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元子不认为中冈市子会受雇于安岛富夫的事务所。因为安岛和妇产科医院的护士长中冈市子从来就没有任何关联,把他们联想在一起,只不过是胡思乱想而已。
中冈市子现在在做什么呢?元子不得不把这个思绪转到她的身上。尽管市子受到诸多伤害却依旧对院长楢林谦治割舍不下,执意要离开元子的保护,看情形市子不大可能回医院当护士长,但也可能得到楢林的同情,把她安排在隐秘的地方居住。这样一来,就算市子知道楢林交了像波子之类的新女友,也甘于这般屈辱的对待。哎,枉费具有护士资格的市子有自己的谋生能力!
市子离元子而去之际,元子斥责过市子的软弱和不争气。元子把市子的眼袋下垂、眼角布满皱纹与颊肉松弛看成是与楢林性生活放纵的结果,这让元子感到非常作呕。因此,当元子看着市子暗沉的皮肤时,不由得尖声地斥责市子:请你回去吧!
当市子正要走出门的时候,对着元子大声喊道:“你一点也不了解身为女人的心情!”
那时候,元子把这句话当成是市子的气话。然而,现今回想起来,元子终于可以理解市子受到诸多羞辱虐待却仍爱着对方的心理了。市子还迷恋着楢林这个男人。元子之所以终于理解市子对楢林旧情难忘,是因为一个月前与安岛的身体交合。虽然仅只那么一次。
那时候,安岛嘲笑她“你的反应好死板”,她便脱口说出“以后,你多教教我嘛”。如果她的偷情次数增加,那么她与在楢林面前跪求恢复关系的中冈市子之间,不就没有区别了吗?
安岛在外面似乎认识许多女人。元子了解为何她打电话到安岛位于下落合的寓所时,他的妻子讲电话时显得那么歇斯底里。
元子心想,安岛在性事上如此老练,而自己宛如小孩一般,也许可以说,正因为安岛催魂似的调情,才使她得以体验到鱼水之欢。元子愈加了解中冈市子所说的“身为女人的心情”了。
嫩叶散发的淡淡芳香随着微风从不变的公寓窗户飘了进来。
在这个月间,岛崎澄江造访元子的寓所三次,主要是来报告她跟桥田的交往情形。这是元子拜托她这样做的。
有关与桥田交欢的细节澄江都予以省略。元子心想,她若想问这方面的事情,即使澄江会感到难为情,但最后应该还是会据实以告。可是那些细节听在元子耳里,大概会很不是滋味。她想念着人在九州的安岛,身心都无法安顿下来。她必须加以克制才行。
澄江的报告她只需听取重要事项就行,而重要的事有两点。
“我说澄江啊,梅村的老板娘还想继续营业吗?”元子向坐姿端正的澄江问道。
“嗯,好像还想再经营一阵子。”
澄江回答之后,略感担忧地说:“妈妈桑,我可能要慢点才能到卡露内上班,有没有关系?只要梅村还开店营业,我就不好意思离开。”
“当然没关系。我始终等着你来上班呢,可从来没说等久了就不要你。”
“谢谢妈妈桑体谅我。”
“那点小事我倒不在意,只是梅村既然已经决定歇业,老板娘还想营业到什么时候呢?”
“就快了。我们老板娘虽然没说,但是桥田先生说梅村的土地和建物所有权都归他所有了,而且已经办妥房地产登记。”
“咦?你说什么?梅村的房地产已经转让给桥田先生了?”
“是的。上次,我们在Y饭店见面的时候,桥田先生这样告诉我。”
“⋯⋯”
“现在梅村之所以继续营业,是为了收回赊账,因为若马上结束营业,本来可以收回的赊账就难收了。”
高级料亭的赊账都属于交际应酬费。一旦结束营业,那些客人就不大愿意支付,要不故意拖欠,要不就是耍赖不付。大公司通常不会这么做,但是遇到小公司或个人,很可能因此不认账。而且虽说政治人物经常出入梅村,不过,所有的政治人物几乎都是吝啬鬼。
看来梅村还在营业是采取撤退战略,也就是尽可能地把外面的应收账款收回来。只要继续营业,老板娘就能以近日将关门歇业的理由尽快把应收账款收回,等歇业后就无法向客户请款了。
元子理解梅村继续营业的原因了。话说回来,倘若土地和建筑物已经转让给桥田常雄所有,那么离歇业的日子就不远了。桥田之所以听从老板娘的请托,只是等到把应收账款要回来为止。往后,桥田将相准有利时机,转卖给他人。
想来桥田是在枕边细语的时候把这个内情泄露给澄江的。澄江自从那晚之后,又跟桥田在Y饭店幽会过三次。澄江说她最讨厌像桥田那样的男人了,跟桥田上床只是为了获取将来开店的资金。
尽管澄江这样表示,但元子不知道澄江经过情场老手桥田的调教之后,对性爱这档事的想法出现什么变化。元子想象着平常举止高雅、礼仪端庄、打扮得体的澄江在饭店的房间里纵情寻欢的情景来⋯⋯
再怎么看,桥田不但满脸横肉,全身肯定也黏糊糊地令人作呕,而澄江在他那征服欲旺盛的拥抱中有可能自始至终都没有反应吗?元子很想从澄江的口中听听他们之间的情事。为此,元子不由得略带嫉妒,偷偷地打量着眼前双膝合拢、坐姿端正,最近愈加散发着女人风华的澄江。
元子可以理解桥田终于把很早以前就看上的澄江纳为掌中物的欣喜之情。正因为这样,桥田才会在枕边悄悄地将梅村的房地产权已经归他所有的秘密告诉澄江。至于这件事是否属实,明天到地政事务所调阅资料就可确定。
翌日下午,元子前往东麻布二丁目的法务局港区地政事务所,梅村的土地登记由该所管辖。
元子搭出租车前往,但那个地方很不好找。车子从狸穴町的苏联大使馆[22]后面沿着坡路忽左忽右地拐弯,连司机都得向路人问路。
法务局港区地政事务所是一栋漆着白墙的两层楼建筑,外表看似时髦的餐馆。事务所在二楼,元子沿着略斜的石阶而上。
元子推门而入,整个二楼的楼层都是地政事务所。眼前是横长的柜台,经办人员成排地坐在柜台后方,外侧则是民众休息区,许多民众无所事事地坐在两排长椅上。
元子来到挂着标有“不动产登记•登记结束证书发放处•商业法人登记•各种证明”吊牌下方,对柜台后方的经办人员说:“我想申请这个地号的土地登记誊本⋯⋯”
梅村的地号是元子从岛崎澄江那里听来的,她出示了写着地址的纸条。年轻的经办人员朝元子的脸和纸条各看了一眼。
“对不起,请您办理申请手续。”
“我要怎么申请呢?”
“您第一次来吗?”
“是的。”
“要从头说起有点冗长,楼下那边有代书[23],您请代书办理比较方便,他很快就可以办妥。”
站着翻阅簿册的经办人员快速说完后,旋即又去忙其他工作了。
元子走下石阶,眼前有几家门口狭小、挂着招牌的地政代书事务所。她胡乱地走进其中一家,一个头发半白、气色欠佳的代书先生无所事事地坐在桌前。
“这是您的土地吗?”戴着老花眼镜的代书,看过那纸条后问道。
“不是,是一个名叫梅村君的人所有。因为我考虑买下这块土地,为了慎重起见,想查看土地登记簿。不只是查看而已,我还想申请该土地的誊本。”
元子所谓“为了慎重起见”,是为了确认昨天澄江那番话是否属实。虽说梅村已经卖给桥田常雄这个消息应该无误,元子还是觉得看过登记簿比较安心。
“我知道了。我来帮您申办。”
代书从数据柜里拿出一张制式表格,写上元子的住址和姓名,在必要的栏目里振笔疾书。看来申请手续似乎很简单。
代书拿着填写妥当的数据,跟元子一起朝那栋白色建筑物走去。
“这地号在赤坂附近全是些高级料亭嘛。”沿路上,五十岁出头的代书向元子搭话。
“是啊,梅村就是其中一间。”
“您想买下那间料亭吗?”他对着身穿和服的元子问道。
“还没决定。”元子简短地回答道。
“那边的地价很贵吧?”
“不知道,我不曾买过。”
“您是正要交涉吗?照目前的行情来看,每坪少说也要两百八十万日元吧。”
不愧是土地代书,直接点出目前的地价行情。
“占地面积有几坪?”代书略显执拗地问道。
元子告诉他,确实的数字看过登记簿就可知道,她估计六十坪左右。
“这么说,就要一亿七千万日元。我真羡慕那些有钱买土地的人啊!”
他们一起步上石阶。看来代书把元子当成花柳界的女人,认为背后有金主出资要帮她买下那间料亭。
“这可是一笔大数目,您最好确认一下那间料亭是否拿去作抵押比较妥当。”代书以为元子是为了查证此事,因此要申请土地登记誊本。
元子原本认为只要阅览土地登记簿,就可知道梅村是否已转让给桥田。顺便申请誊本,是为了也许日后派得上用场。
元子并未想到那块土地是否已被拿去抵押。原来如此,就算那块土地已归桥田所有,若他马上拿它去银行设定抵押借款,即使元子到手也无法脱手转卖,还得先解除之前的抵押权设定,这得花费很多钱。
代书跟经办人员轻松地交谈着,然后指示元子去买三百日元印花。旁边有个印花代售处,代书将元子买来的印花贴在誊本申请书上,交给经办人员,这样手续即告完成。
“请您在那边的椅子等候,誊本若申请好了,会叫您的名字。”代书说道。
“给您添麻烦了。请问手续费多少钱?”元子打开手提包。
“依照规定收您两百日元就好。在此,祝您开店生意兴隆。”代书咧嘴笑着说道,嘴里少了颗臼齿,看来异常醒目。
元子拿着土地登记誊本回到长椅上打开来看。周遭坐着许多像是在医院门诊室等候叫号的民众。
<i>坐落 港区赤坂四丁目四十六号</i>
<i>地号 壹柒陆叁捌号</i>
<i>地目 住宅用地</i>
<i>面积 壹佰玖拾捌平方米</i>
<i>事项栏目 所有权移转 昭和五十四年四月十五日/原因 昭和五十四年四月十五日买卖</i>
<i>所有权人 品川区荏原八丁目二百五十八号桥田常雄</i>
<i>依法务大臣之命移记 昭和五十四年四月十九日法务局地政事务所</i>
<i>主任 山本平三(印)</i>
誊本上的町名地号确实与梅村的地址一致,可是上面没记载卖主的姓名。于是,元子翻查着誊本,查阅在这之前的所有权情形。
这块土地的所有权始于昭和十四年,最初的所有权人是同地号的藤原甚兵卫。在昭和三十一年以前,已转卖过两次,同年五月十一日由梅村君买下。之后又于昭和五十四年四月十五日移转登记给桥田常雄。
前两位所有权人为了向银行贷款已数次设定和解除抵押权,而自从梅村君买下后,二十四年间只向银行设定抵押贷款五次。经营料亭难免因为资金周转向银行贷款,相较之下,这个次数算是偏低。当初设定抵押“若无法还款××万日元时,即转让所有权”的金额,刚开始只是以百万日元为单位,后来攀升到千万日元,这是为配合当时物价的波动,而且所有贷方的银行也都这样做。
梅村经营得不错,这是因为梅村君的背后有国会议员江口大辅在撑腰的关系。土地登记誊本上没有记载买卖价格,因此不知道金额多少。
元子看过土地登记誊本之后,这才安心下来。
澄江所说的没有半句虚言。不,应该说,桥田常雄“枕边细语”时并未对澄江说谎。这样看来,与其说桥田个性老实,倒不如说是疏忽大意向澄江说溜了嘴。不过,也可能是想借此炫耀自己买下梅村的能耐。
元子把土地登记誊本妥善地放进手提包里,沿着石阶走出法务局港区地政事务所,她感到非常满意。接着,她还想去一个地方,既然已经出来了,不如顺便将这件事办妥,因为今天有个好兆头。
元子搭乘出租车朝青山直奔而去,还不到下午三点钟。路上依然车流拥挤,每个信号灯处必定壅塞。她漫然眺望着往前行驶的车流,沉溺在自己各种的想象里,完全没有意识到塞车的问题。
就在这时候,元子看向两辆车前的一辆后窗,猛然吓了一跳。
从那对男女的背后看去,委实太像桥田常雄和岛崎澄江了。那男的穿着西装,体型矮胖,肥硕得几乎看不到颈部;女的则穿着浅咖啡色套装,脖颈的发际很长,肩膀看起来有点斜。虽说只是背影,但看得出那对男女的上半身依偎得很紧,而且女人的发型怎么看都像是澄江。这是元子乘坐的车子从天现寺街来到西麻布,在驶往青山的途中发现的。
为了想看得清楚些,元子探身往前看去,但这之间又有两辆车插入,而且车子的挡风玻璃有点不透明,终究没能瞧个清楚。后来元子搭乘的出租车被红灯困住,那辆车则先一步冲过黄灯,元子眼看着它疾驶而去,彼此的车距拉得更长了。
元子靠回后座椅背,她总觉得那对男女就是桥田和澄江,尤其那女人的身影简直就是澄江的翻版。
果真这样的话,看现在这时间,他们两人大概是先在哪里碰面,然后打算去其他地方。那辆车驶去的方向与赤坂的Y饭店刚好相反。
元子又想,反正没什么损失。从那情状看来,桥田是真心迷上了澄江,而澄江似乎也高兴地想与桥田“深交”下去。这样一来,可说是进展顺利。
元子昨天除了向澄江打听梅村和桥田之间的买卖关系之外,还拜托澄江另一件事。但这可能要等些时间才有答复,因为纵使桥田多么好色,也不可能一次就把所有事情告诉澄江。
然而,看那样的情状——如果坐在前面那辆出租车里的男女果真是桥田和澄江——与其说他们的感情加温,不如说是澄江突然主动向桥田示好。
倘若澄江只是为了金钱而担任“替身”,对桥田的态度应当很冷漠,但从车窗后看去,澄江似乎对桥田相当倾心,完全不像是为了继续从桥田那里捞钱而刻意表现的演技。无论是从他们贴身相依,或偶尔回望对方讲话的神态,是真是假凭元子直觉就看得出来。
昨天,元子看到来访的澄江显得青春焕发,突然无缘由地涌起莫名的焦躁感。她想念起正在九州的安岛。那次幽会之后已经一个多月了,安岛还要多久才会返回东京呢?她焦虑得直盼望那天赶快来临。
“请问您要去青山的哪个地方?”
出租车司机的问话,使元子醒悟过来。车子已经来到外苑前了。
“我要去五丁目,‘鲜绿大楼’应该就在那一带⋯⋯”
一走进鲜绿大楼大门口,就可看到右墙上挂着许多公司的告示牌。
东洋信用调查公司在四楼。
东洋信用调查公司几乎占了四楼右半个楼层,门前站着一个像警察的警卫。元子向柜台的女职员表明来意后,沿着走廊被带到其中一间会客室里。会客室总共有四间,格局都不大,金属质感的墙上只挂着一幅八号大的油画,可说是陈设单调,连桌椅都显得公式化。年轻女职员端来红茶的同时,一个三十五六岁,国字脸的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恭敬地向元子施礼,他拿出印有调查主任头衔的名片,给人的印象像是某地方官员之类的。
“我有机密的事情想委托贵社调查⋯⋯”元子拉近手提包说道。
“所有客户都是为调查秘密的事情而来的,请您放心,我们绝对会遵守保密原则。”
调查主任似乎将元子当成为调查丈夫是否在外面搞外遇而上门的客人。
元子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列出住址和姓名的表格,放在膝上。
“贵社可以调查这些法人和个人与银行的往来关系吗?”
“与银行的往来关系?”男子露出纳闷的神情问道,“您是说要作信用调查吗?”
“不是,我想知道他们跟哪些银行往来。比如说,市内的银行或外县市的银行,除此之外,还有像相互银行或是信用金库等。”
“我们当然有办法调查。您只想知道往来的银行名称就好吗?不想从生意上调查他们的经营状态和信用度吗?”
“这倒不用,只需往来的银行名称就行。”
“那倒没问题。”
“不过,我委托的不只一两件,件数还蛮多的。目前有十件左右,而且不只东京,以外县市的居多。”
“我们公司在外县市设有分社,到处都有特约调查员,若他们处理不来,总公司会派人出差支持。只是公司规章规定,到外县市查访必须收取特别的调查费用。”
“没关系。”元子将放在膝上的那张表格摆到桌上,“就是这些。我想知道这十个名字跟哪些银行有往来。如果跟五家银行往来,就查出是哪五家银行,倘若跟十家银行往来,就全部查出是哪十家银行。”
调查主任拿起那张资料名单,不由得惊讶起来。
“噢,这些不全是医生吗?而且都是外科、妇产科和整形外科⋯⋯”
“嗯,这纯属偶然啦。”
调查主任在嘴上叼了根香烟,表情纳闷地看着来历不明的委托人,点着了火。
“他们可都是当今最会赚钱的医生吧?”他吐了口白烟说道。
“贵社会秘密进行调查吧?不会让对方察觉到吧?”
“那当然,我们绝对会严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