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橘子共和国(2 / 2)

螺丝人 岛田庄司 18671 字 202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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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吸一口气。大地仿佛撒了发光粉末似的闪着光,瞬间映入了我的眼帘。视野中间是一条蜿蜒曲折的黑色小河,河道在月光下就像老旧的玻璃板,发出朦胧的光。沿着河岸,有一条同样散发着朦胧光亮的路。这条路在某一处又分出几条岔道,岔道上有许多房子,每幢房子里都透出灯光。

从高空俯瞰下去,大地仿若一片灯海,比从地面仰望星空还要美丽,仿佛铺满了无数的钻石。

“太漂亮了!”我大叫。

“很漂亮吧?”芮娜丝说。她已经收起了翅膀,我们在离地面不远的地方,近距离欣赏着这片美丽的土地。

突然,芮娜丝的手放开了。“啊!”我又忍不住叫出声来,但再次发现身体没有任何变化。我依然在空中飘浮着,无声地向前移动。

“明白了吧?艾吉,和高度没有关系。”

我点点头问:“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从地面往上看的话,我们其实是在旋转。但从宇宙的高度看下来,我们就是静止的,所以不会掉下去。”

我思考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但没想明白。于是我老实说:“我听不明白。”

“艾吉,我们在飞的时候,不能碰地上的东西。比如说不能碰橘子树的树枝,否则就会掉下去。”

“为什么?”

“原因我也不知道,但事实就是这样。”

“嗯……”

我心想,算了,能飞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好像变成了一只大鸟,和芮娜丝并肩飞行,我的心情非常愉快。熟练了之后,我便一点也不在乎高度了,只是觉得很舒服。甚至有种只要能感受到这种体验,就算摔死了也无所谓的心理。

唯一遗憾的是,我并没有飞翔的感觉。连头发都没有飘动,只是身体浮在空中而已,仅仅如此,完全无法前进。就算像游泳那样双手划动周围的空气,也没有任何效果。不过我能原地扭转身子,也可以翻筋斗,但也只能做到这些。要想前进,还是需要翅膀。

“好漂亮啊。从这里看地面,简直美得像梦境。”我又赞美了一遍。

“是啊,非常漂亮。”芮娜丝说。我看着她,她的眼睛如同钻石一般闪着白光。在月亮的衬托下,她飘浮在星空下的样子简直美得像教堂墙壁上的画。

“那个月亮,怎么像是假的?”我说。

“月亮?”

“是啊,月亮。就是那个。”

“那个是茂朗杭金。”芮娜丝说。

这又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名词。

“不能碰它,那是很重要的东西,是我们生活中绝对不可缺少的。它能制造风和雨,万一坏了,这个世界就毁了,你懂吗?”

“嗯。”我回答。

但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像这样往下看,地面上的道路可真有趣。这个方向的路都是直的,而这个方向的却不是。”

芮娜丝点了点头,说:“是的。东西方向的道路都是笔直的,而南北向的不是,都是弯弯曲曲的。”

“为什么?”

“明天再告诉你。走吧,我们该回家了。这里禁止夜间飞行,虽然像我们这样单独飞雷达应该测不到,但要是巡逻机飞来就麻烦了。”芮娜丝说。

5

第二天早晨,芮娜丝做早饭前给了我一个奇妙的小盒子,那是一个可以放在掌心的小小的灰色盒子,透明的盖子上有弹簧装置,可一直保持半开状态。盖子上持续播放着卓别林的滑稽电影,但听不到对白,应该是无声电影。若用手压下盖子,画面就会立刻停止,可一旦松开手,弹簧装置就会弹回半开状态,卓别林也会继续动起来。芮娜丝告诉我,只要这只盒子发出声音,就说明我可以看到她。我想,这应该是一种用于私人联络的设备。

我们三个人一起吃完早餐,芮娜丝就从厨房的大窗户飞出去上班了。但听爷爷说她只能飞到橘子树底下,然后就必须步行了。从港口离开也只能坐渡轮。这地方似乎限制非常多。

芮娜丝晚上回家之前,家里就只剩荷西爷爷和我两个人。我原想从橘子树上下去,看看小熊巴尔迪在不在。但又不愿意在高高的树上和地面之间来回跑,因此只好作罢。最后,我就和荷西爷爷一起喝茶聊天。

荷西爷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餐桌上和我面对面坐着时就不怎么说话。不过他看起来也很无聊,或许愿意和我交谈。他只要往下走到第十一街区,应该就能找到人和他聊天。但老人的腿似乎没什么力气,很难走到那里。

我问荷西爷爷,靠墙放着的小提琴是谁的?他说那是芮娜丝的朋友的,还说对方是个小提琴高手。那位朋友还曾教过芮娜丝,所以她也会拉一点儿小提琴。

接着,我们两个人又聊了一些闲话,荷西爷爷跟我说起他童年时玩的游戏。还不到中午时,他站起身,从架子上把装酒的瓷瓶拿了下来,开始给自己倒酒喝。三杯酒下肚后他就开始说起自己的不幸遭遇。他的父亲体弱多病,因此他从年轻时起就一直在太阳王的工厂里干活。他很早就结婚了,婚后很快就当了爸爸,所以只有更努力地工作才能养活得了一家人。

“你一定想问我鼻子的事,对不对?”他说。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荷西爷爷悲伤地告诉我,和他一样没鼻子的人还有好几个。大家都一样,没有鼻子很痛苦,连擤鼻涕都不行。空气中的飘浮物和尘土会直接进入嘴里,还很容易感冒,感冒时还必须时刻注意鼻涕有没有流出来。

他把装了酒的瓷碗放在桌子上,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说:“这一切都是太阳王害的。”

“啊?为什么?”我吓了一跳,问道。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他们做坏事从来不需要理由。不,他们是想威胁我们族人,逼我们屈服于他。于是把我这个最老实的人挑出来,杀鸡给猴看。只是因为我个子最小,也最好欺负。”

我吓得屏住呼吸,说不出话来。荷西爷爷又往碗里添了些酒,继续说道:“他们简直就是疯子,心狠手辣。他们在众多族人面前反绑住我的双手,把我按倒在地,再用刀把我的鼻子削掉。太狠毒了!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怎么下得了手?我怀疑他们根本就是野兽。我亲眼看到鲜血从我的鼻子里喷出来,那一幕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当时我惨叫一声昏了过去,但至今我还记得削掉我鼻子的凶手的长相!他戴着一副眼镜,长得就像世界上最丑陋的猴子。亲眼见到自己的血从眼皮底下喷出去,你应该很难想象这个场面吧?这根本就是不该发生在人类社会的事,那简直是地狱!

“然后我被丢在村口的马路上。幸好太阳王他们很快离开了,村民们这才敢解开我身上的绳子,搀扶着我回家疗伤。我的妻子好几天不休不眠地照顾我。原以为我会因失血过多而死去,但在鬼门关徘徊了几天后,我总算捡回了一条命。我的朋友们给我输了很多血。”

我吓得半天说不出话,身体在不停地颤抖。心想怎么会有人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来?能想出割掉别人鼻子这种酷刑的人,本身就不是正常人。

“也有人被割掉了耳朵。”荷西爷爷说,“太阳王的手下说:‘因为你对我们说了谎,所以我们要替地狱的魔鬼来惩罚你,让你好好反省。’还有人就这样被他们的人按住割掉了舌头。太阳王他们面对这种暴行还觉得很开心,他们看见我们痛不欲生,一个个居然哈哈大笑。他们以此为乐,只要是看不顺眼的,尤其是那些身份低贱的人,就随意伤害。他们以看着我们痛苦来获得满足。”

“太过分了……简直是食人族。”我说,我记得曾在书上看到过这种人。

“唉,我不知道他们吃不吃人,但我觉得他们比食人族更可怕。”老人说。

听了这番话,太阳王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变得越来越可恨了。

“他们信奉的宗教崇拜太阳,因此把圆形的红太阳当做图腾。”

我想起昨天晚上见过的巡逻机,并把这件事告诉了荷西爷爷。

爷爷说:“太阳王想要统治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很早以前就这样。他们相信只要让我们害怕他们,就会乖乖听话,做他们的奴隶。所以他们经常来恐吓我们,这是他们的一贯伎俩。他们毫无理由地认为自己的种族对外族人握有生杀大权,可以残暴地对待外族人。而我们都是爱好和平的人,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因此他们就更加肆无忌惮地藐视我们。他们一向认为,只有飞扬跋扈、敢打骂别人、欺负别人,才算有本事。他们的族人中要是有人同情我们,不跟着作恶,也会受到指责,被说成胆小鬼、软柿子,还会遭到他们的毒打。”

我心想,怎么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他们越是这么做,越会令人讨厌、让人看不起,太阳王他们难道笨得不懂这个道理吗?

“不过,他们民族的科学技术真的很进步。虽然我不太清楚其中的原因,但似乎这个世界的形成也和他们有关系。”荷西爷爷无奈地说,“不管怎么说,就是由于他们的残暴,我才变成了这副模样。没了鼻子,我不敢站在别人面前,日子过得很悲惨。我连工作时都戴着口罩,工友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可太阳王他们居然说,戴口罩是对他们的不尊敬,每天都逼我取下口罩,好好向他们鞠躬行礼。他们总是教训我们说:‘我们最了不起,你们得尊敬我们,否则就是不礼貌,是没教养。’没事儿还会找个理由毒打我们,所以我不得不忍着屈辱取下口罩。可他们看到我这副样子又会骂:‘蠢东西,滚一边儿去!’”

我听了气得全身发抖。

“我这张脸变成这样,都是他们害的。可是……所以,如果你见到太阳王的人,最好还是小心点,他们都是禽兽。他们欺负男人,调戏年轻女孩,简直无法无天、无恶不作。他们年轻时并不是都这样,是被那些年长的恶棍们教的,长大以后就全学坏了,变成傲慢、爱欺负人的坏蛋。这全是他们一代一代教出来的。”

老人叹了一口气。我突然想到,芮娜丝在太阳王的工厂里干活,他能放心吗?我都有些担心她在那里不安全了。于是我向老人说出了疑虑。老人回答说,实在没有办法。我们芒扬族出身的人按规定必须在太阳王的工厂里干活,况且这个村子里也没有别的工作机会。芮娜丝没有父母,不干活就不能养活自己。她有很多不如意的事,自己又给她添了很多麻烦。太阳王工厂的工资还说得过去。

我问她的父母怎么了?老人说,都病死了。还说他自己也活不了多少年了。这么一来,芮娜丝就变得无依无靠了,他说这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事。

尽管自己的脸被太阳王毁成这样,可因为怕惹事,荷西爷爷还是很小心地不让芮娜丝怨恨太阳王。但似乎没有用,芮娜丝还是对太阳王抱有强烈的憎恨,爷爷怕她反抗太阳王,希望我能劝阻她。

说到这里,老人似乎突然犯了酒劲,倒在厨房的沙发上睡着了。我本来还想接着向他打听芮娜丝身体结构的事,问问他芮娜丝怎么会有扎泽茨基结构。这下子可就问不成了。

我看到一条小毛毯,就拿来盖在老人身上。然后独自坐在厨房的椅子上,透过大窗户向外看,从这里看得到的只有湛蓝的天空。此刻我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很难相信自己曾经在空中自由飞翔过。我想那一定是在做梦。

这时,耳边传来了铃声。我一看盒子,发现盒盖上出现了芮娜丝的脸。她让我在太阳下山时到橘子树下等她回来。“嗯,知道了。”我这样回答她。

我想,离太阳下山还有一段时间,不如现在下去找巴尔迪,反正时间还早。于是我出了门,花了很长时间慢慢走下楼梯,到处转了转,最后在河边找到了脚上装着轮子的小熊。

“喂,巴尔迪!”我叫住它,它朝我挥了一下手,神情愉快地朝我挪来。我们坐在岸边的石头上聊了一会儿。

我告诉它昨晚我是在芮娜丝家的沙发上过的夜,它听了似乎有些惊奇。我还说刚才跟芮娜丝的爷爷聊过天,他没有鼻子。巴尔迪说它知道,大概是以前被太阳王割掉的,这件事好像村子里的人都知道。

我说太阳王他们都是很残忍的家伙。它说是啊,那些家伙根本不是人,伤害别人的身体、割掉别人的器官,甚至把人大卸八块,做这些事他们都觉得无所谓,他们根本就是怪物。巴尔迪说它也有好几个朋友被太阳王分尸了。我问巴尔迪为什么不反抗,它说反抗没用,是绝对打不过他们的。

我告诉它芮娜丝想跟他们拼,而且那块肘骨确实是她的,她还要去博物馆把剩余的骨头取回来。巴尔迪听了,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我。

“她叫你帮忙了吗?”巴尔迪问。

“是的。”我点点头,巴尔迪却立刻低下了头。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小声对我说:“也许这会发展成村民与太阳王之间的战争。太阳王是可怕的对手,最好别惹他们。”

他看起来好像真的很担心,于是我赶忙向他道了谢。巴尔迪接着说:“哦,芮娜丝!我记起来了。我听到过她的传闻,听说她和一位太阳王工厂的管理人很亲近。”

“亲近?什么意思?”

巴尔迪摇摇头说:“我也不清楚。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不过大家都说她似乎想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你最好别被牵扯进去。”

我说我知道了。其实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换了个话题,对它说昨晚我和芮娜丝一起在天上飞过,那是我从来没有过的经历。巴尔迪边笑边看着我说,那是你在做梦。除了背上长翅膀的女孩子之外,没有人能在天上飞。在芮娜丝家过夜,也是你在厨房里做的梦。你是因为看到芮娜丝在天上飞,心里太羡慕了,才会做这样的梦。

我坚称自己不是在做梦。那种在夜空中飘浮的独特感觉非常真实,绝对不是梦境。头发被风吹动、打到额头上的感觉我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我还记得从空中俯瞰这条河时见到的情景。小河弯弯曲曲,在月光下像盖着一层凹凸不平的厚玻璃,反射出微微的光亮。

我还看到了月亮,因为飞得很近,可以看到月亮表面有很多小洞,每个洞口都有一根细细的棍子支撑着。

听我这么一说,巴尔迪终于放声大笑起来。

“你说月亮表面有很多小洞?还有棍子支撑着?如果没有棍子就会掉到地上?棍子固定在哪里?艾吉,你在做梦!看见这么匪夷所思的东西,就说明你在做梦呢。”

他讲得似乎有道理。连我自己也渐渐怀疑起来。我想了想后又提出一个问题。

“巴尔迪,我看见这里东西方向的路都是笔直的,而南北方向的路却全是弯弯曲曲的,是这样吗?”

巴尔迪听了点点头说:“啊,是的。真是这样。”

“没错吧?这是我在天上发现的,这证明我真的飞过。”我说。

“这件事也许是你听芮娜丝说的,她天天在天上飞,经常能看到。”

巴尔迪还是不肯相信我的话。

我干脆不再解释,和他聊起别的话题。“巴尔迪,你知道什么是扎泽茨基结构吗?”

巴尔迪点了点头说:“嗯,是指身体上装着螺丝或合页的关节,对吗?”

“是的。芮娜丝告诉我,她的身体就是扎泽茨基结构。”我说。

“哦,是吗?”巴尔迪似乎一点儿都不惊奇,“我也是扎泽茨基结构。你看!这里,这里,都是螺丝式的。”它边说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和肩膀。

“原来是这样……”

我看向西方的天空。此时的天空已经变成了橘色,很像橘子酱的颜色。

“艾吉。”巴尔迪在叫我。

“什么事?”我把视线转回来,看到巴尔迪卷曲的毛发下,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正紧紧地盯着我。

“大家都说要提醒芮娜丝,她已经被人盯上了。那些人认为她是危险分子,很有可能会随便找个借口把她清除掉。”

清除掉?清除掉!我马上想起可能发生的一切,真是太可怕了。我顿时对她充满了担心。

不行,不能只告诉她有危险,快逃!而是要尽力帮她。对我来说,她已经不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了。

6

我在橘子树下等着。太阳下山时,芮娜丝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大纸袋,我不记得她早晨出门时拿着这个东西。一见到我,她就愉快地大声叫起来:“艾吉!”然后向我跑了过来。

我也举起手大喊:“芮娜丝!”

再次看到芮娜丝美丽的脸庞,我感到很高兴。

芮娜丝一跑过来就紧紧地抱住我。我们的身子刚分开,她便笑容满面地抬头看着我。

“我问你,艾吉。”芮娜丝说。

“什么事?”

“你今天都在做什么?”

“和爷爷聊天。”我回答。

“聊得开心吗?”

“嗯,不过他后来喝醉了,睡着了。”

“是吗?他很爱喝酒。”芮娜丝面带愁容,接着说,“艾吉,你有什么打算?”

被她这么一问,我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打算坐船到什么地方去吗?”

这个问题我还是答不出来。我努力想了半天,不知为什么,就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要去哪儿?”芮娜丝又问了。

“不知道。”我摇摇头,然后说,“我想待在你身边。”

这时,刚才巴尔迪的忠告在我耳边回响了起来——你得提醒芮娜丝,她已经被人盯上了。

“可是艾吉,你五天后就得离开这里了。”芮娜丝说。

“五天?”

“对,外来人只能在这里待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我小声嘟囔着。

“你真的想待在我身边吗?”芮娜丝问。

“是的。”我点了点头说。

“那你就成为这里的人吧。”她说。

“我要怎么做?”

我听见低沉的拍打翅膀的声音。

“太阳王的巡逻机又来了!”芮娜丝压低声音告诉我。

但今晚巡逻机没往这边飞,只是在远处盘旋。

“拿着!”芮娜丝把纸袋塞给我,我接过来拿在手里。

“跟我来!”等巡逻机的声音稍微远去后,芮娜丝马上催促我。说完便拉住我的右手跑起来。

我们一直跑到附近橘子酱工厂的阴影里。芮娜丝躲在工厂的角落,查看四周的动静。

我走到她旁边。抬头仰望夜空,圆月今晚还高高地挂着。正如巴尔迪所说,确实没有一点儿变弯的迹象。

“跟我来!”芮娜丝说完又开始跑起来,跑了三十码,冲进了山毛榉树丛里,这才放慢了脚步。

“我们要上哪儿去?”我问。

“前面有个秘密山洞,现在暂时用来作为橘子酱工厂的仓库。”

刚走出树丛,芮娜丝又开始跑了起来,我也跟在她后面跑。正当我们并肩在草地上奔跑时,突然又传来撼动地面的隆隆声。

“是太阳王!快,我们到那边去。”

芮娜丝喊着,狂奔起来,我也加快了速度。回头一看,一个怪物似的巨大黑色机影像乌云一般遮蔽了天空,并渐渐朝我们逼近,显得越来越大。飞机的声音震撼着大地,强劲的风吹得脚下的草丛东倒西歪。

我朝芮娜丝手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山和树,没看到洞穴。四周被月光照得很亮,再仔细一看,原来真有个山洞,只是洞口被树挡住了。浓密的树叶后面,真有一个隧道似的黑洞。

“是那儿吗?”

“对!”

我们拼命朝那个方向跑去。身体刚刚冲进洞穴,就有一束探照灯的白光照在洞口,紧紧追随着我们。

芮娜丝一跑进山洞,就把背紧贴着洞壁,一面大口喘气,一面探头窥视外面的动静。透过摇晃着的树叶的缝隙往外看,强风依旧刮得很猛,探照灯照得外头如同白昼,耳边充满轰隆隆的拍打翅膀的声音。

我们屏住呼吸,静待巡逻机和探照灯离开。他们发现我们了吗?是因为发现了我们才迟迟不动的吗?我越想心中越觉得不安。

飞机的声音又持续了好久,探照灯也一直照着洞口。不久后,周围又有了些动静。

“他们发现我们了。”芮娜丝小声地说。

“不是我们,是你。你早就被盯上了。”我告诉她。

“他们盯上我了?”

“是的,盯上你了。”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大家都这么说。”

听到我这么说,芮娜丝沉默了。这时外面突然暗了下来,螺旋桨的声音也慢慢远去了。

芮娜丝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思索了一下,弓身看着我的手说:“我的纸袋还在吗?”

我举起袋子给她看。

“太好了,来帮我一把吧。到这里来。”

芮娜丝说完朝洞里走去,我也跟着往里走。

洞壁边有很多木箱,都堆到洞顶了,里头装的应该都是橘子酱。走过木箱堆成的小山,后面还堆放着许多废弃的机器和杂物。芮娜丝蹲了下来,不知从哪里拖出一台奇怪的机器,它前后都有椅子,看样子像个小型的交通工具。

“艾吉,你先把这个东西拖到外面去,我去拿工具箱,随后就到。”

于是我后退着把这个“交通工具”拖到了外面。因为下面装有轮子,所以拖起来并不太吃力。

我刚把它拖到洞口,芮娜丝就拿着工具箱和纸袋从后面追了上来,她说:“再往外拖一些,这里太窄了。”

我先把机器放下,走到外面确认没有巡逻机和其他人后,再回到洞里把“交通工具”拖到了外面的草地上。芮娜丝紧跟上来,打亮手电筒,又拿出扳手,蹲在机器旁。她把贴在机身上的半透明翅膀拉成直角,然后用螺丝紧紧固定住。翅膀左右各有两片,一共四片。

干完这些后,她又把翅膀下面的主翼拉了出来,也紧紧固定住。最后绕到后面,拉出垂直的尾翼,再固定住。

“这是飞行器?”我问。

芮娜丝点点头说:“这是扑翼飞机。以前是太阳王的。坠落在附近后被我拖回来偷偷藏在这里,再把它修理好。这些人工肌肉可以通过邮购买到,我买的是力气最大的,没有比这更大的了。可即使这样,仅凭我自己的力量它还是飞不上去。”

我很吃惊,问道:“那可怎么办?”

“没关系,我有办法。这是燃料胶囊,我今天从太阳王工厂偷来的。”芮娜丝从纸袋里拿出胶囊,打开侧面的机身,装在人工肌肉旁边。

所谓扑翼飞机,就是翅膀能拍打的飞机,它利用高速振翅产生的能量飞行。使用经操控DNA制成的人工肌肉的扑翼飞机,比起使用内燃动力或者马达的金属机器,不但重量要轻得多,动力也更强劲。这里的飞机全都是扑翼式的,就连太阳王的巡逻机也是大型扑翼飞机。

“等一下。”芮娜丝说完,把工具箱和照明灯拿回山洞放好,然后又返回来,“我想把它拖到山上去,这件事无论如何都需要你的帮助,因为我只有一只手,又是个女孩子,没那么大的力气。”

“好。但拖到山上之后怎么办?不是飞不了吗?”我说。

“到了山上就有办法了。”芮娜丝说。

“好吧。”

我们选择了一个没有树、长满草的斜坡,把这台小型扑翼飞机推了上去。

足足推了一个小时,一路上我一直在担心巡逻机会再次出现,在焦虑中终于把它推到了山顶。这时芮娜丝又示意我将机身做些调整。我依照她的吩咐,把扑翼飞机推到了指定位置。

“到这里就行了,艾吉。谢谢你。”芮娜丝说。此时,我们正站在一个很陡的斜坡的坡顶。

“到这里了,现在你想怎么办?”我惊讶地问她。莫非她想利用这个斜坡?

“昨天你不是看到了吗?这个村子的南北方向没有笔直的道路,一条都没有,是特意做成这样的,因为在南北方向走直线道路很危险。”

“为什么?”

“因为引力会消失。”芮娜丝的话听起来很奇怪。

“引力会消失?”我问。

“对,你等会儿就知道了。南北向的直线道路,只有这一条。现在我们不是面朝北方吗?你看这里,朝北有一条大概一百一十码长的直线道路。”

确实如此。这个方向没有一条路是直的,但没有道路的空地上却有一条直线。

“我准备让机体滑下这条下坡路。因为坡很陡,所以速度会很快,我还会在后面推。你坐在前面的驾驶座上,只要时速表的指针达到二十英里,就拉这支操纵杆。翅膀已经调成全速,应该可以立刻飞起来。可如果时速没有达到二十英里就不行了,因为只靠翅膀的力量是飞不起来的。”

“你呢?”

“我要在后面推,所以没办法操纵。”

“我从来没操作过这种扑翼机,不知道会不会。”我说。

“没问题。只要时速表的指针指向二十英里,你就猛拉操纵杆,就这么简单。你要做的事就只有这一件,其他的都由我来做,怎么样?”

“嗯……”我有些犹豫。

“抓紧点儿,没时间了。巡逻机也许就快回来了。”

“好吧。”我下了决心。

“你坐到前面的位子上,扣紧安全带,然后盯着时速表。能做到吗?”

“可以。”

没办法,我只得坐到狭窄的驾驶座上。前座和后座其实都是驾驶座,两个座位边都有各种仪表、风门、操纵杆等装置。我在位子上坐好,系紧安全带,确认过时速表的位置后,手握操纵杆对芮娜丝说:“好了,我准备好了……”

我刚说到一半,就听到一阵呼啦呼啦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原来是芮娜丝打开了扑翼装置的开关,人工肌肉已经带动翅膀开始拍动了。她大声问我:“准备好了吗?”

我点点头,心想,决不能失败,要是弄坏飞机就完了。就算没弄坏,要再把它推到坡顶也很吃力。

芮娜丝开始慢慢推动机体。我觉得很紧张。突然,机体猛地向前方倾斜,顺着斜坡冲下去。我向后一看,发现芮娜丝正扇动着翅膀,飞起来推动飞机。

伴随着刺耳的翅膀震动声,飞机就像公园里的滑车一样开始快速滑行。我差点叫出声来,可还是拼命忍住了。我的眼睛紧盯着时速表。

指针在慢慢往上升,不过要达到每小时二十英里的速度还需要一点时间。机体震动得很厉害,我抬起头,发现一棵柊树近在眼前,再这么滑下去一定会撞到,但又不能刹车。

“还不行!艾吉!”芮娜丝边推边叫,我也一直对自己说着还不行、还不行。可眼看着就要撞上柊树了,我十分害怕。速度还不够,而且斜坡已快到尽头,下面就是平地了。机体剧烈地震动着,我紧盯着指针。指针也在剧烈地抖动,终于指到了二十这个数字。

“行了,快拉!”芮娜丝大喊。我猛地拉起了操纵杆。

震动突然停止了,整个机体浮了起来。

“打向左边!”芮娜丝在后面喊着。

我连忙把操纵杆打向左边,机体大幅度左倾,擦着柊树的树梢飞了起来。

“啊!”我不由得大声叫起来。

飞起来了,飞起来了,扑翼机顺利飞起来了。我再回头一看,柊树已经在我的脚下了。

扇动翅膀的声音渐渐平稳了下来。我看了一眼后面的驾驶座,芮娜丝已经坐进去了,正在猛踩油门。

扑翼机慢慢向左飞去。我往下看,昨晚看到的景色又出现在眼前。月光下隐约可见的发光的河流,宛如无数钻石的万家灯火,好美的夜景啊。

“好漂亮!”我大叫着,“我们再飞高一点吧。”

“不行!”芮娜丝在我耳边大声说道。

由于扑翼机扇动翅膀的声音很响,我不大声说对方就听不到。

“太阳王的雷达能侦测到飞机。我们必须下降,贴着河面飞行,不然太危险了。”

“贴着河面飞?”

“对,这样雷达才不容易侦测到。”芮娜丝说完,就操纵飞机往河流的方向俯冲过去。

机体再次大幅度向左倾斜,疾速往下冲向河面,越来越接近水面了。

“啊!”我吓得大叫。

“没事儿!有我呢!”芮娜丝大声说。

当机体下降到翅膀几乎就要碰到水面的高度时,芮娜丝突然把机身拉平,进入水平飞行状态。我们以漂亮的姿势贴着水面前进,感觉就像坐上了超高速快艇。

“哇!”我大声赞叹着。芮娜丝实在是太棒了。可能是因为她每天都在天上飞,所以能够准确地把握飞行的高度。

“你真厉害!”

“是吗?”芮娜丝说。

接着她把加速器开到最大,扇动翅膀的声音再次高亢起来,机体猛然开始加速。

“速度太快了!”我又害怕得大叫起来。

机体后方升起白色的烟雾。由于贴着水面飞行的缘故,猛烈的风把我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橘子树已被我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我们必须全速前进。这里已经是太阳王的领地了,速度快不容易被雷达侦测到。”芮娜丝大声说。

“我们要上哪儿去啊?”我问。

“博物馆啊。”

芮娜丝回答得若无其事,我却吓了一大跳。我以为今晚只是试飞而已,没想到居然是来真的。

“今天晚上!现在就要去吗?”我大声问。

“是啊!没时间拖拖拉拉的。这架飞机的飞行记录到不了明天就会被送到太阳王手上,所以起飞以后必须马上到目的地去。一方面是因为燃料不够,另一方面是因为如果今晚去,对方的戒备会松一些。”

“钥匙呢?”

“拿到了。给你。”

可她从后面递给我的东西是一把枪。

“这是枪,不是钥匙!”我吓得大叫。

“枪给你。钥匙在我这里,别担心。”

我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真没想到会这样。

“听我说,艾吉,虽然现在说这些不合适……”芮娜丝说。

“什么事?”

“等事情办完,我取回右手后,我们结婚好吗?”

“你说什么?”我又被她吓了一大跳。

“要是不跟我结婚,你就得离开这个村子。跟我结婚,你就可以拿到‘绿卡’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因为我从没考虑过这种事。

“可是,我还只有十七岁啊。”我头也没回地大叫。

“那不是正好吗!我也十七岁。”芮娜丝也大喊。

这时,前方出现了一片高楼。这些伸向天际的建筑群,像昨晚看到的渡轮一样闪闪发光。我倒吸了一口气,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壮观的城市街景。它就像一座“光明之城”,似乎夜晚永远不会到来。

扑翼机如同在水面滑行般飞着,快速接近城市的中心。一个半圆形的港湾映入眼帘,旁边还停着好几艘小船。我们向它飞了过去。

就在这时,我又禁不住发出“啊”的一声惊叫。正前方的建筑物正是芮娜丝用眼睛里的放映机让我看的那幢低矮的圆顶建筑。此刻它正变得越来越大。

“博物馆。”我大声喊道。

靠近之后我才发现,这幢看似低矮的建筑其实非常高大,上面有一个四角形隧道,仿佛大张着的嘴巴。随着飞机慢慢靠近,隧道的入口也越来越大。

突然,机体亮起了光,是芮娜丝点的。同时,我们飞进了隧道。机体在发出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后完全安静了下来,原来是芮娜丝踩了刹车。猛然减速导致我们俩的身体剧烈前倾。我注意到扑翼机的翅膀在逆向转动。

终于,我看到了码头和楼梯,就是昨晚在墙上看到过的地方。机体已经在减速了,接着飘浮起来,最后无声地降落在楼梯前的地面上。

“解开安全带,下去吧!”芮娜丝说着自己也站起来下了飞机。

下飞机后我问:“飞机停在这里没问题吗?回程时我们还要坐吗?”

芮娜丝摇摇头说:“不,它已经不能飞了。它靠自己的力量飞不起来,况且刚刚全速飞行过,已经没有燃料了,只能扔在这里。回程我们自己飞回去。”

“啊!我不会飞呀……”

“艾吉,你昨晚不是飞过了吗?你忘啦?”

我顿时哑口无言。

“只不过要多花点时间。快,到这边来!”

说完芮娜丝左手拿起麻醉枪,先冲到了前面,我也连忙跟了上去。

我紧张得心脏都快蹦出嗓子眼了。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这也是无法逃避的。

芮娜丝走到员工专用通道出入口,拿出钥匙插进锁孔。门开了。我设想过开门的那一剎那会警铃大作,但实际并没有发生。

进门之后是条走廊。

“走这边,跟我来。”芮娜丝说完在走廊上小跑起来,我只好跟着她跑。

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走廊,不仅笔直,而且左右两边一扇门窗都没有。走廊尽头连接着楼梯,芮娜丝跑了上去,一口气爬了两层楼。进入建筑物主体后,又是一条阴暗的走廊,芮娜丝跑在前面,我们就这么跑了很久。这条走廊里同样没有门。跑到尽头后,我们躲在墙角、探出脑袋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前面还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走廊。于是我们右转,继续往前走。我觉得这个建筑物实在是奇怪。

不久,两边出现了好几扇并排的门,不过四周还是空无一人,这是幢空荡荡的大房子。这时,正前方出现了一道白墙,走近之后才发现其实不是墙,而是一扇两边推开、高度直达天花板的大门。芮娜丝扭开门把手,轻轻地把门推开。

两扇门慢慢打开之后,眼前又出现了一个空荡荡的奇妙空间。整个屋子呈圆形,铺着木地板,如同大剧院般宽阔。抬头一看,天花板上吊着许多圆形的白灯,环绕房间一圈。墙边立着一排奇怪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许多猿人。

毛色极深的半裸猿人并排站着,正好位于从天花板投射下来的细细的聚光灯光束下。

他们从远古时代苏醒,如今全都站在白色的台子上。有的个子高,也有的个子矮,高个子的外观和人类很接近。有的身子前倾,指尖几乎碰到了台子,矮小的身体长满黑色毛发,看起来更像猴子。

大部分猿人都瞪大眼睛直视前方,默默地站着。可当我一靠近,他们就稍微转动脖子和乌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好像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能像在看什么罕见的东西似的盯着我。

这个宽敞的房间里除了这些整齐地站在墙边台子上的猿人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我慢慢地从他们面前走过,一个一个轮流看着他们的脸。他们也纷纷微微转动脖子,视线全都跟着我移动。没有人开口说话,或许他们根本就不会说话。

猿人队伍里还夹杂着一个全身覆满青白色羽毛、长相像鸟的两脚生物。小小的脸上有尖尖的喙,眼睛很大,且目光犀利,表情和感觉就像某些严肃的人类。他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转个不停,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望着我,似乎想表达自己站在台上动弹不得的愤怒。

猿人前方的地上有几个玻璃柜,同样围成圆形排列着,整体看来就像巨大的甜甜圈。柜子里打着白色的灯光,摆着数不清的骨头,都是从地底下挖出来的褐色化石。

“咦?”边走边寻找自己骨头的芮娜丝突然叫出声来。我走近她,发现她正望着一个柜子里面的东西。

这个柜子里没有骨头,只放了一张写着字的纸。

“这块骨头已经还给芮娜丝了。”

芮娜丝抬起头呆立着,按住右手上臂的地方,衣袖里空荡荡的。

7

荷西爷爷醉倒在第十一街区的店里,这已经是他喝过的第四家了。荷西爷爷很久没下到第十一街区来了,于是很高兴地一家一家喝,根本不打算回去。我搀着他,陪他一家一家地喝,终于体会到芮娜丝皱着眉头抱怨爷爷又喝醉酒时的心情了。

在这家店里,我第一次坐到酒吧吧台前的位子上。由于我未成年,不能喝酒,也一直不敢喝、不敢坐在吧台前。我在这里第一次喝了酒精含量百分之二的橘子酒。橘子酒喝起来像果汁,比想象中好喝得多。

这是间狭窄、破旧又黑暗的店,外面天还亮着时,就亮起了吧台和酒架的灯。店里充溢着浓浓的酒味,天花板和地板都是斜的,吧台是唯一平坦的地方。入口很狭窄,门边还堆满杂物,必须侧着身子才能勉强进入店内。

吧台里有一位看起来和荷西爷爷同龄、名叫范恩的老人,还有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是范恩老人的女儿。

范恩老人的两只耳朵都没有了,据说也是以前被太阳王割掉的。虽然荷西爷爷这么说,但我不敢问详细的情形,范恩老人也不想提。后来不知说到什么,范恩老人才吞吞吐吐地提起有关太阳王的事,然而他说的却是:“我们多亏太阳王才能过活……”接着谈到别的话题时,他又说:“因为创造这个世界的,就是太阳王。”

我实在听不懂他的意思。

“小伙子,你要跟芮娜丝结婚吗?”

荷西爷爷问得很突然,吓了我一跳。

“是的。”我说。因为有点儿不好意思,所以我没再多说什么。

“你喜欢她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只得点点头。

“但她很要强,连男人都敢揍。驯服她需要技巧。”

说完后,荷西爷爷沙哑地笑了起来,接着“咚”的一声,额头碰到吧台,就这么趴着不动了。过了一阵子,才慢慢抬起头说:“这样也好,可要是换做我,才不会这么干呢。不过如果你愿意,我就同意。你们结婚以后,芮娜丝就不必去太阳王的工厂工作,在橘子酱工厂干就行了。”

“可这样日子过得下去吗?”我问。

“你也到工厂工作,两个人一起工作就没问题了。”接着他又补充道,“而且,很快家里就要少一张嘴吃饭了。”

“爷爷,您可别这么说……”

我正想说下去,荷西爷爷用力摆了摆右手,大声说:“好了!好了!你不必顾虑那么多,我一点儿也不怕死,都活到这把年纪了。对不对,范恩?”

荷西爷爷冲着吧台里面的朋友说,里面的老人笑着点了点头。

“死就跟睡着了一样,只是明天早上不再醒来而已。最近每天早上醒来时我都在想,怎么又醒来了?已经可以不必再醒来了呀,我到底要继续醒到什么时候啊?想看的东西都看过了,想做的事也都做完了,已经没什么牵挂了。我问你,干活干了一天以后,晚上会睡得很香,对吧?”

“对。”我说。

“一样的道理。我辛辛苦苦活了一辈子,一辈子都在很努力地工作,尤其是年轻的时候,很能吃苦,所以现在我很想好好地睡过去。真想就这么喝醉,然后一直睡下去,不再醒来。真想就这么上天堂。”烂醉如泥的荷西爷爷说。

我觉得要赶快把他带回家,再这么让他喝下去,荷西爷爷或许真的会升上天堂去。而且看起来荷西爷爷就是这么想的。

但要把烂醉如泥的荷西爷爷带回广场可实在不容易。别说带到广场,就连把他弄到店外都挺费劲的。他的腰和腿都伸不直,得先想办法让他通过狭窄的门。可就算出了门,还必须走过一条狭窄的小巷才能到达广场。那条小巷两边都有店面,窄得根本不能两人并肩通过,必须一前一后才行。没办法,我只好转过身,拖着醉醺醺的荷西爷爷倒退着慢慢走。

没想到小巷子里还站着几个女人,这就更狭窄了。空气中还飘着一股腐败水果的臭味,熏得我使不上力——这是醉汉所特有的气味。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荷西爷爷身上也散发着同样的气味。拖着爷爷,让我想起昨晚从洞穴里往外拖扑翼机的事,现在想来,当时可比现在轻松多了。

一到广场就听到了夜鸟的啼叫,四周一片漆黑。芮娜丝马上就要回来了,我得快一点。刚才那家店没有窗户,看不到外面的天色。

然而,现在才是艰难路途的起点。要拖着烂醉如泥的荷西爷爷爬好几层楼高的阶梯,实在是非常吃力的事。如果是在平地,也许他还能勉强行走,但遇到楼梯,爷爷根本连腿都抬不起来。我只能先爬上去,再把他拖上来。爷爷的身体很轻,我还可以应付,只是他会时不时地故意踩空或干脆坐下去,似乎想要加重我的负担。在这个过程中,嘴里还大声唱着难听且语意不明的外国歌曲。

突然,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停止唱歌,盯着汗如雨下的我看了看,说道:“喂,小伙子,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是谁呢。给你添麻烦了。”

接着又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要努力啊。”

然后又说:“艾吉,我是不是说过,想看的东西都看过了,已经没什么牵挂了?”

我点点头,应道:“是的。”

“错,大错特错!”荷西爷爷大声嚷嚷着。

“怎么错了?”

“我还想看一个人,那就是芮娜丝的丈夫。我想看我的孙女当新娘,更想看我的孙女婿。”说完荷西爷爷纵声大笑,“我一直在想到底谁敢爱我那个任性的孙女,原来是你!好啊,也好,你这个外地人。同村的没人敢要啊!”

说完他又唱起歌来,边唱边躺在了楼梯上,还要我跟他一起躺下。我不答应,他就火冒三丈,威胁说如果不听他的话,就不把孙女嫁给我。

拖着荷西爷爷爬了四层楼后,我已经觉得相当厌烦了。我在心中暗暗发誓,以后绝不跟他一起出门。然后就这样拖着他又往上爬了四层。回到芮娜丝家附近时,夜已经深了,我也累得动不了了。

刚到家门口,荷西爷爷突然说要让我见识一下他的小提琴功底。“进门后我就拉给你听,我那小提琴可不是捡来的,是流浪者的很棒的小提琴。”他说。

我打开房门,屋里一片漆黑,荷西爷爷一边唱着歌一边跟我进了屋。我赶紧先进厨房找到火柴,点燃了厨房里的三根蜡烛。

“啊!”背后传来荷西爷爷的惊叫。

我回头一看,发现他正僵在那里,凝视着房间的一个角落。我急忙追随他的视线,但还没看清有什么,就看见爷爷跑向了沙发。仔细一看,原来芮娜丝躺在沙发上。她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是在睡觉。

“芮娜丝!”我大叫。

“怎么了?你还好吧?”荷西爷爷靠近她问道。

芮娜丝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我,然后用沙哑的声音说:“艾吉,你得回来呀,一定得回来。”

我也跑到她身边,说:“当然,我当然会回来。如果你等我,我就回来。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等你,”芮娜丝说,“我会一直等你的。”

蹲在芮娜丝面前的荷西爷爷用手指摸了摸芮娜丝的前胸,缩回手看了看自己的指头。他的手指头上沾了一些黑色的东西,虽然房间太暗看不清楚,但沾的应该是红色的鲜血。她中弹了,芮娜丝中弹了……

我惊恐着大声叫喊着:“芮娜丝,你中弹了?是谁开的枪?”

就在这时,我发现了更惊人的事。是右手,芮娜丝有右手了!

“芮娜丝!芮娜丝!”

荷西爷爷一边大声叫喊着她的名字,一边拍打着芮娜丝柔嫩的脸颊,因为她已经不说话了。我看到芮娜丝的脸被拍得微微颤动,还看到她的胸前有一个小孔。

“啊,怎么会这样……这还有什么心思拉小提琴啊……”荷西爷爷说。

我向墙边望去,小提琴依然挂在那里。

这时,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一声巨响,我觉得身体都好像被弹了起来。接着屋子也开始剧烈摇晃。轰然巨响从地下传来,瞬间便充满四周。我还听见到处传来的各种惨叫声,以及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放在厨房架子上的杯盘碗碟像瀑布般落下,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发出很大的声音。

我有些站不稳,只好摇摇晃晃地蹲下来。原本就蹲着的荷西爷爷也吓得用一只手撑在地上。

“芮娜丝!”我又大喊了一声。

我看着芮娜丝的脸,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在剧烈的震动下,芮娜丝的脑袋慢慢朝后转去。躯体明明还躺在沙发上没动,只有脑袋慢慢旋转着,长满头发的后脑勺已经转到前面来了。

然后啪嗒一声,脑袋离开了肩膀。咚!她的脑袋掉在了地上,慢慢滚到了我面前。

我定睛一看,芮娜丝的脖子里有一枚刻着深刻沟纹的大螺丝。芮娜丝的脑袋是用螺丝固定在身体上的。

我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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