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1 / 2)

谋杀狄更斯 丹·西蒙斯 5486 字 12个月前

10月初狄更斯邀请我在费尔兹等人回波士顿之前到盖德山庄小住几日。我已经一段时间不曾受邀到盖德山庄过夜了。事实上,自从狄更斯在3月我的《黑与白》首演那天晚上表现出热情支持之后,我跟他之间鲜少谈话,即使有也很客套(相较于我们早些年的亲密关系更是如此)。尽管我们仍然在写给对方的信里签署“你的忠实朋友”,我跟他之间的友情似乎所剩无几。

搭火车前往盖德山庄途中,我盯着窗外,一面揣测狄更斯这次邀请我的真正理由,一面寻思该说些什么能让狄更斯吃惊的话。我很喜欢看狄更斯惊讶的表情。

我可以叙述我四个月前6月9日的楼顶城奇遇,当时他跟费尔兹、多尔毕和艾丁格在警探保护下逛贫民窟。但那会泄露我的秘密(何况我该怎么跟他解释那天晚上跟踪他前半段行程的事)。

我当然也可以说说我刚出生的女儿玛丽安想必十分可爱的怪表情、她的牙牙学语和其他那些不值一提的婴儿趣事,让狄更斯、费尔兹夫妇和任何这周末在盖德山庄做客的人惊呼连连。但那肯定也会泄露太多我的私事(狄更斯和他那些随员与食客对我的事情知道得愈少愈好)。

那么还有什么事可以逗他?

我几乎确定会告诉大家我的书《夫妇》进展多么顺利。如果当时只有狄更斯在场,也许我会告诉他海丽叶(卡罗琳)·克罗太太几乎每个月写信给我,巨细靡遗地描述他们夫妻如何失和,她那个水电工废物丈夫又如何对她拳脚相向。那些都是一流的数据,我只要把那个文盲水电工废物丈夫换成牛津运动员。仔细一想,这两种男人之间其实也没多大差别。卡罗琳被打或被锁在地窖里的遭遇都马上变成我那个出身高贵却遇人不淑的女主角的困境。

还有呢?

如果我跟狄更斯独处时间比较长,或者我们找回了过去的亲密感,那么我可以跟他聊聊6月9日深夜那位访客的事,那是整整四年前他在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现场从残骸堆中救出来的年轻人爱德蒙·狄更森。

狄更森这个无礼小子不但霸占了我书桌后方的写字椅,把他的脏靴子放在我拉开的抽屉上,更不知如何上楼闯进我卧房,打开上锁的衣橱,把另一个威尔基用他紧密的斜行字体抄写、记录我那些黑暗国度诸神梦境的八百页文稿拿了下来。

“你这样闯进来是什么意思?”我怒气冲冲问道。我原本试图装出权威的命令口气,不过由于我即使穿着披风外套,仍然像个落汤鸡,身上的雨水已经在我自己的书房地板和波斯毯蓄积多处水洼,因此我的气势可能打了些折扣。

狄更森笑了笑,交还我的座位(却没有交还手稿)。我们俩绕着桌子移动,像在新庭区酒馆里械斗的敌对双方。

我坐进我的写字椅,关上下层抽屉。狄更森问也不问就坐进访客椅。我的外套在屁股底下发出咕叽水声。

“恕我冒昧,你看起来真是惨兮兮。”狄更森说。

“无所谓。把我的东西还来。”

狄更森看看他手里那沓纸,露出夸大的惊讶表情:“你说你的东西,柯林斯先生?你明知那些黑暗国度梦境和这些手稿都不属于你。”

“当然属于我,而且我要拿回来。”我从外套口袋掏出黑彻利的手枪,把它沉重的枪托或握把或枪柄或管它叫什么的底部架在书桌上,用双手把紧绷的击锤往后拉,直到它咔嗒一声就定位。枪口正对狄更森胸口。

那个讨人厌的小子又笑了。我再次看见他那一口诡异牙齿。1865年圣诞节我见到它们的时候还很洁白健康。到底是蛀掉了呢?还是故意锉磨得又短又尖?

“柯林斯先生,这些是你写的吗?”

我迟疑了。两年前的这天晚上祖德见到了另一个威尔基,他派来的特使肯定知道那件事。

“我要收回那些稿子。”此时我的手指已经扣在扳机上。

“如果我不肯还,你会开枪吗?”

“会。”

“柯林斯先生,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也许是为了确定你不是你假扮的那个幻影。”我轻声说。我累极了。我目睹狄更斯在库林墓园宴请宾客好像是几星期以前的事,而不是短短十几小时前。

“哦,如果你开枪打我我会流血,”狄更森用无限久以前在盖德山庄惹恼我的那种叫人抓狂的欢乐口气说道,“还会死,只要你枪法够准。”

“够准的。”我说。

“可是何苦呢,先生?你明知道这些文件属于主人。”

“‘主人’指的是祖德?”

“还能有谁?我一定会带走这些文稿,我宁可面对你三步之遥的枪弹,也不愿意惹恼一千倍距离外的主人。不过,既然你占了上风,我离开前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祖德在哪里?”我问。

狄更森笑而不答。或许因为他那些牙齿,我问了第二个问题。

“狄更森,你每个月是不是至少吃一次人肉?”

笑声和笑容都消失了:“你从哪里听来的?”

“对于你的……主人……和他的奴隶,我知道的或许比你猜想的多。”

“也许吧。”狄更森说。原本他低下了头,此刻他抬起视线却压低眉毛,用一种叫人心慌的诡异表情看着我。“有一点你必须知道,”他补充说,“根本没什么奴隶……只有门徒和那些敬爱主人并自愿服侍主人的人。”

这回换我笑了:“狄更森先生,现在跟你说话的人脑子里可是有你主人的甲虫。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糟的奴役手段。”

“我们的共同朋友狄更斯可以。”狄更森说,“所以他选择跟主人合作,一起为共同目标努力。”

“你到底在鬼扯些什么?”我厉声问道,“狄更斯跟祖德没有共同目标。”

狄更森摇摇头,他原本圆嘟嘟近乎天真无邪的脸庞如今格外枯瘦。“柯林斯先生,今晚你人在新庭区、蓝门绿地和附近区域。”他轻声说。

他怎么会知道我人在那里?我有点儿慌乱地思索着。他们逮到精神错乱的巴利斯,严刑拷打他吗?

“狄更斯很清楚这种社会丑恶面必须终止。”

“社会丑恶面?”

“贫穷,”狄更森有点儿激动地说,“不公不义。幼童无父无母流落街头;为人母者绝望之余被迫去……卖身;生病却永远得不到治疗的儿童和妇女;在这种体制下永远找不到工作的男人……”

“省省吧,别跟我扯那些共产主义理论。”雨水从我胡子滴落桌面,但我手枪的枪口始终对准目标。“狄更斯一直是个改革者,但他不是革命家。”

“你错了,先生,”狄更森低声说,“他选择跟我们主人合作,正是因为我们主人计划掀起革命,先是伦敦,之后是世界上所有任由儿童挨饿的地方。狄更斯先生会帮我们主人建立新秩序,在那样的体制下,人的肤色或他拥有的财富永远不会干扰公理正义。”

我再一次忍俊不住,再一次发自肺腑地笑。四年前,也就是1865年秋天,牙买加有一群黑人攻击了莫兰特湾的法庭。我国派驻在当地的总督埃尔督导部属射杀或绞死四百三十九个黑人,鞭打另外六百个。我们国内有一些天真的自由党人士反对埃尔总督的做法,但狄更斯告诉我他希望对黑人的报复与惩罚再严厉些。“我完全反对,”当时他说,“那种同情黑人——或原住民或魔鬼的政治口水。我认为把非洲土著跟伦敦坎伯韦尔穿着干净衬衫的男人一视同仁,既违反道德也大错特错……”

对于发生在我认识狄更斯之前很久的印度叛乱,狄更斯为当时的英国将军处理叛军的手法喝彩,因为那人将被捕的印度叛乱分子绑在炮口,轰成碎片“送回家”。狄更斯的《荒凉山庄》和其他十几本小说里充斥着对那些白痴传教士的不满,因为他们只关心外国那些棕皮肤黑皮肤人口的困境,不在乎国内善良的英国男男女女与白种小孩面临的问题。

“你是个笨蛋,”6月那个深夜我告诉狄更森,“你的主人也是个笨蛋,竟然认为狄更斯愿意为了东印度水手、印度教徒、中国人和埃及杀人犯出面对付白种人。”

狄更森别扭地笑笑,站起来:“我必须在天亮前把这批文件送到主人手上。”

“不许走。”说着,我举起手枪,直到枪口对准他的脸,“那些该死的手稿你要就拿去,不过你得告诉我该怎么把甲虫弄出我的身体,弄出我的脑袋。”

“等主人命令它离开,或者你死了,它就会离开。”狄更森又露出那种饥渴又兴奋的食人族表情。

“就算我杀害无辜的人也不行吗?”我说。

狄更森的淡色眉毛挑了起来:“那么你也听说了那个祭典的例外条款?很好,柯林斯先生,你可以试试。不保证有效,但你试试无妨。我会自己离开。对了,你不必担心,今晚帮我开门那位小姐明天什么都不会记得。”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狄更森说得没错,凯莉果然不记得他来访的事。隔天早上我问她那个客人的容貌哪一点让她不安时,她用古怪的表情看着我,还说她不记得有什么客人,只记得她做了个噩梦,有个陌生人冒雨在外面敲门,非得要进门来。

火车进站了,车站外会有盖德山庄的人驾着马车或板车来接我。当时我心想,没错,跟狄更斯说说我在6月那个忙碌夜晚的最后一段奇遇可能会让他瞠目结舌。

可是我又想,如果狄更斯一点儿都不意外,那该有多糟糕。

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忘怀,也难以描述在狄更斯家做客的时光有多么令人陶醉。在盖德山庄欢度周末的那个星期天,我在费尔兹房间跟他闲聊波士顿的文艺圈,忽然听见敲门声。是狄更斯的老仆人,他正经八百地走进房间,一副他是维多利亚女王的朝臣似的。他嗒地碰了鞋跟,交给费尔兹一份以优美字体书写在华丽羊皮纸卷上的字条。费尔兹拿给我看,然后大声念出来。

查尔斯·狄更斯先生恭敬问候尊贵的詹姆斯·费尔兹(来自美国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祈请尊贵的詹姆斯·费尔兹先生驾临敝宅小图书室,静候跫音。

费尔兹呵呵笑,而后为自己如此大声诵念略觉尴尬,干咳几声。他说:“我相信查尔斯的意思是要我们两个一起去图书室找他。”

我笑着点点头,但我很清楚狄更斯这封玩笑性质的邀请函对象不包括我。我住进盖德山庄这四天以来,私底下跟他聊了不到两个字,而且我愈来愈觉得他无意改善我们之间这种貌合神离的不愉快状态。尽管如此,我还是跟着费尔兹下楼去到小图书室。

狄更斯看见我走进去时,难掩一抹不悦神情。那种表情倏忽消失,只有认识他很多年的老朋友才能察觉他那一瞬即逝的错愕。他立刻堆出笑容,大声说道:“亲爱的威尔基,太幸运了!你帮我省下费力写邀请函给你的工夫。我向来不擅长写字,恐怕得再花上半小时才写得出来!两位都请进!坐,坐。”

狄更斯坐在小阅读桌桌面边缘,桌上有一小沓手稿。阅读桌前方只摆设两张椅子。有那么天旋地转的片刻,我以为他要诵读他的黑暗国度诸神梦境。

“这场……不管是什么,只有我们两个观众吗?”喜形于色的费尔兹问道。他们俩见到彼此似乎满心欢喜,两个人一起从事任何幼稚的探险行动时,明显都年轻了好几岁。过去几天以来我察觉到一股淡淡哀愁笼罩着狄更斯。嗯,那是当然。当时我心想,过两天费尔兹和他太太离开英格兰返回美国,他们两个今生恐怕便无缘再见,哪天费尔兹再访英国时,狄更斯想必作古已久。

“我亲爱的朋友们,这次朗读的确只有你们两位观众。”说着,狄更斯亲自走过去关上图书室的门,再走回阅读桌旁,轻松地坐上那张细脚桌边缘。

“第一章,黎明。”狄更斯读道。

古代英国大教堂的塔楼?这里怎么会有古代英国大教堂的塔楼?古代英国大教堂那名闻遐迩的巨大灰色方形塔楼?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管从哪个具体角度看去,我的眼睛跟那塔楼之间都不该有生锈的尖铁。那么隔在中间的尖刺又是什么?是谁装设的?或许是苏丹下令装设,要一个接一个地刺穿一整群土耳其盗匪。确是如此,因为铙钹击响,苏丹声势浩大地经过,朝他的王宫而去。一万把短弯刀在阳光中熠熠生辉,三万名舞姬撒着鲜花。接下来是披挂千变万化艳丽色彩的白色大象……

他就这么朗读了将近九十分钟。费尔兹显然听得如痴如醉。我却是听得愈久,皮肤、脑门和指尖愈是发凉。

第一章以印象派(或奇情派)风格描述某个鸦片鬼从迷梦中醒来,背景是一间明显以萨尔烟馆为范本的鸦片馆。萨尔本人也在场,也很恰当地被刻画为“形容枯槁的怪老太婆”,说起话来“嘎嘎低语”,鸦片馆里还有一个昏睡的中国人与一名东印度水手。叙述者显然是从鸦片幻梦中缓缓清醒的白种男子,他一面喃喃念叨“无法理解”,一面聆听(并且抵抗)那个中国人断断续续的话语以及那个昏睡东印度水手的咕哝声。他离开了,回到某个明显就是罗切斯特(换了个不称头化名“克罗斯特罕”)的“大教堂小镇”。到了第二章,我们遇见一群常见的狄更斯式人物,包括初级牧师塞普缪斯·克瑞斯派克尔。这人正是我在创作中的小说里嘲弄的那种亲切、鲁钝却善良的“强身派基督徒”。

第二章揭示了我们在第一章匆匆一瞥那个游手好闲鸦片鬼的身份,他名叫约翰·贾士柏,是大教堂圣诗班的俗家领唱人。我们立刻得知他有悦耳嗓音(不知为何,某些时候比其他时候更为美妙),以及阴暗迂回的心灵。

同样在第二章里,我们见到了贾士柏的侄子,就是那个肤浅无知、随和却明显懒散自满的艾德温·祖德少爷……坦白说,狄更斯大声念出这个名字时我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