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法金没有理会盖尔的发作,直到一切就绪才抬起头来。他说:“委员会当然会利用间谍波束刺探我们的谈话。这样做虽然违法,但他们才不管呢。”
盖尔咬牙切齿。
“然而,”艾法金从容地坐下来,“我带来的这台录音机──怎么看都是百分之百的普通录音机,功能也一点都不差──具有一项特殊功能,就是能将间谍波束完全屏蔽。他们不会马上发现我动了手脚。”
“那么我可以说话了。”
“当然。”
“那么我希望皇帝陛下主持我的听证会。”
艾法金冷冷地笑了笑。他脸上竟然还装得下笑容,原来全靠两颊皱纹上多出来的空间。他说:“你是从外地来的。”
“我仍然是帝国公民。我跟你,还有这个公共安全委员会的任何成员完全一样。”
“没错,没错。只不过你们住在外地的人,并不了解川陀目前的情况。事实上,早就没有皇帝陛下主持的听证会了。”
“那么我在这里,应该向什么人上诉呢?有没有其他的途径?”
“没有,实际上没有任何途径。根据法律,你可以向皇帝陛下上诉,但是不会有任何听证会。你可知道,当今的皇帝可不比恩腾皇朝的皇帝。川陀恐怕已经落在贵族门第手中,换句话说,已被公共安全委员会的成员掌握。心理史学早已准确预测到这种发展。”
盖尔说:“真的吗?如果真是这样,既然谢顿博士能预测川陀未来三百年的……”
“他最远能预测到未来一千五百年。”
“就算他能预测未来一万五千年,昨天为什么不能预测今天早上这些事,也好早点警告我……喔,抱歉。”盖尔坐下来,用冒汗的手掌撑着头。“我很了解心理史学是一门统计科学,预测个人的未来不会有任何准确性。我现在心乱如麻,才会胡言乱语。”
“可是你错了,谢顿博士早已料到今天早上你会被捕。”
“什么!”
“十分遗憾,但这是实情。对于他所主导的活动,委员会的敌意越来越浓,千方百计地阻挠我们招募新人。数据显示,假如现在就让冲突升到最高点,会对我方最为有利。可是委员会的步调似乎慢了一点,所以谢顿博士昨天去找你,迫使他们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没有其他的原因。”
盖尔吓得喘不过气。“你们欺人太甚……”
“拜托,这是不得已的。我们选择你,绝对没有私人的理由。你必须了解,谢顿博士的计划是他十八年的心血结晶;任何几率够大的偶发性事件,全都会涵盖在里面,现在这件事就是其中之一。我被派来这里,唯一的目的就是安慰你,要你绝对不用害怕。这件事会有圆满的结局;对我们的计划而言,这点几乎能确定;对你个人而言,几率也相当高。”
“几率到底是多少?”盖尔追问。
“对于本计划,几率大于99.9%。”
“那我呢?”
“我被告知的数值是77.2%。”
“那么,我被判刑或处决的几率超过五分之一?”
“后者的几率不到1%。”
“算了吧,心理史学对个人的几率计算根本没有意义。你叫谢顿博士来见我。”
“很抱歉,我做不到,谢顿博士自己也被捕了。”
盖尔震惊得站起来,才刚刚叫出半声,房门就被推开了。一名警卫冲进来,一把抓起桌上的录音机,上下左右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放进自己的口袋。
艾法金沉着地说:“我需要那个装置。”
“律师先生,我们会拿一个不发射静电场的给你。”
“既然如此,我的访谈结束了。”
盖尔眼巴巴望着他离去,又变得孤独无助了。
<h4>6</h4>
审判并未进行得太久(盖尔认为那就是审判,虽然它与盖尔从书上读到的那些精细的审判过程几乎没有类似之处),如今才进入第三天。不过,盖尔的记忆却已无法回溯审判开始的情形。
盖尔自己只被审问了几句,主要火力都集中在谢顿博士身上。然而,哈里・谢顿始终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对盖尔而言,全世界只剩下他是唯一稳定的支点了。
旁听人士并不多,全是从贵族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新闻界与一般民众一律被拒于门外,因此外界几乎不知道谢顿大审已经开始。法庭内气氛凝重,充满对被告的敌意。
公共安全委员会的五位委员坐在高高的长桌后方,他们身穿鲜红与金黄相间的制服,头戴闪亮且紧合的塑质官帽,充分代表他们在法庭上扮演的角色。坐在中央的是主任委员凌吉・陈,盖尔不曾见过这么尊贵的贵族,不禁出神地望着他。整个审判从头到尾,陈主委几乎没有说半句话。多言有失贵族身份,他就是最好的典范。
这时委员会的检察长看了看笔记,准备继续审讯,而谢顿仍端坐在证人席上。
问:我们想知道,谢顿博士,你所主持的这个计划,目前总共有多少人参与?
答:五十位数学家。
问:包括盖尔・多尼克博士吗?
答:多尼克博士是第五十一位。
问:喔,那么总共应该有五十一位。请好好想一想,谢顿博士,也许还有第五十二、五十三位?或者更多?
答:多尼克博士尚未正式加入我的组织,他加入之后,总人数就是五十一。正如我刚才所说,现在只有五十名。
问:有没有可能接近十万人?
答:数学家吗?当然没有。
问:我并未强调数学家,我是问总人数有没有十万?
答:总人数,那您的数目可能正确。
问:可能?我认为千真万确。我认为在你的计划之下,总共有九万八千五百七十二人。
答:我想您是把妇女和小孩都算进去了。
问:(提高音量)我的陈述只说有九万八千五百七十二人,你不用顾左右而言他。
答:我接受这个数字。
问:(看了一下笔记)那么,让我们暂且搁下这个问题,回到原先已讨论到某个程度的那件事。谢顿博士,能否请你再说一遍对川陀未来的看法?
答:我已经说过了,现在我再说一遍,三个世纪之内,川陀将变成一团废墟。
问:你不认为这种说法代表不忠吗?
答:不会的,大人,科学的真理无所谓忠不忠。
问:你确定你的说法代表科学的真理吗?
答:我确定。
问:有什么根据?
答:根据心理史学的数学架构。
问:你能证明这种数学真的成立吗?
答:只能证明给数学家看。
问:(带着微笑)你是说,你的真理太过玄奥,超出普通人的理解能力?我却觉得真理应该足够清楚、不带神秘色彩,而且不难让人了解。
答:对某些人而言,它当然不困难。让我举个例子,研究能量转移的物理学,也就是通称的热力学,人类从神话时代开始,就已经明了其中的真理。然而今天在场诸位,并非人人都能设计一台发动机,即使聪明绝顶也没办法。不知道博学的委员大人们……
此时,一位委员倾身对检察长耳语。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却仍然听得出严苛的口气。检察长立刻满脸通红,马上打断谢顿的陈述。
问:谢顿博士,我们不是来听你演讲的,姑且假设你已经讲清楚了。让我告诉你,我认为你预测灾难的真正动机,也许是意图摧毁公众对帝国政府的信心,以遂你个人的目的!
答:没有这种事。
问:我还认为,你意图宣扬在所谓的“川陀毁灭”之前,会有一段充满各种动荡的时期。
答:这倒是没错。
问:单凭这项预测,你就想朝那个方向努力,并为此召集十万大军?
答:首先,我想声明事实并非如此。即使真有那么多人,只要调查一下,就会发现役龄男子还不到一万,而且没有任何一人受过军事训练。
问:你是否替什么组织或个人工作?
答:检察长大人,我绝对没有受雇于任何人。
问:所以你公正无私,只为科学献身?
答:我的确如此。
问:那么,让我们看看你如何献身科学。谢顿博士,请问未来可以改变吗?
答:当然可以。这间法庭也许会在几小时后爆炸,但也可能不会。如果它爆炸了,未来一定会产生些微变化。
问:谢顿博士,你在诡辩。那么,人类整体历史也能改变吗?
答:是的。
问:容易吗?
答:不,极为困难。
问:为什么?
答:光就一颗行星上的人口而言,“心理史学趋势”就有很大的惯性。想要改变这个趋势,就必须用相当于这股惯性的力量来抵消它。这需要很多人的集体力量,倘若人数太少,想要有所改变就得花费很长的时间。您能了解吗?
问:我想我能了解。只要许多人都决定采取行动,川陀就不一定会毁灭。
答:这样说很正确。
问:比如说十万人?
答:不,大人,差太远了。
问:你确定吗?
答:请想想看,川陀的总人口数超过四百亿。请再想想,毁灭的倾向并非川陀所独有,而是遍布整个帝国,而银河帝国包含将近千兆的人口。
问:我懂了。不过十万人仍有可能改变这种倾向,只要他们和子子孙孙不断努力经营三百年。
答:恐怕还是不行,三百年的时间太短了。
问:啊!这么说来,谢顿博士,根据你的陈述,我们只剩下一个合理的推论。你用你的计划召集了十万人,却不足以在三百年内改变川陀未来的历史。换句话说,不论他们做什么,都无法阻止川陀的毁灭。
答:您不幸言中了。
问:话说回来,你那十万人并没有任何不法意图?
答:完全正确。
问:(缓慢而带着满意的口气)既然如此,谢顿博士──现在请注意,全神贯注地听我说,因为我们要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答案。那十万人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检察长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尖锐。他冷不防地布下这个圈套,将谢顿逼到死角,并狡狯地斩断所有的退路。
旁听席上的贵族因此掀起一阵骚动,甚至传染到坐在前排的委员们。除了主任委员不动如山之外,其他四位衣着鲜艳的委员都在忙着交头接耳。
哈里・谢顿却不为所动,静静地等着骚动消退。
答:为了将毁灭所带来的影响减到最小程度。
问:你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答:答案非常简单。川陀将要面临的毁灭,并非人类发展过程中的孤立事件,而是一出大戏的最高潮。这出戏在几世纪前便已开演,今后还会继续加速进行。各位大人,我指的是整个银河帝国的衰亡。
原先的骚动此时变成模糊的咆哮。检察长也立刻吼道:“你公然宣传……”然后就打住了,因为旁听席上传来阵阵“叛国”的怒吼,显示这项罪名不必拍板便能定案。
主任委员将法槌缓缓拿起,重重敲下,法庭内便响起一阵柔美的铜锣声。等到回音消逝,旁听席上的聒噪同时停止。检察长做了一次深呼吸……
问:(夸张地)谢顿博士,你可明白,你提到的这个帝国已经屹立一万两千年,历经无数代的起起伏伏,受到千兆子民的祝福和爱戴。
答:我对帝国的现状和历史都很清楚。请恕我直言,但我必须强调,我在这方面的知识要比在座每一位都多得多。
问:可是你却预测它的毁灭?
答:这是数学所作的预测,我并未加入丝毫的道德判断。对于这样的展望,我个人也感到遗憾。即使承认帝国是一种不好的政体——我自己可没这么说——帝国覆亡后的无政府状态会更糟。我的计划所誓言对抗的,正是那个无政府状态。然而各位大人,帝国的覆亡是一件牵连甚广的大事,可没有那么容易对付。它的原因包括官僚的兴起、阶级流动的停滞、进取心的衰退、好奇心的锐减,以及其他上百种因素。正如我刚才所说,它早已悄悄进行了数个世纪,而这种趋势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问:帝国仍如往昔般强盛,这难道不是很明显吗?
答:我们见到的只是表面的强盛,仿佛帝国会延续千秋万世。然而检察长大人,腐朽的树干在被暴风吹成两截之前,看起来也仍旧保有昔日的坚稳。此时此刻,暴风已在帝国的枝干呼啸。我们利用心理史学来倾听,就能听见树枝间的叽嘎声。
问:(心虚地)谢顿博士,我们不是来这里听……
答:(坚定地)帝国注定将连同它所有的成就一起消逝。它累积的知识将会散佚,它建立的秩序也将瓦解。星际战争将永无休止,星际贸易也必然衰退;人口会急剧减少,而各个世界将和银河主体失去联系。如此的情况会一直持续下去。
问:(在一片静寂中小声问)永远吗?
答:心理史学不但可以预测帝国的覆亡,还能描述接踵而来的黑暗时代。各位大人,如同检察长所强调的,帝国已经屹立了一万两千年。其后的黑暗时代将不止十二个仟年,它会持续三万年。然后“第二帝国”终将兴起,但在这两个文明之间,将有一千代的人类要受苦受难。我们必须对抗这种厄运。
问:(稍微恢复一点)你自相矛盾。你刚才说无法阻止川陀的毁灭,因此,想必你对所谓的帝国覆亡同样束手无策。
答:我并没有说可以阻止帝国的覆亡,但是现在还来得及将过渡期缩短。各位大人,只要允许我的人立刻行动,便有可能把无政府时期缩短到一个仟年。我们正在历史的临界点上,必须让那些突如其来的重大事件稍加偏折──只要偏一点就好,也不可能改变太多。但这就足以从人类未来的历史中,消除两万九千年的悲惨时代。
问:你准备如何进行?
答:善加保存人类所有的知识。人类知识的总和,不是一个人甚至一千人所能概括的。当我们的社会组织毁败之后,科学也将分裂成上百万的碎片。到时候,每个人学到的都仅仅是极零碎的片断知识,无用又无益。知识的碎片起不了作用,也不可能再传递下去,它们将遗失在世代交替的过程中。但是,假如我们现在着手将所有知识集中起来,它们就永远不会再遗失。未来的世代可以从这些知识出发,不必自己再重新来过。这样,一个仟年就能完成三万年的功业。
问:你说的这些……
答:我的整个计划,我手下的三万人和他们的妻小,都将献身于《银河百科全书》的准备工作。他们一生都无法完成这个庞大的计划,我甚至见不到这个工作正式展开。但是在川陀覆灭前它一定会完成,到时银河各大图书馆都能保有一套。
主任委员举起法槌敲了一下。哈里・谢顿走下证人席,默默走回盖尔身边的座位。
他微笑着说:“你对这场戏有什么看法?”
盖尔答道:“您先发制人。但是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他们会休庭,试着和我达成私下协议。”
“您怎么知道?”
谢顿说:“老实讲,我并不知道。一切决定都操在这位主委手上。我花了几年时间研究这个人,试图分析他的行为和手段。可是你也了解,将个人无常的行径引进‘心理史学方程式’有多么不可靠。但我仍然抱着希望。”
<h4>7</h4>
艾法金走过来,向盖尔点了点头,然后弯下腰和谢顿耳语。休庭的铃声忽然响起,法警马上走来将他们分开。盖尔立刻被带走了。
第二天的情况完全不同。除了哈里・谢顿与盖尔・多尼克之外,就只有委员会的成员出席。他们一起坐在会议桌前,五位法官与两位被告之间几乎没有隔阂。法官甚至还招待他们两人抽雪茄。塑质雪茄盒表面散发着晕彩,像是一团不停流转的液体;虽然它的确由坚硬干燥的固体制成,却会令眼睛产生运动感的错觉。
谢顿拿了一支雪茄,盖尔则婉谢了。
谢顿说:“我的律师并不在场。”
一位委员答道:“谢顿博士,审判已经结束了。我们今天是来和你讨论国家安全问题。”
凌吉・陈突然说:“我来发言。”其他委员立刻正襟危坐,静待主委的高见。室内变得分外宁静,只等陈主委开口了。
盖尔则屏息等待。事实上,精瘦结实、外表超过实际年龄的陈主委才是银河帝国真正的皇帝。目前那个具有皇帝头衔的小孩子,只不过是他所制造的傀儡,而且还不是第一个。
陈主委说:“谢顿博士,你骚扰了京畿的安宁。生活在银河各地的千兆子民,没有任何人能再活上一百年。那么,我们为何要关心三个世纪以后的事?”
“我自己还剩不到五年的寿命,”谢顿说:“可是我对未来关心至极。你可以说这是一种理想主义,也可以说我个人认同了‘人类’这个神秘而抽象的概念。”
“我不想浪费精力去了解什么神秘主义。请你直截了当告诉我,为何不能今晚就将你处决,顺便将我自己见不到、既没用又烦人的三世纪后的未来,跟你的尸体一起抛在脑后?”
“一个星期之前,”谢顿轻描淡写地说,“您这样做,也许还有十分之一的几率活到年底。到了今天,这个几率已经降为万分之一。”
此时喘息声四起,众人变得骚动不安。盖尔甚至感到后颈的汗毛直竖起来,陈主委则微微垂下了眼皮。
“怎么会呢?”他问。
“川陀的覆灭,”谢顿说,“是任何努力都无法阻止的。然而,要使它加速却非常容易。这场审判半途终止的消息很快会传遍整个银河,人们会知道这个试图减轻浩劫的计划横遭破坏,因而对未来失去信心。现代人已经对祖父辈的生活充满羡忌,今后还会目睹政治革命的升温和经济萧条的恶化。整个银河会蔓延着一种情绪,认为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能抢到些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野心家一刻都不会等待,亡命之徒更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他们将采取的行动,每一步都会加速各个世界的倾颓。假如将我杀掉,川陀覆灭的时刻将提前到未来五十年;而您自己的生命,则会在一年之内结束。”
陈主委说:“这些话只能吓唬小孩子,不过将你处死并非我们唯一的选择。”
他将压在一叠文件上的细瘦手掌抬起来,只剩两根指头按在顶端那张纸上。
“告诉我,”他继续说,“你将采取的唯一行动,真的只是准备出版那套百科全书?”
“是的。”
“需要在川陀进行吗?”
“大人,川陀是帝国图书馆的所在地,还有川陀大学丰富的学术资源。”
“可是如果让你们到别处去,比方说到另外一颗行星,以免都会的繁华喧扰打扰你们的学术研究,好让你的手下都能专心一志地投入工作──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也许稍微有点好处。”
“那么,地方已经为你们选好了。博士,你如果有空,也可以跟手下的十万人一起工作。我会让整个银河的子民都知道,你们正在为对抗帝国的覆亡而奋斗。我甚至还会透露,你们的工作能够阻止它的覆亡。”他微微一笑,“由于我个人并不相信这些事,也就根本不相信你所谓的覆亡,所以我绝对认为自己在对人民说实话。博士,这样一来,你就不会给川陀带来麻烦,也就不会再搅扰皇帝陛下的安宁。
“除此之外,只剩下将你处决这一条路,还有你的手下,需要处死的也绝不留情。我才不理会你刚才的威胁。从现在开始,我给你整整五分钟的时间,让你选择要接受死刑或是流放。”
“大人,您选定的是哪个世界?”谢顿问。
“我想它叫做端点星。”陈主委说完,随手将桌上的文件转向谢顿的位置。“现在没有住人,不过相当适宜居住,还能改造得符合学者们的需要。它可算是与世隔绝……”
谢顿突然插嘴道:“大人,它位于银河的边缘。”
“我说过了,可算是与世隔绝。它正好适合你的需要,在那里一定能专心工作。赶快,只剩两分钟了。”
谢顿说:“我们需要时间来安排这趟大迁移,算来总共有两万多户人家。”
“你会有足够的时间。”
谢顿又思考了一下,在进入倒数最后一分钟的时候,他终于说:“我接受流放。”
谢顿这句话让盖尔的心跳停了一拍。他最主要的情绪,是为自己能逃过鬼门关而庆幸不已。但在大大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竟然也因为谢顿被击败而稍感遗憾。
<h4>8</h4>
在计程飞车呼啸着穿过几百英里蛀孔般的隧道,向川陀大学前进途中,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只是默默坐着。最后盖尔忍不住了,问道:“您告诉主委的话当真吗?假使您被处决,真的会加速川陀的覆灭?”
谢顿说:“关于心理史学的研究结果,我从来不曾说谎。何况这次说谎根本没有好处。陈主委知道我说的都是实情,他是一位非常精明的政治人物。由于工作的本质,政治人物对心理史学的真理必须有很好的直觉。”
“那么您需要接受流放吗?”盖尔表示不解,但是谢顿并未回答。
抵达川陀大学的时候,盖尔的肌肉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他几乎是被拖出飞车的。
整个校园笼罩在一片光海中,盖尔这才想起川陀世界也应该有太阳。
校园的建筑与川陀其他地方很不一样。这里没有钢铁的青灰色,而是到处充满银色,那是一种类似象牙的金属光泽。
谢顿说:“好像有军人。”
“什么?”盖尔向广场望去,果真看到前方有一名哨兵。
当两人走到哨兵面前时,门口又出现一名口气温和的陆军上尉。
他说:“谢顿博士吗?”
“是的。”
“我们正在等你。从现在开始,你和你的手下都将接受戒严令的监管。我奉命通知你,你们有六个月的时间可以准备迁移到端点星。”
“六个月!”盖尔想发作,谢顿却轻轻按住他的手肘。
“这是我所奉的命令。”军官重复道。
那位军官走开后,盖尔转身对谢顿说:“哈,六个月能干什么?这简直是变相谋杀。”
“安静点,安静点,到我的办公室再说。”
谢顿的办公室并不算大,但是有相当完善、也相当能欺敌的防谍设备。如果有间谍波束射到这里,反射回去的并非令人起疑的静哑,也不是更明显的静电场。对方只会接收到很普通的对话,那是由包含各种声音与腔调的语音库随机产生的。
“其实,”谢顿从容地说,“六个月足够了。”
“我不明白。”
“孩子,因为在我们这种计划中,他人的行动全都能为我所用。我不是告诉过你,陈主委是有史以来思维模式被分析得最彻底的一个人。若不是时机和状况已经成熟,确定我们将得到预期的结果,我们根本不会引发这场审判。”
“但是您能够安排──”
“──被流放到端点星?有何困难?”谢顿在书桌某个角落按了一下,背后的墙壁立刻滑开一小部分。这个按钮设有扫描装置,只会对他的指纹有所反应。
“里面有几卷微缩胶片,”谢顿说,“你把标着‘端’的那卷取出来。”
盖尔依言取出那卷胶片,谢顿将它装到投影机上,并且递过来一副接目镜。盖尔将接目镜调整好,眼底就展现出微缩胶片的内容。
他说:“可是这……”
谢顿问道:“你为何吃惊?”
“您已经花了两年时间准备迁移吗?”
“两年半。当然,我们原来无法确定他会选择端点星,但我们希望他会如此决定,所以我们根据这个假设来行动……”
“谢顿博士,可是为什么呢?您为什么要作这样的安排?如果留在川陀,不是一切都能掌握得好得多吗?”
“啊,这里头有好几个原因。我们去端点星工作,会得到帝国的支持,不会再引发危及帝国安全的疑惧。”
盖尔说:“可是当初您引起那些疑惧,正是为了要他们判您流放,这我还是不懂。”
“要让两万多户人家,心甘情愿地移民到银河的尽头,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事。”
“但是何必强迫他们去呢?”盖尔顿了顿,“不能告诉我原因吗?”
“时辰未到。目前能让你知道的,是我们将在端点星建立一个科学避难所。而另一个则会建在银河的另一端,或者可以说,”他微微一笑,“在‘群星的尽头’。至于其他的事,我很快就要死了,你将比我看到得更多──别这样,别这样子。不要吃惊,也不必安慰我。我的医生都说,我顶多只能再活一两年。可是在此之前,我将完成一生中最大的心愿,这也就死而无憾了。”
“您离世后,又该如何呢?”
“啊,自然会有后继者──或许你自己也是其中之一。这些人将为我的计划踢出临门一脚,也就是在适当的时机,以适当的方式煽动安纳克里昂叛变。从此之后,一切就会自行运作。”
“我还是不了解。”
“你会了解的。”谢顿布满皱纹的脸孔,同时显现出安详与疲惫。“大多数人将会去端点星,但少数人要留下来。这些都不难安排──至于我自己,”他最后一句话非常小声,盖尔只能勉强听见他说的是:“吾事已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