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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走廊上,计算着时间。想找出离开艾刚后经过的时间长短和他的记忆缺失程度之间的关系。上次是五分钟,这次我打算把它缩短成一分钟试试。
整整一分钟后,我推门回到自己屋里。和海因里希坐在一起的艾刚·马卡特马上站起身来,伸出手想和我握手,同时表情爽朗地对我说道:“医生,你是医生吧?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情况还是没有任何改变。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对我说初次见面了。我不免有些懊恼,只冷冷地应了一声,就直接请他坐下。
“你为什么管我叫医生?”
我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同时第三次问了这个问题,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因为演技不过关,而一再被导演要求重拍。
“因为你穿着白大褂。”艾刚还是笑着回答。旁边的海因里希则拼命把已经到嘴边的哈欠忍了回去。
“你是不是问过海因里希先生了?”我问。
“海因里希?不,没有。”他带着诚挚的表情否认。但我知道,海因里希不可能没向他提过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边问,一边小心避免自己的口气太生硬。
“艾刚·马卡特。你呢?”
“御手洗洁。”
“你是从东方来的吗?”
“从日本来的。”我觉得很无聊,心里不免有些焦急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日本这个词和太阳旗怀有深深的恐惧,但他也知道日本是个科技进步的国家。他隐约觉得自己就是因为得到了日本的帮助才能活下来。然后怀疑墙上那幅奇怪的画是毕加索画的。这些事我全都知道,对于这出乡巴佬演的蹩脚戏,我已经感到厌烦了。
“你想问墙上那幅画,是吧?那是康丁斯基的。”我随着他的视线,抢先一步说道。
“哦,是吗?我还以为是毕加索的呢。”艾刚说。
“马卡特先生,你喜欢看电影吗?”我突然问道。我唯一感兴趣的是他这次是喜欢希区柯克还是塔科夫斯基的电影。
“我很喜欢看电影啊。可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艾刚似乎平生第一次被人这么问,他一脸天真地反问我。
“希区柯克和塔科夫斯基这两位导演中,你更喜欢哪一位?”
他听后搓了搓双手,露出欣喜的表情回答道:“医生,你可真了不起,简直可以看穿我的心思,这两位导演我都特别喜欢。问我更喜欢哪个,实在很难回答,因为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就像被问到是更喜欢勃拉姆斯<small>[1]</small>还是滚石乐队一样,真的很难回答。在不同的情况下,需求也会不一样,比如和朋友喝酒聚会时,就不想听勃拉姆斯的曲子了。”
我点了点头,觉得这个回答非常准确,可以肯定,他把握重点和回答问题的能力都是一流的。
“你能说出《鸟》以后,希区柯克的所有作品吗?”接下来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完全没问题。他后期的作品我全都看过。是在哥德堡的首轮影院里看的。分别是《鸟》、《玛尔妮》、《破碎的幕布》、《黄玉》和《狂凶记》。”
“就这些吗?”
“他到美国后拍的片子我都看过,就这几部。”他很确定地回答。
“马卡特先生,我们以前见过面吗?”我问。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久,然后说:“不,医生,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
“哦,是吗?”我追问。
“这里是医学院吧?”艾刚问。
“是研究所。”我回答。
“不是差不多吗?医生,你是研究什么的?”
“人的大脑。”
“啊,难怪!”艾刚突然大声叫起来,还用力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我缓缓地靠上椅背,等他提出他的脑子是否需要做胰岛素休克或电击疗法的问题。没想到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艾刚是这么问的:“医生,今天我来找你是有个特别的请求。”
“哦?”我连忙直起身子问道,“是什么?”
“其实,也许你会觉得奇怪……是关于我想回去的地方。”他说。
过程被大幅度地缩短了,我心里很高兴。但艾刚的话说到这里又打住了。
“不过……这很难向你解释。”
接着是一阵沉默。为了避免他再提到自己的脑子有多不正常,或是又聊到什么胰岛素休克疗法,我连忙往下说:“你每天都感到很迷惘,好像身在虚幻的梦境里,茫然而不真实,没有具体的生活感受。你觉得自己要回到一个地方,却不知道是哪里。”
听我这么一说,艾刚瞪大了双眼。
我接着说道:“你想知道自己要回去的地方在哪里,所以才来这里找我的。对吧?”
艾刚的眼神里一度现出畏惧,接着又开心地对我说:“医生,你太了不起了!对,就是这样的。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心里暗暗觉得好笑,如果我到了一个全是这种人的国度,就简直是预言家甚至上帝了。
“如果只是想知道你要回去的地方,也许我可以告诉你。”
听我这么一说,不仅艾刚,连他旁边的海因里希也紧张起来。
“不过,需要得到你的全力协助才行,马卡特先生。”
“洁,你该不会要把他送回精神病院去吧?”海因里希问。
我摇摇头说:“普通医生也许会这么做,但我不会。或许我甚至能指着地图上的某个地点告诉他,就是这里。”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同时“哦”了一声。
“如果真能做到,那就太神奇了。”海因里希说,“只凭这么一点有限的材料,而且你所知道的跟我们差不多。”
“甚至还不如你们。事实上,前往梦幻国度的一切线索都在你的脑子里,马卡特先生。”
“啊?”
“现在,我们来做几个实验。请你用这支绘图铅笔在这张纸上写下英文字母的反写字,好吗?”
“反写字?”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艾刚显得有些困惑。
“是的。就像照镜子一样,看起来和普通文字一样,但其实是左右相反的文字。”
“反写字……我没写过反写字,不知道会不会写……”
但笔一接触纸张,艾刚就写得很流畅。我要求他再写一张,于是他用刚写好的那张做样本,很快就又写好了。
“马卡特先生,你写这样的字写得很快,你认为原因是什么?”
我想弄清他自己都知道哪些故事情节,所以这样问道。除了相当特殊的人之外,一般人是不会正视对自己不利的事实的,碰到事,就去寻找各种理由,试图编出一套能使自身行为正当化的情节。或者使用手边可以抓到的一切材料,急忙编造一些借口。这种虚构的故事,只会使真实的记忆更加模糊不清。
“我小时候曾经是个左撇子,长大后改过来了。这也许和会写这种字有关系吧。”艾刚说。
“我看完全没有关系。”我语气冷淡地告诉他,“原因是刚才你刚做过反写字练习。只不过,什么时候做的、在哪里、练习时旁边还有谁、为什么要做这样的练习、做练习时的心情又是如何,这些细节你已经彻底忘记了。你的大脑里只留下了反写字的写法。从专业角度来说,你只留下了所谓的‘内容记忆’而已。”
海因里希探出身子,认真听我解释。
我接着说道:“目前我已经了解到了一项重要的事实,你的大脑在把记忆内容印在脑皮层上时出现了困难。除了被你大脑里的海马体判定为重要事项,并加以反复回忆的内容之外,你对其他记忆都没有任何印象。也就是说,对于与事件有关的其他细节,你的大脑只能留下极为模糊的印象。而真正的事件记忆,是能将事件发生时的所有细节都完整记录下来的,这就自然少不了时间和地点等印象的补充。
“换句话说,关于一件事的完整记忆,必须要有时间和地点等信息作为辅助依据。有时候还需要有‘当时我确实在那儿’,这种当事人的自我印象才够完整,要靠这些内容来使记忆更加充实。通常,一个人在回忆一件事时,当时的心理状态也会被重新唤醒,而你现在缺乏的就是这种能力。
“所谓心理状态,也就是对世界的全方位认识,把感知、思考、感情、记忆……这些内容毫无缺失地连成一个整体。为了在大脑里留下‘心理状态’,数百万个神经元会协调一致地活跃起来,排列出新的模式,以便适应接踵而来的新情况,并不断作出调整。它们会对事件的核心内容随时进行关注,而对那些次要的神经元反应则渐渐忽略。
“由于相关神经元的刺激,曾经剧烈反应过的神经元会再次发生化学反应,使其今后在接收相同来源的刺激时能更灵敏,从而更容易喷发,这个过程叫做长期加强反应。这种更灵敏的状态一旦被保留下来,就产生了所谓的记忆。如果事情发生时当事人情绪激动,兴奋性神经传导物质分泌旺盛的话,就容易形成长期的记忆。
“这类记忆可能被分解成非常细小的记忆片段,并被安上触手,存放在大脑这个容量极大的储藏室的不同位置。在这个人今后漫长的人生历程中,如果需要这段记忆,随时都可以触碰触手,把记忆内容提取出来加以使用。”
说完之后,我站起身来,走到书桌前。
“然而你目前的状况是,触手没有被顺利地安在记忆片段上,所以也无法提取出来。你的大脑本身不知道这些片段被保存在储存室的哪个位置,因此才会误以为储存室里并没有这些记忆片段,就像这条手帕下面的东西一样……”我指着黄色手帕对艾刚说,“记忆的回放出现问题了。”
“手帕下面的东西?”艾刚说。
“马卡特先生,这条手帕下面有什么?”
他马上摇了摇头,笑着回答:“我怎么会知道?”
我也摇了摇头,说:“不,你知道。只是无法将有关它的记忆调取出来而已。”
艾刚皱了皱眉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或许他记忆故事的大脑组织开始发挥作用了。
我说:“把这条黄手帕看做土地,手帕下面就是地底下。”
“埋在下面的是猿人化石……”艾刚喃喃地说。
“正确!”我说,并很快地揭开手帕,露出那本《重返橘子共和国》,我把书拿起,举在头顶。
“这就是猿人化石,马卡特先生。”
接着我把书递给艾刚。
“你知道这块土地在哪里吗,马卡特先生?”
艾刚思考了一会儿,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告诉他:“在埃塞俄比亚。”
说话时我的眼睛一直盯着艾刚,但他的表情并没有出现任何变化。接着,我又把他画的画——包括我的头部素描、精灵和缺鼻子的老人——全部递给了他。
“哦,我画的画。是医生的头部素描,哦,这里还有我的签名!”艾刚十分惊讶。
“还有,这是你练习写反写字时用过的纸。”我把那张纸也递给他,艾刚露出无法置信的表情。我把手帕叠好,放进口袋,又重新坐回到座位上。
“咦!洁,你刚才提到的埃塞俄比亚是怎么回事儿?”海因里希问,“只是随便说说的吗?”
我摇摇头说:“不是随便说的,是真的。”
“真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推理。”
“推理?就靠那么少的一点材料?”
“是的,就靠那么一点。”
听到我的回答,海因里希笑了。
“这样就能知道?材料就那么一点……”
我也笑了,对海因里希说:“那么一点?明明有这么多。”
我又把《重返橘子共和国》拿在手上,举了起来。
“读读这个就知道了。只是需要一点专业知识,生物学方面的。”我说。
“换句话说,艾刚一心想回去的地方在埃塞俄比亚?”
“不,埃塞俄比亚只是所有事情的起点。虽然我们三个人的邂逅是一个无意的偶然,但艾刚事件背后,似乎隐藏着不少惊人的秘密。”
“惊人的秘密?能有什么秘密?”海因里希脸色突变,向我问道。
“现在还不知道,才刚开始探索。也许是桩全世界一直无人知晓的事情。按目前的情况来看,结果很可能会是那样。这太让人惊奇了!至今我都不敢相信。”
海因里希听了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马卡特先生,你想回去的那个地方,你觉得会是在瑞典的什么地方吗?”我问艾刚。
他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不,我想大概不是。”
“是在国外吧?”
“嗯,我想可能吧。”
“你为什么这么想?”
“这……我不知道,只是这么觉得。”艾刚说。
“刚才你听到我说埃塞俄比亚时,没有什么感觉吗?”我问。
这对艾刚来说,应该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但他好像什么也没想起来。
他抬起头,说:“没有,没什么感觉。”
“哦?”
这下轮到我去深思了,也许是因为事情过去太久了吧。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我问。
“什么时候?”
“对,什么时候开始产生那种感觉的?”
“那种感觉……”
“想回到一个地方的感觉。觉得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才是你真正的归属,所以想回去,是这样吧?”
“啊,是的。”艾刚表示同意。
“那么,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产生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只是觉得非回去不可。”
“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在海洋微生物考察船上工作过。后来还上过普通货船。所以……”
“是船员?”
“是的。”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到这里来了。”
“下了船以后,马上就来这里了吗?”
艾刚笑了:“医生,我可不是刚下船。”
“那么,是昨天吗?”
“昨天……不是昨天,但是最近的事。”
“什么时候呢?”
“你问具体什么时候,这我不知道。医生,不管是谁,都不会连这种小事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不是这样吗?每天都在做事,具体几月几号做了什么,没人可以记住这些琐事。”
“确实如此。但你不是因为患有重度酒精依赖症而一直住在康复中心吗?”
艾刚听了,突然有些怅然若失。他沉默不语。显然,这个问题是他事先没有料到的。
“不……不是这样的。”艾刚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你不喜欢喝酒吗,马卡特先生?”
他的声音越来越含糊:“不,我不喜欢喝酒。不过……”
“不过什么?”
“有时候无论如何都想喝,不喝几口就难过得不行。医生,你没有过那样的经历吧?”
“有,偶尔。”我老实告诉他。
“医生,看来你的意志力很强。”
“是吗?只要有了目标,意志就能持久。可是马卡特先生,你不是忘了自己过去待在哪里、又是怎样生活的吗?”
艾刚听了立即否认:“不,没有那回事儿。”
我点点头说:“哦?这样啊。”
“我是瑞典人,在哥德堡出生长大,在哥德堡读完小学、初中和高中,后来进入哥德堡大学生物系学习。毕业后在海洋微生物考察船上工作,但觉得这个工作和我的个性不太相符,于是辞职到斯堪的纳维亚轮船公司的货船上工作。从初级船员做起……就这样干了好多年,船上的活儿没有一件我不懂的。”
“然后,就到这里来了?”
“是的。”
“那你怎么会有机会在你所说的那个梦幻国度里生活呢?”我说。
艾刚不说话。
“那么,那些吸引你热切盼望回去的美好经历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
“那是……”
“接着说。”我鼓励他说下去。
“那是……对了,是我在货船上工作的时候。我换乘小艇,离开了那艘船。然后……”
“马卡特先生,你今年多大?”
我问了一个一直没有问过的问题。
“多大?年龄吗?”
“是的。”
他听了后不知为什么竟笑出声来。笑的原因着实令人费解。
然后他挠了挠头说:“我想应该有二十八了吧。”
他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大概是觉得自己已经不小了。
“二十八岁,你能肯定吗?”
我追问道。没想到他的自信很快就消失了。
“不,也许是二十七岁吧。我没有记自己岁数的习惯,也许才刚二十七岁。你也知道,离开学校后,大家就不再在意自己的年龄了。”
“是啊,因为没人会问了。”我帮他打了个圆场。
“就是啊!我今年读高三,所以是十七岁,人们都是这样记自己年龄的。而且,从学校毕业后,周围就几乎没有和自己同龄的人了。”
“这样就更不记得自己多少岁了,是吧?那么,马卡特先生,今年是公元哪一年呢?”我换了个问题。
“公元哪一年?哦,这个……不是一九七四年吗?不,应该是七五年吧……”
我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面小镜子。
“请你照照镜子,马卡特先生,请看一下你的脸。”
头发半白的马卡特不安地接过镜子,提心吊胆地瞧了一眼。
在这一天我给他的众多打击中,这次大概是最严重的。他显然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手里的小镜子差点掉到了地上。他一脸沮丧,看着他落寞的样子,让人不禁担心他与生俱来的开朗会就此永远消失。
“哎呀,这是谁?!”
他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从心底挤出来的,说完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坐在面前的我。这一刻,他似乎才真心求我救他。
“这是谁呀?这个老头……我……这是我吗?我到底怎么了?医生,我究竟……”
必须对他继续施加压力才能让他认清现实,一直坚持的这个想法瞬间被彻底动摇了。如果此时放弃对他施压,转而和他随便闲聊,心情或许会比较轻松吧。但是这么一来,情况就无法取得任何进展了,我不甘心。他有一段很想寻找到的回忆,有一个想彻底查清位于何处的地方。他来找我就是为了寻求解答。而要想找到解答,就必须让他认清现实。
“现在是公元二○○三年,马卡特先生。”我告诉他。
“二○○三年?”他用沙哑的声音重复道,听得出来,他吃了一惊。
“所以,你今年应该五十六岁了。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某个时候开始,你的人生就停止了。那时你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没人知道。”
“二○○三年……好遥远的未来……”
他缓缓地吐出这句话。这句感叹,说明他的精神也还停留在那个他记忆戛然而止的地方。我不忍心继续给他更为强烈的精神打击,伸手把小镜子拿了回来。
“我……唉,现在,也许在时间上糊涂了。”艾刚说道。
这大概是他的真实感受。
“可是,医生,我在哪里待过,这……这个只要调查一下不就知道了?如果我出过国,看看我的护照就能知道我去过哪里,上面应该有我去过的那个国家的记录。”他说。
这番话说明他原本的思路是十分清晰的。海因里希告诉我艾刚的情况时,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一点。
“可是你遗失了你的瑞典护照。而且你持有护照的时候,世界各国都还未开始采用电脑管理模式,因此你的出国记录已经查不到了,甚至不知道你的护照是在多少年前失效的。你从货船上下来后,已经又过去了将近三十年,可你的这部分人生完全消失了。由于你本身没有记忆,也就没人能帮你把那段记忆找回来。”
“真的没有人吗………”他小声嘟囔着。
“是的,谁也没有办法,没有任何线索。或许你通过结婚,已经取得了某个国家的国籍,但那个国家在哪里,没有人知道。”
艾刚因为太受打击而沉默不语。
“我们查问了全欧洲各国的移民局,但还没得到回复。”海因里希说。
“也许不在欧洲。”我说。
“嗯。”
“美洲呢?”
“我们最先查问的就是美洲。好像也不是。”
“日本呢?”
“查过了,但很遗憾。几乎全世界都查过了,但都没有得到回复。也许他真的是到哪个存在于另一个时空的国家去了?”海因里希说,“或者,那只是他脑子里幻想出来的国家。”
我当然也考虑过这种可能,但显然有些问题还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
“你离开货船后,曾在一个不知存在于哪里的奇妙国家生活过,而且时间还不算短。这个国家的名字叫做‘橘子共和国’,现在你希望能回到那个国家去,意志还非常强烈,可是你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国家在哪儿。”
短暂的沉默后,艾刚说话了:“所以我才到这里来找你寻求帮助?”
我点点头说:“是的。你说希望我帮你解开这个不可思议的谜,希望我帮你寻找到‘橘子共和国’的所在地。”
“唉……”他长叹一声。又沉默了一阵后,好像下定决心似的问:“那么,到现在为止,我都在做什么?”
“生活在那个叫做‘橘子共和国’的梦幻国度里……”
“一直待到昨天吗?应该不会吧……”
“当然不是。”
“我是什么时候来瑞典的?待了多久?过得怎么样?”
没有人想回答。屋子里一片沉默。
“你以一个重度酒精依赖症患者的身份待在瑞典赫尔辛堡市的疗养院里。”最后海因里希告诉他。
“待了多久?”
“在疗养院的时间……差不多两年吧。”
“两年……”艾刚喃喃自语道。
“在这之前,你好像在赫尔辛堡过着相当困顿的生活。很有可能住过贫民窟,夏天就在公园里过夜。这种日子大概过了三年左右。”
“三年?”
“确切的时间我不清楚。是一个照顾过你的男人提出申请,才把你送到国立疗养院治疗的。后来赫尔辛堡市方面不愿继续接收你了,当时正好斯德哥尔摩新设立了一家专门接收重度酒精依赖症患者的康复中心,所以你才被送到那里。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啊,怎么会这样!”艾刚说。
“人哪,凡事都记得清清楚楚,不见得就会幸福。”海因里希说。
“这么算来,你在那个梦幻国度生活,至少是六年前的事了。马卡特先生。”我说,“因为你在斯德哥尔摩也生活了快一年了。”
“我是瑞典人吧?幸亏我是瑞典人,万一我生在其他国家,也许就进不了疗养院了。我哪有钱住啊。”
“事情就是这样。六年前的事,即使是正常人,记忆也已经十分模糊了。你的大脑里一定存有暂时提取不出来的事件记忆,虽然它的真实形态已经完全改变了。”
艾刚大概又一次受到了打击,迟迟没有回答。
“这就是你在橘子共和国的经历。你记得吗,马卡特先生?”我问。
“哦,这我记得。”艾刚说。
“但正如海因里希刚才所说,无论我们怎么寻找,都找不出橘子共和国这个国家。它不在欧洲、美洲,也不在日本。”
艾刚摇摇头:“不可能找得到的。”
“也不在火星上?”
“不可能在火星上,因为那是虚构的。”
“你自己也承认那是虚构的?”
“因为那种事情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发生。”艾刚说,还抬头看了看我。
“那么,你的意思是,你寻找的地方不是橘子共和国?”
艾刚摇摇头说:“嗯,是另一个地方。”
“但是,这个故事是我们手头唯一的线索,马卡特先生。我们的眼睛唯一能见到的,就只有这本《重返橘子共和国》而已。你懂吗?其他所有东西,全都记在你大脑内的沟回里。”
艾刚没有点头或摇头,也没有说话。
“现在我们手上没有别的东西。我们只能利用这本书,挖掘你的记忆,然后探索出这个国家究竟在哪里。”
听到我这么说,艾刚不由得苦笑起来。
“你怎么进入我的脑子挖掘记忆?医生,这是不可能的。这只是你的幻想,实际上不可行。”
“海因里希,你也这么认为吗?”我问海因里希。
他有所顾忌似的点了点头,说:“这一点上我赞成艾刚的说法。洁,像帝国大厦那么高的橘子树、背上长着翅膀的女孩、有三层楼高的向日葵,还有没有鼻子的老人?地球上不可能有这种地方。”
“海因里希,那棵橘子树,并不是普通的橘子树。而且,那个村子里只有东西方向才有笔直的道路,南北方向没有。如果面向北方、以时速超过二十英里的速度行驶,飞行器就会腾空飞起来。你不觉得这些都很有趣吗?这些事情听来荒谬,却都巧妙、合理,而且具备理论上的条理性,不像是凭空乱想出来的。这里有完整的科学逻辑,我至今还没看过这么有趣的童话。”
我一口气说完,艾刚和海因里希都愕然地望着我。
“你试着想想我刚才说过的话,马卡特先生。你的大脑错误地以为,没有触手的那些记忆片段不存在于储存室里。因此只能通过你自己的力量回忆。这些记忆片段肯定是存在的,当你强迫相关神经元喷发时,因为它们没有安装触手,所以被随便取出、加以组合排列,想方设法拼凑出一个看似合理的奇怪东西给你看,就像这个。”
我再次将手按在《重返橘子共和国》的封面上。
“你认为‘橘子共和国’完全是我想象出来的?<small>[2]</small>”艾刚问。
“不,马卡特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橘子共和国’确实存在。’”我纠正道。
“你说什么?”
“还记得《重返橘子共和国》里的某些情节吗?比如……”我说着把书翻到开头几页,找了找。
“在这里。你听听这部分。是一个追逐精灵的场景,你是这么写的:‘我追到泉水旁的桥头’,对吧?
“后来她飞走了,你只好死心,掉头往回走。在回去的路上,你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人,怎么个奇怪法呢?你说‘他们还骑在木马上玩耍,嘴里吃着馅饼,身子得意地摇晃着’,对吧?”
艾刚不安地点了点头。
“你继续走着,与许多人擦身而过,书上写道:‘我离开广场继续向前走去,又来到路旁种满向日葵的林荫道上。这里有很多人在散步,还有人跳着前进。走过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会对我友善地微笑,看来这个村子的人大都非常和气。’你还说,那些向日葵有三层楼高。
“你是这么描写向日葵的:‘黄色的花盘和绿色的叶子都像是玻璃纸做的,看起来似乎是半透明的。西边的太阳照在向日葵上,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海因里希仔细听着。然后,他好像开始注意到什么了——我的朗读声伴随着某种节奏,开始抑扬顿挫起来。
“当太阳西下时,你的故事里写着,那是‘如同橘子酱般的天空’。”
艾刚没有说话。
“这里还有更有趣的描写:‘她的瞳人如同万花筒般闪亮。’”
我盯着艾刚,然后说:“这些词句让我想起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以前和同学一起唱过这些句子。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吗?”
旁边的海因里希慢慢地点了点头,好像已经知道了答案。
艾刚也不安地点了点头。
“你们已经知道了吧?这些句子是一首歌的歌词,就是披头士乐队的著名歌曲,歌名叫做《钻石天空中的露西》<small>[3]</small>。”
D
“原来如此,这个故事是来自于《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的歌词。”海因里希说。
“很显然,叶子和花盘都像玻璃纸一样半透明、有三层楼那么高的巨型向日葵树,都是从这首歌的歌词里来的。而《钻石天空中的露西》的歌词,又让他联想出了眼睛像钻石、背上长着翅膀的芮娜丝。”
“我年轻时虽然不是披头士乐队的忠实歌迷,但我听过这首歌。的确,艾刚写的故事开头的场景,和这首歌歌词中的意境十分相像,还都提到坐着船行驶在河上。”
“这真是个奇妙的谜题。马卡特先生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这首曲子这么熟悉的?这首歌的第一句歌词是——‘想象你在河上泛舟’,然后是‘你懒洋洋地回答他人的呼唤’。这和《重返橘子共和国》开头的情景一样,区别只是书里是小熊在呼唤艾吉。”
“我真没注意到。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马卡特先生,你爱听披头士乐队的歌曲吗?”我问。
艾刚慢慢地点了点头,但他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十分确定。
“我也许听过他们的歌,因为我知道‘披头士乐队’这个名字……”他说。
“那你知道《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吗?”
艾刚想了很久,最终回答道:“不知道。”
我确定,他不可能不知道。
“你的大脑没有给《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的记忆片段安上正确的触手,因此无法提取完整的记忆,你才会觉得不熟悉这首歌。然而,当你强迫自己回忆芮娜丝和她所在的国家时,引起了大脑内记忆的混乱,最终在储存室里随便抓取了一些也许能派得上用场的记忆片段,勉强拼凑出一个故事。这些记忆片段的触手也不完整,才被大脑误认为是正确的记忆而提取出来、胡乱套用。于是,你在构思故事情节的时候,原本隐藏在你脑子里的真实记忆和这些被提取的错误片段互相混淆了,纠缠在一起无法分离,至少你自己无法把它们区分清楚。从技术上来说,也需要一些相关的准备。”
艾刚一直认真地听着,但似乎并没有完全把我的解释听进去。
“洁,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海因里希问。
“他把对曾经待过的那个地方有关的记忆,和《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的歌词混在一起了,组成了一个新故事。”
海因里希点点头,想了想说:“怎么会有这种事?”
“因为这首曲子在他失去的记忆里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
“为什么会占据重要的位置?为什么是披头士乐队而不是别的什么?”
海因里希表现得十分惊讶,大概在他的人生中,摇滚乐从没占据过那么重要的地位。我瞧了一眼艾刚,发现他还在沉思。
“为什么不是勃拉姆斯?不是塔科夫斯基?也不是希区柯克?”海因里希问道。
的确,对现在的艾刚和海因里希而言,这些人或许更熟悉些。
“这正是我们接下来要研究的。”
听我这么一说,海因里希开始咬起食指关节附近的皮肤,思索起来。
“但是,海因里希,这一点真的相当重要。”我说完后站了起来,一边走一边思考着。
“洁,你的意思是,艾刚其实记得《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的歌词?至少以前记得。”
我点点头,说:“是的,海因里希。他对这首歌所表达的意境,曾经有过相当清楚的记忆。不,其实现在也还有。”
“只是记不起来了?”
“是的。”
“为什么他记不起来了?哦,是因为触手不完整,对吧。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会有披头士乐队的记忆?”
“海因里希,他现在是摇滚乐或流行乐乐迷吗?”
“完全不是!”海因里希马上摇头说道,“他大概连瑞典著名的阿巴乐队<small>[4]</small>都不知道。他只听莫扎特、勃拉姆斯、西贝柳斯<small>[5]</small>和马勒<small>[6]</small>这些人的音乐。”
“马卡特先生,你在学生时代有没有参加过摇滚或爵士乐队?”
艾刚马上摇头说:“没有。”
“那你曾经是流行乐迷吗?”
“也不是。”
“有没有哪首热门流行歌曲,你还记得歌词,甚至现在还会唱的?”
“大概阿巴乐队演唱的《小女孩》或《夏夜的城市》还能记得吧,但是我不会唱。”
“你曾经买过披头士乐队的唱片吗?”
“我想应该没有。”
“你知道一张叫做《帕伯军士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的唱片吗?”
“不知道。”
“那是一九六七年发行的,当时你多大?”
“二十岁,还是学生。那时我最爱看的是《科学杂志》和《恐龙月刊》,像《默西之声》<small>[7]</small>这样的流行音乐杂志我不怎么看。”
“洁,你是怎么知道的?”海因里希说。
“因为以前我爱看《默西之声》。你会演奏什么乐器吗?”
“不会。”
“觉得生物学比摇滚乐有意思?”
“是的。”
他点点头,我也点点头。换句话说,艾刚根本不喜欢披头士乐队。这方面的记忆不是被隐藏了,而是真的没有。那么,他怎么会对这首歌如此熟悉?歌词表现的情景还能出现在他的大脑里?
“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名字很长的唱片是什么?”海因里希问。
“是收录了《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的披头士乐队的专辑。看起来马卡特先生对披头士和这首曲子都一无所知,可是却将这首歌的歌词准确地反映到了他的故事里,简直就像披头士乐队的歌迷写的一样。这是为什么呢?马卡特先生,是有人帮你写了这个故事吗?”
“没有。”他立即否认。
“在你构思故事时,有没有从电影、电视剧、书籍或与谁的对话中得到灵感?”
“完全没有。”艾刚说。
“哦。”我点点头。
“可是,洁,他能记得这种事吗?有没有人帮助过他这件事本身就需要记忆,可他没办法记住。”海因里希说。
“这么长的故事,不会是一下子突然冒出来吧?马卡特先生,这个故事的情节肯定经常出现在你的脑海里,你会不会把它记在了哪儿?”
“有可能。但并没有做记录,记录是后来才做的。”
我点点头。“换句话说,你将自己大脑里的记忆慢慢发掘了出来,就像把化石从地下挖出来一样。”我说,“但你只会把已经成型的记忆挖出来,所以内容不会变化。你应该还记得自己如何坐着小船来到这个国家的吧?”
“对,我记得。”
“他的记忆其实很稳定。船是出自于歌词,因此我想这个故事的背景也是他从大脑里提取出来的。”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实过际到这个橘子共和国去?”海因里希问。
“可以说对,也可以说错。海因里希,他的确去过某地,遇到了某些人。只是这个某地变成了橘子共和国,而某些人则成为芮娜丝、爷爷,以及那只熊。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是他受了《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歌词的影响,这首歌严重扭曲了他的记忆。”
“所以,是由歌词引出了故事的背景。而在艾刚的生活中,存在着另一个场景?”
“你说得对,海因里希。《重返橘子共和国》里所写的事,包括那个国家,都确实存在。只不过对他而言,这一切都不在地图上,而是在流行音乐的世界里。”
“嗯,那实际是怎样的呢?”
“我想实际上也存在,它就在地图上的某个地方,否则艾刚不可能对一个离开了六年的地方还如此念念不忘。只是,人和精灵应该并不是住在树上,那是受了歌词的影响,和真正的记忆重叠、糅合后产生的新景象。虽然和真实的记忆十分类似,但又不完全一样。”
“因为真实的景象已经被替换了?”
“某些部分确实如此,被歌词里描述的景象替换了。”
“某些部分?其他的呢?”
“我想,应该还是有真实部分存在的。”
“哦,那要怎么区分哪些是真实的呢?”
“很难吧,因为没有参照物,不过应该还是可以区分出来的。”
“总之,这个地点和《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有关系?”
“一定有关系,这是肯定的。”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对他来说,《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对一个完全不知道披头士的年轻生物学研究者吗?”
“是的,海因里希。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这是极为重要的问题。”我边踱步边说。
“这是个重要却难以解决的问题。既然歌词如此准确地印在了他的大脑里,那这首歌他一定反复听过无数次。”海因里希说。
“最难解决的问题,往往就是事情的关键。”
“但是,洁,我看他对流行歌曲并没有多大兴趣啊。”
“是吗,马卡特先生?”
“是的。”艾刚点了点头。
“我不认为他热衷于听披头士的歌,可是不听又不可能记住。”
“对,这一点很确定。就算大脑这台机器再怎么神奇,也无外乎就是一台转换器之类的东西,没有原料就什么也做不出来。除非给它完整的材料,否则编不出轮廓这么清晰的故事。”
“换句话说,对这首歌必须要熟悉到能唱出来的程度才行。可艾刚连一首流行歌曲都不会唱啊。”
“恰恰相反,这更能说明两者之间有紧密的关联性。既然他从来都没有和朋友边弹吉他边唱《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就表示他记得这首歌和音乐兴趣无关,而是我们所探寻的事件中的某个场景和这首歌有着极紧密的联系。”我说。
“如果和音乐兴趣无关,又会和什么有关呢?”
“不清楚。无论多么不可思议的事都有可能。他曾经反复听过这首歌,或者是在某个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背景下听到了这首歌,总之他获得了深刻而重要的记忆。我可以肯定这和兴趣没有关系,这一点毋庸置疑,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双臂交抱在胸前,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个恐怖的故事。这是我采访一位精神科医生时听到的,是发生在美国西海岸的真实案例。有一名年轻的女精神病患者,能准确背诵一首爱尔兰民谣的歌词,但那首歌不是什么名曲,而是在爱尔兰乡下传唱、不为外人所知的古老曲子。这件事一直是一个谜,后来经过调查发现,她在幼儿时期曾经亲眼目睹母亲被强盗杀害的场景。强盗偷偷潜到她母亲背后,用铁锤杀死了她的母亲。母亲死之前,嘴里哼唱的就是这首爱尔兰民谣。这名女患者对其他事情的记忆都很模糊,唯独对这首歌记得特别清楚。”
“哦。”我点点头,“原来还有如此震撼而悲惨的解释。”
“艾刚的状况也许不至于那么悲惨,但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儿。问题是,他是在什么时候,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听到那首歌的?”
海因里希说完,扭头问艾刚:“艾刚,你还记得吗?”
艾刚只是摇了摇头。如果他记得,就不会写出这个故事了。这个故事相当于他的大脑因无法运作而发出的惨叫声。
“他好像不记得了。洁,没有办法的,不管你是个多么优秀的脑科专家,对于艾刚来说,终究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即使如你这般聪明,应该也不知道我家书桌抽屉里放了什么东西吧。被隐藏起来的事实在你的学识范围之外,我们这些局外人是不可能了解的。”海因里希说。
我摇摇头说:“我不这么认为。通过推理,应该可以查找到。”我把我的想法据实告诉他。
“推理?”
“是的,推理。”
听我这么一说,海因里希不禁笑了出来。
“连我抽屉里的东西也能知道?”
“如果你希望的话。”
海因里希笑着说道:“这简直是神话。根本不可能。”
“我不这么认为。只要合理利用目前掌握的材料,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要真能做得到,我就太佩服你了。”
“首先要查明的是时间段。他一定在某个时候遇到了什么事,接下来又被卷入到什么事件中,而且,这件事还使他出现了记忆障碍。我说的这些你都同意吧,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嗯,是的。我同意。”
“那段时间,极有可能就是他记忆开始消失的时段,也就是他回忆不起来的那段空白。我想,要找出这个时间段,应该不算太难。”
海因里希望向空中,眼神中带着怀疑。
“我和他今天见了三次面,他都以为是初次见面。还反复说了好几次听起来十分古怪的话,就像公演前的彩排似的,不过,起码通过这些对话,我明白了好几个问题。这些材料我们要灵活运用起来。”
“嗯,你说得很有意思。”
“在和他的几次对话中,有些内容他每次说的不一样,有的却几次都相同,比如希区柯克的电影。尽管他在是喜欢希区柯克还是塔科夫斯基这个问题上的答案有所改变,但希区柯克在《鸟》之后的作品他每部都看过这个回答却一直没有变。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把希区柯克电影的上映年份作为一个参照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