说,送给我儿子的救命恩人,这点钱不能算多。”男爵说,“他可是我的继承人啊。你救了他,我们这个家族才能延续下去。另外,我给你酬劳,也就等于帮你破除了别人那些谣言。”

“可是,有再多的钱,我也没法多买一双手。”蒂凡尼说,“钱再多,也改变不了过去的时光,哪怕一分一秒也改变不了。”

“我知道,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收下它们。”男爵说,“即便不是为了你自己,就当是为了我,你也要收下啊。你接受它们,我就不会感觉那么有愧于你了。而且要我说,你现在迎合我一点,也没有什么错处,对吧?我是个快要死的人了,你说呢?”

“是的,阁下。我知道,您确实是快了。”

到目前为止,蒂凡尼对男爵这个人多少是有一点了解的,所以当她听到他笑声的时候,她并不吃惊。

“你知道吧,”他说,“别人会说:‘哦,当然不是了,大人,您的日子还长着呢,您很快就会好起来,您还会很硬朗的!’”

“是的,阁下。不过我不是别人,我是女巫。”

“你的意思是……?”

“我必须非常努力,确保自己不说谎才行,阁下。”

老人在椅子上变换了一下坐姿,神色变得很严肃。“等我不行的时候……”他说着,犹豫起来。

“到那时,如果您愿意,我会陪着您的。”蒂凡尼说。

男爵看上去轻松了不少:“你见过死神吗?”

她已经猜到他会这么问了,所以早就想好了该怎么回答。“通常来讲,你只是感觉到他经过而已,阁下。不过我见过他两次,如果他有实体的话,我见到的应该就是他实体的样子。他是一具骷髅,提着一把镰刀,就像书里画的那样——实际上,我觉得,是因为书里把他画成了那样,我才会看到他长成那样。他很有礼貌,不过也非常地说一不二,阁下。”

“我猜他也是那样!”老人沉默了一小会儿,接着问,“那么他……关于亡灵的世界,他有没有跟你透露过一点什么?”

“有的,阁下。那个世界里肯定没有芥末籽,据我所知,那里也没有泡菜。”

“真的吗?那可有点打击我。我想,那里也不会有酸辣酱了?”

“我没深究过那些调味料方面的问题,阁下。他在我面前的时候,可是拿着一把大镰刀呢。”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护士斯卜洛思小姐在外面大声喊着:“您还好吧,大人?”

“好极了,亲爱的斯卜洛思小姐。”男爵大声回答,然后他压低了声音,有些诡秘地说,“我觉得我们的斯卜洛思小姐好像不太喜欢你呢,孩子。”

“她觉得我是不洁的、有罪的吧。”蒂凡尼回答。

“我完全不懂有些人怎么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男爵说。

“很好理解,”蒂凡尼说,“因为我经常把手伸到火里去,这让别人觉得很反常。”

“什么?你能把手放到火里去?”

她有点懊悔自己说漏了嘴,可是事已至此,现在若是不让男爵看看她怎么用手摸火,他是不会罢休的。她叹了口气,走到壁炉旁边,从架子上拿起了一把大大的拨火棍。她不否认自己喜欢偶尔给人展示这个小把戏,而男爵呢,会是个蛮有鉴赏力的观众。可是她真的应该为他表演吗?好吧,反正这个把戏也不难,病痛球的平衡现在也保持得很好,再说男爵能看表演的时间也不多了。

她又到房间另一端的小水池那里提了一桶水。池里还有青蛙,所以桶里也有青蛙,她好心地把青蛙倒回池里。没人愿意把青蛙煮熟。这一桶水其实并不是必需的,不过它确实有它的作用。

蒂凡尼有点夸张地咳了两声:“您看到了吗,阁下?我这里有一根拨火棍和一桶凉水——凉凉的金属棍,凉凉的水。现在……我用左手拿住这根棍子,然后我把右手伸到火焰当中最热的地方去,就像这样。”

男爵倒抽了一口气,他看到火焰包围了蒂凡尼的右手,她左手拿着的那根拨火棍的末端突然迸射出红热的光。

看到男爵惊叹的样子,蒂凡尼把拨火棍浸到了水桶里,水面瞬间腾起一团蒸汽。然后她来到他面前,举起双手,让他看到她安然无恙。

“可我明明看到你的手着火了!”男爵说着,瞪大了眼睛,“真厉害!太厉害了!这是变戏法吗?”

“应该说这是一种技术活儿,阁下。我把手放到火里,让热量传到铁棍上去,我只是起了个导体的作用。你看见的火,是我手上的皮屑、灰土和别的各种微乎其微而又害人的脏东西烧着了才出现的,我这种不洁的人手上总有这些东西……”她不再说下去了,“您还好吗,阁下?”男爵却只是出神地盯着她。

“阁下,阁下?”

老人现在开口说话了,却像是在读一本看不见的书:“野兔冲进了火焰。野兔冲进了火焰。火焰,它包围了她,她却没有受伤。火焰,它爱她,她没有受伤。野兔冲进了火焰。火焰,它爱她,她是自由的……我都想起来了!我怎么能忘了这些呢!我怎么竟然敢忘了这些呢?我曾经告诉自己要永远记住这些的,可是一天天过去,生活中又多了很多需要记住的事情,很多需要去做的事情,它们占据了你的时间,占据了你的记忆,结果你就会忘了那些重要的东西,那些真正需要记住的东西。”

蒂凡尼震惊地看到泪水滑过了他的面颊。

“我全都想起来了。”他轻声说着,声音不时地被抽咽打断,“我还记得那火焰的热度!我还记得那只野兔!”

就在这时,门“砰”地开了,斯卜洛思小姐走了进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只在一瞬间,但在蒂凡尼看来好像足有一个钟头那么漫长。护士看了看蒂凡尼手里的拨火棍,然后又看了看泪流满面的老人;看了看那一团水汽,又看到蒂凡尼松开手,丢掉那根棍子;然后又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看蒂凡尼。棍子也在这时“哐啷”一声掉到了壁炉前的地板上,那哐啷声仿佛在整个世界回响。然后斯卜洛思小姐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一头鲸鱼准备潜入深深的海底一样,再然后,从她那里爆发出了尖叫:“你都对他做了什么?滚出去,你这个小贱人!”

蒂凡尼迅速恢复了说话能力,这种能力很快又转化为大喊的冲动:“我不是什么贱人!”

“我要去叫卫兵来,你这个害人的黑心巫婆!”护士继续尖叫着,向门口冲去。

“还没那么黑吧!”蒂凡尼在她背后喊了一声,然后匆匆赶到男爵身边,却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病痛球不再稳定了,她能感受得到这一点。刚才是她分心了,事情也失控了。她定了定神,向男爵望去,努力地想要挤出一丝笑容。

“要是我刚刚搅扰了您,我真的很抱歉,阁下。”她说着,却发现他正在挂着泪花微笑,一脸的阳光灿烂。

“搅扰我?天啊,当然没有,我一点也不觉得。”他想要坐直身子,同时用一根颤抖的手指向着炉火指去,“实际上,我振作起来了!我觉得满身活力!我又年轻了,亲爱的蒂凡尼·阿奇小姐!我仿佛又看到了那最美好的一天!你看不到吗?在山谷里,九月里一个完美的、清爽的日子。那时候我还是个小男孩,穿着粗花呢子外套,它刺得我直痒痒。是的,太痒了,衣服上还有一股臊乎乎的味道【14】。我父亲唱着‘云雀在婉转歌唱’,我想帮他加上和声。只是我当然还做不到,因为我那时的嗓门小得像兔子。我们在看农人烧麦茬,到处都是烟,火舌舔过的地方,田鼠、耗子、兔子甚至狐狸都为了躲开火焰,朝我们跑过来。野鸡和鹧鸪也在最后关头像火箭一样冲上天空,就在那个时候,周围忽然变得安静了,然后我就看见了那只野兔。哦,真是一只好大的野兔——你知道吗,乡下人把所有的野兔都看成是母的?她就待在那儿,看着我,我们身边是燃烧的草叶在纷纷坠落,我看到她身后熊熊的火焰,她直直地看着我。我敢发誓,她的目光和我的撞上之后,她‘噌’的一下就跳到了空中,然后直接蹦到了火里。我当然吓得大叫起来,因为她是那么漂亮的一只野兔。可是父亲把我抱起来,跟我说,他会告诉我一个小秘密,然后他就教给了我那支‘野兔之歌’,这样我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也就不用再哭了。后来又过了一会儿,我们走过满地的灰烬,真的没有看到烧死的野兔。”老人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向她,脸上容光焕发。真的是容光焕发,简直是金光灿灿。

这种金光是从哪里来的?蒂凡尼不明白。它不是火光,窗帘是拉着的,所以它也不是外面照进来的。这个房间里一直挺昏暗的,可是现在这里却有着一种清朗的光线,仿佛属于九月的某一天……

“我记得到家以后,我还用蜡笔画了一幅画,父亲觉得我画得非常好,就拿着它在城堡里到处给人看。”老人说着,带着孩子般的热诚,“当然了,我的画只是小孩子的信手涂鸦罢了,可是父亲把它夸得就像什么天才杰作一样,父母们都是这样吧。他去世以后,我在他留下来的文件里还找到了这幅画。对了,要是你感兴趣,也可以看看它,就装在一个皮子做的文件夹里,在装钱的那个箱子里。不管怎么说,它还是一件珍贵的东西。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件事。”男爵说,“许多人、许多日子、许多事来了又去了,可是那段记忆我一直珍藏着。不管我给了你多少钱,女巫蒂凡尼·阿奇小姐,都不够报答你的,因为是你帮我找回了那段最美的回忆,我会一直记着它的,直到——”

有一瞬间,炉火不再跳动了,空气变得阴森森的。其实蒂凡尼从来都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见到过死神,嗯,至少不是那种真正的“亲眼见到”,可能他只是以某种奇怪的方式被她在脑海里感知到罢了。不过,不论他在哪里,她都知道他来了。

“他能这样满意地离去,不是最好不过吗?”死神说。

蒂凡尼没有惊惧地后退,因为她知道那样没什么意义。

“刚才都是您安排的吗?”她问。

“我有一点功劳,不过别的力量也在起作用。早安。”

死神说完就离开了,男爵也紧随其后。他又是那个穿着粗呢子外套的小男孩了,它刺得他好痒痒,还有一股臊乎乎的味道,他跟着自己的父亲穿过了青烟四起的田野。

然后蒂凡尼的手轻轻地落在了逝者的脸上,她怀着敬意,为他合上了眼皮。在那眼中,田野上的火光在逐渐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