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的神行舰从霍金空间跃迁,来到双星系统红白相间的光芒下。阿莫耶特光谱螺旋的六十八万四千三百民众尚在冰冻沉眠中沉沉入梦,飞船的控制权被授予五个人工智能掌管。他们刚刚遇上异常现象,五个人工智能中,有四个一致认定必须让庞大的神行舰跃出超光速霍金空间,关于下一步的打算,还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辩论——持续了好几微妙。
在遥远双星的照射下,神行舰美不胜收,红白相间的光束洗浴着它长达千米的外壳,光芒在三千个人工环境沉眠荚舱上闪耀,这些荚舱以三十个为一组,一百组荚舱绕着各自的中心快速自旋,那些挥舞的振臂活像巨大桨片层叠起来形成的阴影,而那三千个荚舱本身,好像是一颗颗独自发亮的宝石,在红光和白光下闪亮欲燃。这艘飞船经伊妮人改造,从飞船长长的中轴伸出的旋转轮毂不再与之平行——前三十根支臂略向后倾,中间的三十条支臂稍长,略往前倾,这样,沉眠荚舱可以相互交错,交织成一个整体,即使偶有分离,也仅在几微秒间。于是,在完全开动的情况下,这艘飞船就变得名副其实——双螺旋号,从大约几百公里外观察,可以看见它的外形,正像是旋转的人类DNA双螺旋,闪烁着双星的光芒。
五个人工智能一致决定,最好的办法是收回旋转荚舱。巨大的轮毂改变了它们的运动方向,直到发光的螺旋变成一长溜的三千个碳-碳旋臂,速度逐渐降下,每条旋臂尖端的椭圆形荚舱逐渐清晰可辨。最后支臂全部静止下来,缩回飞船狭长的船体,每一个沉眠荚舱都嵌入船体上对应的凹坑,像是一颗颗蛋被小心地放入蛋杯。
双螺旋号的外形现在已名不副实,变成了一支又长又细的箭矢,臃肿的三角形箭头是控制中心所在地,而霍金驱动和更大的聚变引擎散布在箭尾,飞船正为各居其位的旋臂和荚舱盖上防护罩,共有八层。经所有人工智能投票同意,飞船在保守的四百倍重力下减速向一颗G8白星驶去,同时展开二十级密蔽场。双星系统并没构成明显的威胁,但更远的地方还有一个星系,主星是一颗红巨星,抛散出大量尘埃和恒星残骸——这现象合情合理。最以其导航技术和小心谨慎为傲的那位人工智能警告道,进入指向G8恒星的轨道时航行需极为小心,务必避开L1内拉格朗日点,因为该处正发出大量的边界激波,于是五个人工智能开始着手绘制减速进入G8星系的最佳路径,以最大限度避免日光层冲击。那里的辐射冲击波倒是可以轻易处理,甚至用三级密蔽场就够了,但船上可有六十八万四千三百个人类灵魂在他们的守护之下,这些人工智能没有一个敢铤而走险。
他们的下一个决定关乎管理权,照旧一致通过。鉴于现在偏离原轨道,减速进入G8星系,他们没有理由不唤醒人类。名叫西行的人工智能负责管理人员名单、执勤表及心理档案,曾完成过与六十八万四千三百男女老幼见面及一一了解他们的任务,他花了几秒钟浏览完全部名单,决定该让哪九个人醒来。
德姆·利亚醒来时,没有从老式冰冻沉眠装置中醒来时那种沉闷的宿醉感。她在沉眠舱中坐起,机械手按传统给她递来一杯橘子汁,她顿时感觉精神饱满,身强体健。
“紧急情况吗?”她问道,声音不像是刚从沉睡中苏醒那样沙哑低沉。
“没有威胁到飞船或者使命的事件,”人工智能西行说道,“只是一个异常现象引起了我们的兴趣。从一个星系传来了古老的无线电信号,也许能从该地取得补给。飞船运行及维生系统没有任何问题,所有人都安然无恙,飞船平安无事。”
“从在上个星系停留以来,我们走了多远?”德姆·利亚问道。她喝完最后一口橘子汁,在航服的左臂拴好翠绿色缎带,戴好头巾。她所在民族的传统是穿沙漠长袍,不同家族崇拜各自不同、但同属于阿莫耶特光谱的颜色,不过乘神行舰出行时,经常会处于零重力状态下,所以穿长袍并不实际。
“六千三百光年。”西行答道。
德姆·利亚停止了眨眼。“自上次醒来以后,过了多少年呢?”她柔声问道,“旅途总的船上时间有多少年?总的时间债又是多少年呢?”
“自上次醒来起,过了九年船上时间,共一百零二年时间债,”西行说,“旅途总的船上时间三十六年,相对于人类聚居区总的时间债四百零一年三个月一周零五天。”
德姆·利亚揉揉脖子。“你唤醒了我们中的多少人?”
“九人。”
德姆·利亚点点头,不再和人工智能多废话,向四周扫视了一圈,看了一遍那两百多口密闭的复活棺,她的家人和朋友还在继续沉睡。然后她乘上船体内部载客车,驶向指挥甲板,其他八人也快要聚到那里去了。
依照阿莫耶特光谱螺旋人的要求,伊妮人仿照古老的火炬舰船和旧地大流亡前航海舰船的舰桥,修造了指挥甲板。甲板的方向有些向下倾斜,德姆·利亚在驾车到指挥甲板的途中,注意到飞船密蔽场维持在稳定的一倍重力下,这让她感到满意。舰桥自身有大约二十五米宽,为各位专家建有各自的指挥节点站,中央有一张会议桌——当然,是圆的——苏醒的人正聚集在那边,啜着咖啡,如往常一般,就冰冻沉眠的梦境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巨大的半球形指挥甲板周围,是一圈宽阔的窗户,窗外便是太空。德姆·利亚站了一分钟,看着星丛陌生的布局,又收回视线,望向似乎漫长得了无尽头的螺旋号船体,沉重的百叶窗遮蔽了明亮的聚变火焰尾迹,那条尾迹足有八公里长,被偏转折回,指向他们的目的地——而双星系统本身,一颗小小的白星和一颗红巨星,都清晰地出现在了视野中。当然,窗户并不是真正的窗户;它们的全息外景图可以随时更换、变焦,甚或变得不透明,而现在那如幻的场景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德姆·利亚把注意力转向桌边的八人。在与伊妮人一起的两年船上训练期间,她已经认识他们所有人,但对任何一个都不熟悉。他们每个人都是精英,这类在传送途中可能被唤醒的人,从整个民族中遴选而出,总数不到一千。他们边喝咖啡边互相熟悉,她辨认着他们的彩带条纹。
四男五女。除她之外,还有一个女人也是翡翠绿,那就意味着德姆·利亚还不能确定指挥权到底是落在自己手上,还是给那个年轻女子。当然,不管结果如何,都必须是全票通过才能决定,由于翡翠绿这一簇在阿莫耶特光谱螺旋的诗歌及社会中,代表着与自然的和谐共处、指挥的能力、对技术的宽容、保护濒危生命形式的意愿——距离人类聚居空域如此之远,这六十八万四千三百阿莫耶特难民就可以被看作是濒危生命形式——几乎可以认定,在异常状态下的苏醒中,绿色族民总会经全票通过担任全权指挥。
除了另外那位绿簇族民外——她是个年轻的红发女子,名叫蕾斯·珊德勒——还有以下人员:红簇男子,帕特科·乔治·德姆·米欧;年轻的白簇女子,德恩·索阿,德姆·利亚是从模拟外交中认识她的;黑簇男子,乔恩·米凯·德姆·阿棱;年长的黄簇女人,奥姆·莱伊,德姆·利亚记得,她擅长飞船的系统操作;白发的蓝簇男人,彼得·德伦·德姆·塔耶,主要受训内容应该是心理学;还有一个魅力四射的紫簇女子——几乎可以肯定,她被选中是由于天文需要——名叫科姆·罗伊;最后是一个橙簇男子——他们的医师,德姆·利亚和他有过好几次交谈——塞缪尔·利亚·科姆·阿里,大家称他作萨姆医生。
互相介绍之后,是一阵沉默。这群人望着窗外的双星星系,在螺旋号聚变尾迹那耀眼得惊人的光芒下,G8白星几乎完全被掩盖了。
最后,红簇的帕特科·乔治说道:“好了,飞船,解释一下。”
西行冷静的声音从广布的扬声器传来。“我们的探测器及天文观测发现这一星系值得研究,正要对其搜索,看是否有类地行星存在。”
“在双星系统内吗?”紫簇科姆·罗伊说道,“确定不是在红巨星星系?”阿莫耶特光谱螺旋人希望飞船为他们寻找的星球,标准非常清楚明白——G2恒星、类地星球、旧索美尺度至少九级、蓝色海洋、适宜的温度——换句话说,就是天堂。他们上下求索,不论这样的目标在多少万光年之外,要寻找多少万年。他们对此抱定了希望。
“红巨星星系里已没有行星了。”人工智能西行温和地赞同道,“我们估计该星系是一颗G2黄-白矮星……”
“太阳。”坐在德姆·利亚右边的蓝簇彼得·德伦低声说道。
“没错,”西行说,“与旧地的太阳极为相似。我们估测,它的主序星阶段,即氢燃烧阶段在约三百五十万标准年前变得不稳定,扩张入红巨星阶段,吞噬了星系内的所有行星。”
“红巨星扩张了多少天文单位?”另一个绿簇族民蕾斯·珊德勒问道。
“大约一点三。”人工智能说。“没有带外行星吗?”科姆·罗伊问,螺旋号上中的紫簇醉心于复合结构和棋牌,热衷于较复杂的人际关系及天文学,“依照旧地或海伯利安星系的标准,如果它扩张的范围只是略超出地球轨道,那应该会残存下气态行星或岩状行星。”
“也许带外行星都是极小的小行星,被持续以气体形式排放出的重粒子驱走了。”爱管闲事的红簇帕特科·乔治说。
“兴许这里根本没形成任何星球,”白簇外交官德恩·索阿说道,嗓音充满了悲伤,“至少在那种情况下,当太阳变成红巨星时,不会摧毁任何生命。”
“西行,”德姆·利亚问,“为什么我们要朝着白星减速?我想看看它的详细资料,行吗?”
影像、轨道、数据柱出现在桌子上方。
“那是什么?”年长的黄簇女人奥姆·莱伊问道。
“是个驱逐者森林环,”乔恩·米凯·德姆·阿棱说,“这一部分都是,存在了许多年。有一艘古老的驱逐者大流亡种舰比我们抢先一步到了那里。”
“抢先一步到了哪里?”另外那个绿簇族民蕾斯·珊德勒问道,“这个星系里应该没有行星了,是吧,西行?”
“没有,女士。”人工智能说。
“你是不是打算在他们的森林环上重新取得补给?”德姆·利亚问。他们原计划要在离开人类空域的漫长路途中避开所有伊妮人、圣神居民、驱逐者占据的星球及要塞。
“这一带轨道森林环异常的富饶,”人工智能西行说道,“但我们唤醒你们、开始系统内减速的真正原因,是生活在森林环上或者附近的人们正在发射遇难信号,使用的是霸主早期通行的代码波段。虽然很微弱,但到这里之前的两百二十八光年路途中,一直能收到这一信号。”
这句话让他们所有人都住了口。螺旋号的出发日是在伊妮娅的共睹时刻过去后八十年,那一重大的历史事件,标志着大部分人类民族新纪元的开端。共睹时刻之前,教会操纵下的圣神政府统治了人类空域三百年。这里的驱逐者也许从没有经历过圣神历史,甚至可能连圣神之前上千年的霸主历史也知之甚少。另外,加上时间债,螺旋号已经完成了四百多年的旅行,如果这些驱逐者是旧地大流亡时期移民的后裔,或来自早期霸主的睦邻星系,他们可能已有一千五百标准年,乃至更久,与其他人类民族没有接触了。
“有趣。”彼得·德伦·德姆·塔耶说,他所在蓝簇的训练包括深入的心理学及人类学研究背景。
“西行,请播放遇难信号。”德姆·利亚说。
传来一阵静电噪音、砰砰声、唿哨声,其中似乎夹杂着模糊的两个字音。口音是霸主早期的环网英语。
“它说什么?”德姆·利亚问,“听不大清楚。”
“救命。”西行说。人工智能的声音带着一点亚洲口音,听起来不免有些可笑,但现在,它的语调平淡而严肃。
围在桌边的九人又在沉默中面面相觑。他们的目标本是远远离开人类和现代人类——伊妮人的生存空域,让他们自己的民族和阿莫耶特光谱螺旋的文化,追寻自己的目标,寻找自己的命运,不再受伊妮人的干涉。但驱逐者只是人类这一生物的另一支,试图通过适应太空来决定自己的进化路径,他们与盟友圣徒一同旅行,用他们所知的基因秘密种植轨道森林环,甚至完全围绕恒星种植出球面恒星树。
“据你估计,有多少驱逐者生活在轨道森林环上?”德恩·索阿问。她在白簇接受过相关训练,如果他们和驱逐者之间将进行接触,她极可能成为外交官。
“我们可以确定,恒星这面的三十度弧上住有七亿。”人工智能说,“如果他们在整个森林环或其大部分区域上散居,估计约有好几十亿人口。”
“有没有阿克拉塔或者泽普棱存在的可能?”帕特科·乔治问道。目前已知的所有巨大森林环和恒星树都是在霸主陨落期间,驱逐者和圣徒假手这两类外星民族之力建成的。
“没有,”西行说,“从中央窗户望去,你也能注意到遥远空域中森林环的全貌。我们距它还有六十三天文单位……这是放大一万倍的景象。”
他们全都转头看着前窗,森林环似乎仅在几千公里之外,那些绿色的叶子、黄色和棕色的枝条,以及辫结的主干扭曲着直到视野的尽头,G8恒星在其后耀眼闪亮。
“看起来不对劲。”德姆·利亚说。
“正是感觉到有些异常,加上遇难信号的紧急,使得我们决定将你们从深沉睡眠中唤醒,”西行说着,他的声音听起来又略微有些困惑,“这片轨道森林环不是驱逐者或圣徒的生态建设成果。”
塞缪尔·利亚·科姆·阿里轻声吹起口哨。“是外星人修造的森林环,但有人类血脉——驱逐者居住其上。”
“自从我们进入这个星系以后,还有别的发现。”西行说着,突然左窗被一台机器的图像塞满——那是艘飞船——极为臃肿而丑陋,几乎无法用言语描述。这时螺旋号的图像添加到屏幕底部,以直观地显示它的规模。螺旋号有一公里长,而另外这艘飞船的底面长度至少是它的一千倍。怪物又大又宽,呈球根状,丑得要死,黑得像炭,还有点像昆虫,简直是生物进化加上工业制造的失败之作。在它正面的中央,像是长着一张布满钢牙的大嘴,其后是一条粗糙的通道,两面似乎都是一长溜口钩、轧碎刃、剃刀般锋利的砂轮,没有尽头。
“看起来活像上帝的剃刀。”帕特科·乔治·德姆·米欧说,话说到一半,他的声音微微一颤,把冰冷的讽刺掩盖了下去。
“上帝个屁,”乔恩·米凯·德姆·阿棱低声说道。作为黑簇成员,生命支持是他的专长之一,他从小就是照管着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星上那些巨大农场长大的。“那是架地狱出产的脱粒机。”
“它在哪儿?”德姆·利亚开口道,西行已经在显屏上换上了另一幅全息图,这是他们减速朝森林环行驶的轨道。那架恶心的机器状飞船从黄道平面上方进入星系,领先他们约二十八天文单位,正急剧减速,但减速的速率不及螺旋号,且直直朝驱逐者森林环开去。轨道图很清晰——按机器目前速率来算,它会在九标准天之后直接切断森林环。
“这可能就是他们发遇难信号的原因。”另一个绿簇民,蕾斯·珊德勒不带感情地说。
“如果它是冲着我或者我的故星来的,我会大声尖叫,即使不借助无线电,你也能在两百二十八光年外听到我的声音。”年轻的白簇民德恩·索阿评论道。
“如果说我们约两百二十八光年的路上一直能收到这微弱的信号,”帕特科·乔治说,“那就意味着,要么这东西是在星系内超级慢地减速,要么……”
“它以前来过这里,”德姆·利亚说,她命令人工智能使窗户不透明化,然后退下,“我们是不是该分派各自的职位、任务、权力,之后作出首要决定?”她轻声说。
桌旁的其余八人严肃地点点头。
从一个陌生人、一个不熟悉光谱螺旋文化的人眼里看来,接下来的五分钟可能会让他瞠目结舌。大部分问题在两分钟内就得到了一致通过,只有一小部分通过讨论解决。他们的文化崇尚以全票通过来做出决定,其中约定俗成的一系列规则,包括手势、身势、简短陈述、沉默的点头等,经过四个世纪的演化,实行起来十分顺利。他们的父母和祖上都知道指令结构和纪律的重要性——与圣神残余势力在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星上短暂而惨烈的交战中,有五十万同胞壮烈牺牲,而大约三十年后,逃跑的圣神野蛮人来到他们星系烧杀抢掠时,又牺牲了一万。但他们决意只能让全票通过的人担任指挥,由此以同样的方式作出尽可能多的决定。
在前两分钟里,完成了任务分派以及围绕各自责任的详细要求。
德姆·利亚担任指挥。在必要的情况下,她个人的一票可以否决其余八人全票通过的结果。另外那名绿簇,蕾斯·珊德勒,则更愿意监视推进器和机械工程,她与不苟言笑的人工智能芭蕉一起,利用这段身处霍金空间之外的时间,对飞船上下进行了仔细的检查。
红簇男子,帕特克·乔治,毫无悬念地接受了安全主管的职位——包括掌管飞船的防御和保障任何与驱逐者的接触中的安全。在使用飞船武器的问题上,只有德姆·利亚可以超驰他的决定。
年轻的白簇女人,德恩·索阿,将要管理通信和外交,但她要求彼得·德伦·德姆·塔耶分担她的一部分任务。彼得接受的心理学训练也包括理论外星生物心理学。
萨姆医生将监视船上所有人的健康,以及在接触驱逐者和圣徒后,研究他们的生理进化。
他们中的黑簇男子,乔恩·米凯·德姆·阿棱,掌管生命支持——不仅要和相应的人工智能一起,检查并控制螺旋号相关系统,还要在接待驱逐者登上飞船时,为他们安排合适的环境。
奥姆·莱伊是九人中最年长的,也是飞船上的象棋大师,她接受了协调飞船各系统及担任德姆·利亚的首席顾问的任务,协助解决接下来将出现的问题。
天文学家科姆·罗伊接受了所有远程探测的任务,但在空余时间内,她仍旧急切地想了解更多双星系统的情况。“有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前方的白星很像一位老朋友?”她问。
“鲸逖。”蕾斯·珊德勒脱口而出。
科姆·罗伊点点头。“我们从森林环的位置也可看出二者的类似之处。”
每人都看到了。驱逐者喜欢G2恒星,他们可以在距之一天文单位处种植轨道森林,而这个森林环距其恒星仅有0.36天文单位。
“同鲸逖中心与其恒星间的距离几乎相等。”帕特科·乔治思忖道。鲸心,在千年以后仍旧闻名遐迩,它曾是宇宙的中心,霸主的首都,而后在圣神统治下,它变成了一颗落后星球,直到圣神末期,当地教会的一个红衣主教发动政变,反对已穷途末路的教皇,大部分重建的城市都被夷平了。战争过去八十年后,螺旋号驶离人类空域,伊妮人重新入住古都,再现它的繁华,建起宽阔的庄园,树起美丽的古典建筑,把那些被切枪刺得千疮百孔的废墟变成世外桃源。伊妮人的世外桃源。
任务分配以后,这群人讨论起是否需要将家属从冰冻沉眠中唤醒。光谱螺旋家庭主要以三人婚姻为单位——一男两女或一女两男——而大部分人的子女都在飞船上,问题显得尤为棘手。乔恩·米凯谈到生命支持方面的考虑——这个原因其实不重要——最后所有人一致同意,认为让家庭成员以乘客身份醒来,只会使决策复杂化,因而决定让他们继续深度睡眠,唯一的例外是德恩·索阿的丈夫和妻子。年轻的白簇外交官承认,如果没有深爱的两人陪伴左右,她会觉得没有安全感,而其他人也同意为她破例,同时提出温和的建议,除非紧急情况发生,她苏醒的配偶应尽量不靠近指挥甲板。德恩·索阿立即同意了。随即又召出西行,着手唤醒德恩·索阿的两名配偶。他们没有孩子。
之后,最重要的问题得到了讨论。
“我们真的要减速进入森林环,插手驱逐者的问题吗?”帕特科·乔治问道,“假设他们的遇难信号还没得到过回应。”
“他们仍旧在旧的频带上发送信号,”德恩·索阿说道,她已接入了飞船的通信系统,一头金发的年轻女子看着虚拟视野中的什么东西,“那怪物机器还在朝他们那里前进。”
“但我们得记住,”红簇男子说,“我们的目标是在离开已知空域的路途中,尽量避免与带来麻烦的人类驻地接触。”
现在负责管理机械工程的绿簇民蕾斯·珊德勒笑了。“我认为,我们作出避开圣神民、驱逐者、伊妮人的总计划,是因为没有考虑到会在已知人类空域的八千光年之外,还能到达人类——或者说人类后裔殖民地的情况。”
“不过与他们接触也可能意味着给所有人带来麻烦。”帕特科·乔治说。
他们全都明白红簇安全主管话里真正的意思。光谱螺旋中的红簇族民毕生致力于体肤之勇、政治信仰、艺术热情,但他们的训练也经常包含对其他生物的同情。其余八人明白,他说接触可能意味着给所有人带来麻烦,这“所有人”并不仅仅指飞船上六十八万四千二百九十一个沉睡的灵魂,还包括驱逐者和圣徒自身。这些旧地的遗孤,这一簇独立进化的人类旁支,已经至少一千年,乃至更久,没有接触过人类及其历史。就连最简短的接触,也可能为驱逐者文化带来问题。
“我们应该进入星系,看能不能提供帮助……并获取新鲜的补给,如果可能的话,”德姆·利亚说,她的语调很亲切,但不留余地,“西行,我们如果持续以最大限度减速且不增加内部密蔽场,到达森林环外五千公里处的会合点将花多长时间?”
“三十七小时。”人工智能说。
“就是说,我们能比那丑八怪机器早到三天多一点。”奥姆·莱伊说。
“该死,”萨姆医生道,“那机器可能也是驱逐者修造出来,供他们往返日光层冲击场和红巨星星系之间,不过是辆丑陋的电车。”
“我倒不觉得。”年轻的德恩·索阿说,没听出萨姆话语里的讽刺。
“嗯,驱逐者已经注意到我们了。”帕特克·乔治说道,他已经接入了系统节点,“西行,请再次打开窗户,使用与上次相同的放大倍率。”
突然,房间充满了星光和阳光,光芒从辫结的轨道森林环反射而来,看上去像极了杰克和巨大的豆茎,绕明亮的白星蔓生开去,直到视野的尽头。现在,图案上开始出现了点别的东西。
“这是实时的吗?”德姆·利亚低声道。
“对。”西行回答,“显然,我们一进入星系,驱逐者就注意到了我们的聚变尾迹,现在他们打算来跟我们打个招呼。”
好几千条光带——乃至上万——扑扇着离开了森林环,像一群明亮的萤火虫,又像一段辐射蛛纱,从辫结的巨叶、树皮和大气中剥离。几千颗光粒向星系外奔来,朝螺旋号涌来。
“请把影像稍放大些好吗?”德姆·利亚问。她本是对西行说话,但接入飞船视觉网的科姆·罗伊率先完成了这一命令。
光之蝴蝶。一百、两百、五百公里宽的翅翼迎着太阳风,驾驭着从明亮的小星倾泻而出的磁场线。实际上这些发光的有翼天使,或者说魔鬼,还不止几万,有好几百万。至少好几百万。“希望他们比较友好。”帕特科·乔治说。“希望能和他们交流。”年轻的德恩·索阿低语,“我是说……在过去的一千五百年间,他们依照自己的意愿进化,成什么形态都有可能。”
德姆·利亚把手放上桌子,发出一声轻响。“我建议现在停止猜测和期望,为会合作好准备,那是在……”她顿了顿。
“二十七小时零八分钟之后,如果驱逐者继续向星系外航行,来见我们。”西行提示道。
“蕾斯·珊德勒,”德姆·利亚轻声说,“我建议你和负责推进的人工智能开始着手确认我们最后的减速足够温和,不致给前来迎接我们的几万驱逐者送去炙人热浪。如果外交接触以那样开场,可真是糟透了。”
“如果他们带有恶意前来,”帕特科·乔治说,“聚变驱动将会是我们最有力的武器……”
德姆·利亚打断了他。她的声音轻柔,但不容争辩。“在驱逐者明确他们的动机之前,请勿讨论与之交战。帕特科,请检查飞船所有防御系统,但在我们单独讨论进攻之前,请勿在众人面前作此类发言。”
帕特科·乔治点点头。
“还有别的话或者问题要补充吗?”德姆·利亚问。没人回答。
九人从桌旁起身,忙乎各自的任务。
不眠不休超过二十四小时后,德姆·利亚独自站着,身处微型白星系统之中,G8耀眼闪亮,距她的肩膀仅有只码之遥。辫结的世界树如此之近,伸手可及,甚至可用双手捧住它,而齐胸的位置,几百万微光闪亮的翅翼汇聚在螺旋号上——他们减速的聚变尾迹已经减少到零。德姆·利亚站在一片虚无之中,双脚稳稳地在黑色空间中站立,奇异的森林环绕在她腰间,群星组成的星座和迷蒙的星系散在她的头顶、周围,围绕她裹成一个球体,直到浩渺无边。
突然间,西行到了她身旁。这位十世纪僧人的虚像摆出他通常的姿势:盘腿,轻松地飘浮在黄道平面上方,与德姆·利亚保持几码的得体距离。他没有穿上衣,赤足,肚子圆滚滚的,圆脸、眯缝的双眼、红润的脸颊发散出祥和的感觉。
“驱逐者驾驭太阳风的技术真是高超。”德姆·利亚低声道。
西行点点头。“你注意到了,但事实上,他们是在磁场线一列的冲击波上滑行,获得令人惊骇的爆发力和速度。”
“我听说过,但从未亲眼见到,”德姆·利亚说,“能否……”
马上,他们所在的恒星星系变成了从G8白星倾泻而出的磁场线的迷宫,在开端时是弯曲的,然后变得平直,间隔相等,就像齐射而来的激光切枪。显图上用红色标出复杂精密的磁场线轨道,蓝线显示从星系外射入的数不清的宇宙射线的路径,与磁场线并排而列,大有拨开磁场线前进的势头,好似一群大马哈鱼奋勇地逆流而上,去恒星的腹地产卵。德姆·利亚注意到恒星的弧形磁场线联结着南北极,互相叠加,排列紧密,使得大部分宇宙微波向外偏转,不容易沿着无阻碍的极地磁场线抵达恒星。德姆·利亚改变了比喻,觉得更像是精子在拼命地游向发光的卵,却被凶险的太阳风和一浪浪磁波丢开,被磁场线发出的激波赶走,好似有人在用力挥舞一条电缆或者长鞭。
“有风暴。”德姆·利亚说,她看见飞行线路上的众多驱逐者正在翻滚着、滑行着,沿离子、磁场、宇宙射线的激波前锋起伏前进,运用发光的力场能量之翼在吹向四面八方的太阳风中稳固自己的位置,沿磁场线时而前进,时而后退,最后乘上激波往前冲去,速度更快的太阳风冲上面前的激波,立即激荡起海啸一般的震颤,往星系外翻滚而去,随即横扫而回,就像巨大的海浪撞击上G8恒星燃烧的海滩后,奔涌而归。
驱逐者在这一团混乱的线条和图案中间——红线磁场线、黄线电离线、蓝线宇宙射线、荧光线表示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撞击的激波前锋——俨然得心应手。德姆·利亚看了一眼外面红巨星波涛起伏的日光层,与明亮G8恒星沸腾的日光层交界面,那颜色鲜亮的风暴让她想象起同样多彩的海洋,闪着磷光撞击同样五光十色、由坚毅的炽热能量构成的大陆。真是严酷的环境。
“咱们回到常规显示吧,”德姆·利亚说,于是立即出现了恒星、森林环、扑扇着翅翼的驱逐者,还有减速的螺旋号——只是后两者完全小得看不清楚。
“西行,”德姆·利亚说,“请邀请其余所有人工智能来此。”
微笑的僧人扬起淡淡的眉毛。“所有人立即来此?”
“对。”
他们很快出现了,但不是一齐,而是一个人的虚拟外表完全呈现一两秒后,下一个才出现。
最先来的是紫式部,她比矮小的德姆·利亚还要娇小,那具有三千年历史的古老和服与外袍看得指挥官屏住了呼吸。这样的美丽在旧地上仅仅是稀松平常,德姆·利亚想。紫式部礼貌地鞠了躬,将小手藏进外袍袖子。她的脸画得几乎纯白,用浓妆勾出唇线和眼线,长长的黑发优雅地盘起,德姆·利亚——她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留着短发——无法想象对这么一头长发的别、扣、梳、辫、打理和洗濯将会多么繁琐。
一秒钟后,一休从螺旋号虚拟的那一端自信地走过空旷的空间。这个人工智能选择了这位早已长眠于世的禅宗诗人年长的人格——一休约七十岁光景,比大多数日本人高,头顶很秃,前额因思虑而长出皱纹,而明亮的眼睛周围也因笑容产生了鱼尾纹。飞行开始之前,德姆·利亚曾在飞船的史库中阅读过十五世纪的僧侣、诗人、乐者、书法家的轶事。她依稀记得在历史上,一休活到七十岁时,爱上了比他小四十岁的盲眼歌女,于是让他的爱人一同搬进寺庙居住,这使年轻的僧侣们颇为震惊。德姆·利亚喜欢一休。
接下来出现的是芭蕉。伟大的俳句家选择以身材瘦长的十七世纪日本农民形象出现,戴锥形帽,穿木屐,这是当时农民的行头,指甲里还经常带有泥土。
良宽优雅地走近众人围成的圆圈。他穿着华丽的蓝色长袍,镶有令人惊叹的金边。他的头发很长,梳成辫子。
“我叫你们全体立刻来此,是因为与驱逐者会合所具有的复杂性。”德姆·利亚坚定地说,“从日志中我了解到,你们中有一人反对传送出霍金空间,回应呼救信号。”
“是我。”芭蕉说,他的口音是后圣神现代英语,但嗓音却如沙粒一般嘶哑,像武士一样带着喉音。
“为什么?”德姆·利亚问。
芭蕉瘦长的手打了个手势。“我们公认的程序优先级并不包含此类特定事件。我认为这一决定相对于我们真正的目标,寻找一颗殖民星球而言,潜在的危险太大,而获益几率太小。”
德姆·利亚往朝飞船涌来的驱逐者游群指指。现在他们都只有几千公里远了。一标准日多以来,他们一直在古老的无线电宽频带上播送他们是为和平而来。“你还觉得这太冒险了吗?”她问高大的人工智能。
“对。”芭蕉说。
德姆·利亚点点头,微微皱眉。人工智能在重要问题上持不同意见,这种情况下总是难以决断,这就是为什么伊妮人会在技术内核崩溃后让它们实行自治,也是总会有五个人工智能参与投票的原因。
“显然,你们其他人认为可以冒这个险?”
紫式部以她细弱端庄的声音作出回答,几乎像是自言自语。“我们认为,这是囤积新的食物和水的绝佳机会,而文化方面的问题应是由你们来做出主要考虑,不该由我们决定。当然,在传送出霍金空间之前,我们没有探测到星系内的巨型飞船,这影响了我们的决定。”
“这是人类与驱逐者共建的文化,可以说肯定含有适量人数的圣徒,而他们可能自霸主时代最初就与外在人类宇宙失去联络,如果那样的话,”一休热情地说着,“他们也可能是古时大流亡期,在所有人类中迁徙得最远的文明。这是个绝妙的学习机会。”德姆·利亚不耐烦地点着头。“距会合只剩几小时了。你也听到了他们的无线电联络——说他们打算向我们致意和交流,我们也回之以礼。双方的语言差别不大,完全可以在使用翻译珠的情况下完成面对面交流。可我们如何确认他们的确为和平而来?”
良宽清清嗓子。“应当记住,一千多年以来,与驱逐者之间所谓的战争都是人类挑起的——先是霸主,然后是圣神。驱逐者最初定居的深空都是和平之地,这一偏远的殖民地可能没有经历过此类战争。”
西行盘踞在虚空中轻笑。“也应当记住,在圣神与驱逐者的实际交战中,这些和平的、适应太空的人类为了保卫自己,学会了修造和使用火炬舰船,改进了霍金驱动战舰、等离子武器,有的还缴获了圣神基甸驱动武器。”他光膀一挥,“我们扫描过前来的每一个驱逐者,没人携带武器——就连木矛都没有。”
德姆·利亚点点头:“科姆·罗伊给我看过天文上的相关证据,显示他们系泊的种舰在很早以前被人为从森林环割裂——也许仅仅在他们到达后几年,乃至几个月内。本星系无小行星,欧特云位置分散,且距离极远。可以想见,他们没有金属产业,也没有发展工业的能力。”
“夫人,”芭蕉说道,面容充满了关切,“我们如何得知呢?驱逐者修改了自己的身体,生出足以延伸几百公里的力场翼。他们距飞船够近时,理论上可以使用这些翅翼叠加的等离子效应来突破密蔽场,并攻击飞船。”
“被天使之翼拍死,”德姆·利亚轻声说,“这死法真讽刺。”
人工智能没有答话。
“谁直接参与帕特科·乔治·德姆·米欧的防御策略决定?”寂静中,德姆·利亚问道。
“是我。”良宽回答。
德姆·利亚早已知道答案,但还是不禁想道,幸好不是芭蕉。在人工智能与人类合作的外族接触这块上,帕特科·乔治已经够有妄想狂了。
“几分钟后双方将相遇,帕特科认为最好应采取什么措施?”德姆·利亚平淡地问良宽。
人工智能略微迟疑。他们明白,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内,必须既有判断力,又忠诚于共事的人类,同时还清楚,要考虑飞船上选举出的指挥官角色所偏好的决策。
“帕特科·乔治打算将二十级外密蔽场扩展一百公里。”良宽轻声说,“所有能量武器置于待命状态,预设目标为飞来的那三十万九千两百零五名驱逐者。”
德姆·利亚微微拱起眉毛。“我们的系统要消灭三十多万目标,得花多长时间?”她轻声问。
“2.6秒。”良宽说。
德姆·利亚摇摇头。“良宽,请告诉帕特科·乔治,你和我讨论后,我要求密蔽场不要扩张到一百公里的距离,能稳定维持在距飞船一公里即足矣。可以继续采用二十级场——驱逐者能看出它的力量就够了。同时,飞船的武器系统暂时不瞄准驱逐者;他们也许能看见我们的定位扫描。良宽,你和帕特科·乔治如果没有安全感,可以随意运行模拟战争,但在我下达命令之前,请勿将任何能量转移到武器上,也不允许目标定位。”
良宽鞠了个躬。芭蕉点点虚拟木屐,不发一言。
紫式部轻摇纸扇半遮面。“你相信他们。”她轻声说。
德姆·利亚没有笑。“不完全是。从没完全相信。良宽,我命令你和帕特科·乔治激活密蔽场系统,这样一来,如果有驱逐者试图用太阳能翼的聚焦等离子突破密蔽场,密蔽场能立即增至紧急等级三十五级,并扩展到五百公里。”
良宽点点头。一休微笑道:“就驱逐者的数量而言,他们的行进速度可真快,夫人。他们个人的能量系统可能不足以在这样的冲击之下激活个人生命支持,不到半个天文单位远处,他们肯定不会开始减速。”
德姆·利亚点点头。“这是他们的问题。我觉得他们不会这么做。多谢大家与我商讨。”
六个虚拟人类形象一闪而逝。
会合未动干戈,也不拖泥带水。
二十小时前,驱逐者通过无线电发向螺旋号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们是否来自圣神?”
一开始,这问题让德姆·利亚及其他人吃了一惊。他们原本猜测,在圣神崛起以前,这些人应该早与人类空域失去了接触。然后黑簇的乔恩·米凯·德姆·阿棱说:“共睹时刻。他们一定经历过共睹时刻。”
听到这话,九人在沉默中面面相觑。每人都知道,伊妮娅被圣神与技术内核共同折磨与谋杀的“共睹时刻”被人类空域中的每一个人共同感知——垂死年轻女子的所思、所忆、所知沿缔结的虚空呈完形共振,沿宇宙的量子网格的经纬传播,与移情共鸣,将所有源自旧地人类基因的人维系在一起。但这里也有吗?好几千光年之外也能感知?
德姆·利亚突然意识到那个想法有多傻。将近五个世纪以前,伊妮娅的共睹时刻一定已沿着缔结的虚空的量子经纬传播到宇宙的四面八方,接触到遥远的外星种族与文化,它们的目的地遥远得连任何人类远航的技术,或者所有的人类交流,加上第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人类的声音所参与的一百二十亿年来所有具有感知的生命体间的同感交流,都从未到达。伊妮人曾告诉德姆·利亚,这些种族中的大部分早已灭绝,或是进化得面目全非,但他们的同感记忆依旧在缔结的虚空中震荡。
显然,驱逐者也在五百年前经历过共睹时刻。
“不,我们不是圣神,”螺旋号以无线电回复接近的三十多万驱逐者,“事实上圣神在四百标准年前已被摧毁了。”
“船上是否有伊妮娅的信徒?”下一条驱逐者信息传来。
德姆·利亚他们叹了口气。也许这些驱逐者一直在绝望地等待伊妮人信使,或先知,或是只要能带给他们伊妮娅的DNA这一圣礼,使他们也成为伊妮人。
“没有,”螺旋号无线电回应道,“没有伊妮娅的信徒。”随后,他们开始解释自己是阿莫耶特光谱螺旋,以及伊妮人怎样帮助他们修造并改进这艘飞船,使他们得以踏上漫长的旅途。
一阵沉默之后,驱逐者的无线电传来:“船上是否有人见过伊妮娅,或者她的爱人劳尔·安迪密恩?”
九人再次茫然地面面相觑。一直盘腿坐在距会议桌较远地面上的西行开口了。“船上没人见过伊妮娅。”他轻声说,“劳尔·安迪密恩在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星上生病期间,光谱民族的一家人藏匿并帮助过他,后来,该家庭中的两名配偶在当地与圣神的战争中牺牲——母亲之一德姆·瑞阿和父亲阿棱·米凯·德姆·阿棱。夫妻三人的儿子——名为宾·瑞阿·德姆·洛阿·阿棱——也在圣神炮轰中死去。阿棱·米凯已婚的女儿失踪了,被宣定死亡。夫妻中幸存的女性德姆·洛阿在共睹时刻之后不到几周,接受了圣礼,成为伊妮人。之后她离开了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星,再没回来。”
德姆·利亚和其他人没有接腔,他们知道这位人工智能说话点到即止。
西行点点头。“结果却有了意外的转折,人们本以为他们十几岁的女儿,瑟斯·安珀尔,在圣神基地对光谱螺旋民众进行的大屠杀中丧生了,但事实上她与其他一千名孩子和年轻人被飞船送到外星,在圣神最后的要塞星球圣特雷莎,被作为重生圣神基督徒抚养长大。瑟斯·安珀尔接受了十字形,在一班宗教警卫的监管下生活,直到九年之后,伊妮人解放那颗星球,德姆·洛阿才得知她的女儿还活着。”
“她们团聚没有呢?”漂亮的年轻外交官德恩·索阿问道,眼里噙满了泪水,“瑟斯·安珀尔的十字形有没有取下来呢?”
“她们团聚了,”西行说,“德姆·洛阿刚得知女儿还活着,就马上传送到了她所在的地方。瑟斯·安珀尔让伊妮人为她除下了十字形,但表示不愿从姻母那里接受伊妮娅的DNA圣礼,不愿自己也成为伊妮人。档案显示,她愿意回到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星,看看自己被绑架的地方残存的文化。此后她当了老师,在那里生活和工作将近六十标准年,并接受了以前家庭所属的蓝簇。”
“经历过十字形的苦楚,却决心不当伊妮人。”天文学家科姆·罗伊轻声说着,似乎无法相信。
德姆·利亚说。“她现在就在船上,处于深度睡眠之中。”
“没错。”西行道。
“她上船的时候多大年纪?”帕特科·乔治问。
“九十五标准岁,”人工智能边说边笑,“虽然现在和我们一起,但在出发之前那几年,她接受过伊妮人的药物治疗,因而面容和精神都还和六十岁刚过的女人不相上下。”
德姆·利亚揉揉脸。“西行,请唤醒族民瑟斯·安珀尔。德恩·索阿,请去她的沉眠荚舱,在她醒来时解释清楚情况,让她明白驱逐者即将到来。相比于光谱螺旋,他们似乎对认识伊妮娅丈夫的人更感兴趣。”
“当时还不算是她的丈夫。”黑簇的乔恩·米凯纠正道,他在细节上有些迂,“劳尔·安迪密恩在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星上逗留期间,还没娶伊妮娅呢。”
“能在会见驱逐者之前,与瑟斯·安珀尔在一起,我感到万分荣幸。”德恩·索阿开心地笑着说道。
驱逐者众人与飞船保持着距离——五百公里——三名大使上了船。双方已通过无线电沟通,得知三人在十分之一重力下不会感觉不适,于是指挥甲板后部和上部那些美丽的日光泡罩将密蔽场设定在相应水平,座椅和照明也作了相应调整。螺旋号上的人一致认为,具有上下的空间感时,交谈会容易一些。那里绿意盎然,德恩·索阿和驱逐者都应该会感到舒适。飞船很快在巨大的日光泡罩顶加上一个气闸,在旁恭候的人望着两个身附翅翼的驱逐者缓慢走进,拖着一个较矮小的家伙,他穿着一件透明的太空服。驱逐者在森林环上呼吸的是100%氧气,飞船也为他们在泡罩里提供了这样的待遇。德姆·利亚意识到,当驱逐者客人进来,被带到特制的椅子上时,她有一点过度兴奋的感觉,不知道是因为纯氧还是新环境的缘故。
驱逐者刚坐进椅子,似乎就开始研究那五个光谱螺旋人——德姆·利亚、德恩·索阿、帕特科·乔治、心理学家彼得·德伦·德姆·塔耶、瑟斯·安珀尔,安珀尔极具气质,留着短短的白发,双手交叠在腿上,很优雅。曾担任过教师的她,坚持要穿整条长袍和蓝色斗篷,在一些关键的地方缝上了粘条,以免衣服在低重力情况下随动作到处乱飘。
驱逐者代表团那几人都让人忍不住打量。在左边,在外表最优雅的低重力椅子上,坐着一个完全适应太空的驱逐者。他自我介绍是一个深空旅人,几乎有四米高——让德姆·利亚觉得自己越发的矮了。光谱螺旋人通常矮小结实,不是因为在高重力星球上生活了几个世纪,只是因为他们祖先的基因——而适应太空的驱逐者在其他很多方面看来,也远远不像人类。手臂和腿很长,像蜘蛛脚一样,附在细瘦的躯干上。这人的手指起码有二十厘米长。他身体的每一平方厘米——似乎在紧致的散汗压缩层下,他什么都没穿——都包裹在自我生发的力场内,实际上,所有人的身体都会散发出光影,而这种力场是对光影的增幅,能使他在硬真空中存活。他的肩膀上下有几行突起,这是对基因的修改,可以使他扩张力场翼,捕捉太阳风与磁场。深空旅人的基因已被修改得与人类基因大相径庭,双眼成了两条黑缝,前面挂着两颗球状瞬膜;本是耳朵的地方,成了一片格子,似乎是无线电接收器;嘴也成了一条细缝,没有嘴唇——通过脖子里的无线电传输腺来交流。
光谱螺旋方面的代表早已得知这位驱逐者的基因修改,所以每人都戴上了微型耳塞,除了可接收深空旅人的无线电信号之外,还能在安全密光上与人工智能交流。
第二名驱逐者只有部分适应太空的基因修改,明显更接近人类。他有三米高,身材瘦弱,四肢细长,外质皮肤没有植入永恒力场,双眼和脸部瘦削,骨节突兀,没有头发——说一口非常标准的早期环网英语。他自我介绍为基尔·瑞德特,农场主,同时也是历史学家。一见便知,他应该是代表团的实际领导,或者至少被推选做发言人。
农场主左边坐着的是圣徒——一个年轻女人,没有头发,脸型精致,略带亚洲风格的五官,与所有圣徒一样,长着大大的眼睛——身着传统的棕色长袍和兜帽。她自我介绍为瑞塔·卡斯汀,树的忠诚之音,她的嗓音温柔而意外地悦耳。
螺旋光谱分遣队自我介绍完后,德姆·利亚注意到,两名驱逐者和圣徒都瞪着瑟斯·安珀尔,而后者向他们甜甜地笑着。
“为什么你们要乘坐这样一艘船旅行至此?”农场主基尔·瑞德特问道。
德姆·利亚解释说,他们决定远离伊妮人和人类空域,开辟新的阿莫耶特光谱螺旋殖民地。关于阿莫耶特光谱螺旋文化的起源,对方产生了疑问,德姆·利亚尽量简洁地向他们讲述了一切。
“那么,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圣徒树的忠诚之音瑞塔·卡斯汀说道,“你们完整的社会结构是基于一出六百多标准年前只演出过一场的戏剧——一种娱乐形式。”
“不是整个社会结构。”德恩·索阿为圣徒作答,“当然,文化随着变化的情况与需求而发展和变化,但它的哲学根基和文化都包含在那位哲学家兼作曲家兼诗人兼整体艺术家,哈尔普尔·阿莫耶特所著的一场戏剧中了。”
“那么这位……诗人……对于围绕他笔下的一出多媒体戏剧而建造起来的社会,怎么看?”农场主问。
这是个微妙的问题,但德姆·利亚只是笑笑,答道:“我们无从知晓。阿莫耶特公民在戏剧演出之后一个月,就死于一场登山事故,直到二十标准年后,才出现第一个光谱螺旋社会。”
“你们崇拜这人吗?”农场主基尔·瑞德特问。
瑟斯·安珀尔回答了这个问题:“不,光谱螺旋族民从未神化过哈尔普尔·阿莫耶特,虽然我们的社会以他的名字而命名。我们确实尊敬他,也遵照我们从他那一场美轮美奂的光谱螺旋戏剧中所获悉的价值观与人类潜能而生活。”
农场主点点头,似乎很满意。
西行温柔的声音在德姆·利亚耳边低语。“他们正在一条私密波段上连续播送视频及音频信号,外边的驱逐者们正接受这些信号,传送到森林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