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城市寓言(1 / 2)

线人 石钟山 15130 字 11个月前

关于地震

这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

在这个季节里这座城市流传着一条消息——

这座城市要地震了!

震中就在本市!

地震的等级是8级!

……

春暖花开的季节使这座城市很温暖也很美丽,有关地震的消息在这个季节里像流感一样,在这座城市里流传开来。

地震的消息乍起于民间。这座城市的人民对民间的消息一直深信不疑。从二十多年前的江青等人被抓,到最近副市长被小偷所杀……这样重大的消息都先来自于民间。几天之后,或过一阵之后,报纸、电台、电视台才纷纷披露。这座城市的宣传机构,总要比民间的消息慢半拍,又是对民间消息的重复。因此,这座城市的人民对公开宣传的消息始终态度冷漠。

那是一天晚上,人们吃过了晚饭,有一搭无一搭地收看着本市新闻。这时,健壮的市长出现在了屏幕上。市长显得镇定自若,微笑着冲着他的市民。市长每次出现在市民面前总是微笑。是这座城市的市民选举他当的这个市长,所以他每次出现在市民面前,他总是微笑。市长微笑着说到了地震,市长说:地震有什么可怕的,中国人民历来有与天斗与地斗的优良传统,中国人民面对法西斯的屠刀连死都不怕,还怕个小小的地震吗……接着市长又说:经市地震局专家们精益求精的测定,今年,不,今后十年内是我国第五个地震高峰期,但种种数据说明,震中不在我市,(市长说到这里,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片刻)即便真的震了,也是小小的余波而已……最后市长要求全市人民在这春暖花开的大好季节里,把改革深入下去,把生产促上去。市长讲完这些,挥手微笑向他的人民告别。

市长的讲话一点也没有消除人们对地震的恐惧,相反人们对即将要来的地震开始惴惴不安起来。接下来的一些日子里,人们不断地从报纸上或电视新闻里得到世界各地的有关地震的消息,先是日本,后来又是台湾,接下来又是云南丽江……地震正在一点点地向这座城市蔓延。那些日子里,这座城市的人们,一天到晚,总是人心惶惶,心惊肉跳。在那一阵子,人们对地震局表示出前所未有的关心。从早到晚,地震局的门前,总是人头攒动,交头接耳,人们关切地打探着地震的消息。那些日子里,地震局的工作人员,终日不得安宁,甚至到了无法正常办公的境况。为了消除人们对地震的恐惧心理,地震局的专家不得不一次次地走出来,高声冲人们解释,说:今日无地震,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吧。然而,面对专家们的话语,这个城市的人们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和韧性,走了一拨又来了一群。一时间,地震局门前,车水马龙,人们摩肩接踵。是地震局的人们首先失去了耐心,关牢大门,门上挂了一方牌子,牌子上醒目地写着:

今日无地震。

人们看着那息事宁人的牌子,觉得地震局这种做法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今日无地震,不等于明日无地震,人们惶悚地等待着地震。有几位精神脆弱的中年妇女,坐在地震局门前的空地上竟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拍手打掌地说:老天爷呀,地震你就快点来吧,我们这么熬着可受不住了……这几个妇女的哭诉,引来了众人的一片唏嘘。

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在等待地震的日子里煎熬着。最后人们对地震局也失去了信任,他们齐心协力地关注着民间的消息。民间的消息又众说纷纭,有的说,震一定是要震,就在最近几日。又有的说,今年春天不震了,要等到秋天……一时间,各种说法,莫衷一是。

人们一边关注着民间的消息,同时也在注意着官方的新闻。那些日子,人们对本市电台的新闻节目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衷。然而人们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政府为了稳定人们的情绪,得到市长批准后,电视台黄金档里插放了一部很有争议的长篇电视连续剧。这部电视剧已拍出有几年了,各方争议较大,电视台一直压着没放。人们目睹着这部有争议的电视剧,看了几集之后,人们又深深地失望了,觉得这部电视剧并不像人们流传的那么有“争议”。在插放这部电视剧的过程中,电视屏幕的下方不时地滚过给地震辟谣的文字。

人们等待着,终于没能等到地震。人们在各种媒体的新闻里看到的仍是市长忙碌的身影,市长不是接见投资商,就是到工厂企业去宣传改革,或者到一个又一个新开发的经济区去剪彩,微笑着讲话。市长再也不提有关地震的事儿了。人们就生出许多遗憾,然后惴惴不安地期待着地震的早日降临,既然地震迟早要来,那还是早一点来吧。然而,一天天过去了,地震仍然没有来,日子却总是要往前过的,有了日子,便有了与日子有关的一些故事——

胡大海(之一)

天气是好的,各色的花儿们,在公园里或路旁的甬道上开放。天一天比一天热烈起来。胡大海走在这很好的天气里,望路上纷杂的车群在你挤我让地往前赶,路旁各色的花儿们在热闹地开放。胡大海的心情却很不好。胡大海刚从单位里走出来,他是回单位领工资的。单位在一个月前搞了改革。没改革前,胡大海是车间里的一名钳工。那时厂里的景况也不好,后来厂里就改革了,改革的结果是,胡大海失业了,与他一同失业的还有不少人。厂里的领导很人道,没有把这些失业工人一脚蹋开,而是仍给胡大海这些失业人员按百分之七十发工资。胡大海今天领到了175元整,胡大海从财会室领到工资后并没有马上走,他要找厂长谈一谈。本来胡大海来单位前约好了几个人,他们也同意找厂长谈一谈,可来到财会室,听会计说,那几个人已经领完工资,早就走了。胡大海为那几个不守信用的人,先是生了一会儿闷气,后来他就竟自去找厂长了。厂长正在办公室里开会,他从门缝里看到厂长办公室里烟雾缭绕,胡大海没有进门,他知道进去也是白进去,厂长在这种时候是不会把他的这种小事记挂在心上的。

胡大海就想起了小鹃,小鹃是他的女朋友,两人原先计划过,今年的“五一”就结婚。他一想起小鹃心里就畅快了一些。小鹃是单位的油漆工。小鹃正在往一个铁架子上涂一种红色的漆,小鹃穿着工装,戴着口罩,弓着身子很卖力气地往铁架子上刷漆。小鹃看见了他,却没停下手里的动作。胡大海在脸上挤出一缕笑,他被厂长辞退时,曾和小鹃吵了一架,两人已经快有半个月没见面了。小鹃骂他无能,说谁谁谁和厂长关系好,人家被调到另一个车间,然后就数落他无能不会搞关系,被厂长炒鱿鱼活该等话。那时,胡大海心里正一片烦乱,他就挥手打了小鹃一记耳光,小鹃就哭了,从那以后,他约了小鹃几次,小鹃都没有理他。

他在小鹃身后站住了,看着小鹃很俏的背影,小鹃的身体在工装里仍显得有模有样,浑圆的肩,还有那柔软的腰,以及鼓鼓的屁股,他看着她,心里就充满了温柔,他伸手在小鹃的屁股上摸了一下。小鹃没有理他。以前小鹃很喜欢他这样,她说痒痒,然后就咯咯地笑。他便不厌其烦地去摸,她也不厌其烦地笑。今天胡大海面对小鹃无动于衷的屁股,想了想,又伸手摸了一下,这一次胡大海的双手充满了渴望和温存。小鹃回过身来断喝了声:别碰我!

胡大海愣了一会儿,又愣了一会儿。小鹃换了一个角度,身体离他远了些,仍在刷那个铁架。胡大海就蹲在了地上,点了支烟,吸了两口道:小鹃,我妈想见见你,咱们也该商量商量结婚的事了。

小鹃就停下了手里的活,口罩上方一双好看的眼睛就盯紧了他,声音含混地说:还想结婚?我看你是发昏了,咱们结婚了,是你养我,还是我养你。

胡大海就想到了兜里揣着的那175元钱,想说几句什么,最后又什么也没说出,他离开小鹃时,踢翻了小鹃配料的漆桶,那里面红色的油漆洒了一地,像摊血。他冲那摊红色咬了咬牙。他又径直来到厂长办公室门前,门已锁上了,他敲了几次里面也没应声,后来碰到一个熟人,告诉他厂长出去了,今天能否回来很不好说。

胡大海冲着厂长办公室的门,运了半晌气,真想一脚把它踢开,想了想,终觉不妥,最后还是拔脚离开了。

胡大海知道其实找到厂长也没什么用,他已经找过厂长无数次了。他有他的理由,厂长有厂长的对策,最后每次都是胡大海说不过厂长,理屈词穷地败下阵来。但是怎么琢磨又都不是个味,恍似在喉咙口洒了把“五香粉”,七七八八地哽在那,终不是个滋味。

那一次他找到了厂长,厂长正在一堆报表面前忙碌着,还是抽空接见了他。

他说:厂里辞了我,我想不通。

厂长微笑,弹烟灰。

他说:厂长,我十八岁进厂,都在这干了十年了。

厂长:是,我理解你对工厂的感情,二车间的老张都干满二十年了,他不也下岗了。

他说:我才二十八岁,还没成家,正是为厂里出力气的时候。

厂长面露真诚:我理解你们,你们热爱工厂,热爱自己的工作。改革么,难免会有一些牺牲,你们牺牲一下,都是为了这个工厂,我代表厂里五百七十多名干部、职工,向你们致敬了。

他说:厂长,我真的不想待业,让我回来工作吧,干啥都行。

厂长:要是你一个人咋都好说,今天让你回来,那么明天那些人都要回来,我怎么回答大家。人都回来了,这不又和以前一样了,改来改去,还不等于没改?!

他说:求你了,厂长。

厂长啧嘴,很是同情的表情:大海同志,你还年轻,以后发展的机会还很多,咱们这个破厂有啥好的,日后你要找到了发展机会,我们请都请不回来呢。

他说:厂长,我爹在这干了一辈子,我是接他的班进的工厂,厂里不管我,谁管我。

厂长:厂里怎么会不管你呢?一个月不还发你百分之七十的工资么?咱们国家是讲感情的,要是在美国,哪有这样的好事。

他还想说什么,这时厂长的电话铃响了。不知哪个车间出了什么事,厂长放下电话就慌慌地往外走,他觉得没理由再赖着不走了。便也出来。

以后,他又找过许多次厂长,情景大致都是这样。

可胡大海每次走出厂长办公室,郁积的火气就一点点地燃烧起来。厂长有厂长辞人的理由,胡大海想不通的是,厂里五六百人,为什么不辞别人,偏偏辞了自己。进厂十年有余,为厂里大的贡献没有过,可也没犯过错误,就是迟到、早退的现象也很少有过。十余年了,没有功劳,也该有些苦劳吧。胡大海越想就越想不通了。

胡大海走在阳光灿烂的街上,心里却郁闷得要死要活。他想:我要杀了厂长。杀了他,那是迟早的事。

胡大海这么一想就停了下来,他望着眼前林立的高楼大厦,心想:这地震说震怎么还不快震呢?要震最好在夜里,轰轰烈烈地震他一次,让这座城市变成废墟,那时便没有了失业,一切就都平等了。平等后的日子该是多么美好呀,阳光明媚,山花烂漫。还有小鹃,他一想到小鹃,心里又疼了一次。

王可夫(之一)

股民王可夫已经三天没有离开他那间小屋了。他一直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朦朦胧胧,不知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

这期间他的呼机响了两次,第一次呼他的是老伍。老伍和他一样也是一个股民,几天前两人曾约好,如果股市再这样无限期地回落下去,那么他们就要一起抛掉手里的所有原始股。结果王可夫没有去,他也懒得去。老伍就在呼机上给他留下了一句话:小子你等死吧!

王可夫对老伍恶毒的诅咒无动于衷。

呼机第二次响,是燕子留给他一句话:他出差了,一个星期后回。

王可夫当然知道“他”是谁,那是燕子的丈夫。燕子是他的情人。现在只有燕子和他要好了,一想到燕子,他的心里暖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躺在床上,懒得起来,更不想动,楼道里不时地响起杂沓的脚步声,这些脚步声,告诉他或者一天结束了,或者是新的一天又开始了。窗外对着的是马路,马路上车流不断,车们不停息地在路上飞奔着。

放在枕头下面的呼机,不时地短促地鸣叫,他知道,那是应有的服务,整点报时、重大新闻、股市行情、天气预报……他懒得去看一眼这些消息,从这个城市谣传地震那天起,股市便一路下跌,跌得有些令人吃惊,他觉得这些股民们有些好笑。刚开始老伍似乎还能沉得住气,老伍站在股票交易所门外,叼着支烟,看着那些急于把原始股往出抛的市民们说:真是一群大傻X。后来的境况出乎老伍意料,也出乎他王可夫的意料,股市竟低到了历史的最低点。就连深谋远虑的老伍也沉不住气了,和他商量好,要一起抛掉手里的原始股。

他知道那些目光短浅的市民们目前想的是什么;既然地震就要来了,股票握在手里自然不如抓着人民币踏实。有的急功近利者,把用股票换回的人民币,不仅抓在手里,还抢购了米、面和鲜肉贮藏起来。市民们这些举动让王可夫想起了若干年前的一句口号:备战备荒为人民。王可夫想到这,便在心里笑了一次。大约十年前,那时的王可夫还是个诗人,十年前的王可夫做梦也没有想到十年后他会落魄成一个眼下这样的股民。十年前的王可夫,春风得意,志得意满,整座城市,整个世界都站在他的脚下。

王可夫十年前,并不属于这座城市,那时他还在一个挺偏僻的山沟里当一名中学教师,因为他是诗人,他才被调到这座城市,成了一名真正的诗人。诗人王可夫那时很年轻,也很有才气,留着长发和墨黑的胡须,被这座城市的各个大学中文系请去讲课。

燕子就是那时候认识他的。

那时候,他认识了许多像燕子一样的大学生,那时诗人王可夫年轻,燕子她们更年轻。那时的诗人王可夫每天都能收到燕子们的求爱信,不仅是求爱信,还有燕子们的来访。那些时日,王可夫小小宿舍里,到处是一片莺歌燕舞。

王可夫不失时机地和这些女大学生们做爱,和他做过爱的大学生们都发誓要嫁给他,包括燕子。那时的燕子是他最钟情的一个。那时的王可夫事业和功名达到了顶峰,诗人王可夫绝对没有想到十年后会是这般光景。

那时诗人想到的却是,自己是大众的情人,没有理由,也不可能把自己归属给任何一个燕子。

一年年过去了,燕子们似乎看透了诗人的想法和打算,便相继远离了诗人,各自找主纷纷嫁了出去。燕子是这批人中最后一个嫁出去的,那时的燕子还梦想着有朝一日诗人会真的娶她,结果却令燕子深深地失望了。燕子深知自己仍是个俗人,也不得不像其她姐妹们一样要嫁出去了。

燕子来向诗人告别,诗人很伤心,燕子更伤心,于是两人一次又一次地做爱,最后双双都成了一副你死我活的模样。那一次燕子就发誓说:我嫁人了,心仍是你的。诗人王可夫很是感动,有三两滴泪水流了出来。最后燕子终于嫁人了。燕子没忘记自己曾立下的誓言,果然在十年以后,仍默默无闻地做着王可夫的情人。

诗人王可夫十年后仍单身一个,在这十年中,社会和王可夫一样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王可夫从一个诗人沦落成了股民。其实王可夫曾有过数次机会娶妻生子,过起平常百姓的日子。可王可夫毕竟是王可夫,他牢记着一条真理,人生就像在押赌,有赢有输。他要赌下去。没想到一输竟是这样的惨。

诗人王可夫早就不是诗人了,不是他江郎才尽,而是变化后的社会不需要什么诗人了。于是王可夫就不是诗人了。

不是诗人的王可夫很快地接受了这一现实,正如他当年接受诗人桂冠一样。一切都习惯了,习惯了,并没有什么不好,可他的心情却已是江河日下了。热闹繁杂的尘世离王可夫愈来愈远,甚至他赖以生存的股市。

股市因为地震事件大幅地跌落,也没能够引起王可夫的重视。跌、涨对王可夫来说已没什么意义了,有的只是一个形式。王可夫恍似成了生活中的局外人。

老伍以前曾是个小说家,现在当然也不是什么小说家了。老伍曾给王可夫透彻地分析过眼下的心境:你是被功名和女人累住了。

王可夫对老伍的评语未置可否。

王可夫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大脑麻木而又清醒。对前一阵疯传要地震的消息,王可夫曾感动过一些日子,他曾幻想过,震后的城市将会是个什么样子,不管怎么样,那将是居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的一件大事,面目全非后的城市,一定会从头开始,用勤劳的双手,再建家园,那将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幅幅画面呢。这么一想,王可夫竟又一次有了写诗的激情。

说是要震,终究没震。日子依旧平平常常,股市却大幅地跌落,这令王可夫心如死灰。

当他接到燕子的通告,丈夫出差不在家的消息后,他曾些微地有了份喜悦,可很快又消失了。他不是不需要女人,尤其是这种暂短的偷情,他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燕子。燕子十年前是一个丰姿迷人的姑娘,经过近十年为人妻为人母的洗礼,早已出落成了一位丰腴性感的少妇。作为女人,作为女性,现在的燕子比十年前更加蛊惑人心。

十年了,燕子忠心耿耿地当着他的情人,在丈夫出差不在家的日子里,他一次次昼伏夜出地潜进燕子家,爬到燕子夫妻的床上,去偷情去疯狂,可这之后,留给他的是更深的落寞和空虚。他不知除了和燕子偷情之外还能干些什么,他对这种偷情方式厌倦了。

于是,王可夫只剩下了昏昏沉沉地睡觉,就是睡觉,他也不知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他清醒过来的一霎那,他想,自己该起来了,真的该起来了。接下来,王可夫做着一系列起床的准备工作。

大师(之一)

大师住在一条很深很旧的巷子里,巷子的砖墙一律是青灰色的。那青砖又厚又大,码叠在一起,就有了历史和威严。

据说这条旧巷的历史比这座城市的年龄还要大。先有的这条巷子,那时这条巷子里住的都是有钱人,有钱的人们为了更加有钱,便修造了这座城市,使方圆几百里有了商业与文化的中心,这座城市便愈加繁华热闹起来。

大师住的这条巷子真是太老了,老得从砖缝里及院落里散发出一阵阵发霉的气味。大师住在巷子最深处,那里有一个门楼,门楼造的很讲究,也很高大,但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这门楼是后修的,颜色与旧砖墙并无二致,但工艺明显比砖墙先进了许多,也文明了许多。门楼后便是一方小院,院里种着一些花草,花草们在蓬勃地生长着。屋檐很高大,同样青色的琉璃瓦在很好的太阳下闪着一层幽光,小院很静。有三两棵青竹点缀在屋前,更显出这个院落的雅来。

大师以前并不是这座城市里的人,大师成为大师后才购下了这条旧巷里的旧院。大师一直都是深居简出。城里的人们都知道大师,但很少有人知道大师就住在这条旧巷里。大师的打扮很特别,穿一身旧军装,军装的质地是的卡的那一种。大师的年龄并不大,才四十出头,因此,头发很茂密,粗短的五指,手心里生满了昔日的老茧。那茧子已有些历史了,异常坚定地长在大师的手上。

大师以前一直生在乡下,长在乡下,结过婚,并有子。那一年,大师得了一种很怪也很重的病,也医了治了,却不见好,并不殷实的家业随之就败落了。一个小有收益的农民之家,哪承受得住这样的花销。大师整日躺在床上,不死不活,一日三餐自不必说,还要吃一些维系生命的药。

女人带着孩娃先是哭哭啼啼求亲借友,亲戚朋友先是借一点送一些,时间长了,终不是个办法。久病床前无孝子,况且女人毕竟是女人。女人为大师治病借了许多债务,别说大师有病,就是没病,大师省吃俭用也够还上一辈子的,女人就哭着冲大师说:这日子没法过了。

大师早已心灰意冷,心想:一死了之吧。自己死了,不仅解脱了一家,自己后半生也就解脱了,即便好了,当牛做马去还欠下的债务,日子也永无翻身之日。这样一想,还不如死了的好。大师在久病面前,终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决定一死了之了。

大师给尚幼小不知事的儿子跪了,心里默念了生离死别,又给女人说了日后的前程,让她日后择个好主,再嫁吧。女人解了他的意思,只是哭,哭得痛不欲生,生离死别。女人自然明了他的意思,女人也是没有办法的,这样的病早晚是要死的,早死早享福吧。女人这么安慰着自己。女人很含蓄地说了:去就去吧,俺让娃记住你,年节的在村头给你烧纸。体贴的女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已经没有理由不死了。他想好了死法,于是,那天夜晚,他趁孩娃、女人睡着之时(他一直怀疑女人是装睡)爬出了家门,爬出了村巷。他一点点地告别生他养他的小山村,这时他的内心百感交集,一脚踩着生,一脚踩着死,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呀……

大师后来就爬进了村后的山林里,后来大师再也爬不动了,大师就哭,哭他的生死,后来竟连哭也没了气力了,大师就想,该死了。大师就“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师在梦中醒了,大师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傍晚的山林静静地依傍着他,雾气飘绕,似仙似画。大师就想,真的就死了,眼下已是另一方世界了,大师想坐起来,竟坐起来了。他看着眼前的一切,竟是无比的熟悉,小时候,拾柴挖菜的地方又历历在目,大师想,原来死竟是这样呀。他为以前怕死,有些脸红。大师想,站起来吧,他就站起来了。大师又觉得有些饿,大师不解,难道死人也知道饿吗?

这时天就黑了,大师这才醒转过来,想到从家里一路拖爬出来,是想一死的,没有死成不说,反又回转过来。这竟是个奇迹,大师为难地哭了,哭得伤心无比,左右为难。大师站在空寂无人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里,恍似做了个梦,又想不起梦的内容,脑子里空茫一片,心也依旧悬着,无着无落。

大师又一次想到了家,还有死。大师又想了一夜,大师想了许多,有关生,有关死,现实的,未来的,大师终于想通了。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全当自己是死了吧。

黎明时分,大师终于想通了。大师走了,离开生他养他的小村,离开了亲人,离开了后半生的债务……大师走得义无返顾。

时隔数年,大师对当年自己病的莫名其妙的消失百思不得其解。

大师无家可归,浪迹于城乡之间,先是靠给人打工维系生计。后来他来到一座古寺里,那里有位和尚。和尚听了大师的身世很是同情,便收留了大师。和尚教大师气功,大师此时已心无杂念,对老和尚的指点悟性很深,没多少时日,大师就学会了辟谷。大师可以数日不吃五谷杂粮,仍旧精力充沛。又经过数日的点拨,大师悟性就更深了一层。大师可以数日滴水不进,仍能谈笑风生。

终有一日,老和尚与大师谈了一次话,老和尚告诉他自己数年的修炼,他已经在数月内达到了。老和尚的确不是个凡人,劝他回到凡人的世界里去。

大师听从了老和尚的话,便来到了这座城市,于是大师就成了大师。

大师在这座旧巷小院里深居简出,大师一直在思考一个浅显而又深奥的东西。那就是当年的病怎么说好就好了呢?

大师回想着昔日的病情,医生是给他下过诊断的,而且自己觉得也已经无药可救了。怎么说好就好了呢?大师不解。大师在冥冥苦想这些的时候,他的耳畔响起了林间溪水之声,嗅觉中飘起自然的芳芬,那林地,那溪水,大师似乎顿悟了。

于是,大师的房前屋后种植了许多花草,大师便成了一个花匠。大师对吃喝没有任何欲念,他数日辟谷,有的是对秽物的厌恶。大师的院落里终日花草芬芳,蜂飞蝶舞。这座城市里很少有人知道此人就是大师。

但还是有人知道的,要不然大师就不是大师了。每当夜深人静,常有轿车驶到大师门下,车里被搀出的是一些这座城市里很有头脸的人物,有问吉凶的,也有治病的。大师说了什么,又是怎么治病的,这座城市里的凡人很少有人知详。

据说这座城市的市长也拜见过大师,还曾下过决心,要把大师请出山,让其担任这座城市“科学委员会”的顾问之类的角色,大师自然回绝了。于是,大师的名字在这座城市的上层社会中广泛流传。

两个中学生

白天的日泽公园非常宁静。

破土的嫩草芽,有声有色地在很好的阳光下成长着。树们绽放着新芽,使春天的空气温馨祥和。

无风,阳光静静地泼洒着,湖水在这很好的阳光下安详地荡漾着。世界散发着春天的气息。

排椅上坐着两个孩子,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男孩叫成明,是初三的学生,女孩叫肖萧,也是初三的学生。两人连续来这个公园已经两天了。两天里,他们就在那只排椅上静静地坐着,很少说话。成明偏瘦,目光有些忧郁地望着湖水,女孩肖萧的眼睛又黑又亮,齐耳的短发,又黑又亮的眼睛,使肖萧显得端庄、美丽。此时,她托着腮,悠悠地望着湖旁树枝上欢叫着的两只画眉鸟。

成明偏了一下头,看了她一眼,喃喃地问:嘿,想什么呢?

肖萧似乎没听见他的话自语似地说:它们真好,无忧无虑的。

他便也去望那两只画眉。两只鸟在树枝上嬉戏着。

人要是能变成鸟该多好,女孩说。

可不是。男孩的目光停了一下。

两只鸟突然就飞走了,留下了空空的枝头。

女孩的目光仍瓷在那儿。

男孩收回目光去侧头望女孩。

男孩喃喃地说:你这样真漂亮。

女孩忽闪了一下眼睛,脸颊泛起潮红,是少女的羞红。

一时间,世界又静了下来。两人不再说话,痴痴地望着远方。公园外,是西便门刚建起的那座立交桥,桥上桥下汇聚了许多车,车在桥上桥下飞驰而过,轰鸣声遥远又模糊地传来。

两人闭上了眼睛,头枕在排椅上,沉沉的似睡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又都睁开了眼睛。

要是这样永远睡去该多好哇。女孩说。

那当然好。男孩愈加忧郁。

两人的目光就网在了一起,一忽,不知是谁先躲开了对方的目光。

要是爸爸、妈妈知道我们这样会很伤心的是么?女孩幽幽地道。

半晌男孩说:也许吧。

女孩的样子就有些伤神,又黑又高的眼睛里盈满了水色。

男孩察觉到了,便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女孩放在膝上的手,用力握了握,犹豫着道:别难过,我们不是说好了么,谁也不要难过。

女孩凄然笑了一下说:我没有难过。

男孩的目光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似乎在遥远的天际。

男孩说:我们要是不这么决定,过几个月就该考高中了。说到这停了停,又说:读完高中再读大学,读完大学,再读研究生或博士什么的。

女孩接过男孩的话茬说:然后结婚、生孩子,像我们的父母一样,最后到老。

最后到老。男孩重复一句。

还有呢?女孩又问。

没有了,大概就是这些。男孩答。

真是的。女孩说。

就是的。男孩也说。

于是两人又静寞下来,望那枝头。

两只画眉鸟又回来了,落在枝头上,一蹦一跳的,它们在唱一首它们自己的歌。

要是变成一只鸟真好。女孩说。

那当然。男孩的目光又一次变得飘忽起来。

女孩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喃喃着:学校这时,也许上物理课了。

也许是数学。男孩说。

女孩似乎突然清醒过来,愠怒地冲男孩:咱们不是说好了么,不提学校的事。

男孩似乎受了委屈:是你先说的。

是你!

是你

……

两人吵了几句,便停下了。两人互望着,半晌,又是半晌,女孩道:对不起。

男孩:没什么。

两人都在这座城市那所著名的重点学校里读初三。女孩是物理课代表,男孩是数学课代表。两人是班里的学习尖子。考重点高中,再考重点大学,然后,一路这么读下去,谁也不会怀疑这两名优等生的能力。此时,两名尖子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却坐在了这座公园的长椅上,任时光悄然从他们的眉梢和肩头走过。

你说,爸爸、妈妈们生活得有意思么?男孩突然这样说。

也许有意思,也许没意思。女孩这么说。

他们生我们,养我们,单位里还有那么多事要做,等我们长大了,他们就老了。男孩费力地思索着说。

然后就是我们,到最后我们也老了。女孩悠悠地说。

大人们管这叫生活。男孩说完这句话,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

生活?日子?世界?女孩喃喃着。

画眉鸟们悦耳地叫着,两个园工在远处一丛树下浇水,水花儿亮闪闪地跳跃着,像一群鸟。

你说鸟们也会老么?女孩突然这样问。

也许会吧,世上的所有东西都会老的。男孩说这话时像位哲人。

女孩就轻叹了一声。

不过鸟儿们不会有烦恼,它们始终无忧无虑。男孩似在安慰女孩。

还是鸟儿好。女孩就又说。

那么我们下辈子就做鸟儿吧。男孩说。

女孩听了男孩的话,似乎激动了起来,一把抓住男孩的手,声音颤抖着说:那我们就去做鸟儿,无忧无虑的那一种。

男孩笑了,女孩也笑了。

四只手紧握在一起,就那么长久地紧握着。

世界极静,无风,阳光很好。

两只鸟清清脆脆地在树上叫着。

胡大海(之二)

胡大海母亲的身体,在胡大海父亲去世后,莫名其妙地便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了。母亲身体衰老的速度大大出乎了胡大海的意料。

母亲不曾有过工作,先是接二连三地为老钳工生养过五个儿女,却没有一个能活下来。母亲近四十岁才又怀上胡大海,本来对第六个孩子母亲和老钳工也没抱太大希望,谁也没有想到,胡大海一生下来身体就很健康,而且一直健康地活到现在。母亲一定是在生养的过程中伤了原气,母亲的身体真的一日不如一日了。

母亲在院里捣弄那只卖冰棍的车。母亲已有几年没再卖冰棍了。不仅是因为母亲的身体,母亲不再卖冰棍是胡大海的愿望。那时他觉得自己有能力让母亲的晚年幸福一些,他便自做主张地收了母亲的冰棍车。母亲今日又把它再次翻找出来,胡大海悲哀得就想哭。

胡大海坐在门坎上,他在不停地吸咽。母亲佝着腰,满头花杂的头发在阳光下一闪一烁。胡大海很想阻止母亲这一举动,却没有想好理由。

母亲就说:天就快热了,妈还能做些事。

胡大海听了母亲的话就想喊声:妈。可喉头哽着却没喊出来。他想起了少年时,母亲就是推着这辆冰棍车,走街串巷,用一种悠远的声音喊:冰棍咧——五分一根——

他的少年是在母亲这种吆喝声中长大的。那时,他就曾发誓,自己长大要挣钱养活母亲。

自己真的长大了,却没能兑现自己的誓言,让年老体迈的母亲,再一次推起冰棍车。想到这的胡大海眼圈就红了。他怕母亲看到,独自走进屋里。屋里光线很暗,也很潮湿。他们一家在这座阴暗潮湿的小院里已经生活了好多年了。

胡大海不知自己该干些什么,他蹲在屋内手捂着脸,眼泪就流了下来。他又想到了厂长,他被厂长从厂里改革出来后,曾有人给他出主意去厂长家“坐一坐”。

他便去“坐了”。来厂长家之前,母亲从箱子里翻出了件破旧的棉衣,母亲当着他的面撕开了那件棉衣。那里装着母亲卖冰棍的积蓄,陈年的毛票连同陈年旧絮展现在胡大海的眼前。胡大海的心里就热了一下,他暗里发狠地咒了句厂长:我日你祖宗。

后来,胡大海用母亲的积蓄为厂长买了两瓶“茅台”酒,另外又加了条烟。他一连找了几个门洞才找到厂长家。见到厂长他就把东西送上了,厂长就变了脸色,生硬地把东西推了回来。

厂长就很正气地说:胡大海你不要这样,有啥事咱们到办公室去说。

他就说:厂长,这没啥,就是来看看你。

厂长说:东西是不能收的,要坐你就坐一会儿。

他就尴尴尬尬地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厂长没忘记把他的东西递到他的手里。他从厂长家走出来,心里是冷的。厂长不收他的礼,他自然知道想回厂里上班是没指望了。他想摔了手里的烟和酒,又想到了母亲那件破棉袄。他就想,还是退掉吧。

他来到买酒的那家商店,服务员却说他的酒是假货,想诈骗商店。他就和服务员理论,后来商店的经理也出来了,理论的结果,他的酒地地道道是假货,经理拿出他们商店的真酒让他看,他也看出了自己手里的是假货。可自己明明是从商店里买的,怎么一转眼到了自己手里就成了假货呢。酒自然没有退成,他走出商店,便把那两瓶酒摔了。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厂长为什么不收他的东西。他想砸了这家商店,更想把厂长的脑袋砸碎。

这些日子,小鹃明显和自己冷落了。他怕母亲伤心,没有把小鹃的事儿告诉母亲。

母亲就在院里说:鹃子咋好久不来了呢,你约她来家玩吧。妈还给她做西红柿炒鸡蛋。

小鹃最爱吃西红柿炒鸡蛋,每次来,母亲每次都要做这个菜。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母亲。

母亲就又说:你们“五·一”就要结婚了,抽空把屋子拾弄拾弄。

他站起身,想冲母亲吼一句什么。可他透过窗子看见母亲那满头花杂的头发,他就改变了主意。他挥起一只手,重重地在自己脸上来了一下。

母亲就问:大海,你在屋干啥呢?

没事。他这样回答母亲。这时,他心情竟平稳了起来。他坐在床上,想那次找厂长的情景。

那是他去厂长家坐过后没几天,厂长坐在办公室里苦苦地冥想着什么大事。他就去了,厂长似乎没有看见他,仍在苦想着什么。他在厂长面前立了会儿,便坐下了,坐在厂长对面宽大的沙发里。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说的了,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他就坐在那儿,等着厂长。过了很久,厂长似乎刚发现他似的问:

你有事?

你听厂长这么问,先是一愣,但马上就微笑起来,很含蓄地说:

厂长,我都二十八了,还没结婚。

厂长就说:唔,晚婚是好事。

他说:厂长求你了,那百分之七十的工资连我自己都养不活。

厂长说:不错了,我刚进厂时,每个月才拿16元钱。

他说:我还有个老母亲,都六十多了。

厂长说:工厂有啥混头,干个体吧,现在富人都是个体户。

他说:如果都能干个体,那咱们国家不早就富了。

厂长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厂里给你们百分之七十已经不容易了,这是在中国,要是在美国的话……

厂长没再把话说下去,厂长看见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嘴唇在发抖。

厂长又说:大海,希望你能体谅厂里的难处,我这厂长也不好当哇——

那时他就想抄起厂长的喝水杯,把厂长的脑袋敲碎。

此时的胡大海已经没有心情再去找厂长了,他知道找也是白找,还不如不找。

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母亲仍在院里收拾那辆冰棍车。母亲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可他一句也没听清。

他想:把厂长的脑袋敲碎吧。

他决定最后找一次厂长,临出门前他从床上找出那把四磅的铁斧,这是他几年前,从车间里拿回来的。铁斧已好久没用了,生了些锈迹,他想这一点也不影响敲碎厂长的脑袋。他怀揣着锈斧。这次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厂长那个门洞。天还早,他料定厂长还没有回来。他决定等下去。他找到了一片小树林,便躺下来,似乎还睡了一小觉。等他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就来到厂长居住的门洞,顺着楼梯爬上去,伸手去敲厂长家的门。开门的是厂长生得很年轻的老婆。他问:厂长在家么。

那女人回头往里屋望了一眼,便说:不在。甚至还想关门。

就在厂长女人回头的那一瞬间,他也往里屋瞥了一眼,他已经看见厂长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冲那女人笑了一下,粗暴地推开女人,径直来到客厅。

厂长正在看电视,见了他便说:是你呀,坐吧。

他没坐。

厂长又说:你有事明天去办公室谈好不好,一会儿我有事还要出去一下。

他说:那好吧。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掏出了怀里的斧子,厂长看见了那把四磅的锈斧脸就白了,惊惊颤颤地说:胡大海你这是干什么?咱们有话好说。

他举起了那斧子,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狗厂长,我要你的命。

他听见厂长女人一声惊叫,接下来他看见厂长的脑袋碎了,红红白白的东西流了一地。他终于吐出口闷气,扔掉手里的斧子,大笑着从厂长家里走出来,他来到街上,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大海,大海,你咋了?他迷糊中听见母亲叫他。他睁开眼看见母亲正立在他的床前,母亲又道:你是不是做梦了,妈在外面就听见你在哭。

妈!他叫了声,便扑在母亲的怀里,真的放声大哭起来。

王可夫(之二)

王可夫起床后并没有事可做。股市行情每时每刻都在下跌着,王可夫又一次从呼机传过来的信息中得知股市的暴跌,此时,他以一颗平常心对待着股市的下落。

他无事可做,只想睡觉,现在他的全身每个细胞仍处在半睡眠状态,筋骨也已出现了麻木和酸疼。他不想再回到床上去了,这时他才想到了燕子,他几乎想去找燕子或给她打上一个电话,燕子又使他想到了床,他浑身上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为了使自己不再想到床,干脆他不再想燕子了。他决定从这间屋子里走出去,这时他想到了大师,大师的住所是老伍告诉他的,大师的神奇早已在这座城市里流传开了。王可夫不相信世上会有被称为大师的奇人,他早就想去拜会一次大师了,心里想了许久,却一次也没有实现。此时他想,在这很好的天气里,去拜会一次大师也许是件挺不错的事。

王可夫一走进那条古老的巷子,身体里不知什么地方就“咔”地响了一声,这一声响把自己吓了一跳,随之他就变得精神抖擞起来。他敲响大师院门的时候,大师正在给檐下早开的花儿们浇水,大师不想在这时会见任何人,可那敲门声持续不断地一直响下去,敲门声让大师心烦意乱。大师无奈地去开门,大师便看见了站在门外的王可夫。

王可夫并不认识大师,在王可夫的想象里与眼前的大师相差十万八千里,于是王可夫并没有认为眼前的人就是大师,他怀疑老伍是不是告诉错了地方。

大师没有再去关已经打开的院门,也没有请王可夫进去的意思,他看了眼王可夫之后,便又兀自去给花儿们浇水了。

王可夫在门口立了一会儿,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的,便走进去,坐在檐下花旁的一条石凳上。大师继续浇水,王可夫觉得既然已坐在人家的院子里就该说点什么,可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这时他抬了一次头,目光越过大师家的院墙望见了那座刚修好的西便门立交桥,那座桥很庞大,恍似横空出世,横亘在那里,因为离这挺远,听不见飞驰在桥上的汽车声,只能远远地望见不同牌号的车辆桥上桥下飞驰而过,像看一部无声电影。于是王可夫就说:

那桥还挺有意思的。

大师继续浇花儿。

王可夫说完这句话,看了大师一眼,又看了大师一眼,觉得眼前这人挺怪,不是大师就是疯子。王可夫觉得真有点意思了。

你这花儿很好,看得出来你是位养花高手。王可夫这么说。

大师停下浇水,又看了眼王可夫,笑了一下。

王可夫觉得眼前这个人并不疯,于是又说:

那桥叫西便门桥吧。

大师也抬了头望那座远方的桥。

王可夫看着大师想,眼前这人也许是大师。

两人一时间无话,都怔怔地去望那座桥,无声的立交桥,遥远而又真实。

王可夫心里突然生出几许失望,他想也许自己该走了。于是王可夫便站了起来,大师也站了起来。王可夫向门外走去,大师随着他向门口走去。王可夫立住脚,转回身,冲正欲关门的大师说:打扰了。

大师停止了关门的动作,把一张脸夹在门缝中冲王可夫说:你要发财了。

大师随即关上了门。

王可夫怔怔地冲着那扇门说:你是大师?

小院静静的,似乎没人,刚才的一切,恍似一场梦。

王可夫走出古老的巷子,突然他想起了大师的话:你要发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