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很有意思的一天。山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了威得韦克斯女士。她常说,倘若一个人得不到别人的尊重,那他便一无所有。今天她可是得到了充分的尊重,连蒂凡尼也顺带沾了光。
她们被人们视为皇室贵族一般——不是被人拉出去斩首或是经受炽热的火钳那类卑劣的皇室,而是另外一种。从她们身边走过的人们,乐得目眩神迷:“她真和我打招呼了!非常优雅高贵。这只手我再也不洗了。”
在蒂凡尼看来,她们接触的人里有好多人压根儿就不洗手,可比不得在奶房里工作的她干净,人们挤在农舍的门外东张西望。还有人讨好地挨近了蒂凡尼,有意无意地说:“她要不要喝水呀?我的杯子已经洗好了呢。”当她们经过每个村庄的花园时,蒂凡尼都注意到,那儿的蜂窝会霎时变得热闹起来。
她走在一边,想安静一会儿,回想一下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给人看病上药的事情,已经干得很熟练了,假如还有什么不够完美的话,想想若能不干这些事情,生活该有多么美好。她觉得威得韦克斯女士未必会赞成她的这种态度。但蒂凡尼还不怎么喜欢她呢,她总是撒谎——她从来没说过真话。
就拿雷德家的厕所来说吧,勒韦尔小姐已经多次细致地向雷德夫妇说明了厕所离水井太近了,所以他们喝的水里有很小很小的细菌,孩子们喝了这样的水会生病的。他们听得非常认真,回回如此,但却从未照办。而威得韦克斯女士告诉他们说,那都是厕所的气味招来的妖怪们作的怪。当他们离开时,雷德先生已经带着他的三个朋友动手在花园的另一头挖新井了。
蒂凡尼坚持认为是水里的小生物引发了疾病。她曾经付给一个流浪教师一个鸡蛋,排队等候着,然后通过那个“令人惊奇的显微装置”看到了“每一滴水里的动物园”。第二天,她一整天没敢喝水,差一点儿晕倒了。那些小生物有的还长着毛呢。
“是这样的吗?”威得韦克斯女士略带讽刺地说。
“是的,正是这样。勒韦尔小姐相信应该告诉人们真相。”
“不错,她是一个诚实的好心人。”威得韦克斯女士说,“但是,和人们交流,你需要用他们能听懂的话才行。就像刚才,要想让雷德先生相信孩子们生病是因为他们喝了看不见的小生物,你得把这个世界给改变了,或许再把他那个肥肥的笨脑袋往墙上撞上几下。在你说服他的当儿,孩子们病得更重了。假如你说是小妖怪,他们立刻就懂了。编一个小故事,问题都解决了。等我明天见到蒂克小姐,我会告诉她那些流浪教师就快要来了。”
“好吧,”蒂凡尼不情愿地承认,“但你告诉鞋匠温布利尔先生,要是他能每天走到通波尔·克拉格村的瀑布那儿,走上一个月,再往池子里扔三个小石子献给水仙子,他的胸口就不会再痛了。这哪儿像看病啊!”
“是不太像,但他得到了处方。他这人整天弓腰坐着,运动的时间太少。每天散步五英里,一边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走上一个月,我保证他健壮如牛。”威得韦克斯女士回答说。
“噢,那么剩下的故事呢?”
“随你怎么想了,”威得韦克斯女士说道,眼睛闪闪发亮,“谁知道呢,没准儿水仙子很感激那些小石子呢。”
她瞥了一眼蒂凡尼的表情,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说:
“这没有关系,小姐。我们要这样看问题:明天,你的责任是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而今天,我的任务是让每个人都能治愈。”
“嗯,我想……”蒂凡尼想说一点儿什么,却又闭上了嘴巴。她抬头望着山谷中小块田地和山上陡峭的草坪之间的那排树林,接着说道:“它还在那儿。”
“我知道。”威得韦克斯女士说。
“它就在这附近,但和我们保持着距离。”
“我知道。”
“它觉得自己在做什么?”
“它里面有你的一小部分,你觉得它在做什么?”
蒂凡尼努力地想着,它为什么不进攻呢?哦,这一次她一定会做好准备,但它是强大的对手。
“也许它要等到我再次心烦意乱的时候再动手。”蒂凡尼说,“不过我一直有一种想法,虽然也许没有什么意义。但是我一直在想……三个愿望。”
“什么愿望?”
“我也不知道。听起来有一点儿傻。”
威得韦克斯女士站住了。“不,一点儿也不傻。”她说,“你的内心深处正在试图给你发送信息。那就先记下它。因为现在……”
蒂凡尼叹了一口气:“是的,我知道。威弗先生。”
在一片杂草丛生的花园中间,是威弗先生的农舍。
蒂凡尼在大门口停了下来,回头一看,却发现威得韦克斯女士不见了。可能她去找人讨一杯茶和一块甜饼干了,她可离不了它们!
蒂凡尼打开门,沿着园中的小路向前走去。
你不能说,这不是我的错。你也不能说,这不是我的责任。
你必须说,我会对这件事负责。
你可以不想做,但你必须去做。
蒂凡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步入了漆黑的房间。
威弗先生在屋子里。坐在他的椅子上睡得正香,嘴巴大张着,露出满嘴黄牙。
“呃……你好,威弗先生,”蒂凡尼战战兢兢地轻声地说,“我,嗯,只是来看一下你是否一切……一切都还好?……”
威弗先生轻哼了一声,醒了,他咂了咂嘴巴把瞌睡虫赶走了。
“啊,是你啊。”他说,“下午好。”然后他靠直了身体让自己更舒服一点儿,接着开始盯着门外,不再理蒂凡尼。
也许他不会问的,她一边想一边洗碗,掸灰,拍松靠垫,还有,倒便桶。但是突然间一只胳膊伸了出来,抓住她的手腕,令她几乎尖叫起来,老人露出一张讨好的表情。
“你走之前检查一下这只箱子好吗,玛丽?我昨天晚上听到一些动静,没准儿哪个卑鄙的小偷进来过了。”
“好的,威弗先生。”蒂凡尼应道,同时心里想:我不要在这儿,我不要在这儿!
但是她别无选择。她拉出了箱子。
箱子很重,她站了起来,掀开盖子。
盖子吱嘎吱嘎响,周围一片静寂。
“怎么样,朋友?”威弗先生问。
“唔……”蒂凡尼支吾着。
“钱都在里面,是不是?”老人着急地问。
蒂凡尼的脑子现在好似一团乱麻。
“呃……都在这儿,”她终于说,“呃……它们都变成了金币,威弗先生。”
“金币?哈,别取笑我了,小朋友,我是不会有金币的!”
蒂凡尼轻轻地把箱子放到老人的膝盖上,他呆呆地瞅着箱子里面。
蒂凡尼认出那是一些旧币,是小精怪在古墓里挖出来的金币。那上面原来有图案的,如今年深日久就看不清了。
不管有没有图案,金子还是金子。
她突然一扭头,看到一个红头发的小家伙消失在阴影中,她肯定自己看见了。
“好啦,”威弗先生说,“好啦。”他又说了一遍,好像他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道:“这笔钱用作埋葬费也太多了。我不记得我积攒下了这么多钱。我估摸着这些钱足够埋葬一个国王了。”
蒂凡尼深吸了一口气。她不能让事情变得像这样。她不能容忍这样。
“威弗先生,有一些事我一定要告诉你,”她说。接着她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不是只拣好的说,而是统统都告诉了他。威弗先生静静地坐着,仔细地听着。
“好啊,这不是很有意思吗。”等蒂凡尼全说完了,他说。
“唔……我很抱歉。”她想不出其他的话可说。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那个怪物让你偷走了我存的钱,对吧?你认为是你的那些精灵朋友又把金子放到了我的箱子里,对吧?这样你就没有麻烦了,对吧?”
“我想是的。”蒂凡尼说。
“好啦,看来我得谢谢你。”威弗先生说。
“什么?”
“啊,我可不是得谢谢你。倘若你不是把银币和铜钱拿走了,哪有放这些金子的地方呢。”威弗先生说,“我想那丘陵地坟墓里死去的国王现在并不需要它们。”
“是的,但是……”
威弗先生在箱子里摸索了半天,拿起一枚金币,这枚金币足以买下他的庄园。
“姑娘,这是给你的一点儿小礼物。”他说,“给自己买一条发带什么的吧。”
“不,我不能要。那样是不对的。”蒂凡尼坚决地拒绝了,事情完全不对了。
“哦,怎么了?”威弗先生明亮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蒂凡尼,“好啦,就算是我要你帮我办事的报酬如何?我爬不动楼梯了,我要你替我到楼上跑一趟,把挂在门背后的一件黑色礼服拿下来,再从床头的柜子里拿一件干净的衬衣,还要你帮我把靴子擦干净,扶我站起来。别的嘛,我想我自己还能走过走廊。因为,你知道,用这么多钱给一个人办一次葬礼也太过奢侈了,我琢磨着给自己办一场婚礼还不错。所以,我打算向寡妇塔西求婚,请她和我成婚。”
最后一句话起了一点儿作用,蒂凡尼问道:“你要结婚?”
“是的,”威弗先生挣扎着站起身,继续说,“她是一个好女人,她会做可口的牛排洋葱饼,另外她牙齿一颗都不缺,她给我看过的,所以我很清楚。那一口牙齿是她小儿子大老远从大城市的店里给她买来的呢,她戴上后好看得很。有一回我吃肉嚼不下,她还把她的牙齿借给我用了呢。一个人对这样的好心可是永远都忘不了的。”
“呃……你不觉得这事儿你应该再想一想吗?”蒂凡尼问。
威弗先生笑了:“想一想?年轻的小姐,我可不能再想了。像我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人还有时间想吗?我今年九十一岁了,九十一了!要马上行动。而且,我相信她对我的提议是不会嗤之以鼻的,因为我瞧见过她眼里闪动的光芒。这些年来我可是见了不少这种眼光,这是好事。我敢说突然有了一箱子金币让我更招待见了,我老爹也会这么说的。”
威弗先生费了一点儿力气,唠唠叨叨地说着话,花了十来分钟打扮妥当。他没要蒂凡尼帮忙,让她背过身去,用手捂住耳朵。接着,蒂凡尼搀着他走进了花园里。他扔掉了一根拐棍,摆动着手,指着那些杂草,得意地大声说道:“明天我要把你们统统都割掉!”
在花园的门口,他抓住柱子,伸了伸腰,喘了一口气,让自己站得更加挺拔一点儿。
“就这样了,”他说,略微有一点儿紧张,“要么现在,要么永不。我看上去不错,是吧?”
“很好,威弗先生。”
“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呃……当然。”
“头发怎样?”
“呃……威弗先生,你没有头发啦。”她提醒他。
“啊,是的,我头发都没啦,我得去买一顶,怎么称呼来着,那种用头发做的帽子?你觉得我的钱能买得起吗?”
“一顶假发?你买得起成千上万顶假发!威弗先生。”
“哈!没错。”他双眼闪闪发光,环视着花园,“有没有已经开了的花?看不大清……啊……眼镜,我见过一次,用玻璃做的,让你看得清清楚楚。我要副眼镜……我能买得起吗?”
“威弗先生,”蒂凡尼说,“你什么都买得起。”
“啊,上帝保佑你!”威弗先生说,“但是,姑娘,现在我需要一束花。我总不能不带花就去求婚吧,这哪儿有花啊?你瞧见了吗?”
在花园的石楠和草丛里开了几朵玫瑰。蒂凡尼去厨房拿了一把剪子,然后把它们修剪成一把花束。
“啊,好,”他说,空出来的那只手紧紧地拿着玫瑰花,“迟开的花朵,就像我一样。”忽然,他皱起眉头,一声不吭,像一尊雕塑似的站住不动了。
“要是我的托比和玛丽能来参加我的婚礼就好了。”他平静地说,“但是你知道,他们已经死了。”
“是的,”蒂凡尼回答,“我知道,威弗先生。”
“我也希望我的南希还活着,虽然我现在希望和另一个女士结婚,这可能不是一个明智的愿望。哈!我认识的人几乎都死了。”威弗先生瞅着手中的花看了好一阵子,接着又站直了身子,说,“但我们毫无办法,即使我们有满满一箱子金币也没有用。”
“不,威弗先生。”蒂凡尼哽咽地说。
“哦,不要哭,小朋友!阳光在照耀,鸟儿在唱歌,过去的事永远无法弥补,对吧?”威弗先生快活地说,“寡妇塔西还在等着我们呢。”
有那么一刻,威弗先生似乎有一点儿惊慌失措,接着他清了清喉咙。
“我身上没有什么异味吧?”他问。
“呃……有一点儿樟脑球的味,威弗先生。”
“樟脑球?樟脑球味就樟脑球味吧。我们在浪费时间呢。”
威弗先生一手拄着剩下的那根拐杖,一只手挥舞着花束保持着平衡,以惊人的速度一个人出发了。
这时蒂凡尼听见威得韦克斯女士的声音说:“啊,这真好,不是吗?”
蒂凡尼迅速地环顾着四周,没有看见她的身影,但她肯定就躲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蒂凡尼瞥了一眼身旁那堵爬满了常春藤的老墙。一直等到威得韦克斯女士走动起来的时候,她才看到了她。她并没有改变自己的衣服,也没施用任何蒂凡尼知道的法术,她就是那样……慢慢地出现了。
“呃,是的。”蒂凡尼应声说,拿出手绢擦了擦鼻子。
“但这让你不安。”威得韦克斯女士说,“你觉得事情的结果不应该是这样的,对不对?”
“对。”蒂凡尼激动地说。
“如果他被埋在便宜一点儿的棺材里会好些,是不是?”威得韦克斯女士说话比针尖还要尖锐。
“不!”蒂凡尼绞着双手,“但是……这样的话,似乎不大……公平。我是说,要是菲戈人没那样做就好了。不管怎样,我肯定我能弥补……我可以自己存钱……”
“孩子,这不是一个公平的世界。你应该为有这样的好朋友而高兴。”
蒂凡尼抬头望着树林。
“没错,”威得韦克斯女士说,“但是不在那儿。”
“我要离开这儿。”蒂凡尼说,“我一直在想蜂怪,我必须离开这儿。”
“用扫帚怎么样?”威得韦克斯女士说,“蜂怪走不快的——”
“不!我能飞到哪儿去呢?家吗?我不想把它带回家。我不愿它在我周围荡来荡去。当它……当我和它见面时,我不想旁边还有其他人,你明白吗?我知道我……它一生气会怎么做。它几乎把勒韦尔小姐杀死了。”
“要是它跟着你呢?”
“好啊!我就把它带到那儿的某个地方去。”蒂凡尼指着群山说。
“就一个人吗?”
“我有其他选择吗?”
威得韦克斯女士瞅着她打量了许久。
“是啊,”她说,“你没有其他选择。我也没有,所以我会跟着你。不用争,小姐。你有办法阻止我吗,嗯?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汤尼夫人那些神秘的淤青是汤尼先生打的。还有奎克莉小姐,她孩子的父亲是弗雷德·特维。你可以向勒韦尔小姐提提这事儿。”
她说话的当儿,一只蜜蜂从她的耳朵里飞了出来。
我是一个诱饵——几个小时后,当蒂凡尼从勒韦尔小姐的庄园里走出来向沼泽地走去时,她想——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诱饵,就像古时候,猎人常拴上一头山羊或一个小孩,来引诱附近的狼。
她制订了一个计划要杀死蜂怪,我知道的。她都算计好了。它会来找我的,而她只需要挥动一下手。
她肯定认为我蠢极了。
她们当然起过争执。威得韦克斯女士发表了一通颇不悦耳的言论。她是这样说的:你才十一岁,你要蒂克小姐跟你的父母怎么说呢?蒂凡尼的事我们实在是抱歉,我们让她一个人去和一个无法被杀死的古老的怪物对抗,现在她只剩下了这一点,都在这个坛子里了。
勒韦尔小姐也含泪说了几句。
倘若蒂凡尼不是一个女巫,她或许会抱怨每个人,一切是那么不公平!
然而事实上她们是公平的,她知道这一点。她们不只是考虑她一个人,还考虑其他人。蒂凡尼讨厌自己——噢,就那么一点儿——因为她不曾考虑其他人。但在这一刻她们选择公平,真有点让人恶心。这一点是不公平的。
当她带着平底锅去精灵国时没人告诉她她才九岁。当然,除了菲戈人,没人知道她去了那儿,而她比他们高出好多。要是她知道那儿有什么,她还会去吗?她不知道。
是的,我会的。
即使你不知道该如何对付那个蜂怪,你还是会做这件事的。
是的,我会的。我仍然有一部分在它身上,我也许能做些什么。
但是当威得韦克斯女士和勒韦尔小姐赢了那场争论的时候,你就没有感到一点儿的高兴吗?现在你想勇敢地去了,然而与你的愿望相反,你身边有一个伴,而且陪伴你的是那个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最强大的女巫。
蒂凡尼叹了一口气。当你自己的思想想说服你自己的时候,那真是非常可怕。
菲戈人不反对她去找蜂怪,他们反对的是她不许他们跟着去。她知道他们觉得受到了侮辱。但是,就像威得韦克斯女士说的一样,那是真正的巫术,没有菲戈人的用武之地。假如蜂怪来了,不是在梦中,而是真的来了,它可是不怕被踢着或打着头的。
蒂凡尼本想说点什么以对他们的帮助表示感谢,但罗伯已经抱起胳膊别过身子去了。事情又出错了,虽然老巫婆说得没错,但他们可能会受到伤害。问题是如果你向菲戈人解释一件事有多么多么危险,只能引起他们更大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