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心理史学家(1 / 2)

哈里・谢顿:……生于银河纪元11988年,卒于12069年。他的生卒年份通常以目前的基地纪元记载,即生于基地纪元前81年,卒于基地元年。谢顿的故乡为大角星区的赫利肯星,父母为中产阶级的平民。(根据不太可靠的传说,谢顿的父亲是该行星水耕区的烟草农夫。)他自幼即显露惊人的数学天分,关于这些天分的传闻轶事不胜枚举,有些甚至互相矛盾。据说他才两岁的时候,就会……

谢顿一生最大的贡献,无疑是心理史学的开拓。在他刚接触这门学问的时候,心理史学只是一组含糊的公设。而在谢顿手中,它成为一门深奥的统计科学……

关于谢顿生平的详细记载,目前保有最权威的资料是盖尔・多尼克所写的传记。在这位伟大的数学家去世之前两年,当时仍是年轻人的多尼克才与他结识。关于他们相遇的故事……

──《银河百科全书》*

<h4>1</h4>

他名叫盖尔・多尼克,只是一个乡下孩子,以前从未到过川陀。或者应该说,他并没有真正来过。因为盖尔早已通过超波电视熟悉了这座城市;偶尔也会在巨大的三维新闻幕中,观赏皇帝加冕或银河议会揭幕的盛况。因此,虽然他一直住在“蓝移区”边缘的辛纳克斯行星,却完全没有脱离银河的文明。在那个时代,银河中没有任何角落是与世隔绝的。

当时整个银河系中,有将近二千五百万颗住人行星,这些世界全部效忠定都于川陀的银河帝国。不过这个事实只能再维持半个世纪。

对年轻的盖尔而言,这趟旅程无疑是他学术生涯的第一个高峰。他曾经到过太空,因此旅行本身的意义不算太大。事实上,他以前的太空旅行只是前往辛纳克斯唯一的卫星,去搜集陨石漂移的力学数据,用来作为博士论文的材料。话说回来,太空旅行就是太空旅行,近至五十万英里,远至许多光年之外,其实都没有什么差别。

即将跃迁进入超空间的时候,他已做好心理准备,这将是“行星际旅行”所没有的经验。到目前为止,或许直到永远,“超空间跃迁”是往来恒星间唯一可行的办法。普通空间中的运动,物体的速率永远无法超过光速。(这个科学小常识,在人类历史的黎明期便已被发现。)这就代表,即使在两个最接近的住人星系间来回一趟,也得花上好几年的时间。可是匪夷所思的超空间完全不同,它既非空间又非时间,既非物质又非能量,既非实有又非虚无;经由超空间,人类能在一刹那间穿越银河。

在等待第一次跃迁时,盖尔心中有些恐惧,腹部有轻微打结的感觉。结果在他尚未确定之前,跃迁所带来的一阵轻微震动,以及体内被轻踢一下的感觉便已消失。就是如此而已。

然后在盖尔意识中,就只剩下这艘闪闪发光的硕大星船,它是帝国整整一万二千年的科技结晶。此外他想到的就是自己,他刚刚获得数学博士学位,带着伟大的谢顿寄来的邀请函,准备前往川陀加入庞大而略带神秘的“谢顿计划”。

跃迁的体验令他失望后,盖尔期待的便是川陀的第一眼。他不时跑到观景室,那里的钢质窗盖在特定时段会卷起来。这些时候他都会待在那里,观看繁星闪耀的光辉,欣赏星团展现出难以置信的朦胧,好像一大群萤火虫永远禁锢在一处。有一阵子,星船周遭五光年范围内布满寒冷、蓝白色的气体星云,像牛奶一般散布在玻璃窗上,为观景室带来一丝寒意。两小时后,星船又做了一次跃迁,那些云气立时消失无踪。

川陀的太阳首次出现的时候,看起来只是一个明亮的白点,若不是星船上的向导指点,根本无法从无数类似的星体中分辨出来。这里接近银河的核心,恒星分布得特别稠密。星船每跃迁一次,那颗恒星就显得更明亮一点,从众恒星中脱颖而出,而其他恒星则愈来愈黯淡稀薄。

一位高级船员走进来,对乘客说:“我们即将着陆,观景室必须关闭了。”

盖尔尾随着那位船员,拉了拉船员白色制服的袖子──制服上绣着帝国“星舰与太阳”的国徽。

盖尔说:“能不能让我留下来?我想看看川陀。”

船员对他微微一笑。盖尔有些脸红,他忽然想到自己说话带有乡下口音。

船员说:“我们准备早上在川陀降落。”

“我是说,我想从太空中看看川陀。”

“喔,抱歉,孩子。如果这是一艘太空游艇,我们就能帮你安排。但是我们将从‘日照面’盘旋而下,你总不希望被太阳灼伤、弄瞎,而且被放射线烧得体无完肤吧?”

盖尔只好乖乖走开。

那位船员却在后面叫住他。“别失望,反正从这里看下去,川陀只是灰蒙蒙的一团。等你抵达川陀后,再去参加太空旅行团吧,很便宜的。”

盖尔转过头来。“非常感谢您。”

为这种事感到失望实在有点孩子气,但孩子气一样会出现在成人身上,盖尔感到喉咙有些哽咽。他从未看过整个川陀的壮丽景观,没想到还要多等一些时间才能如愿。

<h4>2</h4>

星船在闹哄哄的噪音中降落。金属船身切入大气层擦出嘶嘶声;舱内冷气努力对抗摩擦产生的高热,发出稳定而单调的嗡嗡声;在星船减速时,发动机则传出慢节奏的隆隆声。此外还有登陆室中鼎沸的人声,以及起重机吊运行李、邮件、货物所发出的嘎嘎声。所有的物件都集中在船身中轴,准备等一下传送到卸货月台上。

盖尔感到一下轻微的震荡,这代表星船关掉了自身的动力,舱内的人工重力也逐渐被行星的重力所取代。刚才的降落过程中,登陆室在人工力场作用下轻轻摇摆,以便在变化的重力间调整方向,数千名旅客都耐心地坐在摇篮般的登陆室中。现在,他们终于能够沿着弯曲的坡道,缓缓挤进一个敞开的巨大气闸了。

盖尔没有太多的行李。他来到入关处,海关将他的行李迅速而熟练地拆开又装好,然后检查签证并盖章。盖尔有些心不在焉,并未留意这些过程。

这就是川陀!跟他的家乡辛纳克斯行星比起来,空气似乎浓稠些,重力好像也大了点,但他很快就会习惯的。不过他却怀疑,自己能否习惯川陀的磅礴硕大。

入境大厦就是一座硕大无比的建筑物,屋顶简直就在视线之外。盖尔几乎能想象它高耸入云的样子。他甚至看不到对面的墙壁;放眼望去只见汹涌的人潮、无数的办公桌,而地板则在眼前不断延伸,交汇点消失在远方。

海关再度开口,显得有点不耐烦。他说:“走吧,多尼克先生。”他必须打开签证再看一眼,才能叫出盖尔的名字。

盖尔问道:“哪里……往哪里走?”

海关用大拇指比画了一下。“搭计程飞车就往右走,在第三个通道左转。”

盖尔走了几步,便看见高处凭空出现几个闪亮的大字:“通往各地的计程飞车”。

盖尔离开海关后,立刻有一个人走过来。海关抬头看了看,便向那人轻轻点了点头。那人也向海关点头示意,便跟着盖尔这位年轻旅客走了。

他及时听见了盖尔的目的地。

盖尔站在栏杆前不知所措。

旁边有个写着“管理员”的标志牌。应该是管理员的那个人并未抬头,只是问道:“去哪里?”

盖尔不确定,但就在他犹豫的这几秒钟,后面就排了一条长龙。

管理员终于抬起头来。“去哪里?”

盖尔没带多少旅费,但是只要熬过今晚,明天他就有工作了。他试着以平静的口吻说:“请帮我找一家高级旅馆。”

管理员却不吃这一套。“都是高级旅馆,你要指明一家。”

盖尔无可奈何地说:“请给我最近的一家吧。”

管理员按了一个按钮。地板上出现一条细长光束,加入由各种色彩、明暗各异的光线织成的光网。他又将一张票塞进盖尔手里,这张票竟然也微微发光。

管理员说:“票价1.12信用点。”

盖尔一面摸着零钱,一面问:“我该往哪里走?”

“沿着这条光线走。只要你的方向正确,票就会一直发亮。”

盖尔抬头看了看,便开步向前走。大厅中至少有数百人,全都沿着自己的光线小心翼翼地前进。每次遇到两条光线的交叉口,人人都要辛苦地精挑细选一番,才能摸索到各自的目的地。

盖尔走到自己这条路的尽头,面前出现一名穿着蓝黄相间制服的司机,他的制服是用永不污损的塑料制成,看来笔挺如新、色泽鲜艳。司机一把抓起盖尔的两件行李。

“直达豪华旅馆。”司机说。

跟踪盖尔的人刚好听到这句话,还听到盖尔回答的那声“好”,并且目击盖尔钻进扁圆的计程飞车。

计程飞车垂直升起。盖尔从弧形的透明玻璃窗往外看,在封闭结构中飞行的感觉令他惊叹不已,他不自觉地抓住驾驶座的椅背。巨大的景物很快就缩小了,人们变成零乱分布的小蚂蚁。景物继续缩小,随即迅速向后方挪动。

不久前方出现了一堵巨墙,它飘浮在半空中,顶端延伸到目力远不可及的天空。墙上有无数小孔,每个小孔都是一条隧道的入口。他们的飞车向其中一个小孔接近,然后一头钻了进去。盖尔万分不解,想不通司机是怎么选择正确入口的。

隧道内一片漆黑,只有一个越退越远的彩色交通标志,勉强驱走幽暗的气氛。周遭则充满了飞车划破空气的噪音。

当飞车减速时,盖尔不自主向前倾。接着飞车便钻出隧道,重新回到地面。

“豪华旅馆到了。”司机多此一举地说,然后很有效率地帮盖尔取出行李,并收了0.1信用点的小费,马上载着另一位客人升空了。

从登陆到现在,盖尔还没有瞥见天空。

川陀:……在银河帝国第十三个仟年之初,这个趋势达到顶峰。它是帝国政府的中心,数百代未曾间断。川陀位于银河的核心区域,周围都是人口最稠密、工业最发达的世界,因此自然而然变成人类历史上最密集、最富庶的社群。

都会化的过程不断地稳定发展,最后终于达到极限。川陀表面的陆地面积总共七千五百万平方英里,发展成了一个单一的城市。人口最多的时候,超过四百亿之众。这么庞大的人口,几乎都是为了应付帝国行政上的需要,即使如此,仍不足以应付帝国的庞杂行政工作。(别忘了,末期几位平庸的皇帝无法有效管理银河帝国,正是帝国覆亡的一大原因。)为了供应川陀居民口腹之需,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太空船队,负责载送来自二十个农业世界的粮食……

由于川陀依靠其他世界供应粮食,甚至所有的民生用品,它越来越容易以包围的手段征服之。在帝国的最后仟年,从未止歇的叛乱使每位皇帝都警觉到这个危机,保护川陀纤弱的颈动脉遂成了帝国的首要政策……

──《银河百科全书》

<h4>3</h4>

盖尔不确定现在有没有太阳,甚至不晓得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他却羞于启齿问人。整颗行星就像包了一层金属外皮。他刚用过的一餐,上面标明是“午膳”,但如今有许多行星都不管日夜颠倒之类的不便,一律使用银河标准时间。每颗行星的自转速率不尽相同,而他还不知道川陀的正确速率。

刚才他还兴致勃勃地循着路标,找到那间所谓的“太阳室”,却发现那里只提供人工辐射日光浴。他只在里面逗留了一会儿,便回到旅馆的大厅。

他问旅馆的职员说:“我在哪里可以参加环球游览?”

“就在这里。”

“什么时候出发?”

“您刚错过一班,不过明天还有。如果现在买票,就会帮您保留一个位子。”

“喔。”明天来不及了,因为明天他必须到川陀大学报到。他又问:“这里有没有观景塔什么的?我的意思是,那种露天建筑物。”

“当然有!如果您想去,这里也可以买票。最好让我先看看上面有没有下雨。”职员按下手肘旁的一个开关,毛玻璃屏幕上便出现流动的字体。盖尔和他一起盯着看。

职员说:“好天气。我想起来了,现在应该正是干季。”他又滔滔不绝地说:“我自己懒得到外面去,上次到户外还是三年前的事。你只要看一次,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就够了──这是您的票,专用电梯在后面。电梯上写着‘直达高塔’,搭上就没错。”

那部电梯是最新型的,借着反重力装置推动。盖尔走了进去,其他乘客也鱼贯而入。操作员按下一个开关,电梯内的重力就完全消失,有那么一会儿,盖尔感觉自己浮在空中。等到电梯开始加速,他才又感觉到一点重量。可是电梯减速的时候,他真的从地板上飘了起来,令他忍不住哇哇大叫起来。

操作员吼道:“把脚塞进栏条底下,你看不懂指示标志吗?”

其他人都没有犯这个错误。当盖尔拼命想爬回来,却又做不到的时候,众人对他露出同情的笑容。原来电梯地板上装有许多平行的金属管,每根相隔两英尺,其他乘客都用脚顶在这些镀铬的栏条上。进电梯的时候,他其实看到了这些栏条,只是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还好有一只手伸出来,及时把他拉回地板。

当电梯停下时,盖尔一面喘气一面道谢。

走出电梯便是一个露天平台,白晃晃的光线令他的眼睛很不舒服。在电梯中向他伸出援手的那个人,此时正紧跟在他后面。

那人以亲切的口吻说:“这里座位很多。”

一直大口喘气的盖尔赶紧合上嘴巴,然后说:“当然,看来没错。”他下意识地要找个座位,却忽然停下来。

“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在栏杆这里站一下。我……我想多看点风景。”他说。

那人和蔼地对他挥挥手,盖尔便靠在齐肩高的栏杆上,尽情饱览四处的风光。

但是他无法看到地面,地面早已被越来越复杂的人工建筑吞没。他也看不见地平线,眼前只有一大片灰蒙蒙的金属与天际接壤,而他知道这颗行星表面处处是同样的景观。放眼望去,几乎是一幅静止的画面──只有几艘旅游飞船懒洋洋地飘浮在天空。盖尔当然晓得,这个世界有着上百亿熙来攘往的忙碌众生,只是他们都生活在巨大的金属外层之下。

极目眺望也没有任何绿色的景致,没有植物,没有土壤,也没有人类之外的生物。他依稀记得,皇宫就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周围有一百平方英里的自然土壤,那里绿意盎然,花团锦簇。那是钢铁之洋中唯一的孤岛,可惜从这里看不见。也许远在万里之外吧,他也不确定。

不久之后,他一定要做一次环球旅行!

他大声叹了一口气,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抵达川陀。这颗行星是银河的中枢、人类的中心。他还完全看不到川陀的弱点:他没看到载运食物的船只起落;他不知道有个纤弱的颈动脉,联系着川陀四百亿人口与其他世界。他只能体会到人类最伟大的功业,那就是完完全全、近乎傲慢地征服了整个行星。

他离开栏杆,心中有几分迷惘。刚才结识的那个人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盖尔坐了下去。

那人微微一笑。“我叫杰瑞尔。你第一次来川陀吗?”

“是的,杰瑞尔先生。”

“我想也是。杰瑞尔是我的名字,不是姓。如果你具有诗人气质,川陀会令你着迷的。不过,川陀人从不会到这里来。他们不喜欢这种地方,会令他们神经过敏。”

“神经过敏!喔,我叫盖尔。为什么这里会让他们神经过敏?这里简直壮丽无比。”

“盖尔,这都是主观的想法。假如你在斗室中出生,在回廊中长大,又整天在密不通风的房间里工作,假日只会去人挤人的太阳室,那么一旦来到这个开阔的空间,头上除了天空什么也没有,你就很可能神经衰弱。本地人在子女满五岁之后,每年都会带他们上来一次,我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好处,不过我认为真的不够。小孩子前几次来,每次都会尖叫到歇斯底里。他们应该早在断奶后就来,而且每星期来一次。”

他继续说:“当然啦,这并不重要。他们一辈子不出来又怎样?他们喜欢躲在里面,高高兴兴管理着帝国。你猜这里有多高?”

盖尔答道:“半英里吧?”他担心猜得太离谱。

想必真的很离谱,因为杰瑞尔轻笑了一下。他说:“不,只有五百英尺。”

“什么?但是电梯走了有……”

“我知道,不过时间大多花在升到地表的过程。川陀这个城市已经向下发展到一英里深。它就像冰山一样,十分之九都看不见。海岸线附近的海底,甚至向下挖了好几英里。事实上,这种深度足以让我们利用地表和地底的温差,提供我们所需的一切能源。这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以为你们都用核能发电。”

“以前用过,但是这种能源比较便宜。”

“我也这么想。”

“你对川陀的整体印象如何?”一时之间,杰瑞尔的和蔼转为精明,看起来几乎还有点狡猾。

盖尔搜索枯肠,最后还是再说了一遍:“壮丽无比。”

“你来这儿度假?还是观光旅行?”

“都不算──我一直很想来川陀看看,不过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一份工作。”

“哦?”

盖尔觉得应该解释得更清楚些。“我是来川陀大学,加入谢顿博士的研究计划。”

“乌鸦嘴谢顿?”

“啊,不,我是说哈里・谢顿──那位著名的心理史学家。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位谢顿。”

“我说的就是哈里・谢顿,大家都叫他乌鸦嘴。那是他的绰号,知道吧,因为他一直在预测灾难。”

“是吗?”盖尔十分震惊。

“你不可能不知道。”杰瑞尔并未露出丝毫笑容,“你不是来跟他工作的吗?”

“喔,没错,我是一个数学家。他为什么要预测灾难呢?什么样的灾难?”

“你猜是什么样的灾难?”

“只怕我一点概念也没有。我读过谢顿博士以及他的同僚发表的论文,内容都是数学理论。”

“没错,你指的是他们发表的那些。”

盖尔有点烦了,他说:“非常高兴认识你,我想回房间去了。”

杰瑞尔随便挥了挥手,算是与盖尔道别。

盖尔发现自己的房间里竟然有一个人。一时之间,他由于太过惊讶,一句“你在这里干什么?”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那人缓缓起身。他的年纪很大,头顶几乎全秃,还跛着一只脚。然而他双眼湛蓝、炯炯有神。

他说:“我是哈里・谢顿。”盖尔充满困惑的大脑,这时也刚好将面前这个人,与记忆中那个熟悉的影像摆在一起。

心理史学:……盖尔・多尼克使用非数学的普通概念,将心理史学定义成数学的一支,它专门处理人类群体对特定的社会与经济刺激所产生的反应……

在各个定义中都隐含一个假设,亦即作为研究对象的人类,总数必须大到足以用统计方法来处理。群体数目的下限,可由“谢顿第一定理”决定……此外还有一个必要的假设,就是群体中无人知晓本身已是心理史学的分析样本,如此才能确保一切反应皆为真正随机……

心理史学成功的基础,在于“谢顿函数”的发展与应用。这些函数表现的性质,全等于社会与经济力量的……

──《银河百科全书》

<h4>4</h4>

“午安,博士。”盖尔说,“我……我……”

“你没想到我们今天就会见面吧?在正常情况下,我们不必急着碰头。但是现在,假如我们想雇用你,就必须尽快行动。如今找人可是越来越不容易了。”

“博士,我不明白。”

“你刚才在观景塔上跟一个人聊天,对不对?”

“没错,他叫杰瑞尔。除此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

“他的名字没有任何意义。他是公共安全委员会的人,从太空航站一路跟踪你到这里。”

“但是为什么呢?只怕我越来越糊涂了。”

“那人没有对你提到我吗?”

盖尔有些犹豫。“他管您叫乌鸦嘴谢顿。”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他说您总是预测灾难。”

“我的确如此──川陀对你有什么意义?”

好像每个人都会问他对川陀的感想。盖尔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词,于是又说一遍:“壮丽无比。”

“那是你的直觉印象。如果改用心理史学呢?”

“我从来没想过用它来分析这种问题。”

“年轻人,在我们的合作结束之前,你就会学到用心理史学来分析所有的问题,而且会视为理所当然。注意看——”谢顿从挂在腰带上的随身囊中取出一台电算笔记板。传说他在枕头底下也摆了一台,以便突然醒来时随手取用。现在他手中这一台,原本灰色光亮的外表已稍有磨损。谢顿的手指已经起了老人斑,却仍然能在密集的按键间敏捷地舞动。位于电算板上方的显示屏,立刻出现许多红色的符号。

谢顿说:“这代表帝国目前的状况。”

然后他开始等待。

盖尔终于说:“但这当然不是一个完整的表现。”

“没错,并不完整。”谢顿说,“我很高兴你没有盲目接受我的话。然而,这个近似表现足以示范我的命题。这点你接受吗?”

“接受,但我等会儿还得验证函数的推导过程。”盖尔很小心地避免可能的陷阱。

“很好。让我们把其他因素的已知几率都加进去,包括皇帝遇刺、总督叛变、当代经济萧条的周期性循环、行星开发率的滑落……”

谢顿进行着计算。他每提到一个因素,就会有新的符号出现在显示屏上,然后融入原先的函数,使得函数不断地扩充与改变。

盖尔只打断他一次。“我不懂这个‘集合变换’为什么成立?”

谢顿以更慢的速度示范了一遍。

盖尔又说:“但是这种做法,是理论所禁止的‘社会运算’。”

“很好。你的反应很快,可是仍然不够快。在这种情况下,可以允许这样做。让我用展开式再做一遍。”

这回过程变得很长,等到算完之后,盖尔谦逊地说:“对,我现在懂了。”

谢顿终于停下来。“这是三个世纪以后的川陀。你要如何解释?啊?”他侧过头去,等着盖尔回答。

盖尔感到不可置信。“完全毁灭!但是……但是这绝不可能。川陀从来没有……”

谢顿突然既激动又兴奋,一点也不像个老态龙钟的老人。“说啊,说啊。你已经看到了导致这个结果的过程。现在用口语说出来,暂且忘掉数学符号。”

盖尔说:“当川陀变得越来越专门化,也就变得越来越脆弱,越来越无法自卫。此外,它越发是帝国的行政中心,也就成了首要的觊觎之的。随着帝位的继承越来越不确定,以及大世族间的摩擦越来越剧烈,社会责任感也就消失了。”

“够了。川陀在三个世纪内完全毁灭的几率是多少?”

“我看不出来。”

“你一定会做‘场微分’吧?”

盖尔感受到明显的压力,但是谢顿并未将电算板递给他,他的眼睛离电算板有一英尺之遥。他只好拼命心算,不一会儿前额就冒汗了。

最后他说:“大约85%?”

“不坏,”谢顿努着下唇,“但也不能算好。正确的数值是92.5%。”

盖尔说:“这就是他们叫您乌鸦嘴的原因?在学术期刊中,我从来没读到过这些。”

“你当然读不到,这是不能发表的。你想,帝国怎么可能让这种动摇的倾向,如此轻易地曝光呢?这只是心理史学一个非常简单的示范。不过,我们一部分的结果,还是泄露到了贵族手中。”

“那可糟了。”

“也不尽然,一切都在我们考虑之中。”

“可是,他们是不是为了这个原因调查我?”

“对。只要和我的计划有关,都会成为调查的对象。”

“博士,您有危险吗?”

“喔,没错。我会被处决的几率有1.7%,但即使如此,我的计划也绝对不会终止。我们也已经将这点纳入考虑。好了,不谈这些。明天你会到川陀大学来见我,对吗?”

“我一定会去。”盖尔说。

公共安全委员会:……自从恩腾皇朝最后一位皇帝克里昂一世遇刺后,贵族派便掌握实权。大体说来,在皇权不稳定亦不确定的数个世纪中,他们形成维持秩序的主体。大多数时期,这个委员会由陈氏与狄伐特氏两大世族把持,最后则变质为维持现状的工具……直到帝国最后一位强势皇帝克里昂二世即位,才将委员会的大权尽数释除。首任的主任委员……

就某个角度而言,委员会之所以没落,可追溯到基地纪元前2年,它对谢顿所进行的一次审判。在多尼克所著的谢顿传记中,对那场审判有详细记载……

──《银河百科全书》

<h4>5</h4>

结果盖尔并没有赴约。第二天早上,他被微弱的蜂鸣器吵醒,那是旅馆职员打来的电话。那位职员以尽可能细声、礼貌、并且带有一点恳求的口吻,告诉盖尔公共安全委员会已经下令限制他的行动。

盖尔立刻跳到门边,发现房门果然打不开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穿好衣服耐心等待。

不久委员会便派人将他带走,带到一间拘留所中。他们以最客气的口吻询问他,一切过程都非常文明。盖尔解释自己是从辛纳克斯来的,又详细罗列了他读过的学校,以及获得数学博士学位的年月日。又说了自己如何向谢顿博士申请工作,如何获得录用。他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详情,他们却一遍又一遍回到他参加“谢顿计划”这个问题上。他当初如何知道有这个计划?他负责的工作?他接受过哪些秘密指示?以及所有的来龙去脉。

盖尔回答说完全不知情,他根本没有接受过任何秘密指示。他只是一名学者,一位数学家而已,他对政治毫无兴趣。

最后,那位很有风度的审讯官问道:“川陀什么时候会毁灭?”

盖尔支吾地说:“我自己并不知道。”

“你能不能说说别人的意见?”

“我怎么能帮别人说话呢?”他感觉全身发热,非常地热。

审讯官又问:“有没有人跟你讲过这类的毁灭?它什么时候会发生?”当盖尔还在犹豫的时候,他继续说:“博士,我们一直在跟踪你。你抵达太空航站的时候,还有你昨天在观景塔上的时候,旁边都有我们的人。此外,我们当然有办法窃听你和谢顿博士的谈话。”

盖尔说:“那么,你应该知道他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也许吧,但是我们想听你亲自说一遍。”

“他认为川陀会在三个世纪内毁灭。”

“他证明出来了?用什么……数学吗?”

“是的,他做到了。”盖尔义正辞严地说。

“我想,你认为那个什么数学是可靠的。”

“只要谢顿博士这么说,它就一定可靠。”

“我们会再来找你。”

“慢点。我知道我有权利请律师,我要求行使帝国公民权。”

“你会有律师的。”

后来律师果然来了。

终于出现的那位律师又高又瘦,一张瘦脸似乎全是直线条,而且令人怀疑是否能容纳任何笑容。

盖尔抬起头,觉得自己看起来一定很落魄。他来到川陀还不满三十个小时,竟然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那位律师说:“我名叫楼斯・艾法金,谢顿博士命我担任你的法律代表。”

“是吗?好,那么听我说,我要求立刻向皇帝陛下上诉。我无缘无故被抓到这里来,我完全是无辜的,完全无辜。”他猛然伸出双手,手掌朝下。“你一定要帮我安排皇帝陛下主持的听证会,立刻就要。”

艾法金自顾自地将一个夹子里的东西仔细摊在桌上。若不是盖尔心情恶劣,他应该认得出那是一些印在金属带上的法律文件,这种文件最适于塞到小小的随身囊中。此外,他也该认得出旁边那台口袋型录音机。