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真正的金币(1 / 2)

蒂凡尼饥肠辘辘地醒来,听到了一阵笑声。安珀也早就醒了,非常不可思议的是,她还很快乐。

蒂凡尼勉强钻过隧道,爬到了土丘里,然后她明白了安珀开心的原因。安珀还在蜷着身子侧卧着,一群小菲戈正在逗她开心呢:他们又是腾空打滚,又是侧手翻,还不时地用各种搞笑的方式把别人绊倒。

安珀的笑声很稚嫩,听着就像小宝宝看到会闪光、颜色鲜艳的东西时发出的那种笑声。蒂凡尼不太清楚凯尔达的那些安抚咒语是怎么起作用的,不过它们的功效显然比女巫的魔法要强很多——它们好像能让人安定下来,由内而外地康复。最妙的是,除了让你的状态好转,它们还能让你忘掉过去的不快。有时候,蒂凡尼觉得,凯尔达谈论起这些安抚咒语的时候,就好像它们是活的一样——也许它们真的是有生命的思想吧,或者是善意的生灵,不知怎么就能把忧愁和痛苦带走。

“她恢复得很不错。”凯尔达说着,不知从哪里忽然冒了出来,“她会好起来的,当然了,天黑以后,她可能还会做噩梦。咒语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不过,她现在又是她自己的样子了,而且一切都从头来过,这一点是最好的。”

天还暗着,不过地平线那边已经染上了曙色。在天亮之前,蒂凡尼还有一件不愉快的工作要做。

“我能让她留在你这里待一会儿吗?”她说,“我还有一件小小的差事要办。”

我真是不应该睡觉的,她一边爬出矿穴一边想。昨晚我应该立刻返回去!我不应该把那个可怜的小家伙留在谷仓里!

她正忙着把扫帚从多刺的灌木丛里拽出来时忽然停住了。有人在看着她:她能感觉到后脖颈一阵发紧。她猛一转身,看到了一个身穿黑袍的老妇人,个子高高的,正倚着一根手杖站着。就在蒂凡尼看到她的时候,老妇人消失了,慢慢地,就像是挥发到空气中一样。

“威得韦克斯奶奶,是你吗?”蒂凡尼对着空气问,可是她自己都觉得好傻。威得韦克斯奶奶就是死也不会让人看见她拄拐杖,更别提她还没死的时候了。她的余光瞟到什么东西在动。当她又转身去看时,看到了一只野兔。她【13】举着两个前脚,全靠后腿站着,好奇而大胆地望着蒂凡尼。

当然了,野兔一般都是这样大胆的。噼啪菲戈人不捉野兔。一般的牧羊犬呢,就是跑断了腿也追不上它。它很少待在憋闷的地洞里,所以你也没法把它困在洞中。它全靠速度生存,日复一日地冲过田野,快如风之梦——不过有时候,它也会耐心停下来,蹲坐在什么地方,静观世界的缓慢变化。

这只野兔待在那儿,周身忽然迸出了火焰。火光闪耀了一会儿,然后熄灭了,野兔毫发无损地飞奔而去,终于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

好吧,蒂凡尼想着,把扫帚拉了出来,让我们从常识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草地没有烧过的痕迹,也没听说野兔会自燃的,这样说来——她的思绪一下停顿了,宛如记忆中忽然打开了一扇小门。

野兔冲进了火焰。

她是在哪里读到过这句话吗?还是从哪首歌的歌词里听到过它?或者是什么童谣里?为什么是野兔呢?可是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女巫,她还有工作要做,神秘征兆一类的东西可以等一等。女巫们知道,神秘征兆总是存在的,它们多得都快把整个世界淹没了。你只要根据所需,信手拈来一个即可。

蒂凡尼骑着扫帚,飞过沉睡的村庄,蝙蝠和猫头鹰都毫不费力地闪开,为她让路。农夫派迪的家在村子边上。房前有个花园。村里每一户人家都有花园。多数人家的园里都种满了蔬菜,或者,要是这家的妻子说了算,就是一半种蔬菜,一半种花。可是派迪家小小的园子里却长满了刺人的荨麻。

蒂凡尼一直从骨子里不喜欢这个荨麻花园。把这些野草铲掉,再好好地种些土豆,能有多难呢?只要施够了粪肥,原本再荒芜的园地也能长东西,而在这么一个村子里,粪肥有的是。保持卫生,别把土呀泥呀什么的带到家里,那才是难题呢。所以说,农夫派迪本来完全可以努力一些,为自家花园做点什么的。

等等,这个派迪应该是又到谷仓里来过了,要不然就是别的什么人来过。那个小小的尸体现在摆到了草堆的顶上。蒂凡尼为这个死去的小宝宝带来了一条还能用的旧床单,它至少比麻袋和稻草好些。小家伙除了被人移动了位置之外,旁边还放了些花,只不过那些“花”其实是从园子里拔来的刺人荨麻。还有人在烛台上点了一根蜡烛。村子里每一家都有这种马口铁做的烛台。烛台和烛火,此刻就放在乱糟糟的干草上。而且,周围也到处都是一点就着的干草和秸秆。蒂凡尼心存恐惧地看着这一幕,忽然又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

一个人吊在谷仓的椽子上。

椽子吱嘎作响,一点灰土和几根干草飘落下来。蒂凡尼飞快地把干草接住,把烛台拿走,以免有东西再掉到火上,把整座谷仓都点着。她正准备把蜡烛吹灭时忽然想到,那样的话,她就要在一片黑暗中陪伴那具轻轻旋转的身体了,他是死是活还不是很清楚呢。她把烛台格外小心地放在门边,想找到一件锋利的工具。可是在派迪家的谷仓里,什么东西都是钝的,只有一把锯子还算可以。

那个上吊的肯定是派迪!除了他还能有谁呢?“派迪先生?”她问着,爬到了落满灰尘的椽子上。

传来一阵喘气似的声音。她应该为此而庆幸吗?

她用一条腿钩在房梁上,腾出一只手来拉动锯子。可问题是,她还需要再来两只手才够用。绳子紧紧地绕在上吊那个人的脖子上,锯子的钝齿刺啦刺啦地划过绳子,搞得他晃得更厉害了,而且他又挣扎了起来。那个蠢材,现在绳子不光是乱晃了,还拧起了麻花。再这样下去,她都要掉下去了。

空中闪过什么东西,好像是某种铁器,然后只见派迪像块石头一样掉了下去。蒂凡尼努力保持住平衡,抓住一根落满灰尘的椽子,半是爬、半是滑地追着派迪到了地上。

她拼命拉扯着他脖子上的绳子,可是它绷得太紧了……突然间,罗伯·无名氏出现了,就站在她面前,此刻真应该配一段背景音乐的,而且是特别炫的那种。罗伯·无名氏举着一把小小的、亮闪闪的双刃剑,满脸疑问地看着她。

蒂凡尼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派迪,你这个人渣,你到底有什么长处?有什么价值?你连上吊都不会。你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我要是不救你,是不是其实对你、对这个世界都更好?

想法这种东西就是这样的。它们自己冒出来,然后落进你头脑里,希望你能照它们的样子去想。可是有些想法如果很阴暗,你就必须把它们打压下去。要不然,一个女巫就会满脑子都是坏想法。然后就一切都完了,只剩下它们在得意地叫嚣。

蒂凡尼听过这么一种说法:要想真正了解一个人,你必须穿上他的鞋先走两三英里的路。这么说真是没什么逻辑,因为当你穿上别人的鞋走了两三英里路以后,你只会发现人家在追你,还指责你偷了他的鞋——当然了,因为没鞋穿,他可能追不上你。不过,这句谚语的真正含义蒂凡尼还是懂的。再有就是,她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只剩下一线生机而已。她没有选择,真的没有选择。她必须为他保住那线生机,哪怕是为了他摘下的那一小把荨麻。这个愚蠢的大块头,他心里总还是残存着一点善良的。虽然只有一点点,也还是有。这是无可否认的。

蒂凡尼打心眼儿里不喜欢自己这么多愁善感的样子,她对着噼啪菲戈人的首领点了点头。“好了,动手吧,”她说,“尽量别伤着他。”

剑光一闪,绳子就断了。这个动作完成得非常轻巧,有如出自外科医生之手,只是外科医生在动手之前肯定会先把手洗干净些吧。

绳子一断开,马上就“啪”地弹了出去,像一条蛇。派迪那么用力地喘着气,连门边的烛火都受了扰动,仿佛一下子矮了一截。

蒂凡尼站了起来,掸掉身上的土。“你还回来干什么?”她对他说,“你要找什么?你觉得这个地方还能有什么好事等着你吗?”

派迪躺着不动。没有回答,连一声哼哼都没有。现在,看着他倒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想恨他都很难了。

身为一个女巫,你必须做出选择。而且通常来说,你要做的选择是一般人不愿意做的,甚至是他们听都不愿意听的。于是她拿出自己专门带来的旧床单,撕了一条,去外面的抽水井沾湿了,回来给派迪擦了脸,然后用剩下的、大一点也干净一点的那半块把死掉的小宝宝包好。这算不上最好的裹尸布,但它至少是个正经东西。她有点恍惚地提醒自己,以后还得多储备一些布才行,不然就没东西做绷带了。然后她才想起自己还没表现出应有的谢意。“谢谢你,罗伯,”她说,“要是没有你帮忙,我可解不开他的绳子。”

“我觉得,说不定你可以。”罗伯说着,不过其实他们两个都知道,她确实做不到,“也真是巧了,我刚刚正好路过,你知道,我可一点也没跟踪你,纯属偶然巧合。”

“最近经常发生这种偶然巧合。”蒂凡尼说。

“是啊。”罗伯说着,龇牙笑了,“经常发生巧合,这也是一种偶然现象。”

要想让一个噼啪菲戈人不好意思,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他们根本就不懂什么叫“不好意思”。

噼啪菲戈人的首领看着蒂凡尼问:“现在怎么办?”

问得好,不是吗?身为女巫,你必须让别人相信你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哪怕其实你并不知道。派迪会活下去,他可怜的小外孙却无法死而复生了。“我会把事情处理好的,”蒂凡尼说,“这是我们女巫的责任。”

只是这里只有“我”,没有“我们”。她一边想着,一边穿破晨雾,飞向那野花盛开之地。我真希望自己不是这么孤单。

在榛树林里有一块空地,从早春到晚秋都开着野花。珍珠花、毛地黄、老人裤子花、跳跳花、淑女帽子花、三倍利花、鼠尾草、青蒿、粉花锯草、凝脂草、小樱草、报春花,还有两种兰花。

有一个被大家认作女巫的老妇人,就埋葬在这里。如果你是知情人,你就会在一片葱茏之下看出她小屋的一点遗迹。如果你知道得够多,你还能看出她具体被埋在哪个位置。如果你掌握的情况更多呢,你还能看出老妇人的猫被蒂凡尼埋在了什么地方:那里长着猫最喜欢的一种薄荷草。

曾经有一次,骚动的人群来过这里。哦,是的,他们来过,那些疯狂的人,他们把老妇人从小屋里拖出来,丢进雪地,又推倒了她破破的小屋,烧了她的书,因为那些书里有星星的图画。

而这一切的起因是什么呢?只是因为当时男爵的儿子失踪了,而这个斯纳珀利老太太平日里孤单得可疑,又没有牙,再加上嗓音哑哑的、怪怪的。大家就觉得她是个女巫,而白垩地的村民们是不信任女巫的,所以她被揪了出来,扔进冰天雪地里。当火舌吞没了她家的茅草屋顶时,画着星星的书页也纷纷在火中化成灰烬飘向夜空。而在另一旁,人们用石头砸死了她的猫。那个冬天,有多少人家紧闭房门,把这个老妇人关在门外,最后她终于倒在了皑皑白雪中。总得把她埋在什么地方吧,于是,在曾经是她家的位置上,人们掘了一个浅浅的坟墓。

可是,老妇人和男爵之子的失踪其实没有什么关系,不是吗?在那之后不久,蒂凡尼到奇异的精灵王国,才把他救了回来,没错吧?现在,没有人提起那个老妇人了。人们只知道,当他们在夏天走过那块林间空地的时候,总能闻到空气中满溢的、令人愉悦的花香,还能看到蜂儿飞舞,然后想起蜜的颜色。

没有人再提起过去的事。是啊,你能说些什么呢?说那个老太太墓上的花可真稀有呀,还是说,阿奇家那个小女巫埋葬那只猫的地方长了好多薄荷草?那些花草是个谜,或者说是一种判定。只是,到底是谁作出了这样的裁判,又是对谁作出的,又是为了什么缘故。这些问题就最好不要去想了,更别说是讨论了。人们只知道,在那个疑似女巫的老妇人长眠的地方,生出了绮丽的花朵——只是,啊,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蒂凡尼从来没有过这种困惑。那些种子很贵的,而且是她跑了好远的路,到双衫镇上才买到的。她发过誓,每年夏天,都要让人们看到树林里缤纷的花朵,然后想起曾经有一位冤死的老妇人埋葬在这里。她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她从灵魂深处相信这么做很有必要。

现在,在一丛勿忘我中间,蒂凡尼挖好了一个让人难过的、深深的小坑。把该放的东西放进去以后,她四处看了看,确保没有被早起的过路人看到,然后就用双手捧起泥土,一边填坑,一边还不忘拣出混在土里的枯叶。最后,她又往这个小小的坟墓上移栽了一些忘我花。这种花长在这里并不是很合适,但它们长得很快,这一点很有用,因为……

有人在看她。蒂凡尼突然又有了这种感觉。此时切忌回头张望。她知道自己应该是隐蔽得很好的。比她更会隐蔽的,除了威得韦克斯奶奶之外,她还没见过别人。可是现在,她怎么就被盯梢了呢?虽然晨雾还没有消散,但如果有人从路上走过来,她是会听到的。那么,是什么鸟儿或者动物在偷窥她吗?也不是。它们给人的感觉不是这样的。

按理说,女巫不必回头张望就知道是谁躲在她背后。一般来说,她都能做到这一点的。而此刻很奇怪,明明她所有的感知都在告诉她,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是觉得不对。

“肯定是过度劳累又缺乏睡眠,出现了幻觉吧。”她大声说。然后,她觉得自己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回答:“是的。”仿佛回声一般。只是,这里并没有那种可以制造回声的环境呀。她骑上扫帚,尽可能快地飞走了,当然了,其实也不是那么快,这样也好,免得她看起来像是在逃跑。

嗯,只能说是她脑子有点错乱了。女巫们一般不提这件事,但她们都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脑子错乱,或者说是让脑子别错乱,是魔法的灵魂和核心所在。事情简单来说是这样的:一个女巫,按照女巫的传统,她一直是一个人忙工作的,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变得……古怪起来。当然了,古怪的程度取决于她的工作时长以及她内心强大的程度。但是迟早她都会变糊涂,分不清对错、好坏、真假,也预见不到各种行为的后果,那是非常危险的。所以女巫们必须相互帮忙、保持常态——起码是女巫标准上的“常态”。这个目的不难实现:参加一次茶会,唱首歌,或是来一趟林中漫步,不知不觉地,你就找回平衡了。就算你再看到卖房手册上甜美风格的小屋,你也不会再像脑子错乱时那样情不自禁地忙着下单了。

蒂凡尼最怕的就是脑子错乱。

她上一次到山区去,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而最近一次见到蒂克小姐(她是平原及丘陵地区蒂凡尼唯一能见到的一个女巫),距今也有三个月了。不是她不想和别的女巫见面,只是她真的没有时间去拜访谁。她总是太忙。哦,对了,“忙碌”可能也是个办法,蒂凡尼想,如果你真的足够忙,你的脑子就没时间错乱了。

当她回到菲戈之丘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好高了。她吃惊地看到安珀到了户外,坐在土丘旁边,正在开心地笑着,身边都是噼啪菲戈人。等到蒂凡尼把扫帚在灌木丛里放好时,凯尔达也在等着她了。

“希望你不要介意。”看到蒂凡尼的脸色时,凯尔达说,“晒晒太阳,会对安珀的康复很有帮助的。”

“也许吧,珍妮。你能给她用那些安抚咒语,真是再好不过了,可是我觉得最好别让她太多地看到你们。她可能会跟别人乱讲的。”

“哦,不要紧,不要紧。一切对她来说都会像一场梦——我的咒语有那种作用。”珍妮不慌不忙地回答,“再说,就算她说了,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姑娘在颠三倒四地讲一些精灵的故事,又有谁会相信呢?”

“可是她已经十三岁了!”蒂凡尼说,“不应该让她知道这么多的!”

“你觉得她现在这个样子不开心吗?”

“我不是说她不开心,只是……”

珍妮的眼神变冷了。她一向都很尊重蒂凡尼的意见,可是蒂凡尼也应该反过来对她保持尊重才行。毕竟,这里是她的土丘,是她的地盘。

蒂凡尼只好退一步说:“她妈妈会担心她的。”

“是吗?”珍妮反问,“看见她挨揍,她妈妈就跑了,那个时候她担心过她吗?”

蒂凡尼真希望珍妮别这么犀利。人们都说蒂凡尼太犀利,能把她自己割伤,可是现在蒂凡尼觉得,珍妮那双灰眼睛里锐利的目光都能剁碎铁钉了。

“呃,安珀的妈妈……你知道的,她那个人……不是特别聪明。”

“这个我也听说过,”珍妮说,“不过很多动物都没什么脑子,就算是这样,母鹿还是会义无反顾地保护小鹿,母狐狸为了小狐狸,也敢和狗拼命。”

“人类要更复杂一些。”蒂凡尼说。

“哦,看起来是这样。”珍妮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冷冰冰的,“好了,我的咒语已经发挥了不少作用,安珀也好转了很多。所以我看,她是不是应该回到你们那个复杂的人类世界去了呢?”

安珀的爸爸还活在那个世界里,蒂凡尼提醒自己。我知道他还活着。他伤得很重,但还能喘气,但愿他能清醒过来吧。唉,他惹的这些麻烦到底能不能彻底解决?必须解决呀!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呢!今天下午还要去看一下男爵的情况!

蒂凡尼和安珀走进院子的时候,蒂凡尼的爸爸正在那里等着。平时,蒂凡尼都是把扫帚系在门口那棵树上的,因为据说家里养的鸡看见扫帚飞过去就会受到惊吓,不过,主要还是因为她降落时从来都不是特别雅观,所以不想让别人看到。

蒂凡尼的爸爸看了看安珀,又看了看自己的女儿蒂凡尼:“她还好吗?她看着有点……心不在焉的。”

“不要紧,是我对她采取了一些措施,为的是帮她镇定下来,减轻痛苦。”蒂凡尼说,“她现在还需要静养。”

“她妈妈的状态很不好,你知道吧?”爸爸继续说着,口气里带着责备,“不过我告诉她,你把安珀带到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休养去了。”

他的语气透着一股“我说得没错吧,你肯定是像我说的那样做的吧?”的意思。蒂凡尼很小心地装作没听出他的意思,只是回答说:“嗯,没错。”她努力想象着派迪太太状态不好的样子,可是怎么也想不出来。每次见到这个女人,都让人感觉她脸上是挂着一副困惑而又畏缩的表情,好像生活中充斥着太多的难题,让她束手无策,只能被动地等着下一次打击的到来。

爸爸把蒂凡尼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派迪昨天晚上回来了,”他嘶哑着嗓子说,“我听人说,有人想杀了他。”

“什么!”

“千真万确。”

蒂凡尼转过脸去看着安珀。她正盯着天空,好像在耐心地等着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

“安珀。”蒂凡尼小心翼翼地说,“你会喂鸡,是吧?”

“是的,女士。”

“那好,去喂一喂我们的鸡,好吗?谷仓里有饲料。”

“你妈妈先前喂过鸡了——”蒂凡尼的爸爸开口说,却被蒂凡尼飞快地拉到了一边。

“你是什么时候听说的?”她一边问,一边看着安珀顺从地走向谷仓。

“昨天晚上,是派迪太太告诉我的。她说派迪挨了一顿痛揍,就在他们家那个烂谷仓里。就是昨天晚上咱们待过的那个地方。”

“派迪太太也回家了?出了那么大的事,她还敢回去?以后她该怎么看待派迪?”

蒂凡尼的爸爸耸了耸肩:“再怎么说,他也是她的丈夫。”

“可是人人都知道他经常往死里打她!”

他看上去有点尴尬。“呃,”他说,“我想,对有些女人来说,不管是什么样的丈夫,都比没有强。”

蒂凡尼开口想回话,但是看着爸爸的眼神,她在思考他的话有几分真实性。她在山区见过这样的女人,生活拮据、孩子又太多,她们已经被折磨得不像样了。当然了,要是她们认识奥格奶奶,孩子太多的问题可能会得到解决。但是说到贫困,就像有些家庭那样,为了桌上能有吃的,不得不卖掉桌边的椅子——这样的问题,你永远也没办法找谁来帮你解决。

“没有人打过派迪,爸爸,不过要是他真的被打了,那可能也是一件好事。是我看到他上吊了,就解开绳子把他放了下来,仅此而已。”

“他两根肋骨都断了,浑身是伤。”

“他是从好高的地方摔下来的,爸爸——要不然他就要被勒死了!我还能怎么办?难道让他吊在那儿继续晃荡下去?不管他配不配,他都活下来了。我没办法眼看着他死掉!谷仓里有一束花,爸爸,是他用野草和荨麻做成的!我看到他的手都让荨麻扎肿了!所以说他还有一点良心,还值得活下去,你觉得呢?”

“可是你真的把安珀的孩子偷走了吗?”

“不是的,爸爸,不应该说是我把它偷走的,应该说是我带着他偷偷走掉的。你听我说,爸爸,你一定要弄清这件事。那个孩子早就死了,是我把他带走埋了起来。我还救了快要吊死的派迪。我只做了这些,爸爸。别人可能不理解——随便他们捏造什么故事吧,我不在乎。我只知道见到需要做的事,我就必须去做。”

这时传来了一阵母鸡那样的咯咯叫声,是安珀穿过了院子,身后还跟着一串小鸡。

“咯咯”的声音是安珀发出来的,蒂凡尼和爸爸还看到,小鸡们列队走来走去,好像在跟着教官训练。安珀学几声咯咯叫,就自己偷笑一阵。

她又让小鸡们庄严地绕圈走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了看蒂凡尼父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再然后,她就带着那一群鸡又回到谷仓去了。

过了一会儿,蒂凡尼的爸爸才问:“那些鸡听她的话,是吗?”

“是的,”蒂凡尼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跟村里的男人们谈过,”爸爸说,“你妈妈也和女人们通过气了,往后我们会盯着派迪一家人的。有些事早应该有人管管了,也不能把所有的担子全都推给你,更不能让大家觉得一切问题都可以找你解决。要我说,你自己也要有这个意识才对。有些事是要全村人一起来面对的。”

“谢谢你,爸爸。”蒂凡尼说,“不过我觉得,我现在得去男爵家看看了。”

在蒂凡尼的印象里,从好久以前,男爵的身体就不好了。别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问题。像她见过的很多病人一样,他只是那样一直拖着,勉强度日,等着大限的到来。

有一次她听村里一个人说,男爵就像一扇吱嘎作响的门,从来没有“砰”地关上过。他现在更是每况愈下,在她看来,用不了多久,他的生命之门倒像是终于要“砰”地关上了。

不过现在,她仍然可以帮他移除痛苦,甚至还能把痛苦吓唬住,让它一时不敢卷土重来。

蒂凡尼匆匆赶往城堡。

她到的时候,男爵的护士斯卜洛思小姐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她看起来脸色很差。

“他今天状态很不好。”她说着,羞赧地微笑了一下,“我一上午都在为他祈祷。”

“我想你做得很不错。”蒂凡尼说。她小心地让声音里听不出讽刺,可护士小姐还是对她皱了皱眉。

蒂凡尼被领进了男爵的房间,这里闻着和任何一间病房一样:来往于此地的人太多,空气却不甚流通。护士站在门口,好像在担当警卫一样。每时每刻,蒂凡尼都能感觉到她不信任的目光落到她的后脖颈上。而今,这种不信任女巫的态度越来越明显了。有时候,你会见到那种四处游走的传教士,他们也很不喜欢女巫,而村民们乐于听他们布道。蒂凡尼觉得,世界有时候真是古怪——不知怎么回事,每个人都相信女巫会偷走别人的小宝宝,或是会让庄稼害病,还有其他种种无稽之谈。可是与此同时呢,当人们遇到困难的时候,却又都会火急火燎地跑来找女巫帮忙。

男爵躺在一堆凌乱的被单之间,脸色灰暗。他的头发全都白了,有些地方的头发干脆掉了,只留下粉色的小块斑痕。但他的仪表还是很整洁的——他一向是个仪表整洁的人,每天早上都会有一个卫兵来帮他刮胡子。这能让他的精神振作起来,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可是现在,他的神情一点也不振作,看到蒂凡尼也好像没看到一样。她已经习惯他这样了。男爵属于人们所说的那种“老派人物”。他很骄傲,脾气也不是特别好,但是他始终能够勇敢地捍卫自己的尊严。对他来说,病痛就像横行霸道的恶棍,你该怎么对付恶棍呢?一般来说,当然是反抗它,它最后总会逃跑。可是病痛不懂得这个规矩,它只会越来越凶横。他躺在床上,抿着薄薄的、苍白的嘴唇,蒂凡尼仿佛能听到他强忍着没有发出的那些痛苦的呼号。

现在,她在床边的一个小凳上坐了下来,活动活动手指,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接纳了他的病痛。它是被她从那个病弱的身体里召唤出来的,然后被她团成了一个看不见的球,扛在自己的肩上。

“我不太赞成魔法,你知道的。”护士在门口说。

蒂凡尼身上一颤,就像一个走钢丝的人,走着走着,突然感到有人用大棒子在钢丝的另一端猛力击打一样。她小心翼翼地让病痛一点一点地涌流得慢了下来。

“我是说,”护士接着说,“我知道你能让他感觉好受一点,可是你这种治愈的能力是怎么来的呢?我真的很想知道。”

“可能是因为你虔诚的祈祷,我才有了这份治愈的能力吧,斯卜洛思小姐。”蒂凡尼亲切地回答。当她看到对方的怒容时,她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快意。

可是斯卜洛思小姐就像披着厚厚的大象皮一样刀枪不入:“我们还是要小心,不要和什么黑暗的、邪恶的力量搅到一起。一个人宁可在活着的时候忍受一点痛苦,也胜过死后万劫不复!”

在高高的山上,有那种水力驱动的锯木机,上面安着大大的圆锯,转得飞快,像一团银光闪闪的影子……有时候,某个马虎的工人会忘了这种锯子的存在,然后它就会变成血红色的,割断的手指则在它周边纷纷飞落。蒂凡尼现在就是那种感觉。她迫切需要集中精力,护士却下定了决心要唠叨个没完;另一边,是男爵的病痛,它只等她稍不留神,就要反扑。哦,好吧,没有别的办法……蒂凡尼把肩头的病痛扔到了床边的烛台上。烛台马上碎掉了,掉在地上的蜡烛蹿起了高高的火苗,她赶快紧用力去踩,才把火踩灭。然后她转向惊呆了的护士。

“斯卜洛思小姐,我相信你要说的话很有意思,可是总的来说,小姐,不管你对各种事情有什么看法,我都不在乎。如果你愿意,你当然可以留在这里,斯卜洛思小姐,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斯卜洛思小姐,我正在做一件很难的工作,要是出了什么闪失,会给我带来很大的危险。所以我要对你说,斯卜洛思小姐,随便你走开还是留下,但首要的一点是,请你把嘴闭上,因为我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还有很多病痛要移除呢。”

斯卜洛思小姐又瞪了蒂凡尼一眼,眼神已经相当凌厉了。

蒂凡尼也回敬了她一眼——如果有什么事情是女巫擅长的,那就是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