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 2)

谋杀狄更斯 丹·西蒙斯 6876 字 12个月前

“可以,先生。”

“今晚就把口信送到。你去吧。”

那孩子跑开时,一只不合脚的靴子脚跟脱落,啪啪啪地打在卵石路面上,我发现自己刚刚没想到(其实是不想)问他姓名。

下午两点整,菲尔德快步走到滑铁卢桥中央。这是个湿冷有风的日子,我们俩都不想冒着恶劣天候在户外交谈。

“我还没吃午餐,”菲尔德粗声粗气说道,“附近有家馆子烤牛肉很不错,整个下午都供应。柯林斯先生,要一起去吗?”

“探长,这主意好极了。”我说。两小时前我在俱乐部吃了早午餐,现在有点儿饿。

我坐进包厢菲尔德对面的位子,昏暗光线下看着他猴急地啜饮他的第一杯麦芽酒。我发现他比上次见面来得苍老又不修边幅,眼神很疲倦,衣服有点儿凌乱,脸颊出现更多玫瑰图案似的细小血管,大胡子边缘冒出些许花白胡茬儿,整体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曾经拥有苏格兰场侦缉局前局长身份地位的人。

“有什么消息吗?”我问。餐点已经送来,我们暂时把注意力转到面前的牛肉、酱汁与蔬菜上。

“消息?”说着,菲尔德咬一口面包,再喝一口紧跟着麦芽酒而来的葡萄酒,“柯林斯先生,您想听什么消息?”

“当然是那个叫醋栗的孩子的消息。他跟你联络了吗?”

菲尔德一声不吭地望着我,他那双躲在皱纹堆里的灰色眼眸极其冷漠。最后他轻声说道:“我们的醋栗小朋友再也不会跟我们联络了。他残破的遗体已经在泰晤士河里,或者……更糟。”

我停止咀嚼:“探长,你好像很肯定。”

“我是很肯定。”

我叹口气。我根本不相信什么盖伊·塞西尔少爷被杀这种鬼话。我又吃了几口牛肉和蔬菜。

菲尔德似乎意识到我沉默的怀疑。他放下叉子,继续啜饮葡萄酒,用粗哑的嗓音低声说道:“柯林斯先生,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我们那位地底城埃及人祖德和路肯阁下之间的关系吗?”

“当然记得。你说路肯阁下是那个后来变成祖德的伊斯兰教徒男孩失联的英国籍父亲。”

菲尔德把肥短食指竖在嘴唇前:“柯林斯先生,别这么大声。我们这位我亲切地称呼他‘地底朋友’的朋友到处有眼线。你还记得福赛特——也就是路肯阁下——死时的惨状吗?”

坦白说我一阵战栗:“我怎么忘得了?胸膛被剖开,心脏不翼而飞……”

菲尔德点点头,打手势要我降低音量:“柯林斯先生,那个年代——1846年——即使是侦缉局的时任局长也可以应聘担任权贵人士的‘秘密探员’。1845年底到1846年我就是如此。我经常驻守路肯阁下位于赫特福德郡的魏斯顿庄园。”

我不太明白:“路肯阁下的家属请你去缉凶吗?可是你已经以局长的身份调查这件……”

一直密切注意我表情的菲尔德此时点点头:“柯林斯先生,看得出来你把事件的先后顺序弄清楚了。路肯阁下,也就是约翰·福赛特,那个后来变成秘教巫师的小杂种的父亲,被杀前九个月就雇了我,要我保护他的人身安全。当时我派我私下雇用的探员保护他。由于魏斯顿庄园已经有高墙、围篱、猛犬、门禁、仆人和经验老到又熟悉盗猎者或侵入者各种花招的看守人,我认为够安全了。”

“可惜不够。”我说。

“显然是这样,”菲尔德探长咕哝着说,“那件……惨案发生时,我有三名手下就在庄园里。那天晚上我自己也在那里待到九点,之后我有些要事必须赶回伦敦洽办。”

“不可思议。”我说。其实我完全搞不懂菲尔德到底想说什么。

“命案发生时,我没有到处宣扬我私底下受雇保护他,”菲尔德探长悄声说,“可是侦探界圈子很小,消息传回到我在警界的长官和部属耳中。那应该是我事业的巅峰期,我却过得很不愉快。”

“我明白。”我说。坦白说我只听懂这个男人亲口承认自己的无能。

“你不明白。”菲尔德悄声说,“路肯阁下被杀整整一个月后,我在苏格兰场的侦缉局办公室收到一个小包裹。当然,那时调查工作还在进行,女王陛下也很关切调查结果。”

我点点头,切下一大块牛肉送进嘴里。肉有点儿嚼劲,但滋味还不赖。

“包裹里装的是路肯阁下的心脏。”菲尔德愤怒地说,“好像事先处理过,用某种失传的埃及手法,所以没有腐败。但那肯定是人类心脏,好几个我请教过的法医都说,那几乎可以确定就是路肯阁下的心脏。”

我放下刀叉瞪大眼睛。最后我总算咽下嘴里那口顿失滋味的牛肉。

菲尔德上身隔着桌面靠过来,满嘴的麦芽酒和牛肉气味:“柯林斯先生,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免得你听了难受。你知道除了那封信和醋栗的血衣,我还收到什么?”

“他的……眼睛?”我低声问。

菲尔德点点头,重新靠回椅背。

这些话让我胃口尽失,也不想再说话。菲尔德探长继续喝咖啡吃甜点,我喝着杯里仅剩的葡萄酒等他,陷入沉思。

踏出餐馆置身户外冷风中,我觉得轻松不少。我享受着扑面而来的冰凉空气,心里不太相信菲尔德刚刚那番有关路肯阁下流浪的心脏或醋栗被打包的眼珠子的话。奇情小说作家听见奇情小说内容时,当然分辨得出来。可是这个话题让我心情糟透了,眼睛后方的风湿性痛风头痛也开始发作。

我们离开餐馆后并没有各分东西,而是一同朝滑铁卢桥的方向走去。“柯林斯先生,”说着,菲尔德拿出手帕大声擤鼻涕,“我猜你找我来不是为了打听我那个年幼手下的悲惨命运。你有什么事?”

我清清喉咙:“探长,我最近正在进行一本新小说,需要做些最不寻常的研究……”

“那是当然,”菲尔德打断我的话,“所以我才付钱雇我手下最能干的探员——也就是备受肯定的黑彻利探员——每星期四在某个地窖里等你到隔天早上。你跟我说过你去找拉萨里王是为了缓解疼痛,不是为了搜集资料。我不得不说,我付时薪给黑彻利为你服务,黑彻利整整一天一夜不能替我办事(因为警探也需要睡觉),跟你提供的狄更斯先生去向和活动等消息实在……这么说好了……不成比例。”

我停下脚步,双手捏紧手杖:“菲尔德探长,狄更斯又到外地去巡演、离开我调查的有效范围,你认为这都是我的错!”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菲尔德说,“但真相是狄更斯每星期至少回伦敦一天一夜。”

“他去圣詹姆斯厅朗读!”我有点儿动气,“偶尔会到威灵顿北街的办公室处理公务!”

“还会到斯劳看他的情妇,”菲尔德冷淡地说,“不过我手下告诉我他打算在佩卡姆郊区为爱伦·特南——也许包括她母亲——另觅住处。”

“这与我无关,”我冷冷地说,“我不道人长短,也不管其他绅士的风流韵事。”话一出口,我就为自己的措辞后悔,往来的行人开始投来好奇的目光。我又迈开脚步往前走,菲尔德快步跟上来。

“柯林斯先生,我们说好你要尽量安排机会去跟狄更斯见面,方便你搜集那个自称祖德的杀人犯的任何消息,再传达给我们。”

“我已经照做了。”

“你确实照做了……却做得太少。你甚至没有跟狄更斯一起过圣诞节。那段时间他在盖德山庄停留将近两星期,也经常进城来。”

“我没有受邀。”原本我想用冷漠的口气,听起来却有点儿抑郁。

“这你也很无奈。”菲尔德的语调充满同情,让我很想把手杖砸在他愈来愈秃的脑袋瓜子上,“可是狄更斯出去巡演或回到伦敦期间,你也没有积极找机会去见他。先生,也许你会想知道,狄更斯仍然每两星期成功地甩掉我的手下,消失在贫民窟地下室或老教堂地窖,直到隔天搭火车回盖德山庄才又出现。”

“探长,你需要更能干的手下。”我说。

菲尔德咯咯笑,又拧着他的大鼻子擤了一次鼻涕。“也许吧。”他说,“也许吧。与此同时,我不想责怪你,也不想抱怨我们双方对协议内容悬殊的贡献度。我只想提醒你,查出这个祖德怪物的地底——或地上——巢穴是你我的共同目标,免得更多无辜的人死在他手中。”

我们走到滑铁卢桥。我在栏杆边停下脚步,看着一整排码头、货仓、起重机和穿梭来去的短桅河船。强风豪雨在泰晤士河水面掀起条条白浪。

菲尔德拉起他身上那件过时外套的厚绒衣领遮住后颈:“柯林斯先生,麻烦你告诉我今天找我来的目的,我会竭尽全力协助你从事任何进一步的研究。”

“坦白说我的目的不单纯是做研究,”我说,“也想提供你一点儿意见,也许对你寻找祖德有莫大帮助。”

“是吗?”菲尔德一双浓眉往上挑起,挤到大礼帽边缘,“请接着说。”

“在这本我即将完成大纲的小说里,”我说,“有个段落需要一名熟悉如何追查失踪人口的探员,是个聪明绝顶又经验丰富的探员。”

“是吗?这在我过去和目前的工作领域都是很普通的业务,我很乐意提供你专业意见。”

“但我不希望你的协助只有我单方面受益。”我望着白花花的波浪,没有看须发花白的菲尔德,“我忽然想到,伦敦有一位人士行踪不明,他可能是你追查火车事故后狄更斯与祖德之间的联系过程中欠缺的那一环,假设他们之间确实有联系的话。”

“是吗?这位行踪不明的人士是谁?”

“爱德蒙·狄更森。”

菲尔德搔搔脸颊,拉了一下胡子,不可避免地把那根肥胖食指竖在耳朵旁,仿佛聆听着那根手指传递的信息。“那是狄更斯在火车事故里救的那个年轻人,也就是据你所说前年圣诞节在盖德山庄梦游那位。”

“就是他。”我说。

“他怎么失踪的?”

“那就是我想调查的。”我说,“也可能是你追捕祖德时需要知道的。”我交给他一沓笔记,里面有我在葛雷旅店广场跟律师罗夫的对话内容、狄更森在伦敦最后一个住处的地址,以及狄更森成年前最后几个月把监护权从罗夫移转给狄更斯的日期。

“太有意思了,”菲尔德说,“我能留下这些东西吗?”

“可以,这些是复本。”

“柯林斯先生,这些确实可能对我们的共同目标有所帮助。不管这个人是不是失踪了,我都谢谢你提醒我这件事。可是你为什么认为狄更森先生对我们的调查很重要?”

我把双手摊开,举在栏杆上方:“即使以我这非探员的观点去看,事情都很明显不是吗?狄更森很可能是我们所知——经过狄更斯亲口证实——唯一一个在火车事故中近距离接触到祖德的人。事实上,根据狄更斯的说法,正是祖德指引狄更斯找到了狄更森。当时狄更森困在火车残骸里,如果不是狄更斯——还有祖德!——他恐怕已经死了。事故后那几个月狄更斯一肩扛起照料狄更森的责任,我认为这点也很难说得通。”

菲尔德又搓揉脸颊:“狄更斯先生是出了名的慈善家。”

我笑了笑:“当然。可是他对狄更森的关注有点儿……我可以用‘过了头’形容吗?”

“或者说出于私心?”菲尔德问。强风从西边刮来,我们各自伸手抓住头上的帽子。

“此话怎讲?”我问。

“爱德蒙·狄更森去年成年以前,”菲尔德问,“他的监护人要帮他管理多少财产?柯林斯先生,你在调查过程中有没有顺道去狄更森的银行跟经理聊聊天?”

“当然没有!”我冷冷地说。这种想法根本超越绅士的合宜举止,无异于偷拆另一位绅士的信件。

“反正这事一点儿都不难查,”菲尔德边说边把我的资料塞进夹克,“柯林斯先生,你提供这些可能有助于寻找祖德的信息希望得到什么回馈?”

“不需要。”我答,“我不是商人,更不是叫卖小贩。等你查清楚这个不承认自己见过祖德的人——天晓得,或许他之所以失踪正是因为他见过祖德——我只希望听听你的调查经过,好让我小说里调查失踪人口的情节更逼真些。”

“我明白。”菲尔德后退一步,伸出一只手,“柯林斯先生,很高兴我们又开始并肩作战。”

我盯着那只手好几秒,最后终于伸手去握。我们都戴着手套,所以另当别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