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恶疾(2 / 2)

眼睛已经开始充血,看什么都蒙着一层血雾,她吃力地转动头颅四下打量,所在的似乎是一间农庐。

最普通不过的农庐,身下是凹凸不平的黄泥地面,身后是半人高的柴堆,对面是泥夯的灶台,灶膛外围跟里头一样烟黑,灶窗的糊纸破烂不堪,透过疏落的篾条窗格,可以看到半天上高高的一轮冷月亮。

窗下的八仙桌旁,似乎坐了一个白衣女子,正聚精会神地拨弄着桌上的灯烛,吹一口气,灯灭,伸指一拨,火起。再吹一口气,灯又灭,再伸指一拨,火又起……

一吹一拨,乐此不疲。

狸姬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又向那边看过去。

不错,是坐了个白衣女子。

候了半晌,见那女子没有理睬自己的意思,狸姬忍不住开口道:“你是谁?抓我做什么?”

那女子手上动作不停,只淡淡道:“看你本形,应该是个猫妖,怎生长了个猪脑子?难不成你以为,在瀛洲犯了事,还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

狸姬一愣,下意识道:“你是瀛洲来的?瀛洲的神仙不是都睡……”忽地意识到失言,赶紧刹住话头。

果然,那女子手上动作略停,转过头来:“瀛洲的神仙都怎样?睡……睡着了?”

狸姬不敢接口,索性装聋作哑,倒是那女子,沉吟了一会儿,道:“看来,我离开瀛洲之后,你又去过?”

狸姬听那女子句句猜中,不由得又惊又惧——那日自瀛洲归来之后,遵着温孤苇余之命,的确在下一个朔日又上瀛洲,将瘟神之药下在瀛洲的饮泉之中。临去之前,她也曾担心金峦观之事是否会引致瀛洲警惕,但温孤苇余言说,凡间的一个月,在瀛洲至多一日光景,金峦观少有人至,应该不会有人发觉端木翠遇害才是。

听这女子所说,她应该是在端木翠死后不久就发现了变故,并且很快离开瀛洲追凶——所以自己二上瀛洲的时候,药倒了其他神仙,却漏掉了此女。

念及至此,心生悔意:早知如此,就该再去那金峦观看一看的。怪就怪自己下药得手之后太过心慌意乱,急急折返,竟未顾及此节。

那女子细察狸姬脸色,冷笑道:“看来,我又猜对了。那我不妨再猜上一猜,要药倒瀛洲神仙,普通的迷药是不奏效的,算起来,三界之中,也就只有太上老君的黑甜丹、药王孙思邈的安神汤,还有瘟神药囊中的昏睡散能起作用。老君离得太远,想来你这样的小妖也勾连不上;孙思邈为人耿直刚正,耻与妖孽为伍,就算你逼迫于他,他也定不会将汤剂的方子给你;倒是这瘟神……”

说到瘟神时,故意语音加重似有余味,觑那狸姬时,果见她眉目间惊惧之色一闪而过,当下心中便有了几分底:“倒是这瘟神,在上界没有宅邸,成日价在人间游荡。胆小如鼠,常见强低头;摇摆不定,易受人唆使;身无财帛,易见利忘义;唯唯诺诺,神怪不分,战战兢兢,听人摆布,实在是拖下水去沆瀣一气的不二人选,对吧?”

说到“对吧”二字时,忽地展颜一笑,甚是明媚。

狸姬听她又是一语道破,心下又是惶急又是惊怖,待要张嘴为瘟神开脱几句,那女子袍袖一挥,道:“你想为他说话吗?越描越黑,还是免开尊口的好。”

三言两语,竟是将瘟神的罪给坐实了。

狸姬呆了半晌,忽地对这面前女子生出惧怕之意来:自己话说了不到几句,便被她虚虚实实假假真真套出这许多内情,果然言多必失,为谨慎计,还是不再言语的好。

方打定主意,就听那女子又道:“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瘟神地位虽然鄙薄,大小也是个神仙,你这样的精怪,是怎么跟他搭上的?莫非,有人从中给你们牵线搭桥?”

狸姬心中一震,额上瞬时便冒出豆大汗滴,心下一横,要将话题岔开了去,嘶声道:“你莫问东问西了,你不是从瀛洲一路追来吗?不错,就是我在金峦观中杀了端木翠,要杀要剐,随你就是。”

此言一出,只觉十分畅快,带着几分恶毒之意抬起头来,就见那女子显然愣怔,眸中露出不解之色来。

狸姬顿有扳回一局之感,勉力伸手将蓬乱汗湿的鬓发拂开,眼底掩不住的挑衅之意。岂知那女子蹙了蹙眉,道:“你说什么?我几时被你杀了?”

接下来便是异样的沉默。

狸姬几近嘶吼:“我在金峦观杀的,不是端木翠吗?”

“难不成有人告诉你,你在金峦观杀的是端木翠?”

冷冷的一句反驳,狸姬竟无法回应。

恍惚中,思绪飘飘摇摇荡涤开去: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一开始,是温孤苇余不愿意给她取不死药。

“端木翠正在金峦观禁足,撞上了她,有去无回。”

再然后呢?

再然后,她偷偷去了瀛洲,悄悄进了金峦观,她看到那个女子,听到她说:“一个人禁足在这金峦观,真真是要闷死。”

从头到尾,那女子没有说过自己是端木翠。

是自己,以为她是,认定她是,却原来……不是。

一颗心缓缓下沉,明知于事无补,仍旧困兽犹斗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你不是在金峦观中禁足吗?”

“的确是禁过。”端木翠唇边闪过一抹讥诮,“不过,瀛洲的长老哪里敢真的罚我?难道你不知道,我的后台很硬吗?”

她的身后,可是有很大一尊神,大得连王母娘娘都忌惮三分呢。

狸姬终于绝望了。

她的眼神一点点涣散下去,嘴角牵扯出苦涩之极的笑容:“我认栽了,不过,你休想从我这里套出什么。”

“我不想从你嘴里套出什么。”端木翠笑笑,“我想知道的,你都告诉我了。”迎上狸姬诧异的眼神,端木翠的眸中流光烁动:“我被长老禁足,瀛洲所有的神仙都知道。但我被长老解禁,瀛洲的神仙里,只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个人,主动向长老请缨,去人间接我的细花流门主之位,所以,他只知道我禁足,不知道我解禁。”

“不要跟我说你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如果没有他,你不可能找到《瀛洲图》——即使找到了,你也不会知道朔日子时可登瀛洲的秘密。为你和瘟神牵线搭桥的,也是他没错吧。”

狸姬的脸色渐渐转作惨白。

她突然觉得,端木翠其实真的是可怕的。

温孤苇余的话,忽然那般清晰地在耳边回荡——

“你该去拜拜菩萨,保佑你这辈子都不要遇见她。”

原以为,遇见了之后,是自己终结了她,却原来,是自己要了结在她手里吗?

“不管你和温孤苇余或是瘟神之间有什么样的勾当,我想,至此刻都可以结束了。或者说,在你这里,是可以结束了。”端木翠站起身,“温孤苇余不是我的对手,他不可能从我这里将你救出去……当然,我很怀疑,他会不会来救你。”

狸姬忽然觉得好笑。

温孤苇余来救自己?简直是痴人说梦。

端木翠说得没错,她与温孤苇余的合作,至此是可以结束了。一一回溯,细细盘点,从头至尾,她的出现,都只是闹剧一场。

一路以来,没少为温孤苇余冲锋陷阵,到头来怎样?不死药没有拿到,险些被温孤苇余扼死,最后,还折在端木翠手中。

当初在长安毁弃宫殿中为妖的日子是多么惬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远近亡魂都是她帐下仆佣,那天一定是疯了,听了温孤苇余的话,居然血冲上脑想吞服不死药做万世神仙。

于是头脑发热一脚踏进这趟浑水,悔不当初。

那么痴狂地去追求不可能得到的,而今,连曾经拥有的都遗失殆尽。

一时间,数百年间支撑着她的愤怒、怨懑、狂热与狠煞绝尘而去,留下的,是前所未有的疲倦。她匍匐在地上,把脸埋在双臂之间,双肩战栗地抽搐着。

良久,她才缓缓抬起头来。

“能给我一杯水吗?”她说,“我渴了。”

端木翠看了狸姬一眼,到水缸边俯身舀出一勺水递给她。

狸姬大口大口地喝水,水冷得恰到好处,适时抚慰了她那颗痛楚而灼烫的心。

“温孤苇余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狸姬仰起头,用衣袖擦了擦嘴角边溢出的水,“他没有说,真的。”

“瘟神呢?”

“跟他一起走了。”狸姬笑笑,“我猜想,是他的胃口很大,一个宣平,怕是满足不了他。”

于是,狸姬今夜第一次看到端木翠皱起了眉头。

“他将我留下,对我说,如果到最后,宣平还有人没死完,便由我送他们一程。”

“是吗?”端木翠冷笑,“看起来,你是尽职得过了头了。”

“我也要填饱肚子的。”狸姬平静道,“猫妖虽然平时吃的是腐尸,但是若有活人供我吃,我还是愿意吃活的。就像有两串葡萄,一串新鲜的,一串烂的,你选哪串?”

狸姬觉得自己的这个问题问得很巧妙,不动声色间便将自己的罪恶掩饰过去。

若是你,你选哪串?端木翠,我就不信你会选烂的。

“哪串也不选。”端木翠淡淡道,“我根本不喜欢吃葡萄。”

狸姬愣怔了一下,张了张嘴,又闭上。

“对了,”端木翠忽地想起了什么,“有件事还得你帮忙。”

“帮忙?”狸姬惊讶,“我能帮你什么?”

没有回答,端木翠已经不见了。

不多时,端木翠笑吟吟地自门口进来,左手托了个墨钵,钵中斜靠一支毛笔,右手拿了一叠宣纸。她将笔墨宣纸在八仙桌上放好,才向狸姬道:“请你帮忙,将温孤苇余的样子给我画出来。”

画出来?

狸姬满面讶色,端木翠右手微收,就听一声清脆链响,狸姬心口的枪链倏地弹将出来,顷刻转小变细,直向端木翠飞去,在端木翠腕上缠了三绕。

“过来画呀。”端木翠催她。

狸姬迟疑着起身,一步步挪到八仙桌前,伸手拿起笔在墨钵沿过了一过,目光却落在端木翠腕上。

那里,一根极细极精巧的银链,扣钩处是一朵精致的莲花。

“这链子……”狸姬嗫嚅,“真……好看。”

她当然不是真心夸赞这根链子好看,刚才,她险些就死在这根链下。

“是吗?”端木翠嫣然一笑,“它叫穿心莲花。”

“是别人送你的吧?”

“尚父送的,平日里就做链子带,打仗时就做链枪。”端木翠面上现出笑意来,“尚父说,哪吒有风火轮,杨戬有神戟,我也该有个称心应手的兵器才是,小心……”

这句小心却是向着狸姬说的,狸姬这才发觉毛笔饱蘸的墨已滴到宣纸上,忙将最上面弄脏的一张揉团扔在一边。

小心翼翼地下笔,忍不住问端木翠:“为什么让我画温孤苇余,你没见过他吗?”

“见是见过几次,”端木翠又一次皱眉,“可是,我不大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你不记得他的长相?”狸姬只觉不可思议,“你们同在瀛洲为仙……”

“也不奇怪啊。”端木翠道,“瀛洲那么多神仙,总不见得我要一个个都记得清楚。再说了,瀛洲神仙以道论高下,温孤苇余道浅术高,只是瀛洲看管上古典籍的末等小仙,我不记得他也平常得很。”

“你说的术,指的是法术?”狸姬斟酌着字眼,“法术高的,反而屈下?”

“上界排位道主而术辅,法术高的,未必是了不得的上仙。”语毕又提醒狸姬,“快些画,我急着用。”

狸姬点头,果用心细细描画开。昔日做萧淑妃时,琴棋书画无不精绝,要画一个温孤苇余,自然是信手拈来。

端木翠在旁细看,两人便有一搭无一搭闲说些话。狸姬这头,自知逃生无门,反自平静下来;端木翠既已擒住狸姬,也并不落井下石冷嘲热讽,因此上旁人眼中看来,倒像是闺中密友互话家常一般,哪里能猜出一为仙一为妖,前一刻还是生死仇敌?

事实上,端木翠此番下界,目的实非追凶。

当日金峦观生变,长老第一时间便寻到端木翠,问说瀛洲之外有九重水火天幕,为何还会生此惨变,端木翠便猜到妖人是利用《瀛洲图》出入。

这一来长老甚为惶恐,直言当日将仙山图遗留人世实为一大过失,若听之任之,蓬莱、方丈、瀛洲都存有隐患;又虑及此妖在瀛洲自由出入,戕害女仙,妖力必然高强,普通上仙不是对手,这才要求端木翠立刻前往人间,务必自此妖手中寻到仙山图,带回抑或毁弃皆可。

未想寻经宣平,戾气大盛,隐有当日晋阳天愁地惨之势,不觉心惊,入城查看时在城楼之下发现守城兵卫的尸体,借由尸身妖气,察觉狸姬亦在城中,这才将狸姬一举成擒。

其时狸姬妖气已被戾气掩去,端木翠若不入城,未必能寻到狸姬,这也是阴差阳错,狸姬命数使然。

俄顷图毕,端木翠将图幅举起细看,不觉道:“这便是温孤苇余?他生得倒是一副好模样。”

狸姬闻言心中一动,忍不住看向端木翠,见她眉目细致姿容出尘,又想到温孤苇余,不知为什么,竟有些唏嘘起来,因想:那日听闻端木翠身死,温孤苇余大失常态,险些便将我扼死,那时便觉他应是对端木翠有意,没想到端木翠竟连他的模样也想不起,正应了一句古话来,什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正胡思乱想间,就见端木翠伸手将剩下的宣纸拿过,在空中抖了几抖,又指了指温孤苇余的图幅道:“睁大眼睛给我看清楚了,现下就四面八方去寻他,寻到了立刻来回。”

再仔细看时,那叠宣纸本只图幅见方大小,忽地翩翩而动四下散开,竟散作无数白色纸蝶,翼翅微扇,顿了一顿,或向窗,或由门,飞散而去。

端木翠忽道:“慢着。”

那些个纸蝶顿时定在半空,凭桌看去,甚是好看。

端木翠笑道:“都机灵着点儿,若是被人发现了,便现了形装死……都去吧。”说着轻展衣袂,劲风过处,那些个纸蝶东南西北,尽数被卷开了去。

目送纸蝶远走,端木翠方才回头看狸姬。

狸姬惨然一笑,道:“轮到我了吧,你要怎生处置我?”

再说展昭这头,狸姬无故失踪之后,那些个百姓便拥将上来,大侠长大侠短地扰攘不休。不多时公孙策赶到,只说自己是开封来的大夫,一问起城中疾疫,身边顿时拥了几十来号人,争相告备,诉苦者有之,寻方者有之,还有的当下便要拉着公孙策回家看病,蜂拥争诉,倒也在意料之中。

展昭便向旁侧的老汉问起猫妖,那老汉垂泪道,宣平本就有疾疫之祸,未想闭城之后,夜间竟有猫妖作孽,接连戕害几十条人命。一时间人心惶惶,不及入夜便躲在家中不再出门,想不到那猫妖竟至破门害命,到后来各门各户即使不举灯火,也免不了亡丁丧口。

要知压迫的底线就是反抗,这几日,众人终于耐不住,决定拼上一拼,混着铁链结了绳网,又以人为饵想擒住猫妖,没想到……

说话间,那数十壮汉拖着绳网经过,看向展昭时,想到此人竟与猫妖缠斗而不落下风,目中止不住的敬羡之意。

不多时公孙策过来,向展昭道:“展护卫,这城中疫况,比我们先前所想似要好些,只是那些未染疾疫之人不知避防之法,如此下去大为不妙。我拟从城中药铺中多寻些白芷、艾草——方才已同此街聚客楼的李掌柜说好,明日便就着聚客楼的场子,熬煮避疫的汤剂分发下去——你意下如何?”

展昭点头:“但凭先生安排。另外,重疫病者如同他人杂处,恐疾症散布开来难以控制,如能另外划拨区域让重疫、轻疫及无恙者分开,是否更为妥当些?”

公孙策喜道:“展护卫,无怪乎大人总赞你心细,我竟不曾想到。”

计议初定,便同众人商议此法,这些百姓自县令弃城之后便群龙无首,惶惶然心无所依,早巴望着有人出来振臂一呼好应从跟随,眼见着公孙策是开封来的大夫,展昭又是能与猫妖相斗的人物,哪有不乐意的?当下便划分下任务来,谁谁谁去药铺筹药,谁谁谁去知会旁人,谁谁谁明日去聚客楼给公孙策打下手,谁谁谁又把院落空出安置病人。众人争相领命,竟是进行得分外顺利。

饶是如此,还是费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指派完毕。那聚客楼的李掌柜便过来引领二人前往聚客楼安歇,方走了几步,展昭忽地心有所动,回过头道:“是谁?”

公孙策一愣,转头一看,墙角暗影处挪出一个八九岁的女童来,一身灰布衣裳,头上梳了两个髻,甚是怯怯,不觉奇怪,因想:这又是谁?

展昭亦是茫然,那女童走上前来,仰脸看展昭道:“大哥哥,刚才你救了我,我还……没有谢你。”

展昭这才想起她是自己自猫妖手中救下的女童,低头笑道:“你不用谢我,这么晚了,快些回家去吧,你爹娘该着急了。”

那女童听到爹娘二字,脸色蓦地一暗,那李掌柜的叹道:“这位公子,这丫头的娘前些日子得疫去了,爹又叫猫妖给害了,唉,家中只剩下瞎眼的奶奶,可怜得紧。”

展昭心中恻然,心想,怪道她大半夜的跑到外头来看捉妖。忍不住低下身子,单膝支地,伸手帮那女童拂了拂头发,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童见展昭虽是药巾蒙面,但眉目间尽是温和可亲之意,一双黑眸亮如朗星,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展昭眉上指划,咧嘴笑道:“我叫小翠。”

展昭一愣,喃喃道:“你叫小翠?”

小翠嗯呀一声,神情甚是可爱。

展昭轻轻捉住小翠在自己眉上指划的手,问她:“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小翠小小的手被展昭的手包住,只觉又是温暖又是开心,伸出另一只手指了指街尾,道:“就在那边。”

展昭向公孙策点了点头,便拉着小翠往街尾过去。

一路上,小翠咿咿呀呀蹦蹦跳跳,说不出的欢欣喜悦。展昭低头看着小翠,唇边不觉带出笑意来。忽见小翠仰起头来,眼睛瞪得滚圆,指前方道:“大哥哥,蝴蝶!”

展昭抬头看时,果见前方似有白蝶翩飞,心中奇怪,有心逗小翠开心,一个提气纵身翻将过去,伸手一捉,便将白蝶笼于手中。

蝶一入手,便知不是,那边小翠已然拍掌叫道:“大哥哥好厉害!”

展昭微笑摇头,伸手将掌中物事给小翠看,道:“你看错了,不是蝴蝶。”

小翠咦了一声,低头看时,见只是一方小小的碎纸屑,不由失望摇头道:“原来不是。”

说着鼓起腮帮子,呼的一声,将纸屑吹落地去。展昭笑笑,不以为意,拉起小翠继续往前走。

待两人走开了几步,那落于地上的碎纸屑忽地动了一动,蓦地扇开双翅,翩翩然原地旋了一旋,这才愈飞愈高,越过檐角,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暗夜之中。

第二日的天气不算好,阴恻恻冷飕飕,日头掩在厚密的云后,洒下些许寡淡的日光来,半点暖意都无。街面上传来疏落人声时,伏桌而眠的端木翠方才醒转,乍看到周遭家什,一时间竟忘却身在何处。

昨夜事毕,她将狸姬送入炼狱。

这是长老吩咐过的——

“戕害上仙,万死不足赎其罪。要她永堕九重炼狱,日日哀号,夜夜惨呼,披发沥血,周而复始,无止无尽。”

也许这人世间,最痛苦的并非是死,而是死不得。清醒地知道死不得,于是加之于身的种种苦痛,永无止歇。最后一点得脱的希望都被掐灭,没有将来某一天,有的,只是命中注定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的噩梦。

死,对狸姬来说,更仁慈些吧。

可是显然,在长老眼中,狸姬的命与上仙的命,是画不上等号的。就如同在人间,王孙公子的性命,比之平民百姓,要金贵得多。

罢了,何必五十步笑百步,纵使是神仙福地,众仙家还不是被分作了三六九等?财神趾高气扬,瘟神东躲西藏,玉帝王母稳坐殿上,一干小神苦苦奔忙。

端木翠自嘲地笑笑。

炼狱虚掩的巨大铜门之后,冲天的烈焰正炽,忽而幽碧惨绿,忽而赤红如血,憧憧鬼影虚无缥缈于四壁,这里已是地下最深处,但呜咽喑哑如泣如诉哀哀恸哭之音,仍像是从更深处而起,自脚下的泥土缓缓渗出,丝丝缕缕,透衣而入,漫过体肤,侵入骨髓,生生世世,都在你耳畔絮絮低语,甩不脱、赶不走,与你至死痴缠。

“这就是我的下场?”狸姬眼底映出赤红焰光,喃喃低语,竟是痴了。

举步前行,背影说不出的单薄凄凉。

鬼使神差地,端木翠叫住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狸姬站住了,生平第一次,她的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来。

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转而为妖,她自称狸姬,妖仆尊她一声狸姬娘娘。

在那之前,武则天废萧姓为枭,史书提及她时,称她为枭氏。

再之前,是为淑妃,犹记得那日天光大好,高宗亲自在她鬓边插上一朵牡丹,馥郁娇花压低了云鬓,她伸手去扶,冷不丁碰上武氏讳莫如深的眸光。

更远之前,她还是萧良娣,徜徉在后宫花苑,在太子惊艳的目光中红了白玉双颊,眼睫低垂,团扇轻收,欲迎还拒,娇羞无限。

那最最初的时候呢?

眼中含着泪,她终于忆起最初。

那时候,她还叫萧晚儿,与女伴嬉戏于萧家高高的院墙之后,春末的落花遍洒秋千架,抬眼便看到四四方方的一角天,明净如水。

女伴羡她美貌,说:“不知我们晚儿,将来会嫁得怎样的如意郎君。”

她高高昂起头:“谁也不嫁,要嫁,就嫁给皇帝。”

彼时心高气傲,一心要做天子枕边人,哪知一入宫门深似海,命如悬珠。再然后斗宠输于武后,死不瞑目,立誓为妖,生生世世扼武后之喉。

造化弄人,她如愿作妖,武后却不知投胎何处。

接着被温孤苇余挑引,动了升仙之念,用尽手段,哪料得抬首处已是炼狱?

一步步,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若当日没有立那毒誓,哪怕不能投胎富贵人家,做个平常农妇也好,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粗茶淡饭,荆钗布裙,养儿育女,含饴弄孙……

都说再世为人重新投胎,她连这最后的希望也失去了。

沉默许久,她才轻声道:“我叫萧晚儿。”

声音很低,但固执而坚决,就像少女时,那般固执地说:“谁也不嫁,要嫁,就嫁给皇帝。”

端木翠醒来的刹那,脑中还闪过狸姬的脸,平静而又悲伤。

“我这是怎么了,”她苦恼地伸手按压鬓角,对自己的恍惚很是不解,“竟可怜起妖怪来了。”

这些个妖怪,索性便狠毒狰狞到底好了,是杀是收她都不会难受,可是像昨夜狸姬那样……

端木翠忍不住又伏回桌上,将头埋在两臂之间,一通呻吟叹气。下一刻,忽地想到什么,腾地跳将起来:“我真是疯了,宣平祸将倾城,我还在这里为了个妖怪伤春悲秋……”

定定神,略整衣衫,就着缸里的凉水扑了扑脸,困倦疲怠之意总算是消了些。

临出门时,反泄了气。

也是,出去能做什么呢?

瘟神腰间只悬了个疾疫囊,手中可不曾握有解药袋。但凡布瘟,哪次不是尸横遍野,收魂无数?须得旷日费时,这疫疾倦了兴风作浪的性子,才能慢慢消弭了去。

况且这疫疾离了瘟神的腰囊,在人间不知又沾染到什么,遇腥臊沆瀣则变本加厉,遇制抗之物则日渐式微,因物而异一日数变,哪是她能左右得了的?唯今之计,只有寄希望于某个交好运的大夫,误打误撞得了抑制这疫疾的方子才好。

还有,尽快找到温孤苇余。

想到温孤苇余,端木翠怒火难扼。

虽然还不了解温孤苇余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是,如有可能,一定亲手将这败类送入炼狱。

思忖良久,方才踏出门去。

当此时,一静不如一动,与其闷在这偏远农庐,不如四处走走看看,兴许有意外收获。

这辰光,聚客楼内外人声鼎沸,呼喝喧嚣之声,远远传至几条街外。

公孙策未交五更便已起身,依着前晚所约,不久便有人前来,将第一批白芷艾草送到,经公孙策分拣配搭之后,聚客楼即刻起灶熬制。俄顷药草柴火不断送至,聚客楼的灶房不及熬煮,便有人在门前空地现起炉灶,另有不少人从家中拎出泥炉,就在堂前生火。一时间内外人来人往烟雾缭绕,鼻端所嗅,尽是炭火药草味道。

待天色稍稍亮了些,便在门外空地上摆上条桌,用瓮坛装了药汤分发,临近百姓三三两两过来,或盆或碗,打了汤剂回去,路上间或见到蒙了药巾的壮汉,呼喝着抬着担架过来,知是将重疫者抬往东城城隍庙,赶紧往边上闪避。

却说公孙策忙了半晌,至此刻才得空喘口气,李掌柜忙将他让至一旁喝茶。方取下药巾喝了几口,便觉有人伸手拽他衣角,低头看时,却是个稚龄女童,愣了一愣,方才省得:这是小翠。

小翠仰头道:“伯伯,大哥哥哪里去了?”

公孙策笑着摸了摸小翠的脑袋,道:“大哥哥在城隍庙那头照顾病人,你且等他一等,就快过来了。”

小翠噘了噘嘴,也不理公孙策,双手旁拨,使劲在人群中取出空隙来往外钻。她身量尚小力道不足,直挤得小脸通红,公孙策哈哈一笑,也不去管她,重又将药巾蒙于面上。

小翠好容易挤到门边,却没留意到台阶,一脚踏了个空,好在迎面有人过来,伸手将她扶住。

抬头看时,却是个白衣服的女子。

来的正是端木翠。

原来端木翠出了农庐,一路往城中过来,中途见到有人持盆奉碗,询问之下,才知有开封来的大夫在聚客楼发放汤药,好奇之下,便过来看看。

扶住小翠之后,顺手端起旁侧桌上的药碗,送到鼻端闻了闻,知是驱疫的寻常汤药,随手搁下,无意中瞥到小翠正看着自己出神,奇道:“你看什么?”

小翠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长长地啊了一声,感慨道:“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又点评:“你要是头上戴两朵花,穿那种花的衣裳,衣服上还有那种带花的圆珠子,就更好看了……”说着还伸手在自己头上身上拼命比画,一脸的心向往之。

头上戴花,穿花衣裳,衣服上还有带花的圆珠子……

好了小翠,甭闹了,端木姑娘又不是花仙子……

端木翠哭笑不得,往内堂看了看,喃喃道:“怪了,这药是用来驱疫的,那么那些重疫的人又被安置在哪儿了?”

“城隍庙。”小翠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城隍庙?在哪边?”

“那边。”坚定地、毫不迟疑地……随手一指。

公孙策朝这边看过来,纯粹是无心之举。

就是那么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

便看到小翠仰着头跟一个白衣服的姑娘说话。

公孙策笑笑,低头去拣手中的草药。

拣到一半,忽然回过神来:那不是……端木姑娘吗?

腾地跳将起来,带翻了一簸箕的草药,跌跌撞撞,绊了桌子倒了凳子,慌得满屋的人忙不迭地避让。终于去到门口,气喘吁吁,一颗心突突乱跳。

门口却只有小翠一人,张大了嘴巴看他,奇道:“伯伯,原来你跑得这么快。”

公孙策还没来得及回答,小翠忽然睁大眼睛,身子一矮,自公孙策腋下钻过,噔噔噔跑了出去,欢快道:“大哥哥!”

转头看时,小翠正抱住展昭双腿,仰着头不知说些什么。俄顷展昭俯下身来,说了几句什么,小翠便乖乖松了手,趁展昭不备时,却又攥了他的衣角不放。展昭摇头苦笑,却也无计可施。

公孙策几步赶过去,也顾不得问展昭城隍庙那边的情况,只看小翠道:“小翠,刚才跟你说话的姐姐是谁?”

展昭听公孙策的语气有异,心下一怔,就听小翠道:“不知道呀,我不认识她。”

“那么,她有没有说要去哪儿?”

小翠想了想,摇头道:“好像说了,可是我忘记了。”

“刚说的话,怎么会忘记?”公孙策真急了。

小翠怯怯地向展昭身后缩了缩,小嘴一扁,带了哭音道:“我那时在想花衣裳,她说些什么,我没在意……”

展昭见小翠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心下疼惜,向公孙策道:“公孙先生,如要找人,慢慢打听便是,小翠兴许是真的不记得了。”

公孙策却似是没听见般,只喃喃道:“也不知是也不是,理应不会看错,可论理不当是她,难道是我眼花……”

一席话只把展昭听得云里雾中,公孙策自言自语了半晌,忽地想到什么,几步走到空地炉灶边,自灶膛处抽出根柴火来,抬脚将火踩灭,就着烧得漆黑的一头在地上画起画儿来,寥寥几笔,抬头招呼小翠:“你来看看,同你说话的是不是她?”

公孙策只怕是自己一时眼花看错了,竟将端木翠的样貌勾勒出来。

小翠探头看了看,破涕为笑,拊掌道:“伯伯,你真厉害,画得这般像。”

不知为什么,得了小翠认可,公孙策反有些不确信了,顿了半晌,才转头看展昭道:“展护卫,我像是看到端木姑娘了,你要不要……四处寻一寻?”

展昭的目光在画像之上停留许久,才轻声道:“人有相似,公孙先生,想必你是看错了。”

语毕轻撩前襟,缓步上阶,竟是把小翠和公孙策撂在当地。

公孙策急道:“展护卫,就算是我真的看错了,四处找找总是不打紧的。”

展昭身形一顿,仍是没有转身的意思。

良久,公孙策叹道:“罢了,是我看错了,就算长得再像,也一定不是。”

小翠抬头看看展昭,又看看公孙策,忍不住走到展昭身边,拽拽展昭的衣角,道:“大哥哥,你怎么啦?”

展昭默然许久,缓缓低下身子,单膝支地,将小翠拉近身前,轻声道:“小翠,你看到的那个姐姐,是不是真的跟公孙伯伯画的一模一样?”

小翠点点头,道:“一样。”

想了想又摇头道:“那个姐姐要好看些。”

再想了想,又补充:“她若是戴上花,穿上花衣裳……”

展昭打断道:“她往哪边去了?你带我去找好不好?”

小翠下意识道:“好。”

好字出口,才觉心下一片茫然,愣愣往街口看过去,因想着:那位姐姐到底是往哪边走的?

公孙策看着小翠拉着展昭走远,这才抬起袖子,抹去额上虚汗,心道:“我说是,你不敢信;我说不是,你又不愿信。不管是与不是,你不亲自去看看,总归是不死心的。”

小翠拉着展昭走了几条街,愈走愈偏,展昭心下生疑,停下步来,道:“小翠,你当真看见她朝这边走了?”

小翠眼泪刷地出来,拼命点头道:“是。”

她自是不知端木翠往哪边去了,但先时是不想让展昭失望,现下是怕展昭发觉自己撒谎再也不理睬她。小女儿心性,索性一横心犯错到底,一口咬定端木翠是往这边走了。

展昭破案无数,如何猜不出小翠是在撒谎?心中既是失望又是苦涩,却又不忍去责小翠,顿了一顿,方才柔声道:“小翠,我们回去罢。”

小翠拼命摇头,哽咽道:“就是这边,就是往这边走。”

展昭未及开口,就听身后有女子哼了一声道:“这位仁兄,你若是问路,最好去找旁人,莫要像我一样,让这丫头乱指一气,凭白走了多少冤枉路。”

展昭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刹那间一片空白,耳膜处震响不歇,有如千蜂扰攘,但想扭过头来,脖颈却似僵住了般,半分动弹不得。

似乎有那么片刻,心跳都被一帧一格无限放缓了去,整个人似是沉在水中,透过漾着温柔纹络的碧水看长空如洗。天与地之间,鸿蒙初辟般安静,只余泛着暖意的日光,在水的那一边粼粼跃动。

小翠似是发觉展昭有异,很是不解地抬起头来,担心道:“大哥哥,你怎么啦?”

“别管别人怎么了,小丫头,你给我指的什么路,存心讨打是不是?”端木翠走近几步,故意沉下了脸,俯身作势去点小翠的额头。

小翠登时便慌了,躲闪着避到展昭身后,将脸埋在展昭的后襟之间,俄顷小心翼翼探出头来,未料正对上端木翠佯怒瞪她的目光,忙不迭地又缩回去。

端木翠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这才仰起头去看展昭。

心头蓦地一悸。

人还是昨夜见到的那人,面上蒙着药巾,周身装束与昨日无二致,可是自他眼中透出那般熟悉的和煦暖意与亲厚之色……这世上,绝不做第二人想。

端木姑娘若再认不出,真的可以一头去撞南墙了。

不对,南墙都为她羞得慌,轰一声自塌。

还想板着脸说两句,眼眉唇角,却都止不住笑意,道:“是展昭吗?”

说话间,伸手去摘他蒙面的药巾。

手到中途,却又止住,向展昭道:“先说好,若不是,你可要糟糕……我非打得你是。”

展昭只觉眶中微热,轻声笑道:“端木姑娘未免太霸道了些。”

端木翠抿嘴一笑,便去摘展昭药巾,未想竟拉之不脱,咦了一声,又将另一只手伸过去,两手一并绕到后面去解药巾结扣,忍不住抱怨道:“系得这么紧,也不怕拿不下……”

话未说完,只觉腰间一紧,已被展昭拥入怀中。

端木翠惊道:“展昭……”

“一下就好,端木。”

端木翠微怔,迎面而来久违而又熟悉的气息,竟让她有片刻的恍惚。

展昭的怀抱很温暖,透着让人安心的力度。可是,她还是自其中捕捉到了一丝浅淡而又惆怅的忧伤。

展昭,他……很难过吗?端木翠忍不住去想:我在瀛洲这十多天,发生过什么事?

下意识地伸手拥住展昭,似乎这样可以稍带给他些慰藉和鼓舞的力量。

低头时,无意间看到一旁的小翠,眼睛睁得滚圆,嘴巴张得老大,可以塞进一个苹果。

你还是……别看了吧……

端木翠嫣然一笑。

于是小翠眼前的图景突然变了。

她看见自己置身于百花环绕之中,头上插满了花,穿着绣满了花的衣裳,衣裳上缀了无数颗带花的圆溜溜的珍珠,手中还捧着一大束采摘的野花……

真美呀,小翠心想,人间最美的图景也不过于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