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南瓜王国(2 / 2)

恶魔岛幻想 岛田庄司 24719 字 12个月前

“我们走吧。”

说完,她拉起巴纳德的手,从小巷里向左一拐,轮到巴纳德惊讶得瞪大眼睛了。

毕竟是地底下,眼前的路面上如同暗夜一般黑漆漆的。在道路的两侧,各式各样的店铺鳞次栉比。这些店铺全都在房檐下悬挂着奇特的灯笼。最多的就是用纸和竹子做成的球形灯笼,数量上次之的,则是悬吊于其中的大大小小的南瓜。南瓜上都开着大口子,里面被掏空,放上了蜡烛,有小小的火苗在摇曳。而且,在每个南瓜的开口上方,都写着“V605”这一数字。

这两种奇怪的灯具在道路的左右两侧各挂了一长溜儿,连绵不绝。每一个里面燃着小火苗的南瓜,都在表面上做了“V605”的记号。对于巴纳德来说,这便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的另一个世界的景象。

巴纳德每转过一个街角,“V605”的字样便出现在眼前。有时是在墙上,有时则是在地面上。沿着这条地下街往前走,食品店、理发店、钟表店、帽子店,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店铺接连不断地冒出来。不过,要想搞清楚这些店卖的是什么,那就非得进到店里仔细瞧瞧才行。虽然店门的上方挂着招牌,可牌子上介绍经营内容的文字一个也看不懂。那上面净是些奇形怪状的符号,有的像人脸,有的状如南瓜。字母则一个也没有。这种不出国门却沦为异乡客的感觉,巴纳德还是头一次体会到。

每一间店铺都在房檐上挂了一张纸,上面写着“V605”。这就是巴纳德所能读懂的唯一的文字。在给小孩子开的糖果店的房檐下,悬挂着一块大木牌,上面写着大大的“V605PUMPKIN[1]”。

右手边上出现了一扇对开的大门。葆拉推开这扇门走了进去。迎面是木头台阶,葆拉在台阶前脱去了凉鞋。巴纳德被告知这里的规矩是脱鞋后方能入内”,便在她的催促下也脱掉凉鞋,踏上台阶。

上了台阶后便是通廊,外侧围了一圈装点用的低矮扶栏。他们穿过通廊,赤脚走进了一间铺地板的房间,只见房间里悬挂了好几块染成红、蓝、黄三原色的布帘。空气中飘散着香料的气味。他用双手分开布帘,从中穿过,随后便置身于一个点满蜡烛的空间。

正中央立着一尊印度风格的神像。神像通体金黄,脚前供奉着很多贡品。原来这里是一座建造在地底下的寺院。葆拉跪在神像前,双手合十,巴纳德也学着她的样子跪在一旁。

随后,葆拉又分开布帘退了出去,绕着通廊向左,再向左,兜了半圈后走进了位于神像背后的房间。巴纳德默默地跟随着她。进去后是一间大厅,里面摆放着数张沙发,沿墙角的一排书架上挤挤挨挨地塞满了书籍。

“这是图书室。”葆拉说,“你们的书在这边……”

他被引到一个书架前,上面有埃米尔·左拉的《萌芽》和《小酒店》。旁边是居伊·德·莫泊桑的《羊脂球》、《一生》。再往外则是些侦探小说,有埃米尔·加伯利奥[2]的《勒鲁菊案件》、《奥兹瓦尔罪案》。不过这两本都是法文的,读起来相当费神。终于,他在这些书的旁边发现了他所熟悉的达尔文的《进化论》和《鹅妈妈童谣》[3]。

看到葆拉挑了一本书拿到沙发上去读,巴纳德也抽出《鹅妈妈童谣》,坐到葆拉的身旁读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看腻了,便偷偷去瞟葆拉手上的书,发现纸页上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完全不知所云的符号。这些文字似乎又和刚才在店铺的招牌上所看到的完全不同。

可是,随着葆拉翻动书页,照片出现得越来越多了。照片里的全是一些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活跃在欧洲战场上的英美作战飞机。

“这些飞机的名字你都知道吗?”

葆拉一边给他看着书页,一边问道。巴纳德摇了摇头。

葆拉继续翻动着书页。越往后翻,飞机的型号就越来越新。不知为什么,巴纳德感到胸口一阵悸动。

这时,挂在柱子上的摆钟通通的敲响了一点半的钟声,巴纳德一下子蹦了起来。

“你怎么了?”葆拉问。

巴纳德摇着头说:“没什么。”

“跟我来。”

说完,葆拉将书放回了书架上。于是,巴纳德也将《鹅妈妈童谣》塞回书架,跟在她的身后走了出去。隔壁的房间里摆了两个乒乓球案子。

“咱们活动活动吧。”

说着,葆拉将案子上放着的球拍拿在手里。在她的鼓动下,巴纳德刚用左手拿起球拍,葆拉就闪电般地开了球。他勉强回了过去,可没打几个回合就发现两个人根本不在一个档次。葆拉的球技要高出许多,巴纳德很快便招架不住了,胜负已成定局。

两个人重又回到图书室,坐在沙发上休息。葆拉走到角落里的水龙头那儿,用搁在旁边的杯子接了水,递给了巴纳德。随后,她又给自己接了一杯。

架子顶上有一部收音机。不一会儿,收音机开始播放节目,从里面传出东海岸格调的爵士乐,这样的曲子一连播放了好几首。乐曲结束后,很快换成了女声独唱。女声独唱是巴纳德的偏好,于是,他靠在沙发上,表情陶醉地听着。突然之间,音乐中断了。

“V605,PUMPKIN。”

一个男人在用机械呆板的语调吟诵。

“V605,PUMPKIN。

“V605,PUMPKIN。

“V605,PUMPKIN。”

这个男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听起来既不是东海岸特点的口音,也不是英式的发音。声音的背景里混杂着信号的噪声。

葆拉也一边喝着水,一边默默地聆听这异样的声音。

音乐突如其来地响起,又恢复到原先的节目。一个甜腻的女声唱道:“亲爱的,你可知道爱情的甜蜜……”

“刚才的广播是……”

巴纳德嘀咕道。

“莫非出了什么事……”

葆拉也感到茫然。接着,她转向巴纳德,问道:

“你懂是什么意思吗?”

巴纳德摇了摇头,问:

“这里的广播经常在节目里插播刚才的那些话吗?”

“不是的。”葆拉答道,“这是第一回。也许是和打仗有关系吧……”

巴纳德没有吱声。他的胸中又是一阵悸动,内心的狂躁感越来越强烈。他觉得身上开始冒汗了,这是头痛即将复发的先兆。

“怎么了,巴尼,你头疼吗?”

葆拉看到巴尼在用手摁着太阳穴,便问他。

“有一点儿。”

“要紧吗?要不要回房休息啊?”

被她这么一问,巴纳德却没了主意。葆拉看到巴纳德不吭声,便提议:

“那就先回家吧。等你精神好些了再出来。”

她站起身,走到巴纳德的面前,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一回到葆拉的家里,巴纳德就像瘫了一样扑倒在褥子上。这时候,从走廊里又隐隐地传来那个声音:

“V605,PUMPKIN。

“V605,PUMPKIN。”

“那个声音又来了,它在说什么?”巴纳德问。

“什么?我没有听到啊。”葆拉说道。

巴纳德慢慢地把身子翻过去,换成趴的姿势。脑子里像是激起了旋涡,回忆、思考,接着又是无缘无故的不安。一大堆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起初是那个男性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V605,PUMPKIN”。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声音有着怎样的含义?

接着,声音换成了尼基和巴兹的,他们俩在言辞激烈地劝说着什么。克拉克和多米尼克的声音也开始融入,随后又掺杂进哈利的尖叫和鲁比的吼声。他“啊”地叫出了声,双手捂住了脸。因为他听到了枪响,一声、两声……紧跟着便是机关枪密集的扫射声。

他不由得呻吟起来。长时间听着这些声音实在是一种折磨。他感到极度的不快,以至于恶心得浑身发抖。绝望像一块黑色的披风,由上而下将身体包覆了起来。于是,噪音愈发地在耳边肆虐,无论怎样将脑袋晃动、拍打,这些声音就是不肯散去。

机械音、爆炸声、男人们的嘶喊声,渐渐地,在这些声浪中开始混进另外一群男人的声音。其中的一个声音干练、掷地有声,颇有军人的气质。在令人绝望的轰鸣中,听上去他似乎是在发号施令,命令自己去做什么。究竟是什么样的命令会下给像自己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呢?

“这样行吗?是不是舒服些了……”

葆拉在褥子上坐下来,俯下身,慢慢地把巴纳德的身体仰过来,将他的头放到自己的腿上。巴纳德惊讶得睁开了眼睛。

“你就当我是你的妈妈吧……”

她笑着说道,把手放在巴纳德的额头上,将他的头发向上梳拢。这个动作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于是,他感觉那些声音逐渐消散,心情眼看着好转起来。她在为自己疗伤呢,巴纳德感慨地回味着。

“快点好起来,好吗?等你痊愈了,我们再一起逛街去。”

头上传来葆拉慰藉的话语。

“我们还可以一起去看看大海呢。夜晚的大海是那样的寂静……”

她的声音宛如歌唱般甜美悦耳。

这一瞬间,流光溢彩、笼罩在雨幕之中的金门大桥像是突然跳出来一样,浮现在巴纳德的眼前。连同扑鼻的雨水气息,当时的情景铺天盖地般在巴纳德的视野里重现。

“晚上有庆典活动,可热闹了。”

这时,耳边响起葆拉含笑的声音。

4

巴纳德枕在葆拉的腿上,似乎陷入了长时间的沉睡。不知睡了多久,他突然醒了,视线的上方正好对着葆拉捧在手里的一本书的封面。那是一本詹姆斯·乔伊斯[4]的诗集《室内乐》。葆拉察觉到了,问道:

“哦,你醒了?”

“嗯,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巴纳德嗫嚅着问道。他估摸也就是三十来分钟而已,可感觉神清气爽多了。葆拉说道:

“已经是傍晚啦。”

“啊……”

巴纳德说着,腾地坐了起来。他看了看匣子里的钟表,时针正指着六点半。足足睡了四个小时。

“这么长的时间,你一直让我枕在你的腿上?”

葆拉笑着点点头。

“反正我一直在看书,没什么的。”

她说。

“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

葆拉微笑着询问。

“嗯,精神好多了。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巴纳德说。

“那可太好了。要不要再出去逛逛?今天就开始过节了。”

巴纳德坐在褥子上,想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刚才亲眼目睹到了这座地下城别具一格的情趣,它的独一无二已经令他有些心驰神往了。

“但愿不要碰到恶魔岛上的那帮看守啊。”

巴纳德说道。这是他最为担心的一点。葆拉立刻摇了摇头。

“这是绝对不会的,巴尼,你就放心吧。”她笑着说道,“你稍等一下,我去泡茶。这种茶可以帮你提神醒脑。”

葆拉站起身,消失在隔壁房间里。看样子是到厨房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托盘上放着两个茶杯。这种不带杯把的茶杯并不多见。

“你尝尝。”

他听后往杯子里看去,只见烧开的清水里沉淀着绿色的叶子。看上去是把新鲜的树叶,而非茶叶捣碎了往开水里一扔就完事儿了似的。

“这茶的味道很好闻哦。”

听她这么一说,他便将鼻子凑近了杯沿儿,确实,从杯子里飘散出一股沁人的清香。

“它很提神的。”

说完,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巴纳德便也学起她的样子。

这种液体的味道是他生平第一次品尝。开水的味道还在,同时又保留了嫩叶所固有的香气。这种味道简约而又神奇,似茶非茶、似汤非汤,超越了普通的甘、苦味感,原汁原味,浑然天成。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暖身、提神的效果。

“这东西叫什么?”

巴纳德问。

“紫苏。”

她答道,随后便默不作声。

他瞟了一眼,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对着室内的一个点出神。巴纳德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她凝视着摆在房间一角的梳妆台。不消说,镜子里面映现出的身影就是她自己和巴纳德两个人的。

他们再次走出房门,来到巷子里。对面的水泥墙上仍然涂着“V605”的白色字样。两个人怔了一下,便不再理会,向左侧的商业街走去。

看到的景象依然未变,竹子和纸做成的红色灯笼、里面插着蜡烛的不计其数的南瓜,悬吊在屋檐下连绵不绝,可巴纳德还是看得目瞪口呆。令他感到惊奇的是路人的数量。街面上刚才还空无一人,可是这会儿,人们都陆陆续续地从房子里走出来,成群结队地在地下街上走动。在路两侧的红色灯光的映衬下,每个人的面庞都染上了一层红晕。与巴纳德擦身而过时,他们的肩膀几乎要撞上他的身体。人群中有男也有女,无一例外地穿着薄料子做成的长袍。他们的长袍与巴纳德和葆拉身上所穿的正是同一种东西。

由于人多,温度明显地升高。地下城包裹在一团燥烘烘的热气里。走着走着,身上便开始汗流浃背了。虽说穿戴上别无二致,可巴纳德仍然显得鹤立鸡群,每个人在经过时都会朝他瞟上一眼。这是因为,这些居民们的身高一般都不会超过巴纳德的胸口。

男人们也一样,高一点儿的不过勉强够得上他的肩膀。街上的人基本上都和葆拉一样,身材矮小。因此,巴纳德的身影在隔着很远的地方就可以被人看到,而不用等到走到他的跟前。在人海里,巴纳德肯定比周围的任何人都要高出半个身子。因此,他们在和巴纳德擦肩而过时,都会毫不掩饰地对他的大块头表现出惊讶的神情。

在迎面遇到的女性中,有的人认出了葆拉,并向她鞠躬问好。葆拉躬身还礼后,对方会说些什么再走开,而葆拉也会回应。不过,她们发出的声音却不像是词语,而是些听得人一头雾水的声调高昂的音符。姑娘们的声音则更为清脆、委婉,犹如悦耳的音乐。

整条街被人们嘴里不停发出的各种声音淹没了。虽然每个人的声音都很低,可汇集在一起便有如浪潮般汹涌。声浪充斥了四面八方,将混在矮人群里前行的巴纳德包裹得严严实实。声浪似乎在路的两侧忽左忽右地窜动,冲击着他的耳膜和神经。他一声不吭地忍耐着,几乎要头晕目眩。等他发觉起来,视野里的一切已经在东摇西晃的了。

鞋店、理发店、钟表店、帽子店,这些店铺沿着地下街的两侧一溜排开,它们的屋檐下都无一例外地悬挂着用竹子和纸糊成的灯笼和里面插着蜡烛、带有“V605”字样的南瓜。还有一些店家挂的是写着“V605”的纸条。

走着走着,不知从何处飘来了音乐声。音乐的曲调极其简单,基本上以节奏为主。听上去像是各种打击乐器的合奏,高潮部分则以大鼓的低音进行烘托。其中似乎还有短笛那样的舌簧乐器,可那些只是陪衬,听得并不真切。对于音乐的整体表现,舌簧乐器并没有太多的贡献。

“地面上也许很凉,去买件上衣吧。只买一件就行,我们俩,谁感觉冷就给谁穿上。”

说完,她闪进路边的一家商店。巴纳德也跟了进去。店堂内,用于缝制长袍的布料都快堆得装不下了,所有的布料全都卷成长长的卷筒,摆放在木质的架子上,一头垂露在外,以便料子的设计能让人一目了然。

葆拉走到店堂深处似乎是柜台的地方,冲着一位用坐垫在木地板上席地而坐的男子说了句“南瓜外套”。

男子立刻张开了口,发出的还是那种难以称为语言的声音。葆拉也发出奇特的声音与之回应,听上去两个人似乎在用音乐进行交流。于是,从柜台那儿隐隐约约地飘出一通打击乐般的声音。

“巴尼……”

葆拉挥着手招呼巴纳德,对他说了句“穿上试试吧”。那是一件染成橘红色的、针脚宽松的外套。他把外套往身上一披,没费什么劲就套进了袖子。因为外套的所有部位都做得宽宽大大,肥瘦绰绰有余。

他起初担心这么鲜艳的颜色会引起别人的注目,可葆拉坚持说要买下,他便也顺水推舟了。一来身为逃犯的巴纳德囊中羞涩,二来他也是觉着,在街上见到的路人中也有人穿着这种东西,混在人群里大概不会显山露水的。

巴纳德穿着这件外套,回到大街上。立刻,葆拉就一头扎进人潮里,拉着巴纳德的手在头里疾步前行。她不断拨开周围同向行进的人群,超越过去。步子一快,木头凉鞋的鞋底就咔嗒咔嗒地发出很大的响声。不一会儿,一道阶梯出现在眼前。一瞬间,巴纳德的双脚本能地停下了。

已经踏上台阶的葆拉差点被拽了下来,她扭过脸,笑眯眯地说:

“不要紧的,巴尼,你不用害怕……”

说着,她走下台阶,回到他的身边。人们纷纷从二人的身后超过。

她站在巴纳德眼前,猛地抓住他的双臂,从身体两侧紧紧地拥着他。

“巴尼,监狱已经不复存在了啊。”

葆拉声音恳切地说道。

“你说监狱不复存在了?是说恶魔岛吗?”

巴纳德惊讶地问。葆拉的脸上仍挂着笑容,她闭上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复存在了?”

“是啊,它废弃了。所以,不会再有人要把你抓起来了。”

“监狱被废弃了?”

“是的。来,跟我上去,我这就带你去看。”

葆拉兴致勃勃地说着,拉着他的手就要跨上台阶。

巴纳德踌躇了。就这样跟她上去吗?不会中计吧?这阶梯的顶上,真不会有身穿黑色制服的狱警守着,等着自己自投罗网吗?

还有,就算不会被当场击毙,狱警们也会把自己抓起来,铐上手铐,冲着自己的耳边阴阳怪气地说声“恭候多时了,巴尼”,然后就把自己押回牢房,扒光衣服,像对待一头畜生似的把自己扔进地牢,难道不是吗?假如此时把头转回去,没准儿还会看到葆拉正在和其中的一名狱警有说有笑,接受他的致谢呢吧?

可是,对她这么疑神疑鬼的,这样做合适吗?假如她有心向狱警通报的话,只要在把自己抬进家门的时候立刻打个电话,把狱警叫来就是了,又何苦如此煞费苦心地照料自己呢?

何况,在地下街为自己做向导时,她似乎是真心感到快乐的。她的好意应是货真价实的,不像在演戏。既然如此,除了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她的手上,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吗?没有她,自己要么一死,要么就是被抓回去,承受更为痛苦的身心伤害。

葆拉先走出了两步,在她的连拉带拽下,巴纳德慢吞吞地迈上了台阶。越往上走,打击乐的声音就越大。演奏的地点离着越来越近了。

“嘿,我们到了,你过来……”

葆拉说。抬头一看,她已经站到了台阶的最上一层。

巴纳德噔噔地跨上台阶,追上了她。

“你看……”

在葆拉的指点下,巴纳德犹犹豫豫地站到她的身边,“啊”地发出一声惊呼。

所站的地方正好是一栋栋林立的高楼大厦的脚底下。十多层的高楼一栋挨着一栋,在巴纳德的周围密密匝匝地围了一圈。巴纳德就站在这些高楼大厦间的谷底。

他茫然地向上看去,只见无数的窗子,每一扇都透出黄色的灯光,层层叠叠,直入黑色的夜空。夜空仿佛只是开在头顶上方一个巴掌大的四方块,上面散落着寥寥的几颗星辰。

周围,好多种打击乐器汇集成的声响热闹喧天,贯穿其中的是不断重复着的类似短笛吹奏的旋律。曲调不温不火,缺乏变化,可它似乎就是在表现部落里的人们那种如同昆虫般一成不变的生活。

这种风格与非洲的音乐很相像。在这些声响的冲击下,巴纳德从直觉上感到,这里是未来,自己来到了恶魔岛的未来。

这个地方当真是亚空间了。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飞越了时间的鸿沟。就在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时空开启了一道裂缝。被葆拉牵住手的那一刹那,正是自己掉进了时空的裂缝里。

“瞧啊,哪儿还有什么监狱呀?你看……”

葆拉激动地说着,用右手在周围指指点点。周围是一圈高楼大厦,底层装点着数不清的红灯。

在当前的这个时代,恶魔岛上已不再有监狱,小岛被这座华丽如斯的未来都市所取代了。

“到这儿来……”

葆拉放声说道,拉起巴纳德的手就往前走。众多打击乐器合奏出的音乐声与不计其数的矮人们所发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给大地笼罩了一层厚重的声音的云团。要想让对方听得见自己说什么,必须要扯开嗓门才成。

他一面走着,一面东张西望,只见周围有数不清的人影,数量多得令人称奇。这么一个弹丸小岛上居然住了这么多的人?难怪这里会出现这么多的高楼,而且连地下深处也都人满为患了。

由于街灯稀少,人们的面部显得影影绰绰的。人人都穿着长及脚踝的白袍,也有不少人还在袍子的外头加披了一件和巴纳德的款式相同的外套。这里的人似乎讨厌穿那种裁剪合体、绷在身上的服装。人群里有男有女,还有不少的小孩子。孩子们个个唧唧喳喳,活像脱缰的小马。孩子们的身上也被大人们套上了与他们的身高相匹配的小小的白色长袍。

巴纳德由葆拉牵着手,走上一条用石板铺成的道路,这条路很像是主干道。这条主干道穿行在高楼大厦之间的谷底。由于周围的人们身材矮小,巴纳德得以越过他们的头顶看到老远以外的地方。

正对面是一个小广场,那里架起了一座高台,打击乐队演奏的乐曲似乎就是从那上面传过来的。大鼓摆在最上层,管乐器和小鼓组成的方阵则列于其下的一层。舞队排成层层的圆圈,将鼓乐齐奏的高台围在当中。舞者们有男有女,他们一面做出独特的舒缓动作,一面缓缓地围绕着高台转圈。跳舞的这些男男女女们都跟巴纳德和葆拉一样,穿着白色的长袍。

道路的两旁挂满了那种用竹子和纸做成的、属于这个城市所特有的灯具,数量多得数不过来。其中的一些还是白色的。无论是大楼的底层,还是高处的地方,都悬挂着不计其数的这样红的、白的灯笼。

抬头望去,只见明暗不定的红白色的灯光在上空交织成一条光带,似乎显示出那里还有一条路。想不到在这座城市里,不光是在地上和地下,那么高的地方居然也是有路的。成群的人影排着队,步履缓慢地在半空中行进。

越靠近舞会中心的高台,人的数量就越多。人群渐渐变得稠密起来,周围越来越拥挤。葆拉担心照这样下去早晚会被冲散,便搂住了巴纳德的胳膊。

他俩拨开众人,在人流中左突右挡地往前走,不知不觉来到了人群的最前排。乐队所在的高台近在咫尺,眼皮子底下就是不停地跳着圆圈舞的舞者。身穿统一的白袍、舞姿整齐划一的这些舞者,竟然全都是长着橘红色脑袋的南瓜。

打击乐的声浪仿佛直接冲击着脑髓。及至跟前,穿插于其中的、高音尖利的短笛旋律更像是在用针刺激着巴纳德的神经。巴纳德感到眼前的情景渐渐变得模糊了,穿着白袍、摇曳着独特的舒缓舞姿的南瓜们的影子,在视野里开始变得飘忽不定。

巴纳德朝身旁瞥了一眼,只见葆拉正搂住自己的臂弯偎依着,她一面欣赏舞动着的圆圈,一面兴奋地笑着。在这一刹那,这个世界显得诡异莫测,巴纳德感到了一阵头晕目眩。

他感觉再站下去有些吃不消,便弯下身子,将两手放在膝盖往上一点的地方,打算用这个姿势撑到头晕好转为止。

“你要紧吗?”

耳边响起葆拉的声音。她也俯下了身子,脸凑近巴纳德的耳边,关切地询问。

巴纳德无力回答,只是拼命与头晕做着抗争。过了一会儿,晕眩感渐渐缓解,巴纳德站直了身子。

“没事的。”

巴纳德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想,这些跳舞的南瓜们是不能再看下去了。于是,他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

“我们去走走吧。”

葆拉说着,拉起巴纳德的手。

葆拉牵着巴纳德的手,在人潮中挤出一条缝。经过一段时间前拥后搡的艰难行进后,他们俩终于摆脱了人潮。

随后,他们逆着人流,又走了很长的时间。人潮逐渐退去,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可是周围的建筑仍不见少。看到了一家眼镜店,它旁边的是卖玩具的商店。接着是一家钟表店,时装店在它的隔壁。这些商店家家都是灯火通明,可人的影子却越来越少了。

眼前出现了一道水泥砌成的台阶,台阶很长。爬过这段漫漫长梯后,便来到了海边的防波堤上。打击乐和短笛的声音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清晰的浪涛声。他们俩沿着防波堤走了一会儿,一直走到岛的边缘。广阔的海面占据了整个视野。

“我们歇一会儿吧。”

葆拉说着,在防波堤的堤沿上坐了下来。因为手还被她牵着,巴纳德便坐在了她的身边。防波堤修得很高,向下方遥望,岩滩显得只有巴掌大小,海浪拍打着礁石,激起白色的飞沫。

“巴尼,你一定很疲惫吧?”

葆拉喃喃地说。

“在你身上一下子发生了太多的事,可真够你受的了。你有没有想到什么呢?”

葆拉问。

“你是问我想起了什么吗?”

巴纳德说完,瞟了一眼身边的葆拉。他有些不解其意。

于是,葆拉出乎意料收敛起笑容。夜幕下的海边光线依稀,幽暗中浮现出葆拉不苟言笑的面庞。巴纳德觉得这是第一次看到葆拉神情严肃的样子,心里不免一惊。

“是啊,能回忆起来了吗?”

葆拉表情急切地问道。

“要说回忆……我可是什么都没有忘记啊。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巴纳德说,“恶魔岛监狱里的那些人长得什么样,叫什么名字,尼基、巴兹、哈利和克拉克,还有鲁比,都跟他们说过什么,所有这一切,我都能清楚地回忆起来。”

“真的?”

葆拉注视着巴纳德的脸。

“嗯。更久以前的事情也都记得。母亲的样子有点想不起来了,可父亲的相貌还记得一清二楚。”

“战争呢?”

葆拉出其不意地问道。

“战争?”

“就是那种新式炸弹啊,巴尼。”

“哦,”巴纳德说着,点了点头,“记得的。”

“你还记得?”

葆拉显出惊奇的神色。

“巴尼,你都记得什么?记得多少?”

她问道,表情又归于严肃。

巴纳德的头脑陷入了迷惘。这样看来,年代并没有什么不同啊。难道说恶魔岛上的监狱没有了,可旧金山面临被新式炸弹摧毁的风险却依旧存在?在同一个地点同时运行着的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这就是所谓的亚空间吗?

“对岸的旧金山……看到那片亮着灯的地方了吗,那里还不是旧金山,而是和它隔海相望的伯克利码头。我要说的不是那儿,而是相反一侧的旧金山……”[5]

说着,巴纳德指了指身后。可是身后有高层建筑挡着,什么也看不到。左边的情形也一样,因为高楼大厦的关系,无法看到金门大桥。

目光回到前方,只见伯克利码头一带灯光稀薄,从那里吹来阵阵的海风。海风吹乱了巴纳德的发际,也吹得葆拉的头发微微地飘曳。

“听人说眼下这会儿,纳粹间谍们正在偷着向旧金山运送希特勒研制的新式炸弹,然后在城里的某个地方引爆。那样的话,整个旧金山市将会片瓦不存。这种炸弹只需一枚,就能让旧金山市和它的居民从地面上灰飞烟灭。”

“啊!”

葆拉惊骇不已。

“是吗……”

她的口气充满了忧郁。

“对不起,葆拉,我说得太吓人了。不过这是真的,尽管令人难以置信。我自己也不愿意相信。可是,这种新式炸弹使用的是原子能,就是有这么大的威力的。”

“大家都这样说的吗?”

“嗯。”

巴纳德点了点头。因为这就是事实。

“会是哪一天呢?这个新式炸弹……”

“什么哪一天?”

巴纳德反问。

“新式炸弹爆炸的日子,会是几月几号呢?”

葆拉问道。巴纳德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摇着头说:

“这个我怎么能知道呢,我又没有听说过。”

“哦……”

葆拉显得非常失望。

“那可不行啊,不知道日期的话,我们没有办法防备啊。”

“是啊。”

巴纳德也点了点头。对于敌国纳粹谋划的秘密勾当,自己这个美国人是没办法知道的。

“巴尼,你好好回忆回忆啊,你肯定听说过的……”

葆拉接着又说。巴纳德有些吃惊:

“嗯?你说什么?”

“日期啊。”

巴纳德更为惊讶了,睁大了眼睛:

“日期?引爆的日期?”

“是啊。”

“我一点儿也没有听说过啊。日期什么的,从来就没有听任何人提起过。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个呢?”

“是吗……”

葆拉听后感到极度的失落,语气里充满了忧伤。一旁的巴纳德看到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里感到一阵酸楚。看着一个对自己如此温柔体贴的人面露伤悲,总是件令人心如刀割的事情。

“葆拉,振作起来。你对我实在太好了……真希望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那你就仔细回忆回忆……可我知道,这么说也是无济于事……”

葆拉似是在喃喃自语。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几乎要被冲刷着堤边的浪涛声淹没。

“现在还没到绝望的时候。也许一切都是道听途说。人们只是传说纳粹研制出了新式炸弹而已。”

葆拉俯下身子,似乎在凝视黑黝黝的海浪。浪涛拍打礁石的声音此起彼伏,久久地在耳边萦绕。

“葆拉,你在哭吗?”

巴纳德问道。因为他看到她的肩头在微微颤动着。

于是,葆拉挺直了身子,说“已经没事儿了”。

“巴尼,你不知道你母亲长得什么样?”

她问。

“嗯。在我还小的时候,她就扔下我离家出走了。打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

“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

“她有了别的相好的。她和父亲的关系似乎一直就很差。”

“这么说,你是被父亲带大的?”

“是保姆。父亲是企业家,有的是钱。到了中学,他就让我住校了,后来一直到研究生院,我都是住宿舍的。”

“这样啊……”

“不过父亲在钱的问题上从来都不吝啬,每个月也总能见上一次。美国大学的学费很贵的。”

“巴尼,这么说你从来都没跟母亲撒过娇吧。”

“没有过。”

“女朋友呢?”

“没有。从来没谈过。”

“你没感到过寂寞吗?”

听到这儿,巴纳德想了一会儿。

“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不过我的答案就是,我不十分清楚自己是不是寂寞。”

“真的?”

“也可以说,我不是很了解人世间的事情。我不了解是什么造成了人们的喜怒哀乐。因为身边一直就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可以教给我,或者做给我看。”

“嗯,也是啊。”

“所以我不了解这些。我也不了解自己的感受。寂寞还是不寂寞,这些感受是要与他人作比较之后才能产生的。我一直一个人过,不知道别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因为没有朋友,也无法和他们的家庭进行比较……”

“你没有交过朋友吗?”

“嗯。我的宿舍里都是有狗的,这狗和图书馆的书本就是我的朋友。”

说完,他咧嘴一笑。

“哦,巴尼,你该是多么的孤独啊……”

葆拉突然冒出一句,一把抱住了巴纳德的身体。接着,她将泪水涟涟的脸颊紧紧地贴在巴纳德的脸上。

巴纳德吓了一跳,可还是无声地接受了。他不知道在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应对才是。况且,葆拉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熟悉的人,他不想破坏她的心情。对于她想做的事情,他从来就没想过要拒绝。

过了一会儿,葆拉不慌不忙地用双手捧住巴纳德的面颊,转向自己,然后将自己的嘴唇压在了巴纳德的嘴唇上。

两个人就这样久久地相拥、接吻。巴纳德也闭起眼睛,搂住葆拉的背部。他俩在相拥中聆听着远方传来的庆典活动中的打击乐,周而复始贯穿于其中的舌簧乐器的单调旋律,还有叠加在这些声音之上同样单调的浪涛声。

这些乐曲声在巴纳德听来就像是谜一样。所有的音符都只是单纯的重复。不过,它们显然都是对于人类世界的某种形式的表现,因此听众中没有任何人会感觉到不适。

过了好久,巴纳德感觉葆拉的嘴唇离开了,于是睁开了眼睛。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远方伯克利码头的灯火上空,正孤零零的悬挂着一轮满月。

“跟我说说,巴尼,刚才是你的初吻吗?”

葆拉问他。巴纳德点头承认了。

“哦?真的?听你这么说我好开心的。”

葆拉说。

巴纳德本想问“那你呢”,可话没到嘴边,葆拉就站起了身,对他说:

“我看时候还早,咱们看电影去吧!”

5

电影院在放映一部很老的无声片。由于没有对白,画面会时时转暗,以便插入台词和有关情节的文字说明。这些文字里混杂了很多巴纳德看不懂的、仅在这座城市通行的独特的象形符号。

上映默片固然令人诧异,而这么个弹丸小岛上居然盖起了电影院,这件事本身也足够令人称奇了。电影院建造得相当漂亮,它与摆放在恶魔岛监狱长室里的出自艾伦·雷普利之手的立体模型几乎一模一样。虽说影院盖在了地面上,可入口处的张贴巨幅剧照的陈列窗,竖在屋顶上的在映影片的海报以及主演女星的肖像画,它们的四周也都装点了一圈排得密密的黄色电灯泡,犹如会发光的画框。

电影院对面是服饰店、餐馆和酒吧,不仅门前的路上人流如织,店内也是熙熙攘攘。电影院附近一带像是一出描绘纽约市民日常生活的舞台剧的全套布景,它网罗、浓缩了城市的要素,而以另一种角度看,也可说是压缩了的城市模型。在这样一个夜晚,家家店铺无不张灯结彩,那种在纽约绝对无处可觅的用纸和竹子做成的奇特灯具挂满了一屋子。打击乐器和短笛合奏出的质朴的音乐仍是不绝于耳。

放映的片子是大导演赛西尔·B.德米尔[6]所执导的《蒙骗》,情节紧张,扣人心弦。纽约企业家的美貌妻子由于挥霍无度,不得已之下,向一个放高利贷的缅甸人借了一万块美金,并被迫与之签下一纸文书,约定一旦无法偿付,她便甘心情愿地成为那个人的情妇。

后来,丈夫在投机生意中狠狠地赚了一票,于是,她揣着一万块美金心急火燎地赶到放高利贷的缅甸人家中,打算把钱还上。然而,此人非但不收,反而淫心大发。在女人的极力反抗下,这个缅甸人被激怒了,他将她扑倒在地,抄起在他所有的私人财物上打封印用的火钳,朝她的肩头按了下去。

随着她的肩头上冒出一股青烟,电影院里的女性观众们无不发出低沉、惊恐的哀叹。每一个人的声音虽然无法分辨,但整个电影院里一片哗然,笼罩在义愤填膺的氛围之中。他向旁边一看,只见葆拉同样是眉头紧蹙。

就在这一瞬间,画面转暗了,还以为要打出对白,可出现的却是“V605,PUMPKIN”这几个白色的大字。

巴纳德错愕不已。文字无声地浮现着,久久不肯散去。随后,电影的画面又突然恢复了。他想,这些文字在葆拉公寓外面的街上也曾见过,会不会是电影的广告呢?他留意了一下周围,发现人们也都和他一样,一脸的迷惑。

有好一会儿,巴纳德都在冥思苦想,试图将文字和影片的情节联系起来。可是,电影的片名叫《蒙骗》,故事的发生地点又是大都市,而非乡下,根本见不到南瓜和那串数字的一点影子。

肩头被打上烙印的女主人公发出阵阵的哭号,等哭累了,她就躺在地上,那样子痛苦万分。随后,她泪流满面地抬起头,目光停留在屋里放着的一把高利贷商人的手枪上。只见她站起身,扑向那把手枪,对着目瞪口呆的缅甸人扣动了扳机。

放高利贷的缅甸人应声倒地。这时,画面再次转暗,又没头没脑的打出“V605,PUMPKIN”的白色字样。

巴纳德久久地注视着那些字。很快,他的精神迷乱了,预感到自己快要挺不住了。于是,他向身边的葆拉吐苦水:

“不行了,我觉得好难受。我想出去。”

“我懂了。”

葆拉说完,离开了座位。

“巴尼,想喝酒吗?”

一出电影院,葆拉便指着前面的酒馆提议。巴纳德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要不就去喝茶,或者咖啡。”

葆拉指着隔壁的咖啡馆,

“你该不会是肚子饿了吧?”

“不,我想去个清静一点的地方。”巴纳德说,“酒吧那种地方吵吵闹闹的,一屋子烟味,我可受不了。我想让大脑清醒清醒。”

于是,两个人并排前行。他们默默地走了一阵子。因为岛很小,不多会儿就走出了摩肩接踵的闹市区。可是,纸和竹子做成的灯具仍然挂得到处都是。这些灯具显示,这座小岛正在经历着节日的狂欢。

不过,庆典晚会上的打击乐已经消停了,拉家带口的人似乎也已经回家。人潮退去了,这座小小的岛城变得一片寂静。于是,巴纳德的心情也渐渐地归于平复。

走着走着,道路变得像胡同一样窄,眼见着人影从周围一个个地消失了。这时,左边出现了一家邮局,是那种红色基调的英式风格的邮局。巴纳德在高中时代参加过修学旅行,在伦敦见到过这样的邮局。

葆拉在邮局门前停下脚步。

“刚才的电影叫人心里很不痛快吧?”她突兀地说道:“居然给女性打上私有物品的烙印。”

巴纳德回过神来,发觉她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啊?”

巴纳德反应过来后应了一声,明白了她的内心活动。

“不是啊,我不是因为那个才觉得心里难受的。”

是因为“V605,PUMPKIN”这几个字。这些字究竟是什么含义?为什么自己去哪儿,这些字就跟到哪儿呢?

“好可爱的邮局啊。对这样一个小岛来说,这种规模就足够了吧。”

巴纳德说。邮局的房子实在很小,门脸的宽度只有两码左右。

“这邮局简直太可爱了。岛上的所有信件都是在这里投递的吧。”

巴纳德问。

葆拉点了点头,又开始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右首边上出现了一座变电站。离着路边不远的地方围起了一道高高的铁栅栏,里面并排放了几个大型的变压器。

“这是个可爱的变电站,还有可爱的发电机呢。这个岛无论什么东西都一应俱全。可爱的蓄水池,可爱的矿车轨道,可爱的幼儿园,可爱的小学和中学,可爱的网球场,还有可爱的儿童棒球场。这里的所有设施都是比照着身高打造的,如果从空中看的话,它们该像是一堆玩具盒子呢。嗬,这里还有个可爱的小公园。”

葆拉边走边发出感慨,踏着轻快的步子走进小公园里。公园里有小巧的滑梯,还有秋千。

“孩子们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他们大概以为这个巴掌大的小岛就是整个世界呢。”

葆拉说道。

巴纳德心想:这是不会有错的,我自己也是一样。名牌高中、名牌大学,与未来的国家精英们装腔作势的对谈,曾以为这些就是世界的全部了。可是,真正的世界不知道要大上多少万倍,绝大部分都是由神秘未知的东西构成的,要想了解它并不容易。

如果这个小岛一味地发展下去的话,它会无可避免地沦为这样一种形态:要想在岛内实现完全的自给自足,那就只能是将一个城市所需的所有设施全部缩小后,在岛内一应俱全地配齐。如此一来,这个岛终将与世界隔绝,走向迷失。

葆拉穿过公园,走下路基,一脚踏进杂草里。顺着她走的方向看去,发现了一座紧挨着公园的玻璃温室。温室的前面杂草丛生,可葆拉全然不理会,径直蹚过杂草,把脸贴在玻璃上往里面窥探。

巴纳德也追了过去。

温室里面黑乎乎的,幸好另一边还有路灯,黄色的灯光勉强照进温室里。

由于光线不足,看不清温室的里面栽培了什么东西。可是,仿佛和室外的杂草惺惺相惜似的,紧靠玻璃棚的内侧开了一株白花。

仰头望天,只见当空一轮满月。满月散发出的白色光芒也倾洒在这株白花上。

“这朵白花和温室外面的杂草,它们都好可怜哦。”

葆拉抬起头,转过身子说道。

“为什么呢?”

巴纳德问。

“难道不是吗,它们被玻璃隔着,没法在一起了。”她答道,“假如温室里面的这朵白花爱上了温室外面生命力顽强的杂草,那会怎么样呢?”

葆拉向巴纳德发问。巴纳德没有吱声,因为他还没明白问题的用意。

“这朵白花要是想和外面的杂草在一起,就得离开温室,可它到了外面就会被冻死。而杂草一旦进了温室,也肯定会因为热得受不了而枯萎的。可是,白花和杂草就像现在这样,尽管隔着玻璃,但却挨得很近,永生永世地不离不弃。它们一生都只能隔窗相守了,这就是它们的命运,因为它们毕竟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接着,葆拉哼起了歌曲“贴面”[7]中的旋律,在狭小的公园里转着圈跳起舞来。她的脚在地上轻快地点着,一连转了好几圈,弯腰,再挺胸,然后又朝着相反的方向旋转。她这样跳了一会儿后,喊也似的说道:

“听我说,刚才真不该看那种片子,要是弗雷德·阿斯泰尔[8]的歌舞片那该多好啊。甜甜的音乐配上爱情故事,连回味都是甜的……”

换个片子,也未必就能摆脱掉“V605,PUMPKIN”这几个字吧。

巴纳德一时举棋不定了,不知道这句话到底该不该说出口。这时,葆拉停下了舞步,朝巴纳德款款走来。

“巴尼,你没有感觉到痛苦吗?”

巴纳德被问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痛苦的感受当然是有的。可是,一下子发生了太多的事,自己已然被搞得晕头转向,连这会儿是否感觉到痛苦都说不清了。

经过一番前思后想,他终于想通了。

“你一定感觉到了痛苦,可我也一样感到了难过。”

葆拉好似不经意地说着,慢慢地朝巴纳德走去,一直来到他的跟前。然后,她抬起眼睛,注视着巴纳德。她在等待着巴纳德开口说话。

“不,不是这样的。”

巴纳德开了口。随后,他一把搂过葆拉,将她抱紧,贴近她的耳边说:

“我怎么会觉得痛苦呢,我现在是幸福的。因为我遇见了你。这样的感受还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说着,他将嘴唇贴了上去。她一动不动的,任由他吻着。

巴纳德移开了嘴唇。

“这样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我自己想都没有想过,这样的日子居然会降临。现在的我是幸福的。在这个神奇的小岛上,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路旁的小邮局、温室、白色的花朵、这个夜晚的空气、涛声、月光、晚会上的奇特的灯光……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将毕生难忘。”

说完,巴纳德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

“确实,我这会儿脑袋里乱糟糟的,周围的一切都是谜,都是我所无法了解的事情。我的内心充满了焦虑和恐惧。可我还知道,今晚的一切是多么的美好。在我看来,就在今晚,就在这一刻,我终于懂得了人应该怎样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巴纳德说。

“哦?”葆拉翻动着眼睛看着巴纳德,问道,“应该怎样活着?”

“我说不太好,可我感觉,我找到了衡量生活的一把尺子……以前,我一点也不清楚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上该怎么样活着,还以为只要拼命用功,考出个好分数就足够了。可又说不出为什么要这样,所以我始终感觉心里没底,看不清自己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

“从前无论发生什么……不论是坐牢还是考进名牌大学,是当个阶下囚还是成为大学者,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在我眼里,行医还是卖报没什么区别。因为我周围的人没有谁会因为我而感到高兴或者伤心……”

巴纳德将葆拉紧紧地拥在怀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我以前生活在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里。无论我说什么,都得不到人家的理睬,哪怕是一点点反应。”

“那现在呢?”

葆拉问。

“现在可不同了,因为有了你。我只想讨你的欢心,绝对不会做任何让你伤心难过的事情。我这么说都是出于真心实意的。我希望今后的每一天都是为你而活。因为,我爱你。”

听到这儿,葆拉的双手挤进胸前一推,将自己的身体挣开了。巴纳德看到她抿着双唇,不住地抽泣着。

“巴尼,你真是太可怜了。对不起,巴尼……”

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巴纳德吃了一惊。

“你怎么了?为什么哭呢?”

巴纳德问。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我没事儿的……请别见怪,巴尼……我也喜欢你……听到你这么说,我好开心的……”葆拉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我也不想让你伤心难过……你的心地是这样的纯洁,我愿意给你带来快乐……世事如此艰难,你和我都是生不逢时。哦,上帝啊,瞧您做了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巴纳德呆呆地站着,思考着她话里的含义。

“巴尼,也不知道我们的将来会怎样,不会有不好的结果吧。但愿我们两个人都能有一个完整的人生。”

巴纳德想了又想,最后说道:

“我现在终于懂了,人要活下去,总当个孤家寡人是不行的。假如一个婴儿从摇篮时起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那他就无法真正长大成人。他需要有父母、有朋友、有老师,正是在这些人的耳濡目染之下,他才能慢慢学会为人处世的道理,他从身边亲人的表情中可以知道,‘哦,原来这样做是不可以的’。”

“嗯……”

“在这样的乱世里,我终于也拥有了一个这样的人。人这种生物,假如身边没有一个这样的人,那他是活不下去的。花钱雇来的可不成,必须得是他愿意真心去爱的人。所以……我认为我们能行的。”

“我们……能行的?”

“我就是这么想的。”

巴纳德口气坚定地答道。

他们又相拥着缠绵了一会儿之后,葆拉说了声“我们回去吧”。

在两个人手挽着手的归途中,他们在一家快要打烊的照相馆门口停下,然后走了进去。因为葆拉一时心血来潮,说要拍一张两个人的合影。

他们走进一间悬挂着卷动式的大型背景布的房间,葆拉坐在椅子上,巴纳德站在他的身后,拍了一张合影。接下来,两个人互换了位置,又拍了一张,这次是巴纳德坐在了椅子上。

两个人先回了一次葆拉的家,随后她又带着他去了一家罗马式的浴场。浴场的面积很大,贴着洁白的瓷砖,两个一组的冷热水喷头排列了一大溜。往里是宽大的浴池,泡澡的人很多,个个都在谈笑风生。浴池上方的墙壁上绘着维苏威火山和庞贝城的断壁残垣。

他身体洗得干干净净的回到葆拉家,在地铺上刚躺下,葆拉就嘟囔着“热啊、热啊”地走进了房间,在地上跪坐下来。原来她拿来了一个黑色的小风扇。她将电源线插进墙上的插座,按下开关。电风扇开始摇头摆脑的送风。

原以为她就要回隔壁房间去了,可她却钻进了巴纳德的被子里。她慢慢地将他搂紧,亲吻他的面颊。随后,她将自己的嘴唇向巴纳德的嘴唇贴过去,随后又趴在他的身上,舔他的眼睑。

这时,有个凉丝丝的东西碰到了巴纳德的脖颈。那是从她的脖子上垂下来的珍珠项链。

这天夜里,巴纳德和葆拉结合在了一起。

6

他睁开眼,只见屋里站着一个南瓜。这南瓜正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他腾地坐了起来,南瓜立刻慌里慌张地逃进隔壁的房间里。它的个头儿又矮又小,像个小孩子。

巴纳德觉出了异样,连忙站起身,冲进隔壁。隔壁房间里,葆拉被一群南瓜堵住了嘴,双臂被反剪了起来。这些南瓜的数量有五六个之多。这会儿,它们正倒拖着拼命挣扎的葆拉,一齐向门口挪动。

南瓜们都穿着银色的紧身服,胸前带着“V605”的标记。

“喂,把人放下!”

巴纳德喊道。这时,留在最后面的一个南瓜拿一根发光的手杖朝巴纳德一挥,随着一阵触电般的感觉,巴纳德的身子便动弹不得了。他竭力想挥动手臂,可整个人僵硬得像木桩一样。就这样,他直挺挺地向前倒下了。

他心急如焚,牙齿咬得咔咔作响,可身子就是不听使唤。他足足躺了一分钟,身上才终于恢复了知觉,站了起来。

他出了房门,冲到巷子里。可是巷子里空无一人,已经无法辨别它们的去向。

周围响起一种奇妙的声音。这种声音很陌生,是他以前从没有听到过的,它既像金属音,又像是不和谐音。他一脸狐疑地抬起头,只见一个南瓜悬浮在眼前。

他大吃一惊。悬挂在道路两侧的南瓜们也都在蠢蠢欲动。它们个个躁动不已,恨不得一下子飞起来。

巴纳德捂着脑袋,弓着身子,从这堆南瓜的下方跑了过去。金属音立刻追了过来。他跑上台阶,飞奔到大街上。

金属音尾随不舍。回身一看,只见南瓜还浮在身后的半空,拉开一段距离,形影不离。南瓜在缓慢地旋转,头顶上发出一闪一闪的红光。

“原来如此,”巴纳德恍然大悟,“所谓的飞碟原来就是南瓜啊。”这么一想,他便如同发现了学术上的真理一般的兴奋,感到豁然开朗。

这时,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V605、PUMPKIN。

“V605、PUMPKIN。

“V605、PUMPKIN。”

他再回头,发现飞在半空中的南瓜正在喋喋不休。

他又懂了,原来这些声音就是这家伙捣的鬼。

南瓜啪地发出一道闪光。立刻,他的脚底下激起一股烟尘,紧跟着,脚尖感到一阵剧痛。

他拔腿狂奔,等抬起头时,发现恶魔岛的监狱就在前面。远处是红色的金门大桥。

南瓜一心要把他往监狱里面驱赶。跑到监狱的近前时,他瞪大了眼睛。监狱已经彻底废弃了。窗玻璃残缺不全,金属窗框上锈迹斑斑,大门也早已不知去向。他冲进建筑物的里面,发现地面上一片狼藉,散乱着一地的钢筋和瓦砾。

他从瓦砾堆上跳过去,一直跑到了“百老汇”那儿。在被横跨大陆的火车拉到此地的那个大雨如注的夜晚,他是被人押着,赤身裸体地走过这条走廊的。

单人囚室的铁栅栏门一多半都是敞开着的。那个会飞的南瓜还在身后紧紧地尾随着。巴纳德冲上楼梯,直奔三楼。

上了三楼后,他沿着走廊往前跑,不一会儿就看到了那些熟悉的单人囚室。这一间关的是尼基,隔壁的那一间才是他自己的。定睛一看,铁栅栏门正当中的自己的名字就快要磨没了,但仍然可以勉强分辨出“巴纳德·科伊·斯托雷切”这几个字。囚室里面的简易床也还在。

门开着,他冲进了自己的囚室。水池下面的大豁口还原封不动地保留着。这是哈利耗费了一年的工夫一点一点地抠挖出来的逃生口。可是,他本人却饮恨于枪弹之下。

他感慨良多地朝着洞口一步步地走过去。突然,巴纳德的身体腾空了。早已不堪重负的地板猝不及防地坍塌了。巴纳德大叫着,连同地板的水泥碎块和钢筋一起向下坠落。

他的周围激起大片的水花,他被灌了一肚子的水。等缓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浮在水面上。原来他掉进了一个装在一间黑屋子里的圆筒形的水箱里。这是饮用水的储水箱吧?他在心里祈求着四下张望,却看见四周漂浮着大量的死老鼠。他差点背过气去,扑腾扑腾地爬到了水箱顶上。

他先是将腿搭在箱沿上,探出身子,然后再用双手扒住箱沿,一鼓作气将整个身体悬了下去。就在这时,一只活老鼠跳到了手背上。他惨叫一声,手松开了,身体悬空了一阵后摔落在坚硬的地面上。

他躺在地上,一时疼痛难挨。他哼哼唧唧了好一阵子,等痛感终于消失了,才站起身察看四周的情形。整个空间昏暗不堪,四面被墙围着。他一边用掌心拍打墙面,一边慢慢地兜着圈子。冷不防,鼻尖差点儿撞上一道门。他握住门柄一拧,发现它还能转动。这道门并没有上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