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副头脑和两副身体(1 / 2)

前面有座农舍,在朦胧的光线下,蒂凡尼看不太清楚。农舍的四周种着许多苹果树。蒂凡尼拖着踉跄的步子走在勒韦尔小姐后面,从一根树枝上悬挂下来的什么东西碰了她一下,叮叮当当地摇摆着。不远处,传来流水的声音。

勒韦尔小姐打开门。她们走进了一间光线明亮、干净得惊人的小厨房。铁炉子里燃烧着的火苗跃动着。

“呃……我应该像个做学徒的样儿。”蒂凡尼说,飞行后还有些头晕,“我来弄点喝的,要是你告诉我东西放在哪儿……”

“不!”勒韦尔小姐举起双手大声地叫道。这喊声似乎让她自己吃了一惊,她放下手时,身子颤抖着。“不……我……没想到。”她用正常的声音说,努力露出一个笑容,“你度过了漫长的一天,我带你去你的卧房,告诉你东西在哪儿。我来烧一些炖肉,你可以从明天开始做学徒。不必着急。”

蒂凡尼望着炉子上咕咕冒着泡的罐子,桌上有一长条面包,她能闻出那是新烤的。

蒂凡尼的麻烦在于她的第三思维【6】。蒂凡尼的第三思维在想:她独自一个人居住。谁烧的火?煮沸的肉罐需要有人时时搅拌。谁在搅拌?有人点燃了蜡烛。那又是谁呢?

“这儿还有其他人住吗,勒韦尔小姐?”她问。

勒韦尔小姐绝望地看看肉罐和面包,又看看她。

“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她说。不知怎的,蒂凡尼相信她没有说谎。或者,不管怎样,是事实。

“明早见?”勒韦尔小姐几乎是恳求地说。她看上去很可怜,蒂凡尼真为她感到难过。

她笑着说:“当然,勒韦尔小姐。”

借着烛光,蒂凡尼作了一次简短的游历。离屋子不远处有间厕所,是双人位的,蒂凡尼认为这有点奇怪,当然,可能有其他人曾在这儿住过。还有一间只用来洗澡的房间,按照家用农场上的标准,这是对空间的极大浪费。还有一台抽水机和一个烧热水的大锅炉,真是奢华。

她的卧房是一间……美好的屋子。美好是一个非常好的字眼。所有的东西都有饰边,每件能盖罩布的东西都盖上了罩布。有人企图让这屋子……显出高兴快活的样儿,好像一间卧室本身就应该是高兴快活的。农场上蒂凡尼家的卧房里只有铺在地上的破地毯、一只水壶、一个放洗脸盆的架子、一个放衣服的大木箱子、一个古老的玩具小屋,还有一些印花窗帘,这已经够多的了。在自家的农场上,卧房只是让你闭上眼睛睡觉的地方。

屋子里有一个五斗橱。蒂凡尼箱子里的东西勉强算是塞满了其中的一个抽屉。

蒂凡尼坐到床上,床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她老家床的床垫旧得破了一个洞,所有的弹簧一齐发出各种声响;要是她夜里睡不着觉,她可以移动身体的各个部分来演奏《圣安格兰茨教堂的钟声》——叮叮当,叮当叮当砰,砰砰噼啪哐……

这屋子里的味道也是不一样的。它是客房的味道,还有客人用过的香皂的味道。

在她箱子的底部有只小盒子,那是农场的木匠布洛克先生给她做的。他不做精细的活儿,所以盒子很笨重。她的盒子里放着一些……私人纪念品:一块稀有的白垩纪化石。她自己的黄油刻章,刻的是一个骑着扫帚柄的女巫,要是她在这儿有机会做黄油时会用得着。还有一块石头——这应该是一块幸运石,因为它有一个洞。这石头是她七岁时捡到的,当时有人告诉她那是一块幸运石。她不太明白一个洞怎么能让石块幸运,不过既然它在她口袋里待了很长时间,后来又安全完好地躺在了小盒子里,它可能是比绝大多数石头幸运,其余的石头被鞋子踢着、被马车辗着,凡此种种。

盒子里还有一张快乐水手牌烟草的黄蓝相间的包装纸、一根秃鹰的羽毛和一支用羊皮小心包好的古老的燧石箭头。在白垩地这个地方有很多燧石箭头,噼啪菲戈人用它们来做矛枪的枪头。

她把这些东西和她的日记本一起放进了五斗橱的顶格抽屉里,整齐地放成一排。但是它们看上去并没有使这个地方多些家的亲切感。它们看上去那么孤独。

蒂凡尼拿起羊皮和烟草的旧包装纸嗅着。它们并不很像牧羊小屋的味道,然而它们很接近那种味道,这令她眼中噙满了泪水。

她以前从未离开过白垩地在外过夜。她知道“思乡”这个词,不知道此刻在她体内生成的淡淡、寒冷的感觉是否就是思乡的感觉——

有人敲门。

“是我。”一个压低了的声音说。

蒂凡尼跳下床,打开门。勒韦尔小姐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有一碗炖牛肉和几片面包。她把它们放在床边的小桌上。

“等你吃完了,把托盘和碗放在门外边,我过一会儿来拿。”她说。

“非常感谢。”蒂凡尼说。

勒韦尔小姐在门边停了停。“除了我自己,能有个人说说话真是太好了。”她说,“我希望你不想要离开,蒂凡尼。”

蒂凡尼朝她微微一笑,接着等到门关上了,听到勒韦尔小姐下楼的脚步声之后,她踮着脚走到窗前查看一下窗户,窗上没有窗栏。

勒韦尔小姐的话中有些令人恐慌的东西,像是渴望中带着恐惧,希望中又带着恳求。

蒂凡尼也查看了门,她可以从屋子里面把门闩插上。

炖牛肉的味道确实就像是炖牛肉的味道,而不是——完全是随便说的——用上一个在这儿干活的可怜女孩的肉炖出来的味道。

作为一个女巫,你必须有很好的想象力。眼下,蒂凡尼感到她的处境不太好。但是,如果这儿不安全,威得韦克斯女士和蒂克小姐是不会让她来的,是吧?噢,她们会吗?

她们可能会的。她们只是可能会。女巫不相信过于容易的事情。她们觉得你要用脑子。如果你不用脑子,你就干不了女巫这一行。她们会说,这个世界上的事情不简单。要学习怎样快速领会。

不过……她们会给她一个机会的,不是吗?

她们当然会的。

很可能。

她快要吃完那肯定不是人肉的炖肉时,有什么东西想要拿走她手中的碗,动作很轻。她下意识地拿紧了碗,它立刻停止了。

好吧,她想。又是一件怪事。哦,这是一间女巫的屋子。

又有什么东西来拿她的汤匙。她握住了汤匙,它又停止了。

蒂凡尼把空碗和汤匙放回了托盘。

“好了,”她说,希望说话的声音听上去她一点儿也不害怕,“我吃完了。”

托盘升到了空中,慢慢地朝门口飘去,落在门边,发出轻轻的叮当声。

门上的门闩滑开了。

门打开了。

托盘升了起来,飘出了门口。

门关上了。

门闩滑了回来。

托盘移动的时候,蒂凡尼听见盘子里的汤匙发出轻轻的哐啷哐啷的声音。

对蒂凡尼来说,做任何事情前,思考是极其重要的。她想到:只是因为你的托盘被拿走了就尖叫着四处奔逃是愚蠢的。毕竟,不管是什么拿走了托盘,至少它离去前礼貌地插上了门闩,这表明它尊重她的隐私,即使是它刚刚忽视了她的隐私。

她在脸盆架前刷了牙,然后穿上睡衣,钻进了被窝。她熄灭了蜡烛。

没过一会儿,她又起身点燃了蜡烛,费了一些力气把五斗橱拖到门前。她不太确定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过她觉得最好还是这样。

她又躺在了黑暗中。

在自家的农场上,蒂凡尼已经习惯了在睡觉的时候听着屋外羊群咩咩的叫声和羊铃偶尔发出的叮当声。

这儿,没有羊儿咩咩地叫,也没有羊铃叮叮当当地响。她想着问题,睡不着觉。那是什么东西呢?

但是最终她还是睡着了,因为她记得半夜时她被惊醒了,听见五斗橱缓缓地移动着,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当黎明的天空转为灰白色时,蒂凡尼醒来了,还活着,没有被剁碎。不知名的鸟儿在唱着歌。

整幢房子里没有一点声音,她想:我是学徒,不是吗?我应该是早起打扫屋子和烧火的人。我知道怎么做。

她坐了起来,环顾着屋子。

她的旧衣服被整齐地叠好了放在顶格的抽屉里。化石、幸运石和其他东西都不见了。一阵疯狂的寻找后,她发现它们被放回了她的箱子里。

“现在,听着,”她对着整间屋子说,“你们知道,我是巫婆。要是有哪个噼啪菲戈人在这儿的话,马上走出来!”

什么也没发生。她也不期望发生什么。不管怎么说,噼啪菲戈人对整理东西不太感兴趣。

她做了一个试验。她拿走桌旁的烛台,放进五斗橱的抽屉,然后后退几步站着。什么也没发生。

她转身看着窗外,与此同时,房间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

她回头一看,烛台已经回到了桌子上。

好吧……今天她会知道一切的答案。蒂凡尼喜欢现在这种微微有点生气的感觉,生气使她不再去想自己有多么想家。

她穿上衣服,这时发现那件软纸包着的东西还在她的口袋里簌簌作响。

哦,她怎么会忘了呢?但昨天是忙碌的一天,非常忙碌,也许,她是有心想要忘记它。

她掏出罗兰的礼物,小心地打开白色的绢纸。

是一条项链。

是那匹马。

蒂凡尼凝视着它。

那不是一匹马看上去的样子,那是一匹马本来的样子……在那牧场上,史前的古人凿出了它。他们设法用一些流动的线条,表现了马所有的品格:力量、优雅、美丽和速度,它仿佛想极力离山奔驰而去。

现在,有人——有个比古人更聪明的人,也因此可能要花上很多钱——做了一匹银制的马。那马是扁平的,好像站立在山坡上,就像古人凿出的那匹马那样。银马的一些部位没有和其他部位连接着。然而,银匠仔细地用一些细小的银链把各部分接合在了一起。因此,当蒂凡尼举起银马看时,她惊异地看到,在清晨的光线里,它移动着,却又静止不动。

她必须戴上它。可是……屋里没有镜子,连巴掌大的一小块也没有。哦,那么……

“看见我自己。”蒂凡尼说。

远方山下的平原上,某样跟丢了她行踪的东西惊醒了。有一会儿,什么事也没发生,接着,田间的轻雾散开了,好似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开始移动着,发出蝇群的嗡嗡声……

蒂凡尼闭着眼睛,向旁边走了几小步,又向前几步,转过身,小心地睁开眼睛。她站在她面前,像画里人一样一动不动。银马佩戴在她新裙子上很漂亮,银色映衬着绿色。

她猜想罗兰准花了不少钱,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看不见我。”她说。她慢慢地摘下链子,又用绢纸把它包好,和其他东西一起放回了盒子里。接着她找出一支笔和一张在双衫镇买的明信片,认真仔细地给罗兰写了一封短信致谢。怀着一丝内疚,她又仔细地写了另一张明信片,告诉父母她还活着呢。

然后,她沉思着走下楼。

昨晚很暗,她没有看到楼道上到处张贴着马戏团的海报,上面画满了小丑和动物,印着老式海报的印刷体字,每一行字体都不尽相同。

海报上写着这些事情:

如此等等,一直写到小号印刷字体。在林子里的小屋中见到这些鲜艳的海报真是奇怪。

她找到了厨房。里面很冷,很安静,只有墙上的钟嘀嘀嗒嗒地响着。钟面上的两根指针都掉了,平躺在玻璃盖子底部。所以那钟虽然还在计量着时间,却不想告诉任何人现在几点了。

像大多数厨房一样,这儿很干净。汤匙和刀叉都整整齐齐地分类放在洗涤槽旁碗橱的抽屉里,这也有点让人感到奇怪。蒂凡尼见过的厨房抽屉似乎都想要被弄得整整齐齐的,可是由于常年塞满了不合适的东西,像长柄勺、开瓶器什么的,抽屉总是卡得死死的,除非你懂得打开它们的窍门。

她试探性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汤匙放进叉子的抽屉里,然后背过了身子。

有人在偷偷地放东西,只听叮当一声,那把汤匙又被放回了它的伙伴中间,它们都很想念它,急切地想听它说说它在那些怕人的尖头家伙中间经历的故事。

这次她拿了一把刀子放到叉子里,关上抽屉,俯身伏在上边。

起初什么也没发生,接着她又听见了刀叉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声音更响了,抽屉开始颤抖,整个洗涤槽都摇晃着。

“好吧,”蒂凡尼向后一跳说,“随你的便吧!”

抽屉猛然打开了,那把刀子像一条小鱼一样从叉子里跳到刀具里,抽屉“砰”的一声关上了。

一片寂静。

“你是谁?”蒂凡尼问。没人回答。她不喜欢空气里的那种感觉。此刻,有人让她感到不安。不管怎么说,这真是一个愚蠢的鬼把戏。

她快步走出厨房,来到花园里。离小屋不远处有个瀑布,昨晚她听见了它的水流声。一辆小水车把水抽进一个大水槽里,再由一条管子把水引入屋子。

园子里都是廉价差劲的装饰物——狂笑的小兔子、大眼睛的陶瓷小鹿、戴着红色尖顶帽的小矮人——他们的表情就像是在吞咽难吃的苦药。

苹果树上挂满了东西,柱子上也扎满了东西。还有一些蒂凡尼在家乡见到过的悬挂在屋外的捕梦器和诅咒网。另外一些东西像是巨大的沙姆博,旋转着、轻轻地叮当响着。还有一些……嗯,有一个看上去像是用旧扫帚做的鸟,不过大部分东西看上去像是一堆破烂,奇怪的破烂。她从它们面前经过的时候,似乎觉得有几样东西在微微地移动着。

蒂凡尼回到了屋子里,勒韦尔小姐坐在厨房里的餐桌边。

她身边也有一个勒韦尔小姐,事实是,那儿有两个勒韦尔小姐。

“对不起,”右边的勒韦尔小姐说,“我想最好现在向你解释清楚。”

两人看上去完全一样。“哦,我懂了,”蒂凡尼说,“你们是双胞胎。”

“不是,”左边的勒韦尔小姐说,“我不是。这对你来说可能有一点儿——”

“难以理解。”她旁边的勒韦尔小姐说,“让我想想,啊,你知道——”

“双胞胎有时候说他们能共享彼此的思想和感觉?”第一个勒韦尔小姐说。

蒂凡尼点了点头。

“啊,”第二个勒韦尔小姐说,“我想我的情况比那要复杂一点儿,因为——”

“我是一个有两个身体的人。”第一个说,这一会儿,她们两个像是在打网球,她打出半句,她接住半句。

“我想慢慢地——”

“——告诉你这事儿,因为有些人会因为这想法感到——”

“——心烦,毛骨悚然,或觉得——”

“——十分的——”

“——古怪。”

两人都停下了。

“对不起我说了最后一句话。”左边的勒韦尔小姐说,“我现在真的很紧张。”

“嗯,你是说你们两个——”蒂凡尼说。但是右边的勒韦尔小姐马上说:“没有两个,只有我一个人,你明白吗?我知道这很困难。不过我有一只右边的右手、一只右边的左手和一只左边的左手、一只左边的右手。它们都是我。我可以同时出去买东西和待在家里,蒂凡尼。如果这样想有帮助的话,你可以把我想成——”

“一个有四条胳膊和——”

“——四条腿和——”

“——四只眼睛的人。”

现在,四只眼睛都紧张地望着蒂凡尼。

“还有两只鼻子。”蒂凡尼说。

“没错,你明白了。我右边身体的动作比我左边的身体笨拙一些,不过我右边的眼睛视力很好。我和你一样是人,只是我多了一些东西。”

“不过其中的一个你——我是说,半个你——带着我一路从双衫镇来到了这儿。”蒂凡尼说。

“哦,是的,我能像那样分身。”勒韦尔小姐说,“我干这个非常在行。不过当两个分身距离超过二十英里【7】时,我会变得笨手笨脚的。我想现在,我们最好来喝杯咖啡吧。”

蒂凡尼还没来得及起身,两个勒韦尔小姐已经站起来,走到了厨房的那头。

蒂凡尼看着一个人用四条胳膊在沏咖啡。

沏一杯咖啡需要不少动作,而勒韦尔小姐一下子就干完了。两个身体肩并肩地站着,把东西从一只手传到第三只手,再传到另一只手,像跳芭蕾舞一样摆弄着咖啡壶、杯子和匙子。

“我小的时候,人们以为我是双胞胎,”她肩头上的一个脑袋回头说,“后来……他们认为我是恶魔。”她肩头上的另一个脑袋回头说。

“你是吗?”蒂凡尼问。

两个脑袋都回过头来,看上去十分吃惊。

“怎么可以问别人这样的问题呢?”她问。

“呃……这是显而易见的问题吧?”蒂凡尼说,“我的意思是,要是告诉他们说:‘我是的!啊哈哈哈!’就会省去很多麻烦,难道不是吗?”

四只眼睛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