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粗壮的手臂从我背后伸过来(如果当时我稍微动一下,我们俩就会一起坠楼而亡),在帆布某个缝隙摸索,之后摇晃的灯光照出一道缺口,我赶紧扑进这第二间更大的阁楼。
等在这里的是盖布,绿皮肤的大地之神;还有戴着蓝天与金色星辰头冠的努特;破坏之神赛克麦特狮口大张发出怒吼;猎鹰头拉神就在附近;顶着牛角的哈托尔;头顶王座的伊西斯;戴着羽冠的阿蒙……全员到齐。
我发现自己双腿虚弱无力,再也站不住。我坐在铺在这间大阁楼中央的全新木地板上。在靠近泰晤士河的南侧屋顶上有一扇近期安装的圆窗,直径大约三点五米。圆窗的玻璃与木框就在一座木造圣坛正上方。窗子做工细致,镶嵌着还没因地心引力下陷的高质量彩绘厚玻璃。玻璃里那一圈又一圈同心圆金属线很类似我想象中海军船舰上的奇特瞄准器。
“那个指向犬星,天狼星。”巴利斯说,此时他已经固定好帆布,熄掉提灯。几乎连续不断的闪电已经足以照亮这间大阁楼。阁楼空荡荡的,只有我们、黑暗国度诸神和那个覆盖黑布的圣坛。“我不知道天狼星为什么会在他们的祭典里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柯林斯先生,我敢说你可能知道。他们在伦敦的各处阁楼巢穴里都能找到这样一个对准那颗星的窗子。”
“各处巢穴?”我的声音听起来跟我内心一样震惊。甲虫太兴奋,在当时勉强称得上我大脑的谜样灰色物质里绕着歪扭的圆圈,真叫人痛不欲生。我的眼球仿佛慢慢在充血。
“祖德的追随者在伦敦到处都有这样的阁楼巢穴。”巴利斯说,“有几十个,其中某些串联六间以上的阁楼。”
“所以伦敦既有地底城,也有楼顶城。”我说。
巴利斯充耳不闻。“这个巢穴已经废弃几星期了,”他说,“但他们会回来。”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你有什么目的?”
巴利斯再次掀开提灯,把光线照向一部分墙面和陡峭的天花板。我看见禽鸟、眼球、波浪线条、更多禽鸟……我在大英博物馆的学者朋友所谓的“象形文字”。
“你看得懂这些字吗?”巴利斯问。
我正要回答,却深感震惊地发现,我读得懂那些图像单字和句子。“而后托特走上前来!托特,他的话语变成玛阿特……”
那是为新生儿命名与祈福仪式的一部分。那些字都镌刻在天花板的衰朽木板里,不是涂写上去的,就在正义女神玛阿特正上方,玛阿特头发里插着一根羽毛。
“我当然读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又不是博物馆导览员。你这是什么问题?”
直到现在,我都认为那天晚上这个谎言救了我自己一命。
巴利斯呼出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我猜也是。可是如今有太多人变成祖德的奴隶或仆人……”
“你到底在说什么?”
“柯林斯先生,你记不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天晚上的事?”
“我怎么忘得了?你杀害一个无辜孩子,我挺身而出向你抗议,你却残暴地敲我的头。你差点儿要了我的命!我昏迷了好几天。说不定你真想杀了我。”
巴利斯摇晃他那颗长满大胡子的脏乱脑袋,我隔着污垢与乱发看到他的表情,似乎有点儿哀伤。“柯林斯先生,那不是无辜小孩。那个野男孩是祖德的爪牙,他已经不是人类。如果让他逃走泄露我们的行踪,不到几分钟祖德的人马就会出现在那条下水道向我们进攻。”
“简直荒谬。”我冷冷地说。
我看见巴利斯笑得咧开了嘴,在闪电间歇的片刻里,那幅影像仍然停留在我的视网膜上。“是吗?柯林斯先生,真是这样吗?那么你不知道脑甲虫的存在,关于这点我特别感到庆幸。”
我忽然口干舌燥。我右眼后方传来大螯造成的刺痛,我强忍住痛苦表情。幸好一声轰然雷鸣打断我们的谈话,给我一点儿时间恢复镇定。“什么东西?”我好不容易问了一句。
“我跟菲尔德探长称那些东西为脑甲虫,”巴利斯说,“祖德把这些埃及昆虫——事实上是他以异教手段训练出来的英国品种,放进他的奴隶或皈依者脑子里,或者该说他让那些人相信他做了这件事。当然,那其实只是他催眠那些人的结果。那些人在催眠后的昏沉状态中长年服从他,他也会利用各种机会强化他的控制。那些脑甲虫就是控制那些人的催眠代号。”
“根本是胡言乱语,”我趁着雷声空隙大声说,“我碰巧对催眠和磁流技法做过深入研究,像你说的远距离或长时间操控他人根本不可能发生,更别提让他们受制于这种……脑甲虫的幻觉。”
“是吗?”巴利斯问道。从闪光中我看见他还在笑,可是现在变成了嘲讽的苦笑。“柯林斯先生,你不在现场,没有看见我打昏你一小时后发生在地底城的惨剧。关于打昏你那件事,我诚心向你道歉,当时我以为你也是他们的一分子,也是被祖德的甲虫控制的密探。”
“巴利斯探员,你害我不省人事之后发生了什么惨剧?”
“柯林斯先生,我已经不是‘探员’,永远失去那份职称和职务了。还有,你被抬出地底城以后,那里发生了突袭和屠杀。”
“你太夸大了。”我说。
“牺牲了九名好汉是夸大吗?我们在搜索祖德的巢穴、祖德的神庙,当然也搜捕祖德……原来过程中他一直在引诱我们一步步深入他的陷阱。”
“太荒谬了,”我说,“那天晚上你们至少有两百个人?”
“一百三十九个。几乎都是轮休的警探或前警探,几乎也都认识黑彻利,自愿跟我们一起下去逮捕杀害他的凶手。那些人之中只有不到二十个人知道祖德是什么样的怪物,知道他非但不是普通杀人犯,甚至根本不是人类。其中五个当晚就被祖德的奴隶杀手杀害了,也就是受制于你认为不存在的催眠脑甲虫的那几十个恶煞或印度暗杀教派分子。隔天探长也被谋杀了。”
最后一句话听得我下巴都掉了:“谋杀?你说谋杀?巴利斯,别骗我,我不吃这一套,我知道真相。伦敦的《泰晤士报》报道菲尔德探长是自然死亡,在睡梦中过世,我问过写讣闻的记者。”
“是吗?那么写讣闻的记者当天早上在现场看见留在可怜的探长脸上的惊恐表情吗?我在现场。探长夫人发现探长过世,第一时间通知我。他张大了嘴、眼睛暴凸,在睡梦中心脏病发死掉绝不会是那副模样,柯林斯先生。他的眼球充血。”
我说:“据我所知,脑中风会产生这样的症状。”
又是一道闪电,雷声紧接而到,没有延迟。暴风雨到了。“柯林斯先生,那么脑中风会留下一条打了两个结的丝绳吗?”
“这话什么意思?”
“我指的是闷死睡梦中的探长那个印度暗杀教派杀手的‘名片’。不过这回可能有三四个杀手。其中一个用枕头盖住我前长官兼好友挣扎的面孔,至少两个——我会猜三个,菲尔德尽管年纪大了,却仍然勇猛有力——在勒紧套索的过程中按住他。柯林斯先生,他死得很惨,太惨了。”
我无话可说。
“探长的侦探社有七个全职探员,包括我。”巴利斯接着说,“这些人——包括我——是全英格兰最顶尖、最专业的前警探。从1月到现在已经有五个人不明原因死亡。另一个人抛下家人逃到澳洲,其实一点儿用处都没有,祖德的爪牙遍布世界各地的港口。我能活下来是因为我躲进了祖德这些邪恶洞窟。过去半年来我杀死了三个找上我的杀手,先生,我就算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
巴利斯仿佛想起了什么,从口袋掏出黑彻利的手枪递还给我。
甲虫在我搏动的右眼后侧引发阵阵剧痛。我忽然想到,我大可以当场击毙巴利斯,直到祖德的追随者回来以前,他的尸体躺在这里几星期几个月都不会有人发现。那样的话,他们会不会对我手下留情?
我忍着几近晕厥的疼痛猛眨眼,将那把愚蠢的手枪收进口袋。
“你带我来做什么?”我粗声粗气问道。
“首先,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已经变成……他们的一分子。”巴利斯说,“我猜你还没。”
“不需要把我拖到这恶心的异教阁楼就可以弄清楚。”我在雷鸣中吼叫。
“我必须这么做,”巴利斯说,“不过更重要的是,我要给你个警告。”
“我的警告够多了。”我轻蔑地说。
“先生,不是给你的警告。”巴利斯说。接下来片刻之间寂静无声,我们离开萨尔鸦片馆那栋楼之后第一次沉寂这么久。那份寂静不知怎的比早先的雷电更吓人。
“是给狄更斯先生的。”巴利斯又说。
我不禁失笑:“你说狄更斯今天早上破晓前才跟祖德碰面。如果他是祖德的……你说那叫什么来着?甲虫奴隶,那他有什么好怕的?”
“柯林斯先生,我相信他不是奴隶。我认为他跟祖德做了浮士德式的交易,至于交易内容是什么,我猜不透。”
我记得狄更斯曾经告诉我他答应帮祖德写传记,可是这件事蠢得不值得考虑,更别说提出来。
“总之,”巴利斯又说,浑身脏污的他忽然显得很疲倦,“我从祖德派来追杀我的某个杀手口中得知,狄更斯会死于1870年。”
“你不是说祖德派来的刺客都被你杀了?”我说。
“确实如此,柯林斯先生,确实如此。可是我强迫其中两个在一命呜呼前跟我聊了几句。”
想到那个画面,我只觉身子发冷。我说:“1870年还有一年。”
“事实上只剩半年多一点儿,先生。那个刺客没告诉我他们决定1870年什么时候对狄更斯先生下手。”
就在那个时刻,仿佛收到剧场提示似的,暴风雨大举来袭。大雨骤然打在我们头顶上方的老旧木造屋顶,势道又急又猛,我们两个都大吃一惊。巴利斯吓得往后一跳,迅速站稳身子,提灯光线在墙上疯狂舞动。我隐约看见一段象形文字雕刻,我的甲虫或大脑迻译为:“……让我们四肢健全,噢,伊西斯,保佑我们在即将到来的审判中得到正义。”
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浑身湿透。凯莉在门厅等我。时间很晚了,她却还没换上睡袍。她显得忧心如焚。
“乖女孩,有什么事吗?”
“有个人来拜访你。九点以前就来了,非得要等到这时候。如果乔治和贝西不在家,我就不会让他进门。他的模样很吓人,而且没有名片。可是他说事情紧急……”
是祖德,我心想。我累得没有力气害怕。“凯莉,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柔声说,“可能只是个生意人,来追讨我们忘了还的欠款。你让他在哪里等?”
“他问我能不能在你的书房等,我说可以。”
可恶,我在心里咒骂。我最不想让祖德去的地方就是我的书房。但我拍拍她的脸颊,说:“你先去睡,乖。”
“我可以帮你挂外套吗?”
“不用,我暂时还要穿着。”我没告诉她我为什么不肯脱下已经湿透了的廉价外套。
“你等一下要不要吃晚餐?厨子离开以前我让她做了你最喜欢的法式牛肉……”
“到时候我会自己拿出来加热,你先上楼休息。有什么需要我会叫乔治。”
我等到她在楼梯上的脚步声消失,才踏上走廊穿过客厅,打开书房门。
爱德蒙·狄更森绅士没有坐在给客人准备的皮椅上,而是坐在我书桌后方。他狂妄地抽着我的雪茄,脚搁在某个拉开的底层抽屉上。
我走进去,顺手关紧门。
[1] Puffer Princess:指狄更斯最后一本未完成小说《艾德温·祖德迷案》里的人物Princess Puffer,是个经营鸦片馆的神秘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