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迟开的花朵(2 / 2)

她只好让他们自己去继续争论。

但现在这一切全都留在了身后。小径旁的树林不怎么茂密,却很尖。倘若蒂凡尼懂得一些树的常识的话,她就会明白这是因为冬青树长得太过茂盛,把橡树的长势给抑制了。

她感觉到了蜂怪的存在,它正跟着她们,但是距离还很远。

假如让你猜谁是女巫的首领,你不会想到威得韦克斯女士,你可能以为是伊尔维吉夫人,她穿着浓黑的黑礼服,像脚下生有轮子似的优雅地滑过地板。而威得韦克斯女士只是一个穿着暗黑色衣服的老妇人,长着一张严峻的脸和一双粗糙的手。她的衣服从来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黑,总是沾满了灰尘,裙摆也破破的。

然而,她的第二思维想:你曾经给阿奇奶奶买过一个瓷制的牧羊女,还记得吗?蓝白相间,闪闪发光。

她的第一思维想的是:哦,是的,那时候我还很小。

她的第二思维又想:是的,但是哪一个才是真的牧羊女呢,是那个衣着干净、穿着带扣的鞋子、闪闪发光的小姐,还是那个脚踏草鞋、肩披麻袋、在雪地里蹒跚而行的老妇人?

威得韦克斯女士差点绊了一脚,不过她很快恢复了平衡。

“小路上松动的石子很危险。”她说,“当心。”

蒂凡尼低头瞧了瞧,地上的石子不多,也不是特别松动,似乎并不太危险。

威得韦克斯女士有多大年纪了?这是一个她希望自己没有想到的问题。她瘦骨嶙峋,却很硬朗,和阿奇奶奶一样,一直健康地活着。阿奇奶奶就直到有一天上床睡觉后,再也没有起来……

太阳往下落着。蒂凡尼能感觉到蜂怪在跟着她,就像有人盯着你看时你能感觉到一样。它还在小树林里,树林像围脖一般环拥着山。

最后,威得韦克斯女士在一片有好多大石块的地方停了下来,这些石头像柱子一样从草丛中拔地而起。她靠着一块石头坐了下来。

“我们只能停在这儿了。”她说,“天马上就要黑了,在这些松滑的石子上走路,你会崴着脚的。”

四周的巨石有房子般大小,它们都是从前从山上滚下来的。不远处的山峰仿佛一堵堵起伏的石墙悬在蒂凡尼的头顶之上。四下里荒无人烟,每一点响动都有回声。

她在威得韦克斯女士旁边坐下了,打开勒韦尔小姐为她们准备的小包裹。

在这种事儿上,蒂凡尼没有很多经验,按照童话里写的,通常冒险时吃的都是面包和奶酪。

勒韦尔小姐为她们准备了火腿三明治、泡菜,还有餐巾。她脑子里一直有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我们要想办法杀死一个可怕的怪物,至少我们自己不能被面包屑埋了。

包里还有一瓶凉茶和一包饼干。勒韦尔小姐很了解威得韦克斯女士。

“我们要不要烧堆火?”蒂凡尼提议。

“为什么?到下面林子里去拾木柴还有很远的路呢,况且,再等上二十分钟,半个月亮就要爬上来了,月光很明亮。你的朋友一直跟着我们,可在这儿它是不会袭击我们的。”

“你肯定?”

“我在我的山里,当然是最安全的。”

“山里没有野兽吗,狼啊什么的?”

“哦,有的,很多。”

“它们不袭击你?”

“绝不会。”黑暗中一个自豪的声音答道,“请把饼干递给我!”

“给。你要不要来点泡菜?”

“吃泡菜,嘴里会有一股怪味道。”

“这样的话……”

“哦,我没说不吃。”威得韦克斯女士一边说一边拿起了两根大个儿的腌黄瓜。

呵,很好。蒂凡尼心想。

她随身带了三只鲜鸡蛋。她学了很长时间还没有学会做沙姆博。她真是笨。别的女孩子都会做,而且她相信她的做法没有错。

她在包里放了好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看也不看,把东西全都倒了出来,熟练地绕着鸡蛋织线,好像她已经做过一百次了似的,然后抓住碎木片,转动起来……

“砰!”

鸡蛋碎了,蛋液流了出来。

“我告诉过你。”威得韦克斯女士说,一直睁着一只眼睛看着,“这些棍子、石子都是玩具。”

“你有没有做过?”

“没有,我做不好。它们有它们的方式。”威得韦克斯女士打着哈欠说。她把毯子裹紧了一些,哼哼了几声,似乎是想让自己靠着石头睡得更舒服一点儿。没过一会儿,她的呼吸变得均匀了。

蒂凡尼躺在毯子里静静地等待着。月亮出来了。她本指望感觉能好一些,但是没有。方才,这儿是一片漆黑,而现在,她看到了重重影子。

她的身边传来了打鼾声。四周如波浪似的石块仿佛一幅粗犷的油画。

寂静降临了。它驾着银色的翅膀,穿过黑夜,仿佛一片轻盈的羽毛,悄无声息地飞来了。它幻化作了一只猫头鹰,飞落在近旁的一块石头上,歪着脑袋瞧着蒂凡尼。

它的神情似乎不只是一只鸟儿的好奇。

老妇人又打起了鼾声。蒂凡尼盯着那只猫头鹰,伸手轻轻地摇了摇她。没有动静,她只好再使劲摇了摇。

好似有三头小猪一起嘟囔着,威得韦克斯女士一声高高的鼾声之后,睁开了一只眼睛问:“唔?”

“有只猫头鹰在盯着我们!就在这儿!”

刹那间,猫头鹰眨着眼睛瞧着蒂凡尼,好像看见她感到非常奇怪,接着展开翅膀,飞入夜幕中。

威得韦克斯女士抓着她的喉咙,咳嗽了一两声,声音嘶哑地说:“当然是一只猫头鹰,孩子,我花了十分钟才把它引得这么近!现在你要安静一点儿,我要再试一次;否则,我只好借用一只蝙蝠了。每次我借用蝙蝠飞出去时,我总想着我是在用我的耳朵看东西(因为蝙蝠是瞎子),一个体面的女士是决不能这样做的!”

“但是你刚才在打鼾!”

“我没有打鼾!我只是稍稍休息了一下,一边引着那猫头鹰靠得近一点儿!要不是你摇醒我把它吓走了,我已经飞到了空中,这一片就已全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了。”

“你……占用了它的身体?”蒂凡尼紧张地问。

“不!我可不是你的蜂怪。我只是……借它带我一程,只是……偶尔逗引它一下,它甚至都没发觉我在它身上。现在,你快睡吧。”

“可是,万一蜂怪……”

“一旦它靠近,我马上会告诉你的!”威得韦克斯女士嘘了一声躺下了。她又挪了挪头,补充说:“我不会再打鼾了!”

可半分钟后,她又开始打鼾了。

几分钟后,那只猫头鹰又飞了回来,或者也许是另一只。它飞落到同一块石头上,停了一会儿,接着又飞走了。巫婆不再打鼾了,事实上,她几乎连呼吸都没有了。

蒂凡尼靠近了她瘦削的胸膛,俯下身子听了听她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

她感觉自己的心紧张得像握紧了的拳头——

她想起了她在牧羊小屋里发现阿奇奶奶的那一天。她安详地躺在窄窄的铁床上,然而一踏进小屋,蒂凡尼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咚。”

蒂凡尼数到了三。

“咚。”

还好,她的心还在跳。

缓慢地,像一根生长着的树枝,有一只僵硬的手在移动,犹如迟缓的冰河在运动,它慢慢地滑动着,伸进了口袋,又伸了出来,举着一张写着字的大的卡片,卡片上写着:

蒂凡尼决定不再和她争辩。她替老妇人掖了掖毯子,然后用毯子把自己裹紧了。

借着月光,她又做起了沙姆博。她应该能够用它来做些什么,也许如果……

借着月光,她非常非常小心地……

“砰!”

鸡蛋碎了。鸡蛋总是碎掉,现在她只剩下一个鸡蛋了。蒂凡尼不敢拿甲虫来做,即使能找到她也不愿意,那样太残酷了。

她坐直了,望着银灰色的地平线,她的第三思维想:它不会到这儿来的。

为什么?

她想:我不确定为什么我知道。但我觉得是这样,它不敢靠近。它知道威得韦克斯女士和我在一起。

她又想:它是怎么知道的,它没有思想,它连威得韦克斯女士是什么都没有概念。

蜂怪还在思考。蒂凡尼的第三思维想。

蒂凡尼靠着石头躺下了。

有时候,她脑袋里的思想太……拥挤了……

早晨来临了,阳光照耀,她的头发上沾着露水,薄雾宛如轻烟在大地上漫游……一只鹰停在昨晚猫头鹰停落的石头上,正吃着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蒂凡尼能看清它翅膀上的每一根羽毛。

它一边吞咽着,一边用它那双野性十足的鸟眼瞪着蒂凡尼,然后拍拍翅膀飞进了雾中,搅得轻雾一阵轻轻地颤动。

在蒂凡尼身旁,威得韦克斯女士又开始打鼾了,听着那鼾声,她能感觉到威得韦克斯女士在她的身体里。她轻轻地推了推老妇人,那规则的“格那啊啊格雷格雷格雷”的鼾声突然止住了。

老妇人坐了起来,咳嗽了几声,急切地挥着手让蒂凡尼把茶水递给她。她一口气喝下半瓶水然后才开口说话。

“啊,说说看你喜欢吃什么。不过兔子烧熟后可比生吃好吃,”她喘了一口气,把水瓶盖好,“还得把皮扒去。”

“你利用……借用了鹰的身体?”蒂凡尼问。

“当然,你总不能指望可怜的猫头鹰天亮后还飞来飞去,只是为了看看这附近都有谁吧。它整夜在捉田鼠,相信我,即使是生兔子也比田鼠好吃。千万别吃田鼠。”

“我不会的。”蒂凡尼说,她真的不会去吃,“威得韦克斯女士,我想我知道蜂怪在做什么。它正在思考。”

“我可觉得它是没脑子的!”

蒂凡尼让她的思想自己说话。

“但它有我的回声,不是吗?肯定有,它能收到曾经它占据过的每个人的回声。我还有一小部分肯定还在它里面。我知道它就在这附近,而它也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所以,它和我们保持距离。”

“哦?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想,是因为它害怕你。”

“哈!它干吗怕我?”

“它怕你,”蒂凡尼简单地说,“是因为我,有一点儿,怕你。”

“孩子,你怕我吗?”

“是的。”蒂凡尼接着说,“它就像一条挨了打的小狗,但是不会逃走。它不理解是哪儿做错了。不过关于它……我心里有一个模糊的想法……”

威得韦克斯女士什么也没说,她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你还好吧?”蒂凡尼问。

“我只是想给你留一点儿时间,让你把那个念头想清楚。”威得韦克斯女士回答。

“对不起。可那念头现在又消失了。不过……我们可能把蜂怪想错了。”

“哦,是吗?怎么讲?”

“因为……”蒂凡尼努力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想,是因为我们不愿意把它往好的一面想。这跟……第三个愿望有关。不过我还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继续朝着这个思路想。”巫婆说着抬头看了看,又说了一句,“我们有伴儿了。”

蒂凡尼费了几秒钟才在森林的边缘处找到了威得韦克斯女士所说的伴儿:一个小小的黑影正往这边飞来,不过还看不太清楚是谁。

渐渐地,她看清那是佩特拉的身影,她紧张地飞在离地几英尺的半空中。有时候她从扫帚上跳下来,用手抓住扫帚变换着方向。

她在蒂凡尼和威得韦克斯女士身边又一次跳了下来,匆忙间她抓住扫帚指向了一块大石头。扫帚轻轻地撞在石头上,戳在石头的缝隙里,好似想要从那石块中飞过去。

“呃,抱歉,”她喘着气说,“但我总是没法让它停下来,如果扫帚有锚就好了……呃。”

她向威得韦克斯女士行着屈膝礼,但行到一半,她想起自己是一个女巫,于是又改作鞠躬。这真是一个少见的行礼,你就是花钱也未必能看到呢。她几乎一躬到底,弯着身子声音细细地说:“呃,是否能够帮一个忙,我的‘八克三峰’项链勾住了我的九药草袋?”

帮她解开这些复杂的玩意儿可费了一些工夫,威得韦克斯女士一边摘下佩特拉的手镯和项链,一边嘀咕着说:“玩具,都是些玩具罢了。”

佩特拉羞红了脸,她站直了身体,看到威得韦克斯女士的表情,于是摘下她的尖顶帽,把它举到她的面前。这是一个表示尊敬的动作,但同时也意味着把一个一头尖尖的、两英尺的东西对准了她们。

“呃……我去见过勒韦尔小姐,她说你们经历了一些可怕的事情,现在到这儿来了。”她说,“呃……我想我应该来看看你们怎么样了。”

“呃……你真是太好了。”蒂凡尼回答,而她多虑的第二思维却想:倘若我们遭到了蜂怪的袭击,你会怎么做?她想起了有一回佩特拉站在一个狂怒的怪物面前的模样,不过现在想来没有当初觉得的那么可笑了。佩特拉会战栗地站在它面前,那些无用的护身符叮当作响,她几乎会吓得魂飞魄散……但是她不会逃走。她会想,总要有人面对这可怕的一切,不管怎么说,她得来。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威得韦克斯女士问。

“呃,佩特拉·格雷斯特,夫人,我的老师是格威妮弗·布莱克凯布。”

“老妈妈布莱克凯布?”威得韦克斯女士说,“很好。她是一个治猪病的好手。你能来这儿真是很好。”

佩特拉紧张地瞧着蒂凡尼:“呃,你没事儿吧?勒韦尔小姐说你……病了。”

“我已经好多了,谢谢你的关心。”蒂凡尼沮丧地回答,“瞧,我很抱歉……”

“没关系,你生病了嘛。”

这是佩特拉性格的另一面,她总是想到每个人最好的一面。但是倘若你发现她绞尽脑汁地要想出某人的优点,而那人正是你,这多少让你感到有一点儿不自在。

“在大赛之前你还打算回去吗?”佩特拉又问。

“大赛?”蒂凡尼茫然地问。

“女巫大赛。”威得韦克斯女士提醒她说。

“就在今天。”佩特拉说。

“我完全忘了这回事儿。”蒂凡尼说。

“我可没忘。”老巫婆平静地说,“在过去的六十年里,我从没错过任何一次大赛,从没错过。格雷斯特小姐,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可怜的老太婆一个忙?骑着你的扫帚,飞回去告诉勒韦尔小姐说威得韦克斯女士向她表示问候,我们打算直接去参加女巫大赛。啊,她还好吧?”

“呃,她正在耍球呢,不用手!”佩特拉兴奋地说,“而且,你猜怎么着?我在勒韦尔小姐的花园里看到了一个精灵,蓝色的精灵。”

“真的?”蒂凡尼的心往下一沉。

“是的!不过他可有一点儿邋遢。我问他真是精灵吗,他说他是……呃……从一个叫‘叮当国’的地方来的,他们是一大片臭烘烘的、可怕的、尖尖的、刺人的荨麻的精灵,他还叫我‘讨人嫌’。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蒂凡尼望着那张圆圆的满怀期待的脸,她张开嘴巴想说:“它的意思是一个喜欢精灵的人。”然而她终究没有这么说。这样做是不公平的。她叹了一口气。

“佩特拉,你见到的是噼啪菲戈人。”她说,“他们是一种精灵,虽然不是可爱的那一种,我真抱歉。但他们……总体来说……是善良的精灵,虽然他们算不得十分的善良。‘讨人嫌’是一句骂人的话,不过我觉得也不是什么特别恶劣的话。”

佩特拉发了一会儿呆,然后问:“那,他是一个精灵,对不对?”

“啊,对,是这样的。”

粉红的小圆脸上露出了笑容:“那就好,我还纳闷呢,因为它,呃,你知道……他正在踢勒韦尔小姐花园里的那些小地精……”

“他肯定是一个菲戈人。”蒂凡尼说。

“哦,不错,我想一大片臭烘烘的、可怕的、尖尖的、刺人的荨麻也需要一个精灵,就像别的植物一样。”佩特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