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章我们听了一段措辞典雅却略嫌阴沉的文字,描绘克罗斯特罕与它的悠久历史。接着我们又领教了狄更斯笔下几乎源源不绝的那种完美无缺、双颊红润、天真烂漫的女主角:这个叫罗莎·巴德,真是叫人倒尽胃口的无趣姓名。还好她只出现了短短几页,暂时不至于让我想立刻掐死她。狄更斯很多年少、纯真的完美女主角都让我有这个冲动,比如“小杜丽”。等到艾德温·祖德和罗莎·巴德一起散步(我们得知他们双方已经过世的父母是旧识,顺理成章地定了亲事。还知道艾德温对这桩婚事尽管自觉屈就,却也算满意,罗莎却想解除婚约)的时候,我感觉得到其中呼应着狄更斯与爱伦·特南的疏远,因为那天晚上我在佩卡姆火车站外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在这几个章节当中,我跟费尔兹听见狄更斯将他的祖德——那个大男孩艾德温·祖德——设定为年轻工程师,即将出国去改造埃及。罗莎住的那个孤儿院(为什么,天哪,为什么狄更斯笔下的清纯少女都是孤儿!)有个蠢女人说,他会葬身金字塔底下。
“可是她不讨厌阿拉伯人、土耳其人、阿拉伯农民和所有人吗?”罗莎问道。她指的是艾德温·祖德那个虚构的理想对象。
“当然不会。”口气无比坚定。
“至少她一定不喜欢金字塔?说实话,艾德温。”
“她为什么会是讨厌金字塔的娇小——我是说高大——傻丫头,罗莎?”
“啊!如果你听见敦克登小姐说的话,”她频频点头,津津有味地吃着土耳其软糖,“就不会这么问。都是些无聊的坟地!什么伊西斯啦,圣鹭啦,奇阿普斯啦,法老王啦。谁在乎那些东西?然后还有贝尔佐尼[1],是某个人,被人拉着脚拖出来,差点儿被蝙蝠和尘土闷死。那些女孩都说:活该,希望他受伤,最好闷死算了。”
我可以预见狄更斯接下来几乎确定会详尽地比较克罗斯特罕——也就是有一座货真价实大教堂的罗切斯特——充满地窖和坟墓的尘土与诸如“差点儿被蝙蝠和尘土闷死”的贝尔佐尼这类埃及坟墓的真实探险家。
他的第三章——那天他只读到这章——以他那位妖媚(却依然无动于衷,至少对艾德温·祖德是如此)的罗莎对这位“祖德”所说的话作结:
“说说吧,你看见什么了?”
“罗莎,我不懂?”
“咦,我以为你们这些埃及男孩可以从手上看见各种幻象。你看不到快乐的未来吗?’
当大门开了又关,一个进门,另一个离开,他们俩谁也没看见快乐的现在。
仿佛狄更斯是我,描写着我在佩卡姆车站看见的他和爱伦。
这回狄更斯读得平静、专业、沉着,有别于他最近朗读会上那种过度激昂的演出,尤其是那段谋杀案。等他放下简短手稿的最后一页,费尔兹爆出热烈掌声,一副眼泪就快掉下来的模样。我静静坐在一旁盯着。
“不同凡响,查尔斯!出类拔萃!登峰造极的开头!巧妙、刺激、诡谲又迷人的开头!你的创作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
“谢谢你,亲爱的詹姆斯。”狄更斯轻声说。
“书名呢?你没告诉我们。你这本了不起的新书打算叫什么?”
“书名是《艾德温·祖德疑案》。”说着,狄更斯的视线从眼镜上方望向我。
费尔兹拍手叫好,没有注意到我猛然吸了一大口气。但我确定狄更斯注意到了。
费尔兹上楼更衣准备吃晚餐,我跟着狄更斯回到他书房,我说:“我们得谈谈。”
“是吗?”狄更斯边说边把那大约五十页手稿塞进皮革公文包,再把公文包锁进书桌抽屉里。“好吧,我们到外面去,避开家人、朋友、孩子、仆人和狗急切又热心的耳朵。”
那是个暖和的10月天,也是暖和的黄昏时刻,狄更斯带我走向他的小屋。通常到这个季节小屋已经封闭,以因应即将到来的潮湿冬季,今年却不然。棕黄暗红的枯叶散落在草坪上,也卡在树丛里或车道两旁红花落尽的天竺葵上。狄更斯没有带我走隧道,而是直接横越公路。这个周日下午路上没有车辆,法斯塔夫旅店门外系着一排排精神昂扬的良种马,一群猎狐人士打猎结束后过来小酌一番。
到了小屋二楼,狄更斯挥手要我坐那把温莎椅,然后舒适地半躺进他自己的椅子。从桌上整齐摆放的一盒盒蓝色与乳白色纸张、笔、墨水池和他的决斗蟾蜍雕像,我看得出来狄更斯近期都在这里写作。
“亲爱的威尔基,你觉得我们需要谈什么?”
“亲爱的狄更斯,你心里很清楚。”
他笑着从盒子里拿出眼镜,放在鼻梁上,仿佛他打算继续朗读似的:“先假设我不知道,从这里开始聊。是因为你不喜欢我新书的开头吗?我不止写了那些,或许再听个一两个章节,你就会感兴趣?”
“查尔斯,那些东西很危险。”
“哦?”他的惊讶好像不全然是装的,“什么东西很危险?写悬疑小说吗?几个月前我就说过,你的《月亮宝石》里有些元素很吸引我,比如鸦片成瘾、催眠、东方恶煞、窃案疑点,所以我可能会尝试撰写这样的小说。现在我写啦,或者该说我动笔了。”
“你用了祖德的名字。”我压低嗓门儿,所以声音听起来像急切的低语。我听到附近酒馆里的男人在高唱饮酒歌。
“亲爱的威尔基,”狄更斯叹息道,“你不觉得我们——或者你——该放下对祖德所有相关事物的恐惧了吗?”
我能怎么说?一时之间我无言以对。我没跟狄更斯提起过黑彻利的死,没说过地窖里那些闪亮的灰色条状组织。我也没谈过那晚我在祖德神庙的经历,更没提过菲尔德进攻地底城以及菲尔德和他的手下因为那场攻击落得何种惨烈下场。我也没告诉他巴利斯如今浑身脏污、蓬头垢面、衣衫破烂、苟延残喘、东躲西藏,更没说过四个月前巴利斯带我去看了他的楼顶城藏身处……
“如果我现在有时间,”狄更斯仿佛暗自寻思着,“我可以治愈你的执迷,让你解脱它的束缚。”
我站起来,开始不耐烦地来回踱步:“查尔斯,如果你出版这本书,恐怕连命都会解脱。你告诉过我祖德要你帮他写传记……你写的却是讽刺作品。”
“完全不是。”狄更斯笑道,“这会是一本非常严肃的小说,探讨罪犯内心世界层层叠叠的纠葛与矛盾。这个罪犯既是杀人犯,也是鸦片成瘾者,更是催眠大师兼催眠受害者。”
“查尔斯,人怎么可能既是催眠大师又是催眠受害者?”
“亲爱的威尔基,等我把书写出来,请你读一读,你就会明白的。很多真相都会揭露,不只是书中的疑案,或许也包括你的某些困境。”
这话一点儿道理都没有,我不予理会。“查尔斯,”我上身靠向他书桌,俯视坐在椅子上的他,恳切地说,“你当真相信鸦片会让人梦见熠熠生辉的短弯刀、几十名舞姬和——什么东西?——‘无法计数向前奔驰、彩色的艳丽大象’吗?”
“‘……披挂千变万化艳丽色彩的白色大象与侍从。’”狄更斯纠正我。
“好吧。”说着,我后退一步,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可是你当真相信真正的鸦片梦里会有不管多少头披披挂挂或奔驰向前的大象与闪耀的短弯刀吗?”
“我也服用过鸦片。”狄更斯低声说。他几乎有点儿乐陶陶。
坦白说我翻了白眼:“毕尔德告诉过我。你只用了一丁点儿鸦片酊,而且只有几次,是在你最后几场朗读会期间睡不着觉的时候。”
“一样。亲爱的威尔基,鸦片酊就是鸦片酊,鸦片就是鸦片。”
“你用了多少量滴?”我持续来回踱步,从这扇敞开的窗子走到那扇敞开的窗子。也许是那天早上我多喝的鸦片酊让我精神如此亢奋。
“量滴?”狄更斯问。
“滴进你酒里的鸦片数量?”我问,“几滴?”
“哦,我不清楚。我服用鸦片酊的那几个晚上,是多尔毕帮我处理的。我猜两滴吧。”
“两量滴……两滴?”我又问一次。
“对。”
我静默一分钟。我来到盖德山庄做客的这个长周末,只带了随身瓶和一小罐补充瓶。当天我已经喝了至少六百量滴,或许是一千两百量滴。接着我说:“可是亲爱的查尔斯,你没办法让我或任何真正研究过这种药剂的人相信你做过这些大象、弯刀和金色圆顶的梦。”
狄更斯哈哈大笑:“亲爱的威尔基,正如你曾经说你……‘做过实验’——我记得你是这么说的——确认你《月亮宝石》里的弗兰克林·布莱克能够趁他未婚妻入睡时进入她卧房……”
“她卧房隔壁的客厅,”我纠正他,“我的编辑要求我改的,他说这样比较符合礼法。”
“啊,没错。”狄更斯笑着说。当然,他就是那个编辑。“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服用了鸦片酊,睡梦中走进他未婚妻卧房隔壁的客厅偷了钻石……”
“有关这段情节的真实性你已经质疑过不止一次了。”我不悦地说,“我也告诉过你,我自己在鸦片酊作用下试验过类似状况。”
“亲爱的威尔基,我就是这个意思。你将这个观点延伸,融入你的情节。所以我也发展出披挂彩毡的大象和熠熠生辉的弯刀,来撰写更伟大的故事。”
“查尔斯,这不是重点。”
“那什么才是?”狄更斯显得很好奇,同时也显得很疲倦。那些日子里,只要他没有为人朗读或跟大家一起玩游戏,就会显现出他突然变成的那个老头子模样。
“重点在于如果你出版这本书,祖德就会杀了你,”我说,“你自己告诉过我他要的是传记,不是一本充斥着鸦片、催眠和所有埃及相关事物的奇情小说,以及一个名叫祖德的软弱角色……”
“尽管软弱,在故事里却举足轻重。”狄更斯打岔道。
我只能摇头:“你不肯听我劝告。如果菲尔德被杀的隔天早上你见到了他脸上的表情……”
“被杀?”狄更斯猛地坐直身子。他摘下眼镜,眨了眨眼皮。“谁说菲尔德是被人谋杀的?你很清楚《泰晤士报》报道他在睡梦中过世。你又为什么说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亲爱的威尔基,绝不可能是你看见的。我记得当时你连续几个星期卧病在床,而且是在好几个月后听我说起,你才知道菲尔德过世了。”
我迟疑了,犹豫着该不该告诉狄更斯巴利斯探员所说有关菲尔德的真正死因。但那样一来我就得说出巴利斯的事,还得交代清楚我为什么见他,又在哪里见到他,更得说出那些楼顶城神庙的事……
我举棋不定的时候,狄更斯叹口气说道:“威尔基,你相信有祖德这号人物存在,这件事是带点邪恶的趣味性,可是也许应该画下句点了,也许这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相信祖德这号人物存在?”我厉声说道,“亲爱的狄更斯,难道还要我提醒你,一开始不就是你说你在火车意外事故现场碰见他,后来又说你到地底城去见他,才把我给卷进去的吗?我认为,事到如今你才要我否认他的存在,一副他是《圣诞颂歌》里的鬼魂马利或未来圣诞幽灵的样子,会不会有点儿太迟?”
我以为我最后的挖苦会惹得狄更斯呵呵笑,可是他的表情只是比先前更哀伤、更疲累。他自言自语似的说:“亲爱的威尔基,也许是太迟了,或者也许还没。不过今天肯定来不及了,现在我必须进屋去准备吃晚餐,毕竟我跟亲爱的詹姆斯和安妮共进晚餐的机会不多了……”
他说到最后时声音变得很轻,外面法斯塔夫旅店那些猎狐人士正好嘚嘚嘚骑马离开,我得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楚他的话。
“我们改天再找机会聊这个话题。”狄更斯边说边站起来。我发现他的左脚好像虚软无力,他只得暂时用右手按住桌面撑住身子,摇摇晃晃地寻找平衡,左手和左脚毫无作用地甩动,像刚踏出人生第一步的学步孩童。之后他重新展露笑脸——我觉得笑得有点儿悲惨,一拐一拐走出门,下楼迈向主屋。
“这件事我们改天再谈。”他重复一次。
亲爱的读者,你将会知道,后来我们确实谈了,可惜为时已晚,悲剧已无可避免。
[1] Belzoni:指Giovanni Battista Belzoni(1778—1823),意大利探险家兼埃及古文物专家,在埃及探险过程中掠夺了大批古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