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可夫就想笑,笑自己,也笑那个怪人。发财,发个鸟财。王可夫在心里这么说。
王可夫在回来的路上,又看见了西便门立交桥,那座桥真的很庞大,车辆如织。他就想,要是在这里呆一会儿,也许会挺不错的。他乘坐的公共汽车,风驰电掣地从桥下飞驰而过。他就想,这座桥是应该有点故事的,没有故事的日子,实在是太乏味了。
公共汽车一直载着王可夫又回到了他当时出发的地点,他站在马路旁,身后就是他居住的那幢筒子楼。他不想走回那间宿舍,走回去除了睡觉之外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于是他就立在马路旁,他望见了那个黄色的公用电话亭,他想,该给燕子或者老伍打个电话。
接下来,王可夫立在电话亭旁开始打电话,先是打给燕子,燕子单位接电话的人说,燕子已有两天没上班了。他又打给老伍,老伍那边没人接电话。
燕子为什么两天没上班了?他这么问自己,也许燕子是在家里等自己。燕子呼过他,他没有去,燕子以前呼他总是接二连三的,每次都是很紧迫的样子。可这次燕子只呼了自己一次,他疑心是呼机坏了。他决定呼自己一次,验证一下呼机是否真的坏了。于是,接下来他开始拨号:3018888,很快传呼小姐就上线了,他就说:请呼:3148。传呼小姐又问:先生请你留言。
他一时没想好该给自己留下什么话,急中生智,他冲传呼小姐说:请你到西便门桥下等老K。传呼小姐又说:就这些。他就:就这些。然后放下电话。
少顷,他的呼机就响了,他查看自己的呼机,果然上面就留下了一行字:请你到西便门桥下等老K。
他看到这一行字就乐了,觉得怪有意思的,老K是谁?自己为什么就想到了老K,而不是老伍?这条留言有些神秘,像暗语。他为了自己的即兴创作,几乎有些兴奋了,他好久没有这么兴奋了,十几年前,他是经常兴奋的,那时他是为了创作,久违了的创作冲动,又使他兴奋起来,他瞅着自己留给自己的那句暗语,想,是该再创作点什么。
胡大海(之三)
胡大海在半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苍老的母亲死了。母亲死在卖冰棍的路上,太阳热辣辣地烤在当顶,母亲推着沉重的冰棍车蹒跚着脚步一点点向前游移着,用苍老的声音叫卖着;冰棍咧,五分一根——胡大海恍似又回到了少年,他背着书包似乎是去上学,又似乎是放学,他向母亲去要钱,他记得老师叮嘱他这个学期的学杂费该交了。母亲在数钱,都是成分的钢蹦,足足有一把,他伸出两手去接,这时他听见母亲唉叹一声,便看见母亲直直地向后倒下去,母亲死了,死在很热烈的阳光下,银灿灿的钢蹦洒了一地……
胡大海在梦中哭醒了。醒来后方知是梦,可他仍深陷在莫名的悲伤中。他听见隔壁的母亲在翻身,母亲在梦中呻唤着。母亲这种呻唤已有几十年了,母亲老了,每翻动一次身体,浑身的骨头似散了架的破车,总要“吱吱呀呀”地乱响上一阵。那时,他就发誓,让母亲幸福地过上一个晚年。
他是和小鹃早就商量过的了,“五·一”便结婚。小鹃这孩子挺孝顺,对母亲也好。每次来家里,该干的都干。每次见到小鹃,母亲总是很欣慰很幸福地笑。
这一切都远了,远得如一场隔夜的梦。
一切来得太突然,突然得都没容他好好想一想。
厂里宣布辞退他的那一天,也是个很好的天气,阳光明媚的。一大早就听人说,厂里要召开全厂的职工大会,这种大会经常开,他和别人一样觉得这没有什么新奇的。
大会就开了,他连同几个人就被厂长辞退了。他听到这一消息时,以为是在做梦,当他掐了几次自己的大腿,发现这一切不是梦时,他就傻了,脑子里嗡鸣一片,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后来就有人找他谈话,先是车间主任,后又是工会主席,最后才是厂长。车间主任和工会主席都显得无奈,都说:改革了,厂长责任制了,厂长想要谁就要谁,想辞谁就辞谁……
胡大海夜半醒来,再也睡不着了,他听着母亲不停地呻唤,一身老骨头不时地响上一阵,更深的悲哀深深地笼罩了他。眼泪成串成串地流了下来,湿了脸颊,也湿了枕巾……在这夜深人静的夜晚,他又一次想到母亲真的是太老了,苍老的母亲为了他还要再一次上街去卖冰棍……越这么想,越发的恨不得掴自己几个耳光。养儿不能养老还有什么用,真还不如没他这个儿子,要是没有他,说不定母亲早就进“养老院”了,那里聚集了许多这座城市无儿无女的老人,他们正在欢欢笑笑地度过自己的晚年。这所养老院他上学时曾去过,坐落在城郊一个安静的小院里。那次,他们去学雷锋,为老人们扫院落,擦玻璃,还唱了歌。老人们很高兴,鼓了一次掌,又鼓了一次掌,后来他们离开养老院,老人们竟有些不舍了,他们也有些不舍了。回来的路上,他竟突发奇想,要是有一天自己也老了,来到这里将会是幸福的。想到养老院,胡大海的眼前亮了一次,要是母亲也能去养老院该多么好哇。
这么一想,胡大海便有些恨自己了。恨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没用的人,为了自己的存在,母亲连去养老院都不够资格。二十八岁的大男人了,活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意思。胡大海在深刻地责备着自己。
早晨,母亲又提到了小鹃。一提到小鹃他的心就疼了一次。他想,是该和小鹃谈一次了,好聚好散。
早饭过后,他给小鹃的油漆组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正是小鹃,他说了自己的想法,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小鹃很爽快地答应了,并问他在哪见面,他犹豫都没犹豫,便说出了日泽公园。放下电话,他连自己都愣住了,和小鹃第一次约会就在日泽公园,没想到分手了,仍是在这个公园,胡大海又一次想到了命运。
公园里两个人见了,也谈了。小鹃依旧通情达理,说得也实实在在,小鹃说:找个男人就是找个靠山,人这一辈子是要生活的,找他时,也没指望过什么,看好了他身体好,会疼人,日后的生活不会太好,也不会太差,可没想到,眼下胡大海都到了连自己也养不活的地步了……
小鹃是个很通情理的姑娘,安慰他道:我给你两个月时间,兴许还能找到份更好的工作。你找到工作了,你再来找我,两个月,只能两个月了,我都二十七了……
小鹃说完这话眼圈就红了。
他心里很是感动,他一点也不恨她。他知道这次见面之后,他将永远地失去了小鹃。他不知道,他除做钳工之外,还能做什么。
两人接下来便再也无话,很落寞地在日泽公园里走。
阳光很好,公园里极静,到处都是一片春天的景象。两人走了一气,又走了一气,两人就走到了一条排椅旁,小鹃说:坐一会儿吧。
他就坐了,两人离得不远也不近。
一会儿,小鹃伸出一只手,放在了他的手上,他就紧紧地握住,心里充满了感动。他望着小鹃的脸,便有了一份渴望和冲动,鼓了半晌勇气把小鹃抱住,然后就吻了。吻得长久而又悲凉……
久久,两人都气喘着。
小鹃就呜呜地说:天哪,你快找到工作吧。
胡大海就想哭。他放开了小鹃,两人仍心有余悸地喘着。
两个月,我等你两个月。小鹃呜咽着说,我给你烧香,求老天保佑你。
一个念头在胡大海的心里呼叫着:杀了他,杀了该死的厂长!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抬起头,看见不远处一条排椅上坐着一对中学生模样的孩子。两人望着面前的湖水,喁喁地说着什么。
他们真好。小鹃说。
他似没有听见小鹃的话,痴痴地望着那一对中学生。
我们要是他们该多好哇。小鹃感叹着。
又过了许久,两个人终于离开了日泽公园。小鹃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兜里拿出张纸条递给胡大海:这是我求人查到的大师地址,你去找一次大师吧,也许大师会帮助你。
小小的纸条塞在他的手中,他心如死灰,心里一遍遍重复着:我要杀了他!
小鹃走了,娇小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他呆怔地立在那,目送着小鹃。小鹃回了一次头,看见胡大海仍朝自己望着,她眼里突然盈满了泪。
胡大海在心里向小鹃告别:永别了——
大师(之二)
大师的凡尘欲念并没有断过,他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自己的病。当年的病医生是诊断过的,是绝症无疑,要不然他也不会去死。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明明自己就要死了,怎么又回转过来。
大师的凡尘没断,还有一点,那就是他整日记着老家的妻儿。
大师曾偷偷地回过一次那个四面环山的小村,那是个白日,村里的人们都去做活路了,他悄然溜回曾经是自己的家,他在门槽里摸到了房门的钥匙。他看见了屋内的一切,一切还都是老样子,桌上,他见到了自己的灵牌,还有遗像。大师这才清醒过来,在家人的眼里,自己是死过的了。无需说欠下的债务,按照乡风旧俗已经一笔勾销了。大师的心宽慰了一些,接下来他就看见了那张新悬挂起来的照片,照片自然也是新照下的,那是一家三口人的照片,有妻有儿,另一个男人他觉得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曾在何时何地见过,那男人痴笑着,向着所有注视他的人。
大师在那张照片前立了许久,恍似做了一个冗长的梦。灵醒过来之后,他迈着滞重的脚步离开了曾是自己家的家。大师在心里说:自己已经死了,真的是死了。生与死也就是隔夜的一场梦而已。
大师回望小村时,眼角里流下了两行清泪。回到这座城市,大师想忘掉过去的一切,过去的一切却如画般深印在他的心里,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抹去。
大师练功、辟谷,心却不能清静下来。大师就想:也许自己真的是死了,在这座城市里,在这座旧巷的小院里,活着的只是自己的灵魂。
大师能成其为大师,也纯属巧合。那是大师离开古寺在这座城市流浪的日子。
香港一位很有名气、很有身份的老板经常往返于这座城市和香港之间。老板们大都信奉大师,香港这位老板也是这样。他来这座城市一直寻找真正的大师。
那一日,有人就把大师领到了他的房间,香港老板就和大师谈起了气功和辟谷的问题,大师从香港老板满面红光的脸上看到了一股势不可挡的死气。大师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看出的这股死气的。大师就暗自发了功,香港老板就沉沉地睡去了,误了当日返回香港的飞机。老板醒来的时候,大师已经不在了。在电话里他却得到一个消息,他准备乘坐的那架班机失事了,机毁人亡。
香港老板又一次见到大师时,崇拜仰慕自不必说,他真诚地要回报大师。大师没别的所求,只想有一处清静的住所。
于是大师就住进了这条旧巷。
大师觉得自己已死了,活着的只是灵魂而已。大师果然就不吃不喝,数日辟谷。这就增加了大师的知名度,在凡人眼里,不吃不喝的生灵,那不就是仙了么?
大师就是大师,大师在这座城市里有很高的知名度。于是,这座城市的要人,富人,不时地约了大师去家里一坐。大师很少说话,看人家养的花花草草,这就愈发使大师变得神秘莫测起来。
这座城市正疯传地震时,市长在一天深夜拜见了大师。市长关心这座城市就像关心自己的家庭一样,他让大师发功预测地震的大小,何时地震等等。
大师就认真地发功,良久之后,大师就收功摇头。
市长吁了口长气,长长的一口气。次日,市长便微笑着出现在电视里,镇定自若地向他的市民轻描淡写地说到了地震……
这一日,大师坐在小院里望着他侍弄的花草,花草们在大师的侍弄下正蓬蓬勃勃地生长着,大师看着蓬勃的花草心满意足。
这日天气很好,暖暖的阳光在无风的天气里尽情地飘洒着。
胡大海这时敲响了大师的门。大师没有动,门是虚掩着的,王可夫走后,大师便没再插死那扇门。
胡大海推门走了进来,胡大海坐在大师的对面,死死地瞅了大师一会儿,大师也在望他。胡大海就说:你是大师?
大师不摇头也不点头。
胡大海就说起了厂长,母亲,还有小鹃,胡大海说得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
大师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没听明白。大师的心里乱乱的开始烦躁不安起来。太阳暖暖地烤着两个人,大师冲着有些西斜的太阳响亮地打了个喷嚏。这时大师觉得心里不那么乱了。大师又去望胡大海,胡大海此时的心里别无它念,他一遍遍重复着自己的誓言: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大师不说一句话,胡大海打量了一遍小院,又打量了一遍,就看见了那些蓬勃生长的花草。胡大海说:你这花草真不错。
胡大海说完这句话,想自己是该走了,大师也不能解决他的问题。这么想着,他就立起身。这时大师觉得该说点什么了,便说:小伙子,你有福气,凶后是大吉。
胡大海愣了一下,最后还是走了。他离开大师的小院后,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大师的话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凶后是大吉。他似乎看到了自己被押向刑场的情景,然后是一声并不清脆的枪响,于是,这个世界就离他远去了。这个世界就只剩下母亲这唯一的亲人了,然后母亲被养老院收养,安度她的晚年。这就是大师说的凶吉?
胡大海义无返顾地向前走去。
在胡大海离去后,大师的眼皮不听支配地跳来跳去,心里也烦乱异常。他曾试图做功,可试了几次都不能静下心来。
于是,大师便不停地在小院里踱来踱去。太阳又西斜了一些,天气依旧很好,阳光也很好。
大师就想,结果大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这是在哪儿?大师这么问自己?
王可夫(之三)
王可夫终于又找回了昔日创作时的冲动,他已不可遏止地要“创作”下去了。
昔日诗人在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在自己的呼机上留下了这样的短语:
老K已到桥下,你速带刀,不,还有枪快快赶来……
老K有人马五十,你尽快召集弟兄与老K汇合……
枪不够就多带些刀,炸药也行,要快,火速,火速……
桥上的车很多,桥下的人也不少,要注意安全,切切……
……
王可夫简直快为自己的“创作”陶醉死了。他自己都没有料到今天会突发灵感“创作”出这样的“杰作”。
王可夫在没有成为诗人前,曾幻想过成为一名军人来着。那时的王可夫不仅幻想自己是名军人,而且曾幻想过做一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千军万马在自己的指挥下驰骋在秋风瑟瑟的战场上……那将是怎样的一幅激动人心的场面呀。少年王可夫曾被自己的幻想深深打动过,在夜深人静的被窝里,他激动得浑身颤抖,上牙磕着下牙“咯咯”作响,为了自己这份梦少年王可夫曾泪流满面……
王可夫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又玩起了儿时的游戏。游戏一经出现,他便好似中了什么魔法,再也不能收场,于是他又接二连三地在自己的呼机上留下了这样一组短语:
队伍隐蔽在桥下,伺机行事……
没有我的暗号不准擅自行动……
冲出去一定要彻底,不要怕死,怕死者不是什么好东西……
“阵地”是否能攻破在此一举……
……
王可夫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下着指令,他为这些指令激动得要死要活。他花光了身上的所有零钱,他又拿出一张整票跑到一个杂货店里换回了一把硬币,最后他把这些硬币一古脑都塞到了电话里。
天这时渐渐就暗了。
王可夫一直蹲在街头,不停地拨电话,他腰间的呼机,几乎没有停歇地鸣响着。
暮色将至,王可夫终于停止了自己与自己的游戏。燕子在这期间又呼了他一次,燕子告诉他,明天她丈夫出差就回来了。王可夫的情绪被燕子这条消息破坏了,他在心里狠狠地咒了一次:去你妈的。
王可夫便没有了再游戏下去的兴趣。
王可夫垂头走回自己的宿舍,他坐在桌前,望着黄昏的街道若有所失。
他想:现在要地震该多好哇!震吧,快点震吧,让这座城市成为一座坟墓。一切再从头开始,那将是空前绝后的激动人心。
王可夫这么想完,便一头栽倒在床上,他睁着眼睛,望着房间一点点地昏暗下来。王可夫这时想:今晚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两个中学生(之二)
日泽公园终于傍在了黄昏里。
两个中学生仍在排椅上坐着,暮色中两人一动不动,像两尊雕塑。
西逝的余辉,碎碎地洒在湖面上,天上湖里于是就很美。不远处西便门立交桥此时成了一道风景,飞驰而过的车辆被夕阳镀上了一道亮色,一闪一烁的。
两个孩子似乎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们无语,世界就显得极静。
不远处的树上,那两只画眉又出现了,这时他们才发现那棵树上原本是有个巢的。
它们回家来了。女孩肖萧说。
回来了。男孩也说。
两人就痴望那对画眉。
一只帮助另一只梳理着羽毛。
片刻,换成了另一只帮助那一只。
两只鸟相亲相爱着,样子很是亲昵。
它们真好。女孩说。
我们下辈子就做鸟吧。男孩说。
做鸟。女孩又说。
男孩手里死死地攥着一个药瓶,他已经攥了好久了。此时,男孩把药瓶放在两个人中间的排椅上。男孩从身旁的书包里拿出一个作业本,撕下两页纸,一张递给女孩,另一张留给自己。男孩又伸手拿过药瓶。这时男孩激烈地颤抖起来,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药瓶打开。
女孩就说:你怕了?
男孩有些生气:小鸟才害怕。
男孩想极力使自己不抖,可没有用,他努力几次才把瓶子里的药倒在面前的纸上,然后又数出一半分给女孩。
女孩从书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女孩做这些时比男孩镇静多了。
女孩这时把身体向男孩移了移,她仰起头,暮色中男孩看见女孩的牙齿很白,眼睛又黑又亮。女孩停了半晌说:吻我一下吧。
男孩似乎对这句话没有准备,怔了片刻。他看见女孩说完这句话便闭上了眼睛。
男孩犹豫着伸出一只手,试探地搭在女孩的肩上,女孩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男孩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把身体向女孩倾了过去。两人的牙齿先是清脆地碰了一下,接着就是两个人的唇碰在了一起。
男孩的身体又过电似的抖了起来。
女孩似乎受了传染,拼命地抖了起来。
半晌,又是半晌。
女孩推开男孩,气喘着说:行了。
男孩傻乎乎地看着女孩说:你的牙把我的牙碰疼了。
是么?女孩说。
可不是!男孩说。
女孩冲男孩笑了一次。
男孩也笑了。
这时暮色就深了。
开始吧。女孩说。
然后两人就捧起了那两页纸,纸上放着小小的药粒。
我说一、二、三,然后咱们一起开始。女孩说。
行。男孩说。
一、二、三。女孩说。
两人闭上了眼睛,一起把药粒倒进了嘴里。接下来两人又各自喝了几口矿泉水。做完这一切,两人都长长地舒了口气。
天黑了。
树上的两只画眉鸟最后呢喃一声钻进了巢中。
不远处的西便门立交桥上灯火一片。
抱紧我。女孩梦呓似的说。
男孩便抱紧了女孩。
两人身体挨在一起,头靠着头。
他们要做一个长梦了。
这时,公园里走进两个青年人,一个是男的,另一个也是男的。他们一进入公园便机警地四处打量了一番,最后他们自然发现了仍坐在黑暗中的两个中学生。于是,他们四目一对,便悄悄地隐在了一片新发芽的树丛后。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园内的一切,同时也能看清不远处的西便门立交桥。
两人在暗中笑了一下。
胡大海(之四)
胡大海告别大师,直到走出巷子,他才想起大师的话:逢凶化吉。
他就立住了,凶、吉,他反复琢磨着大师的话,自己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准备回去问大师个究竟,大师的门已牢牢地关死,他又敲了几下,门仍没有打开。他最后终于离开了大师的住处。
一路上他一直在琢磨着大师的话,他停下来,在路旁的土地上反复地把这两个字写了,他仔细地端详了这两个字,然后他就深刻地想。快进家门的一瞬间,他脑子里突然一个亮闪,终于就悟出了些门道:自己杀厂长的事是下了决心的,那么这件事本身自然是凶。凶化吉,吉在后凶在前,先有凶后有吉。不先杀厂长就不会有后面的吉。
胡大海又由此推断着吉:最坏的结局是自己和厂长同归于尽,母亲却由此有了着落。还没准他只要吓一吓厂长,厂长便会让自己重新上班了,那样的话,他也就算没辜负小鹃的一片希望,一切又都美好起来。胡大海想到这儿,情绪果然就好了起来,走到家门前,甚至吹了几声口哨。
母亲已经做好了晚饭,是捞面。胡大海今晚的胃口也出奇的好,他一连吃了两碗。
母亲就问:见到小鹃了。
胡大海用一种愉快的声音回答:见到了。
母亲似乎松了一口气。
母亲还想问点什么,又没问,很慈祥地望着儿子胡大海。
胡大海吃完两碗面心满意足,他冲母亲说:妈,你歇着吧,我一会儿出去一下。
母亲说:那就早些回来。
胡大海应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开灯,便躺在床上,他要好好地想一想。
他敲厂长家的门,开门的是厂长女人。他不等女人说话,便从女人身旁挤过去,怀里那把四磅的斧子,硬硬地顶了厂长女人。女人失色,尾随进来。
厂长正在看电视,厂长喝茶也吸烟,厂长看见了他,漫不经心地问:有事?
他不答,坐在厂长对面的一把椅子上,挡住了厂长看电视的视线。这时,他要笑,冷冷的那一种,然后从怀里把斧子慢慢地掏出来,先放在左手,再放到右手,再冷冷地说:我要上班。
厂长女人先变了脸色,后是厂长。
厂长就笑,很勉强的那一种,然后说:大海噢,你小子真有你的。
这时厂长女人为胡大海倒了杯茶,茶叶在上面浮着,放在他面前时,晃动着。女人颤了声音说:喝茶,喝茶。
胡大海看也没看他一眼,手里仍掂着那把四磅斧子。
厂长这时掏烟递给胡大海,胡大海不接,仍说:我要上班。
厂长就把递烟的手僵在半空,然后又笑两声,笑得很空洞。厂长笑过了说:大海噢,其实我早就想过了,正准备通知你让你来上班,你来得正好,免得我再让人通知你了。
厂长说了,又去拿身边的小本,在小本上写了一行字,撕下来递给胡大海说:明天就上班吧,这是写给车间的条。
胡大海接过那张纸条笑了,他看了一眼,就揣在兜里。站起身冲厂长鞠了个躬道:厂长多谢了。
胡大海转身的时候,把斧子揣在了怀里,冲呆望着他的厂长女人说:天黑路远,歹人多,防着点好。
他看见厂长女人尴尬地笑。
于是,他就离开了厂长的家。走到厂长家楼下他把斧子扔到了垃圾桶里……
胡大海就醒了,醒了方知刚才暂短地做了个梦。天已经黑了,不知是谁家的电视机传出新闻联播的声音。
胡太海想:是时候了。
他翻身坐起,从床上抓出那把斧子,斧子沉甸甸的,他抓在手里掂了掂,后来就揣在了怀里。他走出去,听见母亲在他身后叮嘱了句:早点回来。他应了一声。
街上华灯初上,一切都赏心悦目。
胡大海说不清自己的心情为什么会这样好,好得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他一路向前走去,吹了几声口哨,厂长家他是认识的,轻车熟路,他不担心会找不到,时间也很充分。
西便门立交桥,车流如织,灯火通明。胡太海走在桥下,过了桥,再过一个路口,路口的右侧有一幢楼,那便是厂长的家了。胡大海轻车熟路地往前走去,走了几步,他感到有些异样,桥上暗影里隐着不少诡诡秘秘的人,而且他还看见这些人都拿着对讲机,不时地交流着什么。胡大海觉得新鲜,反正时间还早,他想停下来看一看动静再说。于是,他装出一副等人的样子,吸了支烟,又看了两回表。这时他又仔细地观察了周围,这才发现,靠近桥的路旁树林里,隐着一群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这一发现,让胡大海打了个哆嗦。他这才明白,今天这里要出事,不是久留之地。这么一想,他扔掉了吸了半截的烟,快步走了起来,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
胡大海万没有想到,前面的暗影里突然钻出两条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看见了枪,两只冰冷的枪口对准了他。
持枪人低声喝道:你是老K?!
我,我不是老K,你们……认错人了。胡大海语无伦次地答。
老实点!持枪人这么说。
另一个走上前来铐住了他的手。
胡大海被押到了路旁的一辆警车上,警车悄然开去。他腰里那把斧子此时硌得他有些难受。胡大海觉得自己是在梦里。
王可夫(之四)
王可夫躺在床上,先是毫无睡意,他仍沉浸在“创作”的冲动中。后来他就吃了两粒安定。半晌,王可夫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王可夫想,睡吧,再睡上他三天三夜。
突然,他的房门被很重地敲响了。
谁在敲门?王可夫这样问自己。
他想到了燕子,可燕子从来没用过这么大的声音敲门。他正犹豫间,门又被重重地敲了两下。这回,他想到了老伍,他起身去开门,边开门边说:老伍你他妈的吃饱了撑的。
门开了,王可夫就愣住了。
门口站着三四个警察,其中一个冲王可夫亮了一下身份证问:你是王可夫?
王可夫点头。
那你和我们走一趟吧。警察又说。
我犯法了么?王可夫这么问。
警察冲他笑了一下,王可夫觉得这事挺有意思。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冲警察说:我穿上衣服就来。
警察带着王可夫向外走的时候,地震开始了。人们都感受到了那种突如其来的动感。王可夫先是激动地喊了一声:地震了,地震了!他还想喊下去,那种感觉就消失了。他看着白着脸的警察们正呆呆地望着他。
这时,王可夫的呼机突然响了起来,一个警察眼疾手快夺了他的呼机。
警车里,警察给王可夫看了一次呼机,呼机是燕子打来的,燕子说:最后一夜了,你是来还是不来?
警察问:这是什么意思。
王可夫咧嘴笑了,然后说:地震了。
警察黑下脸恶狠狠地说:有你好笑的。
关于地震
预谋已久的地震终于就震了。震得平平淡淡,那一晚,这座城市尚没入睡的人们,都感受到了这场温柔似水的地震。他们未出家门,聚在楼门口,或者街道两旁,高声惊怍地谈论着这场地震。
人们的神情是兴奋的,像期盼了许久的东西终于得到了。这种兴奋又太短暂了,短得人们似乎没有来得及品味,便消失了。人们望见了完好的天空,夜晚的天空宁静深远,有三两颗星亮着,地也是完好的,这座城市也是完好的……人们清醒过后就有了几分怅然。这就是地震?这就震过了?人们这么扪心自问,终有些不甘心的样子。
人们议论着这地震,直到夜深。人们似乎再也没有议论的话题了,睡意涌了上来,然后人们怏怏地走回家去,一觉睡到天亮。
天就终于亮了。
人们依旧,这座城市仍旧。人们在忙碌着该忙碌的一切。
上班的人流中,仍有人在议论着昨晚那场地震。
昨晚的地震感觉到了么?有人问,语调是平静的。
真的震了?
震了。
昨晚睡得太死,没有感觉到。
唉,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轻微地晃了晃。
操。
……
红灯。
然后是绿灯。
大师之死
大师死了。
死在地震的夜晚,大师是破窗而出的,那扇窗子两块玻璃碎了。大师的一只脚被破碎的玻璃划破了一条口子,大师头朝下扎出窗外。其实大师的窗台距离地面也就是一米多一点,不巧的是,大师的头扎在了窗外的花丛中,花丛中有一截陈年旧花根,就是那截花根插进了大师的脑袋。
大师死前一定很痛苦,他把自己精心伺弄的花都压倒了,流了很多血。最后大师睁着眼望着天,嘴巴也是张开的,似乎在向苍天发问。
大师就死了。
人们对大师这样的死法不明不白……
晚报新闻摘要
人们在那天下午出版的晚报上,看到了如下几条新闻——
昨晚本市23点15分47秒发生3.5级地震。
股民王可夫因涉嫌扰乱社会治安,已被公安机关收留审查……
待业青年胡大海怀揣凶器,在西便门立交桥下闲游被值勤民警抓获,此案正在进一步审查中。
日泽公园两名中学生服用了大剂量安眠药,被执行公务的两名公安人员发现,当即送到医院抢救,到发稿时止,两名中学生已脱离危险……
茶余饭后,看完晚报的人们随手把晚报扔在了茶几上。电视已经打开,一部言情电视剧正在这座城市播放。
日子依旧。
这座城市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