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如果可以重来(2 / 2)

下身的痛楚似乎稍稍分摊到了口中一点点,于是她死死咬住那只手,渴望着那无法忍受的痛苦能从嘴里传导出去,哪怕一点点也好。

她的嘴里因为有了堵塞物,只能发出‘唔唔’的哭声。

“看到她了,用力呀丫头!”

母亲的鼓励让她一惊,一瞬间脑海里面闪过一个小婴儿的模样,下意识里她吐出口中的那之手,才发现那只被她咬出血来的手不是自己的。一闪而过的甜蜜突然加添了些许气力。她张大了小嘴,叫直了声音,使出了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所蓄积着的力气。

一股无孔不入的极痛袭遍全身,她几近昏厥。再不敢用力,她大口大口地往外呼气,想把身上的痛苦都从嘴里吹出去。可是无济于事。

凌乱的头发缕缕贴面,显出一种邋遢的美。撕裂的疼痛让她恼火万分。

“娘是大骗子!大骗子!”她呜呜大哭,转而捶打丈夫胸口,“你无耻!你坏蛋!大坏……啊!啊……”

又一波剧痛来袭,迫使她住了口。堵塞物重新回到嘴里,那股剧痛又有了些许转嫁的门路。

无意之中,她从丈夫的目光中捕捉到了异样的痛楚。那一份深不见底的痛楚,一下子抵消了她身体正在遭受的苦楚。

她仿佛在另一个时空中读懂了丈夫眼中的痛,那一个极短的时刻里,丈夫眼中深深的痛,在她的眼中,转化成深深的恨意。

痛有多深,恨会更深!

她想要吐出丈夫的手,可那只手塞得太紧。她抓住丈夫的那只手,想要扯开。剧痛袭来,除了牙齿上还能用力,肢体上根本使不上半分气力。

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再不是因为疼痛。那疼痛仿佛变得可以忍受,她痛苦呻&吟,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强烈的恨意扯裂了她的心,有血从她的齿间流进嘴里。

那血,是亏欠的味道。深深的亏欠……

哇!哇……婴儿呱呱出世。在一个母亲恨意满满的坚强中。

宇日逐星本能地为妻子擦拭汗水,她却推开了他的手。她原以为自己可以理解他,可是她失败了……

母亲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女儿搂着她自己的孩子昏昏沉沉地睡着。宇日逐星只能站在床边稍远的地方,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目光中充塞着痛苦和复杂的情绪。

触手可及的妻子变得好遥远,遥远到遥不可及……

母亲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又重新把目光投注在女儿和她的孩子身上。她伸手理了一下女儿鬓边的发丝,低头亲吻女儿的脸颊。

夜已沉默,女儿还在沉睡。那小婴儿好像醒着,正闭着眼睛吃饭。

也不知这小家伙的眼睛是大还是小。坐在床沿上的母亲这般想着,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女儿的脸。

小孩子的父亲还在原处站着,没有动,也没敢动。他已无所适从,又不敢擅动。视线也不敢长时间停留在妻子身上。

长夜,是一口烹煮人心的大锅,锅下架满了烈焰熊熊的劈柴。这一个仿佛独立于时空之内而又在时空之外的密闭时空中,时间蜗行,几乎完全停止运行。可是作用在身心上的痛苦煎熬却像加速了时间进程一般,那强烈的程度呈指数倍不断增长,而那飞速流逝的时间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然那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时间,相对于身心的痛苦,却又像静止了一般,让人在渺茫的希望中徘徊在崩溃的边缘处不断抓狂。

天,亮了……

他不知道天已经亮了,他已适应了光线明暗的自然调节。天为什么会亮呢?天亮的意义在哪里?天是为谁亮的?日头出来,到底是为照在谁的身上?

我,到底该怎么做?

我到底该做什么?

我到底该怎样活下去?

我到底应不应该活下去?

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他千万次地问自己,对着自己的深心,问着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的不同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的问题。也许,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承载着一座山。也许,他的心底深处有一个黑渊,源源无息地向外喷涌着痛苦的泉源。

别问‘我是谁’?也许,痛苦是你的名字。而你,就是痛苦的实体。

慕容蝶语的母亲起身走到他面前,示意他尽上做丈夫的本分,便错身出到门外为女儿预备身体所需。

宇日逐星犹豫着移步向前,却发现身体已僵硬得像被弃置了千年的铁人。四肢已经不受意念支配。就好像这身体已不再属于自己。适应了好一会儿,酸麻的身体才慢慢协调。

来到床边,他踌躇着伸手,想要摸着床沿坐下。

“出去”慕容蝶语背对着他,冰冷地说。

他的身子一僵,小意地继续把手伸向床沿。企图以此抛却自尊的举动,看她会否因此便不忍心……

“出去!”慕容蝶语的声音尖细而冷厉,似还带着哭腔。那一股强烈的流露出来的怨恨情绪,像极了一个被丈夫背叛了的痴情女子。

他听出了这两字里面的决绝。

转身前,他的目光被小婴儿的微小动作吸引了一下。这小家伙的小手还没有鸡爪子大呢。突生的怪念促使他的唇角不自禁地翘了一下。就像是谁在自己灼痛的伤口上轻柔地涂抹上了一指冰凉的药膏。

他看不出这小孩儿像谁。或许像她的母亲,却又看不出哪里像。他不敢想是不是像自己,怕惹动妻子的怒气。他也没办法想象,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虽然他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儿。

这一丁点儿的小东西把他的心揪痛了。妻子赤&裸着身子,薄薄的被子盖住了她的下半身,只显出美丽的曲线。妻子嫩白的背仿佛放射出不可亵渎的灼烈刺目的白光。他畏惧那白光,对那白光的敬畏迫使他不由自主地把脸转向门口的方向。他僵硬地逃出门外,躲在门侧白光照射不到了地方。

好多会儿,慕容蝶语的母亲从另一侧走近房门,手上端着些东西。她住脚,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婿,欲言又止。她感觉这小子就像是被人嚼干了水分的甘蔗渣,一脸的灰败,如同人得了不治的病症。甚至在潜意识中,她大胆地预言:这小子终有一天会死在这未知之症上。这让她心里好不舒服,也非常担忧。

他垂头耷脑地就那么杵着,没有注意到她已一脚跨进门内。

一声叹息从门内飘出,飘过他的身侧,飘散在山野风中。

“娘~”一声委屈的呼唤传入门外之人的耳中。

慕容蝶语伏在母亲怀里呜呜哭泣,哭的好伤心。

母亲坐在床边,把女儿搂在怀里,轻柔着手给女儿擦拭脸上的泪水,不住地亲吻她的额头。

“傻丫头,可不能哭坏了身子,不然这小家伙可就没饭吃了”母亲任由女儿哭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

“没饭吃才好!”女儿转头看了一眼安稳睡在身侧的小东西,手背抹着眼泪,嘴厥得老高。不过她的眼睛出卖了她,那一双略带惊慌之色的眼睛好像在说:娘是跟你说着玩的,你可不要当真啊!

那一个娘字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说出了‘口’,那感觉突然变得有些陌生,甜丝丝的,带出好些喜悦,像一股温润的水流,涓涓而来,冲淡了好多好多的恨意。

娘也懒得揭她,就让她撒撒胸中的闷火也好。

“喝汤吧,一会儿就凉了”母亲对腻在怀中的女儿催促道。

“娘~”女儿压低着声音唤道。

“做什么?”母亲微微皱眉,不知她贼兮兮地张着一双水灵大眼,到底想要干么。

“我要吃奶”不等母亲有所反应,女儿便开始伸手扒扯她的胸襟。

“做什么!”母亲惊慌失措,一把攥住女儿小手,慌慌张张地转头看向门外,“要不要脸了你!”惊魂难定中,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儿。也不知那门外的家伙听到没有,但愿这小子耳背,什么也没听着。

母亲慌了神,想要逃离魔爪。

“我饿!”女儿不依不饶,继续手上动作。

“不要脸呀你”母亲极力压低着声音嗔骂,死攥着胸口衣襟,注意力却都集中到了门外。她感觉身上的衣物都被女儿给扯了下来,而门外那家伙的眼睛却好像隔着屋墙也能透视进来。脸上一阵阵发烧,定是红了。

那小子千万别这个时候突然闯进来。

胳膊没拧过大腿。娘是那只无助的,螳臂般纤细的小胳膊。

她的脸红得像未来的晚霞,非因女儿,实是门外还站着一个,……一个男人。她羞到不敢睁眼,敏锐地觉察到那无声而来的脚步声。一步步逼近,沉闷的紧张气氛,几令她喘不过气来。

她根本就忆不起曾经给女儿喂奶时自己的身子到底是什么感觉,反正不是,……这种感觉。

还好女儿不是太坏,生涩地啯了几口,也没吃到奶水。忽觉意味索然便放弃了。她如获大赦,慌张着理整被女儿扯乱的内衣。一时流下委屈的泪来。

“你不要脸,……呜呜,欺负人……呜呜”她抹着眼泪呜呜地哭着,像一个被人欺负了的小姑娘。女儿还在怀中,她没舍得把这坏坏的小东西推开,许是怕摔着她。

“人家哪有嘛?好了好了,别哭了”女儿给她擦了几下眼泪,“娘喂我喝汤吧”她笑嬉嬉地说。

她轻轻把女儿推离自己的身子,抹了两把残泪。起身给女儿盛汤。

慕容蝶语深情地望着眼前忙碌着的女子的背影,听着她那美妙的屈声。一时忘记:这一个美丽的女子,是我的女儿,还是我的娘亲?

母亲盛了汤,端到女儿脸前。她习惯性地把盛满汤的小木勺回撤到自己唇边,试了下汤温。稍稍有点烫,她轻轻吹了两下,把勺送到女儿嘴边。

人总是习惯遗忘,可是为什么,许多年前的习惯性动作,却是那般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明明已模糊了喂她的情景,可当那久远的时空情景再现时,自己却仿佛还在那时空当中,并未曾离开过。

女儿一边乖巧张嘴,一边扑闪着蝶儿一般的长长睫羽傻兮兮地盯着母亲的脸。并不担心那汤会不会烫着自己。

“娘是不是有眼屎啊”

“娘~!人家在喝汤呢!”

“那你自己来吧”

女儿嘤嘤呢呢地扭着身子,十二分的不乐意,好像另一个时空中的小小的自己。

门外的那个人,还在原来的时空,不知快乐为何物……

“她让你进去”慕容蝶语的母亲跨出门外,对他说了一声便去了。

宇日逐星勉强抿了一下唇角,对她微低了下头便转身进到屋内。他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她还是恨他的,至少她是如此这般对自己说的。而且还是重复不断地在提醒着自己。

他站到床边时,那小东西就哇哇地醒来,才睡了不大一会儿。约摸着又饿了。妻子抱起那个小不点儿喂奶,一双眼睛就盯着丈夫的脸,寒光闪啊闪的,就是脖子仰得有点儿酸。

宇日逐星知道妻子在说什么,双膝跪在脚踏上。不管怎样,至少妻子平视着他,脖子会好受些。

慕容蝶语说服自己扬起手,哪怕只打他一个耳光也好。就一个耳光,就一个……

终于,妻子的手落在丈夫的脸上。无声无息地落在他的脸上,好像一个痴情女子恨意绵绵的吻。

“为什么”她说。和她一同说话的,还有她的眼泪。

明明知道为什么,可她还是问了。

他没办法回答,所有的回答都是错误的答案。

“你就不能假装眼里看到的是我吗?”

“至少在我最痛苦的时候,……骗骗我”慕容蝶语再说不下去,伤心地低声哭泣。为了怀中的孩子,她苦苦忍受着心中的伤痛。

丈夫抓住妻子无力垂落的手,重新贴回脸上。妻子不忍心再看丈夫写满了深深亏欠的脸,把头侧向一边。

妻子的心孤单无助地流着血和水。他除了起身抱她,还能为她做什么。

他坐在床上,妻子躺在他的怀里,妻子的怀里躺着一个小东西。小东西很乖,吃饱了就睡。

“他长的好像你”妻子幽怨地说道。她的眼睛审视般地注目在那张小小的脸蛋儿上,眼中尽都是温柔和甜蜜。与之相逆,她的心又开始阵痛,就像产前宫缩,她下意识地把两种痛混淆了,才发现仍然很不一样。心里的痛,更绵长,也更深沉。

产难的痛,让她在恐惧中渴望生命。而心里的痛,却让她在绝望中只想要得到安息。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她的痛,……是完整的了。

女子的母亲倚靠在门外的墙壁上,脸上流淌着两道温热的清泪。她在偷听,或者偷窥。她的心,就是女儿的家。她没有力量思想智者的哲学。她只是一个母亲,她不要去想什么德与行的问题,她只要做这坏坏的小东西的母亲。这丫头,总也不让她省心……

当时间仿佛已经静止的时候,你会感觉自己所处的时空会变得无限大,无边无际,永远也看不到尽头。可是时间,终究是相对存在的一个所谓的维度而已。在永恒中,只不过是作为一个存在过的存在而存在的没有实质的虚空的存在罢了。只是人的非永恒性赋予了它相对存在的实质。而非永恒性的本质,又注定了相对存在的虚空性。唯有虚空中的数学运算,永远不会产生增效。或者什么都不会产生。作用在虚空中的数学结构和运算模型,看似有了结果。终究不过是欺骗自己和别人灵魂的仿佛艰深晦涩而又玄奥难懂的虚空把戏而已。

心的痛,好难承受,因为你还在相对的存在中存在。那痛仿佛永恒不灭,但是它总会成为过去,变成一场虚空。

数月之后,小家伙断了奶。慕容蝶语把他交在母亲手中。她要和丈夫一起走。去寻找他的妹妹。丈夫愿意放弃,留下来陪她。她不愿意。

她宁愿陪着丈夫在痛苦中活着,也不要他在痛苦中等死。

她割舍下自己的骨肉,如同把自己凌迟。

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的自私都是美丽的,美到不容亵渎。

母亲怀里抱着女儿的儿子。原本,她以为他是个女孩。见面时才知道这小家伙是一只小茶壶。就像远古时候人们用来烧水的茶炉,那下面安装了一个小小的水龙头。

慕容蝶语又回到丈夫的背上,就好像从未曾下来过。她向着还在眼前的小家伙挥手告别。可那小家伙就是不肯哭,还叽叽地尖细着声儿大笑。

她好想大哭,可这没良心的小坏蛋还在笑。她又急又气,真想把这小坏蛋的小屁股揍成两瓣。

“去吧”母亲抚摸着小孩儿的小脑袋瓜,让他靠在自己的颈边睡着了。

“娘,你好狠!”听到这两个字,女儿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恸恸地哭泣起来。

远天升起一道白光。

白光中,妻子啃着丈夫的肩膀呜呜痛哭。她想念自己的孩子,好想好想。就像母亲想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